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solveInLove

旧文搬运，写于2021.4.11

这个春日里，陆小凤又遇到了些麻烦。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陆小凤是一个麻烦缠身的人，浪子身边有酒有美人，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他也总能解决麻烦。 但是这一次陆小凤的运气不太好。

陆小凤受人委托，替人查案是常有的事情，司空摘星总笑他多管闲事，他倒也乐得自在。 这一次陆小凤追随歹人到了一间宅子，一念之差被困在密室中，他细细打量这间密室，此刻光线幽微，四面皆是光滑石板，半点线索也无。 门外传来一声响动，两侧石板应声而动，竟是向着密室缓缓中央推进——是要取陆小凤性命。

到了这个关头，陆小凤反而心下坦然，弹弹衣上尘，席地而坐。想来他浪迹江湖许多年，朋友遍天下，仇家自然也不缺，恩一头，怨一头，陆小凤在这些事情上向来很能看得开。 两侧的石板缓慢推进，他再一次扫视整个房间，思绪却飘出很远。 他脑海里浮现了很多人很多事，查过的案子，走过的路，淋过的雨，见过的人，喝过的酒。 又好像空空如也，只有一片茫茫月光。 那些声响和光影逐渐离开他的脑海。 两堵石墙越来越近。

真奇怪，在这样的关头陆小凤突然想，花满楼在做什么呢。

花满楼是个瞎子，可是他看上去永远都不会寂寞，他此刻可能在小楼里烹茶抚琴，听雨吟诗。如今江南正是一片好春光，陆小凤心里忽然生出些遗憾，或许再也没有机会与花满楼一同喝酒了。 花满楼在做什么？ 他此刻正站在密室外，抬手按下了一块石砖。 陆小凤只听得一声轻响，石墙应声后退，露出来的石门缓缓打开，光线骤然充满整个房间，花满楼手里折扇轻摇，身后跟着司空摘星。 陆小凤便笑道：花兄，许久不见。 花满楼也笑，他站在石门口，像一缕照进室内的月光，清逸出尘。 他道：陆兄，好险。

此间事了，司空摘星在渡口与陆花二人作别，他拍拍陆小凤的肩膀，笑道：陆小鸡，老江湖也难躲身后刀，若不是我与花公子来得这样快，花公子又精通五行阵法，此刻你已经成了一只死鸡。 陆小凤也笑，他道：多谢了。 事情结束，花满楼当然要回他的小楼，陆小凤本该继续浪迹江湖，去享受浪子的春日风光，这一次，他却打定主意跟着花满楼下江南，好好瞧瞧花公子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 于是陆小凤对花满楼说：上次我出门前一定没有看黄历，这次我用桃花算了一卦，今日宜下江南，那我便与花兄同往。 花满楼颔首而应，站在岸上轻轻笑，春风留恋抚过他衣角鬓发，他的视线没有焦距，眉眼却比春风还要和煦三分，陆小凤简直要醉在他的笑意里，只怪春风太恼人。

月明长空，细柳轻晃，江南春夜静寂无声。陆小凤与花满楼自小一同长大，胼手胝足同榻而眠是常有的事情，这一夜自然也是如此。 陆小凤却难以入睡。 花满楼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压低声音道：陆兄睡不着吗？ 陆小凤便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扭过头去看花满楼，花满楼的侧脸笼在月光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有一道隐约的轮廓。 陆小凤突然道：花兄，江南的春天有些什么？ 花满楼笑道：陆兄何时开始关怀春日了。 浪子的春日总是和风旖旎，他总在喝最烈的酒，恋世间最美的人。 陆小凤没有回答。 花满楼便说下去，他说了第一朵花开，第一场春雨，第一缕春风，第一枚新叶，第一坛春酒。 陆小凤想，原来是这样，他不在的春日里，花满楼也有许多事情可以做。而他却错过了那么多。

后来陆小凤离开江南的时候，花满楼坐在亭中抚琴相送，陆小凤听出那不是一首离别的曲子，春风将百花楼的花香和琴声送出很远。 陆小凤想起花满楼的手，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又有力量，有长期握剑和写字留下的茧，总是很温暖的，抚琴好看，使出灵犀一指也好看，那些招式是陆小凤尽数教给他，他使起来总是那样赏心悦目。 陆小凤又想起从前两人江边策马同游，春雨濛濛如丝，两岸隐在一片雨雾里，花公子被这片雨雾淋得湿漉漉，眉眼反倒带上几分艳丽，岸上草木扶疏，细雨之下愈发青翠，花公子却是天地之间唯一的一抹艳色。 他是花家七公子，是陆小凤在这片江湖里的知己至交，站在他身边，陆小凤总是感到心安。

陆小凤又去了很多地方，他在大漠的夜里坐在篝火旁饮酒，看一轮明月遥遥相照；去山顶看云海日出；在烟雨里行舟，躺在乌篷船里听两岸笛声。 此夜曲中闻折柳，他早已没有什么故园情，却又在想，花满楼在做什么呢。

酒肆里的小丫头问陆小凤：你朋友遍天下，为了什么才肯拼命？ 陆小凤摸摸胡子：为了我自己。 小丫头笑嘻嘻问道：除了你自己外，难道天下就再也没有别人能让你去拼命？ 陆小凤喝一口酒，道：没有。 小女孩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为了花满楼你也不肯？ 陆小凤道：花满楼？

后来他回到江南已是七月，暑气不盛，他顺着窗子翻进小楼，见屋子里灯还亮着，人却不见踪影。 陆小凤无聊地去看花满楼养的花，花满楼很擅长这些，也有耐心等一株植物抽芽开花，他心里有一本记录花期的历法，总是不会错过一朵花的开放。 陆小凤并没有等很久，过了一会儿，花满楼慢慢踱进小楼，听到声响未语先笑道，陆兄几时来的，是花某待客不周了。 陆小凤摇摇头，手里把玩着桌上的茶杯，道，是我不请自来。顿了一下，又问道，花兄去哪儿了？ 花满楼在他身侧坐定，笑道，去孟河观灯，想来景致依旧很美，不过今年没有人给我数河灯，我却不知河灯是否还是那样多。 在这片暖光烛火摇曳里，花满楼眼含笑意，两人对坐，一派温馨光景，陆小凤心里暖洋洋的，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软。 陆小凤也笑，这有何难，孟河灯会有七日，我便一盏一盏数给花兄听。 花满楼摇摇折扇，为他再添一杯茶。 陆小凤原有许多的话要说给花满楼听，如今两人灯下对坐，他却什么都不必说，花满楼一定都明了。 从前陆小凤每次做完手边事，查完案子，总会来小楼喝一回酒，同花满楼聊聊天，或者只同他静静坐着也好。无论他何时来，总有一盏灯是亮着的，这一次他终于意识到，那盏灯是在等人。 陆小凤凝视着花满楼的眼睛，慢慢的讲：反正有我在，你这辈子是恐怕是闷不死的。 花满楼忽然道：陆兄还记得你曾问我春日有些什么吗？ 陆小凤愣了一下，点点头：当然记得。 花满楼又笑了，道：春日里有许多东西，我却少说了一样，江南的春日还有一只落在百花楼里的凤凰。 陆小凤露出半颗酒窝，酒窝里简直要淌出蜜来，他道：凤凰可不止在春天落在百花楼，只怕一年四时都在花丛中，被花香迷了眼，飞不起来啦。 于是两个人便都笑起来。 百花楼外，长空月寂，江河滚涌，千帐灯明。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