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杂纪

作者：Sasitorn Aksornwilai, Sicha Rungrojtanakul 出處：Prachatai

近年來，國族主義議題在社群上顯然更加頻繁地出現，卻與過往熟悉的傳統國族主義不太一樣。這種新型態的國族主義與「新泰國性」（New Thainess）連結，且更常建立在常民層面的自豪感和情感連結上，而非像過去那樣集中在上層階級的歷史。

從奶茶聯盟浮現、仇視緬甸勞工、泰國料理世界最棒的自豪感、泰柬網路鄉民之間彷彿永無止境的文化爭議，到最近的一起事件：曼谷市中心一所知名學校爆發百日咳疫情，某些鄉民質疑疫情源頭是否來自「外國人」。

這些新型態的網路國族主義是如何產生的？為什麼這類內容能夠病毒式傳播？為什麼某些具有進步政治思維的新世代也會受到這股潮流吸引？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國族主義」？它與過去的認知有多大差異？

Prachatai採訪了目前在新加坡國立大學修讀社會學博士的泰國法政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院助理教授Tinnaphop Sinsomboonthong，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

●「國族」定義的差異 研究興趣為後殖民主義和跨國主義的Tinnaphop解釋道，國族主義從未消失，也不只存在於保守派團體中，進步派同樣會秉持國族主義，但這兩個群體所擁抱的國族主義面貌不同。

在泰國社會中，國族主義常被視為是與國際主義相對的概念，因此國族主義的形象往往與保守主義運動連結。

例如黃衫軍或稱民主人民聯盟（PAD）為奪回泰柬邊境柏威夏寺而發起的運動，以及人民民主改革委員會（PDRC）以「泰式民主」為由，反對普世民主價值與人權。

與此相反，一般會認為進步派與國族主義較為疏遠，因為進步派似乎更嚮往與國際主義相連結的事物。

然而，我們會發現上述解釋與近年在網路上出現的新世代國族主義潮流不甚相符。Tinnaphop解釋道，這是因為對於新世代而言，國族主義的面貌已經改變了。

在過去，保守派的國族主義以國家核心體制為中心，但對進步派而言，國族的核心是人民。這裡所說的「人民」必須是支持民主、人權、使用符合「覺醒主義」（Wokeism）的語言，並支持政治正確的群體。

●新型態國族主義的面貌 Tinnaphop解釋，當今國族主義面貌與過去不同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因為傳播國族主義意識形態的行動者（actor）不再由國家寡占，現在一般民眾或網路鄉民也可以做到。

「這裡做個小結，國族主義消失了嗎？答案是沒有，它一直存在。但與過去不同的是，傳播國族主義的行動者從過去的國家，變成了現在的各種文化要素。」

Tinnaphop進一步表示，在進步國族主義運動（Progressive nationalist movement）的傘下，國族主義根據不同程度可分為三個子群體：

第一， 極端群體。如試圖從柬埔寨奪回文化歸屬權的鄉民。

第二，反對曼谷中心思維的群體。他們主張國族性必須包含其他族群的文化，如蘭納和馬來文化。

第三，認同世界公民概念的區域主義群體。

這三個群體之間偶有摩擦，但都是小規模的交鋒，主要是為了說服對方接受自己的立場，並未升級為如同保守派或所謂「sà-lìm」發動的那種國族主義運動。

當被問到進步派的國族主義面貌是什麼模樣時，Tinnaphop以2020年「奶茶聯盟」的興起為例。這個概念最初源於泰國鄉民與中國鄉民之間的鍵盤戰爭，後來演變為亞洲新世代的鬆散結盟，反映出國族概念的流動變化。

「用泰式奶茶對抗中國鄉民反映出的是，對泰國人來說，泰國國族依然存在，並未消失，因為它如果消失了，就不會有人提到泰式奶茶。」

在這個脈絡下，在多個國家流行的「奶茶」成為某種「文化代表」（Cultural Representation）。泰國人喝的「橘色泰式奶茶」被用來象徵泰國及泰國人，這代表常民層面的自豪感，來自於能感覺到自己是國際社會的一份子。

●2020年的示威活動減弱後，網路國族主義增加了？ 傳統上，國族主義常被用作團結對抗共同敵人的工具。在2020年示威期間，泰國人的共同敵人是當時的政府，那時發生的是共同抗爭並重新定義國族性。

一旦示威活動減弱，國家的敵人不再顯著時，國族主義就變成了製造更多敵人的工具。

「當我們不再有明確的國家敵人時，我們就必須尋找新敵人，並將文化上的敵人設定為必須對抗的目標。」

這種情況的例子很多，從「柬埔寨聲稱」現象（意指泰柬鄉民間經常爆發的文化歸屬權爭奪戰），到泰韓鄉民之間的「互相歧視」事件，包括K-pop、韓國移民局警察對泰國人入境的管理。或是泰國人對外國人貶低泰國食物的反擊。

「沒有敵人，我們就感受不到共同的我群意識，因此這個原本很政治性的概念也流向文化層面。因為必須承認的是，泰國人情感（Sentiment）上一直對『泰國性』（Thainess）很敏感。」

Tinnaphop指出，泰國人對「泰國性」如此敏感，以至於當「他者」，特別是外國人讚美泰國食物、泰語或泰國旅遊時，泰國人會開心得起雞皮疙瘩，並產生「看吧，連外國人都懂得欣賞」的情感。

這種脆弱反映出價值或身分認同需要等待他人來填補的狀態，特別是來自外國人的認可。但同時，另一個矛盾卻是泰國從未淪為殖民地的自豪感。

「泰國從未淪為殖民地」的論述是泰國人國族主義情感的重要組成。

Tinnaphop認為，這句話包含兩種重疊的情感：

第一，反映出泰國是特殊國家、與眾不同的想法（Thai Exceptionalism），因為在這個區域中，泰國被前殖民地國家包圍。

第二，在國族主義運動層面，進步派的泰國鄉民本來就具有反對各種支配的情感基礎。也就是說，他們對於在衝突中掌握權力的一方抱持了敵對情緒。例如被視為欺壓巴勒斯坦人的以色列，或被認為支配了寮國的中國等。

「因此當我們很自豪地說從未成為任何人的殖民地時，第一層意思是與眾不同的特殊性。第二層意思卻是我其實從未感到驕傲，從不認同所謂的霸權（hegemony）或支配（domination）現象。所以，我才會從來沒有被支配（dominate），從未被霸權控制（hegemonize），我逃過了。」

●國族主義等於「sà-lìm」（譯註1）是真的嗎？ 「sà-lìm」是當代泰國政治語境中的詞彙，原本用來稱呼那些不相信民主選舉制度、支持軍方介入政治，並且誤以為自己優於他人的群體或行為。後來「sà-lìm」一詞的使用範圍更加廣泛。

因此，一個可能有爭議的問題就出現了。近年在網路上出現的國族主義潮流與「sà-lìm態度」是否相似，有何異同？

Tinnaphop回答說，「如何定義sà-lìm」不僅跟國族主義思想有關，因為「sà-lìm」的形成有三個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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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舉此廣告 第一，否定政治立場（depoliticization）。因為被歸類為sà-lìm的群體具有厭惡政治的立場，並試圖淡化一切事物的政治性。

第二，具有認為人與人不平等的觀念。

第三，情感上反對民主制度衍生的政治機構。

Tinnaphop進一步表示，我們在社群媒體上看到的某些標籤，如「你的政黨跑去跟那個曾發動政變的政黨合作，你們才是sà-lìm」，這類回應僅僅只是實踐中的語言運用而已。在學術上這被稱為語用學（Pragmatics），是語言學的一個分支。

無論如何，真正重要的問題是，必須考慮到每個人對「國族」和「泰國性」的理解都不相同。

因此，有些人可能對泰國商品、古老的泰國歌曲或泰國傳統服飾沒有感覺，卻認同具有國際性的泰國流行音樂T-Pop，或泰國政治現代性（Thai Political Modernity），這種態度不足為奇。這些都是融入國際社會的泰國性，就像奶茶聯盟中的泰式奶茶一樣。

「因此當有人去批評另一群人，說他們從未讚揚泰國性卻突然開始珍視，其實需要稍微理解的是，所謂的不珍視可以是不珍視舊式的國族，但珍視新式的國族。」Tinnaphop說。

●國族主義的危險 從12月初開始，人民國家力量黨就掀起泰國可能讓閣骨島（Ko Kut）丟失給柬埔寨的輿論，這源於泰國在2001年與柬埔寨簽署的第44號MOU。這起最新爭議尚未像柏威夏寺那樣擴大，當時黃衫軍為了國內政治目的而發起奪回柏威夏寺的議題，最終演變成國際衝突。

Tinnaphop對此表示擔憂，若觀察那些跟進抗議者的態度，閣骨島議題也可能從文化衝突升級為政治衝突。

「當我們把被視為文化敵人的群體，轉變成政治敵人，就是危險的起點。就像我們現在看到的閣骨島和第44號MOU的案例。」

Tinnaphop表示，柏威夏寺事件是泰國與鄰國最嚴重的政治和文化衝突。當時黃衫軍運動把該議題擴大成東協層級的問題，加上泰國和柬埔寨本就關係緊張，還有多個因素混雜，都容易導致暴力升級。

相較之下，雖然緬甸在歷史上被定位為泰國的敵對國，但在政治上，泰緬從未發生過像泰柬那樣嚴重到動搖國際關係的衝突。

值得注意的是，11月22日，憲法法院以證據不足為由，駁回指控塔克辛及為泰黨試圖推翻政權的六項違憲審查。

其中第二項訴求，即指控為泰黨政府在第44號MOU中讓柬埔寨在泰國主權海域獲利一事，大法官以7比2的票數拒絕受理。

這表示只有少數法官認為，有足夠證據證明塔克辛和為泰黨的行為構成推翻政權。

●「迷因化」有助於降低暴力 Tinnaphop表示，防止網路衝突演變成暴力的因素之一是「迷因化」（Memetization）。

例如泰國選美粉絲與菲律賓選美粉絲在網路上的持續衝突，另一個例子是在素坤逸11巷發生的，泰國跨性別者與菲律賓跨性別者為了挽回尊嚴而打架的事件，那次事件被稱為「跨性別迎戰日」。

後者在泰國和國際網路社群上被做成迷因，包括把打架的畫面修改成施展魔法或用權杖對打的畫面。

可以看到的是，泰國鄉民與菲律賓鄉民之間的衝突升級為暴力的風險，遠不如泰柬之間的衝突，這也是因為泰國與菲律賓從未有過嚴重的政治爭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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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1】：在泰國紅黃之爭最激烈的時候，有一群人站出來說自己不是黃也不是紅，「沒有立場」，只是希望國家能安定，他們自稱หลากสี（彩色），但其實也是偏向保守派，而後被某政治評論戲稱是สลิ่ม（sà-lìm），原意是一種很像彩色米苔目的甜點。

（但原本甜點的拼寫法是ซ่าหริ่ม [sâːrìm]或ซาหริ่ม [sāːrìm]）

這個詞後來就被一直沿用，而且使用時還有各種不同的變體，譬如2020年泰國各大學開始有抗議活動時，很多大學會用這個詞來玩口號，如「ＯＯ大學不是彩色的甜品」、「ＯＯ大學不吃彩色甜點」之類的，語內轉譯一下就是「我們不是sà-lìm！」的意思，也就是要說「我們不是迂腐的保守派！」

根據泰語維基辭典條目，該詞定義為：「自認比別人更有智慧、品德、信念、價值觀的人，但其實沒有自己的想法，沒有清楚的立場，沒辦法理性思辨，因此常常援引宗教信條或是錯誤的信念。而且常常口是心非，偏見很多又愛裝模作樣，討厭政客，不喜歡代議民主。」

後來還滿想把這個詞翻成「柯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