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solveInLove

神在他们尚年幼时选中了他们，神的作用就到此为止了。

运动员的生活没有四季，只有一个又一个赛季。

这个赛季，郭艾伦由于伤病，缺席了许多场比赛。

从沈阳起飞的航班上，赵继伟身边的位置空缺着，座位的主人在理疗室里用卫衣兜帽把自己的表情藏起来，哼哼唧唧说，“没事儿，不用惦记。”

也许是太疲惫了，飞机刚刚起飞，赵继伟很快便睡着了，又做了好多个梦。

他梦见郭艾伦变成了他的对手，和分组对抗不一样，是实打实的对手，两个人穿着不同的球衣，往方向相反的替补席走去，看不清面目的教练给他布置战术，要他防郭艾伦，他看着战术板，迷迷糊糊地想，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他梦见他没有成为运动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996，背着房贷挤地铁上班，平时最大的爱好是看篮球比赛，他最喜欢的队伍里最了不起的运动员叫郭艾伦。地铁人潮汹涌，他端着手机看比赛，小小的屏幕里有一个身影格外英勇。他计划了很久去看总决赛，赛后蹲在球场外面等万众瞩目的fmvp出来，郭艾伦拎着乱七八糟的兜子最后一个跑出来，他迎上去说伦儿哥加油，我是你的的铁杆球迷，你的每一场比赛我都看了，郭艾伦心情格外地好，笑着说小伙长挺帅啊，谢谢支持。

他梦见回到刚刚打球的时候，周围人不看好他，笑他矮，没天赋，说他坚持打球是痴心妄想，他咬着牙在球场上坚守到现在，一晃好多好多年的时间从指缝溜过去，比他传球出手的速度还要快，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

他们总是穿着同样的球衣，在同一片赛场上并肩，这些年来来回回，两个人之间的红线，折折剪剪，绕过漆黑的夜，绕过理疗室沉闷的空气，绕过失利的夜晚滚烫的眼泪，绕过圆满之夜场馆里沸腾的空气，两端连着百折不回的两颗真心。

赵继伟会想，世界上有篮球之神吗，也许有，但神在他们尚年幼时选中了他们，神的作用就到此为止了，此后一切的一切，都是肉体凡胎在这布满荆棘的路途里实打实滚过一遭，都是两个凡人用一己之力推回命运滚下的落石。

他祈祷过很多次，有关他的伤病，郭艾伦的伤病，队伍的失利。神没有回应。回应他的只有撕开伤疤不断长大的郭艾伦和赵继伟。

赵继伟恍恍惚惚睁开眼睛，飞机快要落地，他耳朵里一片轰鸣，浑身酸疼，像是刚打满一场比赛，后排张镇麟在小声叫他，问他是不是做梦了，他揉揉眼睛应了一声，张镇麟说你说梦话了，他顿了一下，回过头问说了什么，张镇麟笑了，很小声地问他，是不是惦记伦儿哥了。

中间二人缺席那一场对阵东阳光的比赛，赵继伟和郭艾伦是一起在酒店看的，赵继伟刚刚退烧，整个人蔫蔫的，不大有精神。

郭艾伦研究了半天，给他在床上用被子搭了一个小窝，赵继伟哭笑不得，“你整这个干啥，我都没事儿了。”

郭艾伦摸着下巴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把赵继伟圈进去，自己也挤进去，“不行，你不能着凉。”

看完比赛俩人相顾无言，郭艾伦长叹一口气，点评道：“傻逼。”

赵继伟转过头看着他，“在我面前你就可劲骂吧，没事儿。”

郭艾伦说：“这是咱俩没在场上，要不然呐，哼，咱俩得一人一个T你信不。”说完往旁边一歪，靠在赵继伟身上，搂住他的脖子，闭上眼睛，“这球打得，真闹挺。”

赵继伟也叹了一口气，房间里一时静下来，只有屏幕里乌戈接受采访平静的语调回响。

最后赵继伟按下了暂停键。

两个人向后躺倒，赵继伟脑子里乱糟糟的，循环播放刚刚的比赛，郭艾伦手探过来摸上他额头，又摸摸自己的，“好像不烧了。”

赵继伟翻过身朝着他，闭着眼睛说，“没事儿了。”

郭艾伦说，“小豪今天打挺好，有点你年轻时候那感觉了。”

赵继伟笑，“我年轻时候啥样啊？”

郭艾伦认真想了一会儿，“跟现在好像也差不多，但是你比那时候打得更好了。你说这日子咋过得这么快呢，我感觉我都要老了。”

赵继伟说，“要老也是咱俩一起老。”

郭艾伦说，“你脾气没啥变化，跟以前一样。”说着说着自己憋不住乐了，“我也没变，还是那个狗脾气。”

赵继伟也笑了，伸手摸摸郭艾伦的脑瓜顶，郭艾伦不明所以，乖乖挺着脖子任他摸，“干啥呢？”

赵继伟说，“你不说你狗脾气吗，我摸摸小狗脑袋。”

郭艾伦没忍住笑，“别闹。”却没躲开。

赵继伟盯着他看，心里悄悄地想，郭艾伦，快快好起来吧，我想和你一起打球了。

赵继伟站在更衣室的镜子前调整面具，戴上，又摘下，视线被遮挡的感觉很不舒服，他摸摸自己的鼻梁骨，刺痛依然挥之不去。

他不知怎的想起去年对战南苏丹那场比赛，万恶之源，他鼻子变歪的开始，那场比赛郭艾伦是解说，他在演播室里半真半假地抱怨，“打我老公脸。”赛后他鼻梁还疼着，采访刚结束，郭艾伦的电话立马打进来，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再熟悉不过的头像，赵继伟慢慢吐出胸腔里的浊气，感觉到全身的力气被一点一点抽空，他按下接听键，“不用惦记，没啥事儿，可能鼻梁有点骨折？”

电话那边有点嘈杂，郭艾伦很大声地叹了一口气，“都骨折了还没事儿啊？真把自己当铁人了，疼了累了你得跟我说啊，净自己憋着不憋坏了吗？”

赵继伟鼻子有点酸，不是被肘击一瞬间的那种酸，他想了想，反而笑了，“真挺疼，也有点累，主要还是想你了。”

电话那边短暂沉默了几秒钟，郭艾伦说，“给你呼噜呼噜毛，快点好，快点打完，回来歇着。”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赵继伟感到比赛刚结束时浮现的那种令他想要呕吐的眩晕感逐渐褪去，他好像从轻飘飘的云端落下来，又重新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赵继伟有点脱力，坐在更衣室里，拿起手机心不在焉翻着消息，看到朋友发给他郭艾伦的解说片段，差点把刚灌进嘴里的水全喷出去。

思及此，赵继伟回过神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冒着傻气的笑，罪魁祸首从旁边走过来盯着他看，“咋整的，你说你今年是不是犯点啥，又把这玩意戴上了。”又凑近点，视线集中在赵继伟的鼻梁上，“我看是有点歪，咋还歪得更严重了，你自己感觉呢？”

赵继伟对着镜子左右转头照了照，点点头，“歪啊，又打我脸，净奔着脸使劲啊。”

郭艾伦嘴上说着，“小伙长得帅，他们嫉妒你。”还是皱起眉头，眼睛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担忧和忿忿，伸出手扶着赵继伟的下颌，仔细端详着，两个人离得很近，几乎呼吸相闻，赵继伟忽地笑了一下，“打你老公脸了，是不。”

郭艾伦低下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那可不，可给我心疼坏了啊。”

郭艾伦也要去西班牙了，康复治疗。

“也”，提起西班牙，赵继伟牙根都泛酸，有太多太多苦涩的记忆留在异国他乡，牵动经年累月沉默下的伤疤，如今郭艾伦也要去他的回忆迷宫里闯一闯。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太难，郭艾伦说，我还是想打球，想多打两年。

赵继伟摸摸他脑瓜顶，“没事儿的伦儿哥，别怕，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并肩站在球馆门口，沉默地望着穹顶飘落的雪花，冷风穿堂，此时语言失去重量，唯有心意相通的沉默，浸透肺腑，淹没鼻息，构成了拉住两个人永恒的锚点。

什么都不必说，你一定明白。

世界好安静，只有雪落下的声音。

又一年要过去了，重压依然如影随形，战斗没有终点，疲惫没有尽头，篮球之神的旨意是什么，赵继伟和郭艾伦依然没有领悟，也没有执着下去的必要了，热爱指引他们走上这条路，却构不成所有难题的谜底，责任，求胜欲，杂七杂八的情绪搅在一起，化身成一条如有实质的锁链，紧紧地束缚着他们，可是路还在那里，还要继续前行，也许有些问题不需追问，也从来都没有答案。

赵继伟在沈阳的雪夜里仰起头望着天心一轮圆月，在心里悄悄地想，希望一切顺利，所有人都健康平安，尤其是郭艾伦。

郭艾伦站在他旁边，也跟着他仰起头，雪还在下，纷纷扬扬落了他们一身，霜雪吹满头，算不算共白首？郭艾伦冷不丁开口，“我想起那个电视剧里，嬛嬛往树上挂小相，说的什么来着？”

赵继伟弯起眼睛望着他笑，牵起他的手，十指像春日里的刚刚盛放的花茎相缠——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