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亚】万人如海

旧文搬运,写于2022.4.4 平凡城市,平淡故事,平静可成诗。 敬理想主义的光辉,敬梦想永不熄灭的光芒。

1 张弛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酒店房间里漆黑一片,没有时间,难分昼夜,走廊里传来模模糊糊的交谈声和笑声,空气有点干,嗓子里像有把火在烧,他压着声音轻轻咳了一声。 蒋龙就躺在他旁边,两个人头挨着头,肩膀碰着肩膀,手背贴着手背。 几个小时前,《最后一课》正式录制完成,蒋龙来这个节目最大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两个人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回到酒店倒头睡下。 张弛睁开眼睛缓了一会儿,房间里很安静,蒋龙的呼吸也很平缓,一切如常,但是他心里莫名其妙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蒋龙好像在哭。 想到这里,他才意识到今天的蒋龙安静得有点反常,小孩儿平常睡相不太好,睡熟了很难保持一个姿势,还会往旁边人身上缠,此时却规规矩矩躺在旁边。 张弛清清嗓子,用手背蹭了一下蒋龙的手指,过了一会儿,身旁传来一声低低的啜泣。 他放轻声音,“别难受昂。” 蒋龙不说话,也不出声,手指动了动,攥住张弛的大拇指,另一只手抬起来胡乱擦了两下眼睛,他今天在台上用脏兮兮的手直接摘了隐形眼镜,张弛站在旁边,人还在戏里,余光瞥到他的动作和瞬间爆红的眼睛,心里相当不是滋味,这一刻他是张老师,热情,博爱,富有激情,他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灰头土脸站在昏暗的密室里,奇妙的光线映在他头顶,像滑稽的追光灯,他的心里滋生出一种无奈的爱怜。 戏外的张弛也保持着温和的沉默,安静地感受着手上的触感,小孩儿骨架子小,手也比他小一圈,握着他的大拇指,他很轻松就可以圈住蒋龙整只手,然后他也这么做了。 又过了半晌,蒋龙慢腾腾翻身凑过来,整个人压在张弛身上,严丝合缝。张弛实际上有点不太习惯这种撒娇一样的亲密接触,但如果是现在的蒋龙,那就勉强可以。 蒋龙还在哭,他一向是一簇永远燃烧的火焰,为了戏可以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这一把火点燃自己,有时候也会烧到搭档身上,张弛习惯于做中和他的水,托住蒋龙一大堆异想天开的想法,也接住台上戏里他最真实的每一种情绪。 只不过,今天这一把火,烧得蒋龙过于心空。 张弛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犹豫着搂住他拍拍他的背,“没事儿的昂,别难受。” 蒋龙不说话,只把一张小脸埋在他怀里,哭得抽抽搭搭,哼哼唧唧,小卷毛蹭着张弛的下巴,随着抽噎一颤一颤,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 张弛就这样摩挲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几句算不得安慰的话。 他自己好像也哭了,小孩儿的眼泪从肩膀烫到心里,把他的心也烫化了,又酸又软。他想起从前他穿着一身行头站在台上时,渐渐远去的灯光和掌声。 黑暗浓稠无声,仿佛有了实体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吞噬一切声响,放大所有不安,也释放所有脆弱。 第二天早上,蒋龙睁开眼睛,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人,他短暂出现了一些类似于断片的症状,抬手揉揉眼睛,感觉到一阵酸胀,雪花一样的碎片记忆才复苏。走下床拉开窗帘,天色大亮,阳光肆无忌惮泼了满屋,他就这样望着窗外愣神。 门咔哒一声轻响,他闻声回头,张弛手里拎着大包小裹小心翼翼推门进来,看见他站在窗边,先露出一个笑,“醒啦,饿了吧,来,吃饭吃饭。” 蒋龙自己没感觉到饿,倒是看出来张弛是真饿了,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把豆浆推到蒋龙面前,又剥了鸡蛋,递过来指了下蒋龙已经肿得像核桃的眼睛。 蒋龙恢复到往常的状态里,那点不好意思的劲儿才慢慢缓过来,昨天情绪顶翻了天,趴在搭档身上哭了那么久。接过鸡蛋的时候内心疯狂发满弹幕:真丢人呐蒋龙。 张弛倒没什么多余的反应,风卷残云吃完之后还给蒋龙夹了俩包子,很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那边叶浏的电话正好打进来,张弛接起来刚喂了一声,叶浏上来就劈头盖脸一通问,蒋龙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呢?你俩跑哪儿去了?怎么还玩失踪呢? 蒋龙手忙脚乱找到自己的手机,果然,已经没电关了机。张弛胡乱应了两句,眼睛里含着笑望向蒋龙,他的眼睛很好看,温和沉静,投向蒋龙的目光总是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只要看到张弛的眼睛在笑,蒋龙就理所当然认定这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张弛把手机递给他,没等蒋龙开口讲话,自然地拿过他的手机连上了电源,蒋龙好像也连接上了电源,胸口里的勇气慢慢充盈。 最后一课已经打板,而他们在喜剧大赛里的旅途,刚刚路过小小的一座里程碑。

2 蒋龙曾经评价张弛:装疯卖傻他最擅长。 有点对,但是不完全对。 张弛习惯于展露一种温和无害的态度,能很好地保护他那点敏感的内核,是他惯用的自我保护手段。但是在唱戏、演戏、蒋龙这三件事情上,他从来不装傻。 蒋龙啃着蒋诗萌递给他的烤肠,眼神落在屋里转来转去打电话的身影上,张弛这两天不太对劲。 这一阶段敲定要演梨园行的作品,六兽已经把大致剧情捋出来和他们交流过几次了,张弛反倒有点近乡情怯,越是热爱珍视,就越畏首畏尾,给老师同行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与松天硕坐下来把细节盘了一遍又一遍。 蒋龙从来没见过张弛这么紧张。 张弛想退,蒋龙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一下子顶住他,不许泄气,想退,门都没有。 排练的时候,蒋龙穿着戏服累得站都站不起来,坐在地上嘴里还数着叫小番的拍子,张弛坐在他旁边,很有耐心地听着他数,再手把手纠正。 蒋龙长长地叹一口气,“好难。张弛你可真牛,怎么学会的?” 张弛乐了,“六岁就开始学,这辈子我也没干啥别的事儿,净学戏了,学完唱戏学演戏。” 蒋龙跟着他笑着笑着又皱起眉头,低头搓牛仔裤上的毛边,“我现在学是来不及了,但是你信我,咱俩这个本子肯定能成。” 张弛的心也就像被蒋龙的手不轻不重捏一下,看着小孩儿皱皱巴巴的脸,心软得一塌糊涂。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落在他的头上,他可以和他的好搭档一起,他们有最好的编剧,最好的伙伴,在这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让他对戏曲尽诉衷肠。 排练结束已经是凌晨,蒋龙累得倒在地上睡着了,张弛从角落里翻出来一张毯子轻轻盖在自己的小搭档身上,他知道这几天高强度突击训练下来,蒋龙身上有好多好多的青紫,他心疼却也没有办法。此时看着蒋龙恬然的睡颜,张弛终日来悬着的心还是放下了。 蒋龙,龙儿,他的搭档,他的队友,舞台上十年前的小我。 张弛悄悄关了灯,走到窗边,外面好像刚刚下过雨,长夜寂寥无声,孤月高悬,街边只亮着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地面上有坑坑洼洼的积水,每一摊都映出一团氤氲的光。 每一个蒋龙都是独一无二最鲜活的蒋龙,都是他世界里升起永的不落下的月亮,月有阴晴圆缺,他此时却祈祷他们之间永远没有悲伤与离别。 张弛回头望向月光里面容纯净如孩童的蒋龙,爱与陪伴像落在水中的月光,永久照拂着每一个相依的夜晚。 龙儿,好梦。

3 排《悟空》的时候,蒋龙和张弛的状态用一个词形容,就是闹挺。 难,真难。 别人都说,蒋龙,你演得真不错,把孙悟空演活了。 这话听在他耳朵里,一句一句,垒成了压在齐天大圣身上的五指山。到最后他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彩排中断,展演成绩欠佳,一个个熬得眼眶通红,缺乏睡眠的幽灵围坐在一起,开着气氛压抑的会,导演委婉地劝他们多做打算。 蒋龙状态很不好,疲惫,混沌,迷茫,全靠一口气咬着牙在撑,焦虑到打个火就能点着,他是社长,伙伴们都信任他,依赖他,把绝对的决定权交给他。他有决心,也敢拼命,但是他真的没办法拿整组人的努力做赌注。蒋龙实在是没主意了,眼神躲躲闪闪,下意识往张弛身上飘。 张弛能察觉到蒋龙的眼神,蒋龙在向他求助。 他勇敢地迎着蒋龙的目光冲着他笑。 “就这个了。” 不换。 张弛想,蒋龙想演孙悟空就一定要演,想做傻事他也当然陪着,哪怕天塌下来了还有他这个傻大个撑着。 最后天当然没有塌。 《悟空》不是一部尽善尽美的作品,但是被赋予了熊熊燃烧的生命力。 大幕缓缓落下,蒋龙手指抵着鼻尖,强压着哽咽,整个人精力和体力都已经到达临界点,戏中一幕幕在他眼前闪回,最后他竖起大拇指,说了一句牛逼。 张弛在后半段已经有一些失控,蒋龙站在桌子上挥舞着金箍棒,粲然一笑,站在一地狼藉之中,在一片金光里,对峙着无形的命运,斩断身上的层层枷锁,那么无畏,那么神圣。他拼命抑制着泪意。 大幕终于落下,所有人都在欢呼流泪。张弛看到蒋龙整个人都在发抖,在那一刻,他忽然好想抱他。 于是他走过去抱住他的小英雄,蒋龙站在桌子上低头望着他,眼睛红红地张开双臂,坚硬的壳裂开一角,露出一个敏感柔软的内核,顺从地窝在张弛怀里,在投入怀抱的瞬间偏过头,在他颈侧偷偷落下一个吻。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两颗心隔着薄薄的衣料相贴,穿过十年籍籍无名的年少时光,穿过练功房地上的尘埃,穿过热爱与脆弱拼凑成的灵魂的缺口,他们毫无保留地紧密相连。是宿命吗?日月长静,山河无声,我从风雪里跋涉而来,我终于与你相逢。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在录制间隙,张弛和蒋龙躲进后台无人造访的杂物间,两个人还陷在狂热的情绪中,此刻想躲开世界上的所有人,高情感浓度的表演像酒精,把血液烧到沸腾,而他们是世界上最虔诚的酒鬼。 张弛只想抱着蒋龙,一直一直抱着他,仿佛分离这一事物在世上诞生前,他们就是如此相拥。 他止不住地掉眼泪,连自己都觉得有点难为情,这太超过了,那些见不得人的软弱就这样毫无保留袒露在另一个人面前,哪怕这个人是他生死与共的搭档,他们在戏中一念生死,在目光交缠里肆无忌惮点燃一朵又一朵火焰。 蒋龙也好不到哪里去,又哭又笑,浑身战栗。他对自己有很清楚的认知,一个傻乎乎的恋爱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的搭档,这些年浮浮沉沉,遇到张弛,像溺水的人抓到木板。他乱七八糟啄吻着张弛的颈侧和脸颊,有点像小孩子,没有章法,不讲道理。没有道理,不要讲道理。 他把这一切失控的行为归结于艺术的火焰,他们刚刚共同完成了一个奇迹,所以什么都可以,现在做什么都可以。 两个人的眼泪混在一起,蒋龙痴痴地吻上去,有点苦。 张弛身子向后仰,从密不透风的吻中短暂喘息,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痕,动作忽然顿住,认真地看向蒋龙的眼睛,他眼睛里有泪光,对方的手臂还横在他的腰间。 蒋龙那些迷乱又疯狂的爱欲,那些不可见人的贪恋,此刻在张弛的一双眼里尽数融化。 张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蒋龙也就这样任由他发痴,不自觉屏住呼吸。张弛手指搭在他脖颈上,又摸摸他的脸颊,说,“喘气。” 紧接着他用力吻了下去。

4 喜剧大赛结束之后,两个人坐在排练室里看着屋子里堆满的道具,桌子上的保温杯和眼镜盒,散落的纸笔,烟和矿泉水瓶。 张弛手里攥着一个黑老头,蒋龙靠在他身上有一句没一句同他聊天。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杯酒倾江海,风流云散,走出门去,寻常你我又会消失在人海。 蒋龙掏出手机解锁屏幕,置顶三板大斧子的群里,大家都在说,朋友们,常联系。 走到楼下,张弛抱怨蒋龙把太多没用上的道具都塞在他车里,他的车都快变成蒋龙的专属货车了。 蒋龙说以后也用不上你就扔了呗。 张弛鼻子里哼一声,嘴上说着我又不是收破烂的,不扔我留着干嘛,实际上把所有东西都仔仔细细收着,和堆在排练室的东西一起拿回了家。 年前他们一起跑了几次活动,演了一次六页纸的商务,原来和搭档一起演戏是这么熨贴的事情。彗星会来吗?人这一生,是遇到彗星的几率大,还是遇到一位百分之百契合的搭档几率更大一些呢?剧情接近尾声时,张弛注视着蒋龙,不舍都写在眼睛里,他已经遇到了他的搭档,不必祈求彗星,不必奢望回到过去的某一时刻,当下每一刻都很好。 后来蒋龙就进了组,进组当天晚上张弛掐着点给他打了一个视频电话,蒋龙刚到酒店,晕晕乎乎的,有点兴奋,更多的还是紧张。电话一接通,看到张弛熟悉的笑和他家里熟悉的背景,心里才慢慢安定下来,张弛在家里,穿着家居服,一条腿支在椅子上,头发没做造型,刘海软趴趴垂下来,整个人很放松,像一只蓬松的大狗狗,他养的那只无毛猫窜到他肩头,好奇地望着小小的屏幕,张弛笑眯眯挠两下小猫的下巴,“来,跟你蒋龙哥哥打个招呼。” 小猫完全不给面子,喵了一声扭脸就走。 蒋龙没忍住笑出声,莫名有点脸热,张弛那两下好像一不小心挠在他心尖。 张弛也不恼,还是一副笑模样,“龙儿,大明星,大艺术家,你把心放肚子里,踏踏实实演,肯定错不了。” 几天后蒋龙收到张弛寄给他的快递,他端详着包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乱跳,他有点嫌弃自己这种患得患失的小孩子心态,张弛有时候说他,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蒋龙下一句一定要顶回去,我是小孩儿那你就是老头。 他手忙脚乱拆开包裹,居然是一只毛绒小老虎,很精致,活灵活现端坐在桌子上瞪他。 蒋龙给张弛发消息说东西我收到了,又拍了张照片发过去,张弛居然秒回了一条语音,“好看吧,看这小眼神,像不像你,一看见它我就想起你了。” 蒋龙回了一句我有这么可爱吗? 张弛说你最烦人行了吧。 蒋龙脸上笑都压不住,心里想着好像是有点像,晚上睡觉的时候盯着这个小东西,没忍住搂在怀里钻进被窝。 这一觉他睡得很香,还做了一个梦。 蒋龙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猫咪,冰天雪地里缩在角落,好冷,他把前爪压在自己的尾巴上取暖,当然啦,就算是一只猫也没关系,因为作为一只勇敢的小猫咪,一定不怕孤独也不怕寒冷。 没想到遇到了另一只大猫猫张弛,真的好大一只猫,站在他旁边比他高一个肩膀,浑身的毛又长又暖和,围坐在他身边,主动把自己的尾巴递给他踩,两只猫猫毛绒绒挤在一起,总好过孤身一猫。 世界好安静呀,只有两只挤在一起的小团子。 春雷始鸣,百草复生,春天就要到了。

万人如海一身藏,你是我胸膛里的悸动,手心里的勇气,潮涨潮落呼吸里的秘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