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兵】 A Shot in the Dark

利威尔听到接连不断的声响,像水滴,也像钟摆。

滴答——滴答——滴答——

这声音在四野寂静里忽然响起,规律齐整,宛如从远方迫近的脚步声,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令人毛骨悚然。


利威尔感到有些疲惫,肌肉酸软,思维涣散,仍有战斗余力,但此刻已经不再需要了,头发、脸颊、斗篷、手指上巨人的血液蒸发殆尽,又被粘上属于人类的,他垂眼望向远处,河流、山丘、墙壁,一切如常。残阳如血,映得天地一片刺眼猩红,可他已见过真正血雾碎石漫天的景象,这也算不得什么。

在这小小的屋顶上,他静坐着,听着有序的滴答声,周围人来来去去,发出各种各样嘈杂的声响,他有些听不清,在做些什么,他不知道,也并不关心。

利威尔向来擅长忍耐和等待。但这次大概有些不太一样。

有一种深切的恐惧与茫然从他心底蔓延上来,使得他呼吸沉重,产生轻微的眩晕感,像被抽掉脊椎。

利威尔低下头,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地端详着埃尔文的脸庞,他看上去平静又肃穆,他们仿佛并不置身于这一块冰冷的屋顶上,而是在埃尔文的办公室,或者他们的房间里,埃尔文阖着眼睛,好像只是从繁忙的公务中暂时脱身睡去了。

利威尔熟悉死亡的颜色和质地,他生命里仿佛有一块滴答作响的怀表,指针擦过某一个日期,便会迎来一次离别,妈妈,伊莎贝尔和法兰,无数同伴,肯尼。死亡带走的人,已经比命运给予他的人还要多了。

这一次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指针又走到了一个节点,利威尔的爱在生与死的天平上并不能算作砝码,死亡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好吧,好吧,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也不必遗憾,他不是已经都知道了吗?又如何能说尽?

埃尔文也许会化身成为星星,月亮,甚至太阳,变成与他眼睛质地相同,纯净冷硬的无机质,在虚空中永久地等待着利威尔,再过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他们总会相见。

利威尔重重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在埃尔文的额头印上一个吻。

肯尼对他说,所有人都是某种事物的奴隶,不信仰就无法存活。

利威尔,你是为了什么活着的呢,是暴力吗?难道是爱吗?

他对人类的未来并不关心,死亡是永恒的终点,他很小的时候就参悟了这件事,死亡是回到那个黑暗逼仄的小房间,躺在妈妈身边,没有危险,没有疼痛,没有明天。

活着,战斗,他唯一期待的只是在爱人的臂弯里睡去,期待第二天清晨有一轮永不会失约的太阳升起,他会在那个时刻凝视爱人的眼睛,一片湛蓝里有一块细小明亮的光斑温柔地闪烁着,这让利威尔感到平静。

这感受甚至并不陌生,早在埃尔文失去一只手臂的时候,利威尔已经体会过一次与死神擦身而过的惶恐。

他坐在埃尔文床边的椅子上,动作粗鲁地翻阅着从韩吉那里分来的文件,莫布里特劝他暂时离开病房去休息,利威尔拒绝了多次。

利威尔腰间还别着一把短刀,那是年幼时肯尼送给他的,刀尖舔足了血,但并不适合用来对付巨人,他已久未使用。利威尔枯守在此处,不动不摇,仿佛阎罗殿闯出来的玉面煞神,在此处一把木椅上落地生根,要粉碎绞杀一切会将埃尔文夺走的事物,在这样冥顽的决心面前,鬼神靡遁,死神也要望而却步。

后来埃尔文苏醒过来,利威尔没什么表情,站在病床前为他刮胡须,埃尔文完好的那只手臂摸到他腰间的刀。

埃尔文说,他在一团蒙昧迷雾中感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落在他脸颊上,指尖抚触过他的额头、眉毛、鼻梁、脸颊、嘴唇。中途在他鼻下停留良久,像是在感受他的鼻息,最后落在他颈侧,轻轻按在他仍在跳动的颈动脉上,奇怪的是即使命门被人握在手里,他也并不恐惧,这只手没有冷峻杀意,似乎只是在确认他的生命体征,埃尔文从这温柔悲伤的触摸中感知到了那只手主人的心声。他想,抱歉,也许要让你伤心了。

利威尔停住动作抿起嘴唇,在这个距离下,埃尔文能看清他比往常更加阴沉的表情,眼下埋伏着深色的暗影,眼睛布满血丝。

埃尔文用自己的左手找到了利威尔僵冷的右手,他们的两只手像两只从空中被子弹击落的白鸽,绝望地绞缠依偎在一起,他将这只右手递到唇边,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干裂起皮,使这个吻缺少了一些浪漫意味。他说,抱歉。

利威尔还是没有动,只深深盯着他的眼睛,呼吸粗重。然后扔下手中的刀片,将埃尔文抱在怀里,双臂痉挛似地收紧,身体微微颤抖,埃尔文用仅剩的一只手臂抱紧了他,抚摸着他的后背。

他们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咚——咚——咚——

可是,可是,如果没有任何东西会从外面闯进来将埃尔文的生命夺走,而求死的意志是从他自己的胸膛里生长出来的,如果存活意味着更深沉的误解苛责、更浓重的罪恶感,利威尔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如何忍心延长这种永无止境的痛苦,强硬地再将埃尔文留在人间。所有酷烈的决心和手段统统失去用武之地,他也只好亲手将针剂注射进另一个人的手臂里。

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利威尔可以阻挡死亡的降临,但无法阻拦面对死亡张开怀抱的埃尔文。

就相信你的判断吧,埃尔文,我总是会相信你的。

利威尔听到虚空处传来一声枪响,天空涌现裂痕,大地震动,鸟兽逃窜,惊起簌簌尘烟。他仓皇地握紧刀柄,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看清那虚无的子弹将会射向何方。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滴答声就这样停止了,于是利威尔才醒悟过来,那是死亡的脚步声,他再一次端详着埃尔文平静的面容,意识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濒临沉没的太阳像一只流泪的眼睛,注视着勇敢的人、永失所爱的人,在天地一片赤红色的闪烁泪光中,利威尔背起埃尔文,几乎踉跄了一下,已经失去灵魂的肉体原来还是这样令人心碎地沉重。

死亡终将为一切降下句点,但他们之间沉重又轻盈的爱却永远不会消散,这爱是比命运更坚固,比死亡更永恒的东西,不会被任何东西夺走,利威尔将怀揣着这样的爱,继续坚决地握紧手中的刀。

然而此刻,他只是全神贯注感受着埃尔文脸颊贴在他颈侧的触感,那里不再会有温热的气息拂过。埃尔文的手臂垂在他身旁,胸膛紧靠在他后背上,像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拥抱。

空中漂浮的飞尘宛如雪片,纷纷扬扬飘落,利威尔垂眼俯瞰,天地一片茫茫。

再见,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