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戬】不见长安
旧文搬运，写于2022.9.11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沉香刚刚追捕一名逃犯，赏银揣在怀里还没被捂热，回到船上，却看到一张字条，婉罗遣人传信，杨戬受了重伤，被她救下来。 他盯着那秀丽端方的字迹出神，肺腑如剖，手脚冰凉而心脏滚烫，恍恍惚惚，竟一时回不过神，字条被他握在手里，随着手的颤动发出簌簌的声响，这声音听在耳朵里，好似秋风扫落叶，扫得他心里一片空白。 他抬头望向苍茫云海，舅舅，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沉香十二岁那年劈开华山，只见到母亲一缕未散的魂魄，他跪在天地间，喉间满是血腥气，流不出泪也喊不出声音，却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干燥，温暖，沉默。 后来杨戬带着他继续做赏银捕手，教他武功与法术，直到他满了十八岁，第二天一觉醒来，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他一人，床边茶盏犹有热气，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写着：保重，勿念。 他发了疯似的追踪杨戬的踪迹，四处去寻，杨戬有意躲他，总是只差一点点，沉香从来没有追上过他。 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原来已又过了三年。
沉香到的时候，杨戬还没醒，无知无觉躺在床上，沉香端详了一下，他模样没什么变化，身上的伤口被妥善处理过，缠满纱布，空气中满是血腥气和药粉混杂的味道，刺得沉香额角一跳一跳发疼。 他问婉罗，“怎么回事？” 婉罗领着他走出房间，“这些年木二郎的仇家不少，他一时不查，被人下了药，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好生养着，过些时日也就无大碍了。”
沉香不知道，原来杨戬也是会受重伤的。 他帮着侍女为杨戬换药包扎，在没有星星的夜里坐在床边守着他。 杨戬身上的伤常在夜里发作，伤口的疼有时会变成梦魇，人像行在迷宫里，记忆和幻境一层一层围上来，他最常梦见的是母亲。 梦里他变成垂髫孩童，一次一次推开那扇大门，门后的母亲化作点点流萤，随天地万物常在，但他却永远地失去了她，空旷山谷里只站着长大后的自己，遥遥伸出手，他抬手想擦干眼泪，却有更多的眼泪流下来。 沉香不知道，原来杨戬在梦里疼得狠了，也是会轻声唤母亲的。 他轻轻握着杨戬的手，看到杨戬的侧脸苍白得几乎要溶进这片月色，他小声地喊：舅舅。
几天之后杨戬醒了，看到沉香守在自己身边也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他只是上下打量着少年人，笑了一下，“长高了。” 杨戬大好之后，谢过婉罗，带沉香回到了船上，哮天哀叫着冲上来，嗅到杨戬身上的血腥气，不敢扑到他身上去，两只大眼睛汪着泪，小爪子不住刨着地，呜呜地小声叫着，杨戬蹲下来摸摸她的头，“放心，我没事儿了。” 他伸了一个懒腰，看向身旁已经比他还高的沉香，“聊聊？”
两个人站在船头，杨戬惬意地靠在船舷上，“还是家里好啊。” 沉香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杨戬视线落在很远的云端，轻描淡写道，“我从前在天庭当差，难免得罪人。”他转过头，突然道，“当年不告而别，是不是特别恨我？” 沉香没想到他这样坦诚，一时没想好怎么接，干脆实话实说，“开始……是有一点。” 杨戬笑了，“现在呢？” 沉香摇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杨戬转过身，手指在木板上有节奏地轻敲，“我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对你好，我是希望，你能用自己的眼睛来看看这个世界。” 沉香盯着他的眼睛，“我不明白。” “当年我身负重伤，把你送到金霞洞，是想让师父教你法术，更是想要他教你立身之道，没想到一开始就是错的。后来你从金霞洞逃走，申公豹和婉罗都在帮你，也都是在利用你达到自己的目的，你看到的世间万物，都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我没教过徒弟，不知道怎么教你法术之外的东西，即使把你带在身边时时教养，我也总是怕对你干涉太多，教不好你。” 杨戬转过头，轻轻抚上沉香发顶，那只手和沉香记忆中一样，干燥，温暖，“所以时机成熟之后，我决定离开，我想让你亲自看看，你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她们守护的人间，究竟是什么样的。” 沉香问：“你就不怕我学坏吗？” 这话实在孩子气，杨戬便笑了，“你不会的。” 沉香转过头，天地苍茫，云雾四合，他心中的雾却终于散去。
杨戬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含着雾气，心事都在雾后面，被他藏得很好，看上去好像谁都可以打散，却没有一个人真正能涉过那一片雾，看进他心里，沉香在他身边待得久了，也依然看不透。 他这一次在这片雾里沉沉睡去，却只感到安全。
沉香睁开眼，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船上，船舱里里空空荡荡，床帷飘拂，只有他一人。 杨戬又一次离开了。 沉香并不意外，甚至很平静，并没有感受到类似于茫然和愤恨这种曾经喧嚣在血液里的情绪。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急着去寻找杨戬，因为他终于知道，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不会真正分离。 杨戬，二郎神君，赏银捕手，他的舅舅，他在世界上唯一的血脉至亲，两个人的联结千丝万缕，流淌在骨血中，他们曾手持同一把利斧劈开压在宿命上的山，都失去了一些东西，也得到了答案。 沉香挪动身体，躺在印象中杨戬昨夜躺过的地方，嗅到一种熟悉的，和记忆中的母亲类似的气息，像大雪压花枝，冷凝在外头，香漫在里面。 他从前在人间听到过一个故事，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一个人抬起头可以看到终生也无法抵达的太阳，远眺却望不到终可到达的长安。 杨戬是他触手可及的太阳，也是不能时时相见的长安，但只要他想，总有一天，他们会重逢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