【敞亮/王梁】八月五日,晴
同伴就是同伴啊,同伴就是从组队的那一天起,我和你变成了我们,从此世界中心回荡着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聚光灯下,颜色各异的地胶之上是一个又一个孤岛,在这个竞技场上,只有你我在此相依为命,同生共死。
青训结束的前一晚,训练馆里的队员已经走光,梁伟铿站在一盏孤灯下磨磨蹭蹭收拾东西,故意留到最后,毛巾叠两遍,拍子正着放,反着再放一遍,灯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长,他慢吞吞背起包,走进溶溶月色里,训练馆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梁伟铿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去看,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这个场馆,想到这里他又有点垂头丧气,掏出手机点开相册,一张张划过认真细看。今天聚餐的时候他鼓起勇气和每一位队友都合影留念,万一呢,梁伟铿默默地想,万一要离开,又或者万一能留下呢。
月光下每一张年轻的面容都意气风发眼神明亮,梁伟铿看着看着又生出点惆怅,应该坚持吗?还是放弃会更好?如果抱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闯下去,究竟在路的尽头是坦途还是死路。
谁会在未来的命运里等待着他?
梁伟铿手指顿了一下,手机屏幕赫然出现他与王昶的合影。
王昶。
梁伟铿撇撇嘴,虽然有点不想承认,但是真的还有点羡慕他,打球很厉害,成绩好,人又长得帅,他一定可以留在国家队,肯定会遇到一个很好的搭档,向着既定的方向前进,毕竟这么完美的人一定会有很完美的职业生涯,这才对,是吧。
梁伟铿收起手机,在心中默念不要去考虑两小时和八公里以外的事情,尽人事听天命,就把这么复杂的难题交给上天好了。
明天吃什么好呢。
他甩甩头,把一切嘈杂的念头都扔到脑后,明天也要好好训练,再多坚持一天吧。
王昶在迅速冷却下来的空气里短暂出神。
他又输了。
准确来说是他们。
王昶视线落在搭档的背影上,邸子健已经无动于衷地拎起包径直离开场馆,他心里涌起巨大的烦躁,整个人像被包裹在绵密的茧中不得脱身,教练走过来拍拍他肩膀,王昶回过神,手指攥紧了包带。
我不可以止步于此。
羽毛球对于王昶来说,是天赐的礼物,他早早察觉到自己被上天赠予的才能,并坚信自己会在这条路上闯出一番天地。在起初的几年也的确如此。
训练,比赛,拿奖,获得赞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笼罩在所谓“天才少年”的光环下,王昶站在最高领奖台上, 志得意满向四周看去,未来是一条坦途,就这样继续前行,还会有更高的领奖台等待着他,一切不是水到渠成吗?
其他人的挣扎对他来说是轻飘飘的故事,他并不能感同身受,站在他右手边领奖台上,他的队友,银牌得主之一,那个叫梁伟铿的,笑眯眯对他说了一声恭喜。
王昶与他同在青年队训练过,两个人关系尚可,一起短暂配对,还曾经一起去吃饭打卡,然而仅限于此,他只是点头笑着道谢。
迈进成人赛事之后,那扇闪耀着光芒的门变得越来越窄,王昶的梦被击碎了。
所有的人类特质都是一体两面,更何况人是会变的,伴随年纪的增长,小小的裂缝生长出巨大的怨怼,曾经并肩战斗的战友会变成面目可憎的陌路人,独立冷静会变成自私冷漠,安稳如山会变成不求上进。
王昶跌跌撞撞,在密不透风的墙里一次又一次体味失败的痛苦,这种滋味本应两个人共同分担,王昶冷眼望去,惊觉另一个人已早早抽身。
就这样来到了2021年底,一批队员进入一队,王昶在其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王昶站在场边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梁伟铿的训练,他知道梁伟铿这几年起起伏伏不太顺利,如今重回一队,王昶在心里默默想,技术很扎实,力量更是令人眼前一亮。
训练结束,梁伟铿走到场边去拿水壶,脸上挂着汗,看见王昶,未语先笑,圆圆的脸颊鼓出柔和的弧度,“好久不见啊男明星,怎么来看我训练。”
这一笑唤起了王昶的某些记忆,梁伟铿是他见过最爱笑,脾气最好的人,说话爱用语气词,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总是黏黏糊糊,带给人天然的亲近感,场上绷着脸,每一拍都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场下无论见到谁都是笑呵呵的,看着这样的笑,仿佛所有的不快都能灰飞烟灭。
王昶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意识到自己竟然下意识也在跟着笑,他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王昶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嘴角,“是好久不见了,你现在好强啊。”
梁伟铿抓着毛巾擦汗,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别开我玩笑啦,还差得远呢。”
王昶摇摇头,收起笑,换上认真的神色,“没开玩笑,你真的进步了好多。”
新政策伴随新年一同到来,王昶和梁伟铿接到了男双重新组队的通知。
在某个训练结束的晚上,王昶主动约梁伟铿在宿舍楼下闲逛,北京的冬夜依旧很冷,梁伟铿下半张脸缩在羽绒服里,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月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王昶半天没想好怎么开口,带着梁伟铿在训练基地漫无目的乱窜,梁伟铿就这么好脾气地跟着他。
话题终于被王昶生硬转移到有关组队的新政策上,王昶硬着头皮开口,紧张得要命,“铿仔,有没有想好组队申请上要写谁?”王昶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要不要和我试试?
梁伟铿眨眨眼,“想好了啊,我第一个名字写的你,虽然你有搭档了,但是这次重组可以和我试试嘛,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这一瞬间王昶听见自己心里在放烟花,他没忍住扑上去一把抱住梁伟铿,“太好了铿仔!我也很想和你搭档,我写的第一个名字也是你!”
梁伟铿穿得太厚,略显笨拙地伸出手臂回抱他,两只手在他身后合拢,又轻轻拍了拍,“如果能组队成功,以后多多关照啊帅哥。”
王昶傻笑着说应该是互相关照才对,梁伟铿也在笑,一双眼睛在月光下既清又亮,熠熠生辉。
王昶恍惚了一下,他忽然记起在17岁的晚风中,青葱年少不识愁滋味的他,也曾沐浴在藏于手机镜头之后,这样柔软无声的眼神中。
第一次试训之前,王昶做了很久的心里建设,他安慰自己,有磨合期是正常的,默契嘛,当然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即使两个人性格合得来,打法合适,也不一定一开始就能大杀四方。
结果第一天上午训练结束,王昶在心里高喊——
就这个双打爽!
例行总结训话结束之后,陈祈遒还想叫住王昶单独叮嘱两句,什么想要好搭档自己先要成为好搭档,和队友相处要注意分寸,把脾气收一收。结果他一抬头发现王昶已经收拾好东西,和梁伟铿勾肩搭背正向食堂进军,梁伟铿总是笑呵呵的模样,王昶说什么他都笑着捧场,陈祈遒看着他俩的背影挠挠头。
在食堂,同事问陈祈遒新男双配得怎么样,陈祈遒说梁王这一对还不错,技术上的不足可以慢慢提升,难得的是队员之间很能合得来,打法合适,潜力很大。
话音刚落,他余光瞥到食堂角落里,王昶坐在梁伟铿对面,两个人中间摆满了一桌子的菜,梁伟铿正在往王昶的碗里夹菜,王昶面露难色,梁伟铿咬着筷子尖说了句什么,王昶点点头,紧接着拿起筷子在碗里转悠了一圈,老老实实夹起一样东西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陈祈遒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这还是那个吃饭比登天难的王昶吗,梁伟铿倒是很满意的样子,也开始埋头苦吃。
他们第一次出来参加公开赛,陈祈遒很有信心,拍着他俩的肩膀说别紧张,把训练的水平发挥出来就算成功。
开赛的前一晚,梁伟铿早早睡下,他睡得很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半睁开眼睛,看到王昶躺在旁边的床上直勾勾盯着他,夜色已深,屋里光线很暗,王昶的眼睛反射着一点幽光,像某种夜视的动物,让梁伟铿产生了一种被当成猎物的错觉,一瞬间被吓得睡意全无。
他爆出一句粤语,王昶没听懂,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好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梁伟铿主动开口,“怎么还没睡?”
王昶幽幽叹了口气,“我睡不着啊。”他整个人像游荡在夜色中的幽灵,口中吐出的叹息带着簌簌冷风,后半夜房间里的温度直线下降。
梁伟铿抖了抖,知道他这是紧张的表现,想了想,“没关系,打成什么样都正常,打完比赛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王昶胡乱捋了一把头发,低低应了一声,兴致不高。
梁伟铿忽然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从何而来,“没事的永日,就算一次两次打得不好,也不会拆对的……应该,总有一个磨合的过程嘛。”
王昶又沉沉叹了一口气,梁伟铿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看清他脸色不好,又补充道,“不会输的呀,你看我们——”
房间并不大,两个人躺在两张床上隔空面对面,挨得有点近,王昶听得很认真,梁伟铿掰着手指数,“天赋好吧,实力强吧,默契高吧,练得也辛苦。”他观察着王昶的表情适时补充一句,“长得还比他们帅吧!不会输的,这怎么会输。”
王昶弯了下嘴角,又很快耷拉下来,“我就是被搞得心里有点没底了。”
梁伟铿声音很温柔,在这样漆黑的夜晚回荡在房间里,有让人安心的魔力,“没事的,相信我们,可以的。”
王昶又笑了一下,这次嘴角的弧度真诚了很多,“谢谢你啊铿仔,大半夜的还要来安慰我。”
梁伟铿放下心来,也嘿嘿笑着,“我们是搭档嘛。”他翻个身安心睡去。
2022年底,印度公开赛如期而至,队伍一行人历经艰辛来到酒店,再度被大床房震惊了一下,陈祈遒眼神飘忽,在走廊游荡直至深夜,被贾一凡的镜头无情记录下来,王昶倒没什么反应,接受良好卸下行李开始收拾东西。梁伟铿在他旁边拆行李箱,笑着和他说我还以为你会介意。
王昶眼皮都没抬一下,“这有什么,你别半夜把我从床上扔下去就好。”
两个人很夸张地一起大笑起来,路过的黄雅琼倍感无语,“你俩天天怎么那么多高兴的事情,住一张床都能笑成这样?”
王昶其实是很有边界感的人,不过他发现自己这一条相处法则也分适用对象,他和梁伟铿搭档未满一年,对两个人之间的默契相当满意,也逐渐让渡自己生活的某些边界,他从前无法想象吃饭睡觉都被人管着的生活,但是那可是梁伟铿哎,毫无攻击性总是笑眯眯的铿仔,很认真地对他说,好好吃饭好不好,早上我叫你起床吧,我帮你带早餐,营养剂我冲好放在你床头喝了早点睡。
王昶的回答也只剩下,好,谢谢,有你真好。
在赛场上两个人也越发近,局间休息挤在小小的椅子上,肩膀挨着肩膀,腿碰腿,头还要偏向对方,嘀嘀咕咕说着战术。
拥抱要再紧、再热烈一点,要听清对方的心跳声是不是和自己同频共振,胸膛撞在一起,耳朵里能听到类似花朵盛开的声音。早在第一次夺冠之后的拥抱还只是浅尝辄止,像两只小动物绕着对方转圈确认着安全范围,在数不清的拥抱之后两个人都已轻车熟路,像两块拼图严丝合缝扣在一起,对方的怀抱是整个赛场唯一的安全区域。
站在一起要贴得更近一点,王昶习惯性站位更靠后,半个肩膀和梁伟铿叠在一起,方便他偷偷观察梁伟铿的表情,两个人共同采访的时候梁伟铿变得越来越放松,偶尔走神,王昶脑子转得飞快,场面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注意到梁伟铿视线又开始向远处飘忽,觉得好笑,忍不住用手肘悄悄碰他。
击掌总是嫌不够,两个人轮流主动伸手索要一次短暂的触碰,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我们永远都不会是孤军奋战。击掌后的收手也不再干脆利落,在空中慢动作回放似的多停留一秒钟,把这个短暂的瞬间再延长一点。
一个球击掌四次的录像被球迷截成动图吐槽,你俩也太黏糊了吧!被王昶朋友冲浪的时候刷到,反手转发给王昶,王昶把自己看乐了,默默回想当时的情景,心想真的拍了这么多次吗,最后心情非常好地在聊天框里犯贱:没办法,这也许就是我和铿仔之间天作之合的默契吧🥰
……这有什么联系,以及谁问你了。朋友非常特别以及及其的无语。
首轮比赛中间,王昶申请了伤停。
医生冲上来做紧急处理,王昶低着头看着他的动作,脑子还在不停运转想着战术,忽然听到好重的呼吸声,在嘈杂的场馆不知怎的异常清晰——是他旁边的梁伟铿,他意识到梁伟铿在担心。
王昶抬起头想安抚他的情绪,梁伟铿站在一旁手撑着挡板,手指收得很紧,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梁伟铿担心的眼神还没收好,表情有点严肃,却先下意识松解下来露出一个毛绒绒的笑,王昶莫名其妙也跟着笑,梁伟铿看看他,又看看队医,王昶几乎能看到他头顶竖起来的毛绒耳朵。
王昶收回目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稀薄的笑意瞬间无影无踪,梁伟铿又绷紧嘴角,紧张地注视着王昶的伤处。
这场比赛他们还是赢下来了,又一路打进了决赛。
男双决赛前一天是除夕。
队友们受邀去参加聚餐,只有他们两个小倒霉蛋要备战第二天的决赛,留在宿舍。
两个人一致决定把泡面作为晚饭,还有几个饺子,梁伟铿自告奋勇下厨,手机上播放着联欢晚会作背景音,王昶倚在柜子上看梁伟铿哼着歌下泡面,他把装饺子的盒子在旁边摆好。
王昶主动提议,“铿仔,我给你拍个照留念吧,纪念我们的这个除夕。”他举起手机,定格下这个瞬间。
此刻月明天心,在地球的另一边,万家团圆灯火明亮,而此处这个被遗忘的小小角落里,只有他们二人,汤在锅中翻滚的咕嘟声在联欢晚会的阵阵掌声下依然清晰可闻。
梁伟铿用筷子搅一搅锅里的面准备关掉电源,这时候转头看着王昶笑,“新年快乐啊永日,祝我们比赛顺利!”
晚会的主持人在说着成吨的吉祥话,王昶没听进去,地方不大,他和梁伟铿挤在桌子前,手肘碰着手肘埋头秃噜泡面,心里唯一的想法是梁伟铿是什么煮泡面的天才。
后来王昶与梁伟铿去过世界上许多地方打比赛,却时常想起那个寂静又喧嚣的夜晚里逼仄的小小房间,还有与他相伴的身边人,他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泡面。
第二天的决赛,他们赢了。
王昶跪在场地中央,梁伟铿绕到正面扔下拍子来抱他,眼睛亮晶晶的,王昶慢慢站起身抱住自己的搭档,他感觉全身的血液正在沸腾,世界被巨大的聚光灯分割成两半,无数的镜头对准此地,观众席上面目不清的观众是这个洒满金光时刻的见证者,在这个只有他们胜到最后的竞技场,王昶紧紧抱着梁伟铿,偷偷在他颈侧留下一个吻,他小声说,全是汗。
梁伟铿摇摇头,笑得很纵容,摸摸他手腕,转身去和对手击掌,王昶脑子懵懵的,下意识跟在他后面。
领奖台怎么这么高?梁伟铿压低声音问王昶,王昶忍不住笑,没事,一会儿我扶你一把。
他们两个拉拉扯扯走上领奖台,高举双手迎接全场掌声致意,像两个好奇的小朋友,摸摸奖牌,嗅嗅鲜花,一切都是新奇的,值得快乐的。
大年初一,辞旧迎新,他们仿佛能看到闪烁着璀璨光芒的前路,只待他们去探索。
后来在酒店王昶偷偷拍了一张照片,梁伟铿坐在光线不明的角落悠然饮茶,画面正中,是窗外一轮仿佛永远不会沉没的太阳。
梁伟铿一直信奉“人生要掌控在自己手里”这条法则,并他一直践行,从中真切收益,于是在队医提出适当减重有利于脚踝之后,梁伟铿毅然决然开启了减肥大计,并不顾王昶反对从双人宿舍搬走。
王昶异常幽怨,“铿仔,你怎么能抛弃你的搭档呢!”
梁伟铿在低头调整拍线,闻言抬头只是笑,“ 没有抛弃你呀,我减重也是为了我们打球更好嘛。”
王昶开始了独居生活,不过梁伟铿还是在监督他令人担忧的饮食。
两个人在食堂里面对面坐着,梁伟铿要控制饮食,定量的饭很快就吃光了,王昶的吃相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看了就想翻白眼,梁伟铿平时倒也可以忍,如今在减肥期,他迅速地收好餐盘,又坐回到王昶对面低头看手机,时不时抬头叮嘱两句,“这个吃了没?”,“刚给你打的菜吃了吗?”
王昶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排骨,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铿仔,你对所有搭档都这么好吗?”
梁伟铿听到这话放下手机,摸着下巴认真想了想,“不知道哎,我好像没这么管过别人。”他笑了一下,“我之前的搭档也没有这么不爱吃饭的。”
王昶有点蔫了。
梁伟铿又补了一句,“不过这么管别人会很烦吧,也就是你听话脾气好嘛,换了别人肯定早就烦我了。”
“没有啊。”王昶小声说,“怎么会烦啊。”他往嘴里送了一大口饭。
我一直觉得有你真好,无时无刻。
王昶有一个小小的发现,梁伟铿在微博里每次艾特他,除了第一次以外,称呼都是:同伴。
王昶很满意。
对呀,同伴就是同伴啊,同伴就是从组队的那一天起,我和你变成了我们,从此世界中心回荡着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聚光灯下,颜色各异的地胶之上是一个又一个孤岛,在这个竞技场上,只有我们在此相依为命,同生共死。
一站一站的比赛,一个一个在眼前飞过的羽毛球,时间飞驰而过,训练基地里的奥运倒计时终于归零,巴黎奥运会,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盛大开幕。
后来的故事没有童话的结尾。
最后一个球落地,观众席上的喧哗声忽然被按下静音键,只剩一片空白,巨大的痛苦和沮丧压得王昶喘不上气,他下意识扭头就要离开场地,已经快走到场地边缘,忽然意识到自己听不见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于是他抵抗着想要逃避的本能,走回到梁伟铿身边,梁伟铿一直没有动,僵直着屏住呼吸站在原地,王昶走过去摸摸他手肘,梁伟铿露出一个如梦方醒的表情,抬起头与他对视。
这一瞬间,巨大的声响重新充斥王昶的耳膜,时间依然在流动,巴黎的故事已经画下句号,不可更改。
梁伟铿思考的时候喜欢抿嘴,这种表情常见于他盯着王昶发球前比出的手势,梁伟铿难过的时候眼睛湿漉漉的,脸上不再有笑意,这种表情出现在颁奖典礼以及赛后采访中,王昶比他更会藏一点,看出他情绪不好,主动承担了更多的发言任务。
好漫长的一天,仿佛永远不会关机的一个又一个镜头像一双双眼睛,对准了狼狈的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大众眼中的他们总是快乐的,天生微笑唇,超绝松弛感。在场上的轻松是彼此之间心有灵犀的包容,是不愿让沉重的怨怼消磨掉彼此间的信任,而唯有在这种直面失败的残酷时刻,才有真实的自我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他们走到更大的赛场,输掉更加惨痛的比赛,在刻骨铭心的记忆里磨练一颗求胜的心。
想要获胜,你必须真正发自内心地渴求胜利,你要非常、非常、非常地想获胜。你对胜利的渴望,要像在沙漠中跋涉,濒临死亡的人对清水的渴望一样。 然后,你才有希望,仅仅是有希望,获胜。*
比赛尘埃落定只需要一瞬间,然而失败带来长久的隐痛将会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继续徘徊,唯有更多的胜利才能缓解。
八月五日,晴。
王昶和梁伟铿在领奖台上短暂对视,银牌沉甸甸压在胸口,场地里光线明亮,把他们颜色相同的发梢照得像毛绒绒的小动物,在这场无形的冷雨中依偎取暖,两个人表情都不太好看,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同一种痛。
他们共同淋过好多场彩带雨,有时他们是主角,而这一次,他们只差半步。下一个周期的大门已在正前方开启,这条光荣的荆棘之路只能他们相携同行。
两个人的手臂轻轻挨在一起,试图再次从这种微小的链接中获取足够的勇气。
他们面朝国旗站得笔直,年轻的眼睛在巴黎闪着明亮纯粹的光芒。
彩带总会再次落下。
——完——
*原文出自李娜《独自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