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沙海上的辛杜瑞拉

晴天未雨

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01)

  当风砚和我说再有几天就是艾因加入战团15周年时,我正写清单的手一划,把签名一下子写歪了。

  “15年?真的?”

  风砚点了点头:“我们在考虑该怎么给首领庆祝。以前在沙海上没条件,现在都已经进入新乐园时代三年,总也有条件热闹热闹了吧。”

  “我怎么怀疑,你是又想整他呢?”我眯起眼审视风砚,企图从他那张老狐狸般的笑容里读懂他正密谋的诡计。

  但狐狸就是狐狸,笑容无懈可击,甚至看久了还会迷惑你,叫你以为自己才是多想多意的那一个。

  “小绿叶这可就冤枉我了。战团对首领有多重要,你跟我不可能不清楚,我是真心想帮首领筹备,而且,这也是其他成员都有的意思。”

  “那为什么找我?虽然我的确也很乐意帮你们,但相比之下,反而是你们战团和他相处更久更加了解他的喜好吧?”

  风砚笑道:“了解喜好是一回事,但论究竟如何才能让艾因感到开心幸福,我猜没人比得过小绿叶。”他说完还意有所指地冲我挤挤眼,无声地调侃,促使我脸颊有点烫。

  “好吧……”我摸摸后脑勺,“那容我去刺探下情报,明天找你们好好商讨一下。”

  “那好,我期待小绿叶的好消息。”

  帮风砚搞完这批图书馆的物资,我抬头看了看表,估摸着时间要到了,便径直去往学校找艾因。

  新乐园建成后,罗夏出资,我筹划,重新翻新了那所学校。如今艾因偶尔会在里面授课,教教音乐,或者念些风砚淘来的故事书。

  我踩着如今干净整洁的石砖穿过长廊,自孩子们此起彼伏的交谈、欢笑和整齐的读书声朝着艾因在的教室走去。

  悄悄推开门时,薄暮之光正洒在我爱人的脊背,把钢琴光洁的黑漆,以及他浓黑的碎发都罩出温润的暖色。总是炽热的红眸此刻也收敛住咄咄逼人,散发出刚刚好的温暖,朝向面前那一排的小孩子。

  “辛杜瑞拉飞快地跑着,想要赶在十二点前离开王宫。她跑的太快,结果一只水晶鞋不小心掉了,落在王宫的楼梯上……”

  叮铃铃!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起,艾因抬头看了看时钟,并注意到了我,他冲我笑了下,随后合起那本童话书,对孩子们说:“好了同学们,今天的故事课就先到这儿吧。我明天再继续给你们讲。”

  有几个小孩子看起来还有些意犹未尽,但转头注意到我来了,便像是明白了什么,急忙说了声“老师再见”就一个接一个跑出了教室,有些路过我时还不忘冲我问声好。

  我靠在门边一直看着艾因,待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妥当并细心盖好钢琴盖子,我才笑眯眯走过去,被他极为自然地揽腰虚抱住,飞快交换了一个吻。

  “讲得很棒哦,艾老师。”

  “别打趣我了,”艾因移开眼睛,“你明知道我其实不太会应付小孩子。”

  “但我看你刚才讲故事明明得心应手。”

  艾因听完我的话,没急于回应,而是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那本童话书。

  等他正过身子,忽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可能是因为这个故事让我有所共情吧?所以讲起来不知不觉投入了进去,也就不在意被那么多孩子围观了。”

  “共情?可童话故事里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想象,艾因为什么会共情?”

  艾因看了我一眼,他思忖片刻,并未立即给我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某个瞬间艾因的视线像是唐突落去了另一个空间,而它在中间原本会留下的痕迹消失了,于是这视线变得难以捕捉。

  但他又很快让视线回到我与他共度的现实,伸手挠了挠脸颊肉:“嗯……我在思考该如何和你说,总觉得你会笑话我。”

  “别说怪话,我才不会笑话你!”我撇撇嘴,“我不管别人如何,但至少在我这儿,艾因说什么我都愿意聆听和相信。”

  我说着抓起他的两只手握在掌心,用动作传达出真诚。艾因接收到了,那丝萦绕在他表情中的不安忐忑悄然离去,又安静了几秒后,他再度开口:“好吧,那我说。咱们先回家,路上边走边讲。”

  

  (02)

  我们走出校门,沿着那条城市的主干街道前行。路两旁排列着或崭新或仍在建设的楼宇,随处都能听见工具敲打、钻拧的噪音,合着人们在工事现场的吆喝声。

  以前在母星,这些不带规律和美感的动静会叫人厌烦,可在如今的乐园,因为人们对新生活的希望,那些杂乱之音却奇迹般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连起来,变成这条笔直的街道,变成建筑被光线拉下来的阴影,变成从乐园车站向外延伸的铁路……

  早已浸淫在沙海弱肉强食残酷法则里许久的人们,像是从一场十余年的荒唐大梦中苏醒,在这座新生城市里缓慢地从迷蒙中拾起变得模糊的关于文明的记忆。

  走着走着,艾因突兀地开口:“我之所以会对《灰姑娘》共情,是因为在我十岁时遇到过一个和辛杜瑞拉一样神奇的人。

  “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在了沙兽口中。不仅如此,她还教会了我很多生存的技巧,给了我愿意继续在沙海上摸爬滚打的勇气。”艾因徐徐说道,“我当时读过这篇童话后,就一直觉得那个人和辛杜瑞拉很像——突然出现,突然让王子的世界一片明亮,又突然地消失在十二点的钟声后,难以捕捉到痕迹。”

  艾因诉说的往事有一丝丝超出我的预料,我还真没想过在他漆黑的过去曾还遇到过这样一个恩人:“怎么之前没听你提过?而且,你没试着找过她么?”

  “因为我有时也会觉得那段经历像一场梦,很不真实。虽然她的失踪间接导致了我想要加入战团——在战团那样强大的集体中,我更有可能活下去,也就多了点找到她的希望,但我后来又不好意思麻烦战团找寻她的下落。

  “王子比我幸运,他至少留下了水晶鞋这样的线索,而我那时年少无知,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问到。也是考虑到这个,我才没有告诉战团——沙海之上,谁都没足够的把握能看到明天的太阳,生存已经那么难了,再叫他们求生之余还帮我找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这不是个合格首领该做的事。

  “我本想的是待到帮战团找到一个能够安身立命的方法后,我就离开战团,自己专心找寻那人的下落,但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了……造化弄人,我反而是再也走不了了。”

  我站定身子,和艾因面对面:“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去找了呢?我可以帮你呀?”

  “因为同样也没必要,”艾因微微笑着刮了下我的鼻子,“你觉得现如今沙海上会有不愿意来新乐园的人吗?”

  “额,对哦……”可尴尬过后,我也立刻明白了艾因的弦外音。这三年来,只要是尚且活在沙海上的人,不可能不会向新乐园聚集,所以艾因只需要仔仔细细留意乐园城市里的每一张面孔即可。然而三年过去,他都没有主动提及这件事,就说明他始终没能找到目标。

  而三年时光里,沙海上所有人都已抵达新乐园,既然如此,还未出现在新乐园的人,不外乎只有一种情况……

  艾因从我眼神的变化中感知着我的思绪,知道我已经了悟他想说的一切,才轻笑着抱住我,贴近我的耳畔蹭了蹭。

  “所以我才一直没说,因为我预感到,她恐怕很早以前就已消失在沙海中了。”

  他的语气里带这种说不出的怅然,还有我能捕捉到的遗憾与难过,但这些沉痛的情感俨然有岁月打磨过的痕迹,仿佛是被曾经漠上的风吹过千万遍,风中砂砾将它不断磨损,才使得如今那份情感已经变得圆润、安静。

  “艾因……”我拍了拍他的后背,想说什么,但我想对于我们两个人而言,心灵上的相互拥抱要远剩余语言的匮乏无力。扶拍过他后,我将他牢牢抱紧,一句话都没有说。

  过了一会儿,艾因轻轻推开我,萦绕在他头顶的阴云散开些许,他指指自己的心说:“不过没关系。你不是和我说过么,‘唯有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至少我会一直记得她。”

  “那现在我也记得,”我笑着摸了摸艾因的脸,“正好,过几天我们在那些栽培新生绿植的区域再栽种一棵小树吧?这样,那个人也就可以到达乐园了。”

  艾因“嗯”了一声,和我交换了一个吻。

  

  (03)

  入夜,自然的阳光被城市稀薄的灯火取代,光晕自远方一层又一层的楼房缝隙里向外弥满,微微窜动,于是整个城市变得像是一个正在熟睡的婴儿,好似为生长蓄势待发。

  我起夜过后回到床上,却并未着急入睡。

  艾因安静的睡颜就在我面前,白日里总散发着温度的红眸被眼帘盖住,休养生息,而他的面部表情则完全呈现出放松的状态。

  他睡得很熟,两只手的十指虚虚内扣,跟着他呼吸的频率以极微小的幅度颤动着。

  以前的艾因,根本无法在床上安睡。他会反复被梦魇住,有时无梦,也会唐突地惊醒,淋上一身冷汗,只因曾今在地下牢笼的火灾为他留下了过于惨痛的记忆。

  我回想最初和艾因共枕时的经历,那时,我觉得我看到的并不是如今的艾因,而是一个胆战心惊、惶恐不安的男孩,我很心他,盼望他能慢慢脱离阴影,好在没过多久,他的确已经可以安然入睡了。

  可今天他提到的过往却又一次叫我忍不住叹惜他灰暗的过去,只是这一次我多了几分庆幸,因为我原以为艾因是生生以孩童单薄脆弱的身躯独自挨过那段岁月,但现在我知道了,曾有一个善良的人愿意在苦难中拉他一把。

  都说爱屋及乌,所以我也想感谢那位素昧平生的恩人。我见识过沙海的恶劣,也目睹过曾经的乐园世界人们怎样秉承那残忍的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在人人抛弃人性,为生存褪反为野兽的时候,有人还愿意对一个小小的孩子抱有怜悯,这属实难得。

  但紧跟着我又倍感可惜。这样一个人,却是突然在艾因的世界中消失,他连一个报恩的机会都不曾有,甚至哪怕对方死去了,也无法找到她的尸首,让她安眠在这片新生的土地,在艾因心中,这会是一个多大的遗憾呢?

  我爱艾因,我很希望能实现他的一个又一个心愿,让他人生的缺憾少一件、再少一件。

  我如此感慨着躺下,动作却因被某个晃在眼睛里的光给叫停。

  在卧室那张储物柜上,青金石项链被刚好洒在上面的月光照得格外显眼,我愣愣看了它一会儿,复又翻身下床,走过去拿起了它。

  小石块的温度很清凉,握在手里,甚至有种细腻的泉水正在指尖流动的感觉,不过我很清楚那是源自于蕴涵在其内的时空流转的波动。

  我盯着母亲留给我的这块青金石,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虽然叶瑄曾经提醒过我,旅者能够改变的事情终究是有限的,我们并不能干预已经存在的事实,但我想,我也并非是想改变什么,只是希望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偷偷看一下。

  即便我改变不了艾因的过去,至少我想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我希望那棵马上要扎根乐园的树木也能因为拥有名字而被一直记住。

  越想,我便越觉得激动而期待。我的五指缓缓收紧,将青金石握紧在掌中。

  而后我又一次转头看了眼床上的艾因——他刚刚翻了下身子,月光亲吻着他的脸颊,将他若熟睡的孩童一般拥抱在自己怀中。

  

  (04)

  换好一套旧乐园世界的佣兵装后,我站在家里的客厅正中,深吸一口气,随后阖眼试着调动能量,打开时空之门。

  我感觉到我身处的空间开始扭曲变化,无数个钟表和齿轮拥挤在看似虚无的空间,四面八方传来的金属表针走动的咔哒咔哒。

  许许多多道门相在我两侧时不时展现,拉开一道小小的口子,用白莹莹的光向我招手。

  我尝试感知那些门后的动静,去捕捉我想要的十岁艾因的气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门里传来我想要的声音与吸引力,我不敢错过,猛地睁开眼,身躯则朝前一扑,向那门后的世界跃入。

  无尽的黑暗骤然被炫白笼罩,我适应了一下,才逐渐看清面前金黄的沙漠。

  熟悉又陌生的黄沙在风中呼啸,我已许久没浸泡在这种时不时就会被砂砾打到眼酸眼疼的环境中,所以本能伸手做扇子扇开不断朝我脸上而来的尘沙,另一只手拉紧自己提前裹好的蒙头纱。

  既然我不想自己影响历史,略微做掩盖叫人看不清面貌总归是好的,而且还能用来挡挡风沙,一石二鸟的作用,哼哼!

  我得意地夸了自己两句,但紧跟着又发愁,我如今所处的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该去哪里寻找艾因呢?

  刚来乐园时,遇到的费伊和我提到过,沙海上存在有无数的地下庇护所。不同庇护所会被不同的能力者化为自己的势力范围,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算是圈出自己的领地。能力者是这些庇护所之间联系的重要纽带,而庇护所里的普通人则大多负责进行晶体收集、简单菌蔬的培养以及劳作。

  或许我应该像之前刚刚到来这里时那样,先寻找一个庇护所,看看能否在那里落脚,然后再想办法去寻找艾因。

  我正要沿着沙漠朝前行进,忽然脚下的沙丘发生颤动,我看到砂砾下陷,随后一只沙兽便钻了出来,毫不客气地攻击我。虽然我已经停止战斗有整整三年,但画灵的能力使用倒是一直没有停止,所以对付它们还不成问题。

  不过,沙兽的出现毫无规律,而且我怀疑这次运气不佳,因为冒出来的沙兽越来越多。我疲于和它们缠斗,没过一会儿,却发现它们的目标似乎并不是我,因为有不少沙兽的行动轨迹像是朝着前方,只是我不巧挡住了它们的去路,于是被选成了攻击目标。

  这些沙兽如此统一朝某个方向去,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怀着好奇的心理,选择远离沙兽的行动路线,并远远跟住。

  它们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沿着黄沙朝前,我尾随它们很久,直到眼前出现一个铁栏杆和入口状的东西。

  我认出这是庇护所的出入口,看起来,这些沙兽被这间庇护所里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所以才齐齐想来攻破此处。

  奇怪,都说庇护所一般都会有能力者驻守,为什么这么多沙兽都在攻击防御设施了,却不见人——我目光扫到那群窜动沙兽之下的什么东西,登时有了答案。

  零碎的肢体、破败的衣物,这些痕迹诉说着一个人被生生撕咬致死的惨状。

  我猜,这个庇护所的能力者没能抵御住这一波沙兽的攻击,成了它们的果腹之物。

  沙兽群仍在不断撞击庇护所的门,甚至因为推搡还隐隐有内讧的迹象。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会这么疯狂地想要进入这间庇护所,但本能告诉或许不该坐视不管。

  我手指一动,召唤画灵将它们进行了清除。

  解决掉这些沙兽,我又急忙将那些晶石先全部收集起来,以免它们吸引更多沙兽。紧接着,我试着敲了敲那个庇护所的门,趴在上面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很安静,似乎没有一个人,但就在我想移开脑袋时,我还是捕捉到了一声很细微的呜咽和抽泣。

  有人。

  “有人吗?开一下门,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试着向对方发出友好的信息,但过了很久,门依然紧闭。

  听那个动静,很像是一个小孩子,而且那声响有点像是受伤后因疼痛发出的。

  我不敢耽误,对方不愿意开门,我只好用特殊手段强行破坏了方才没被沙兽冲击掉的门扉,通道里有些灰暗,不过还是有照明设施,我想了想,走进去一半,便利用画灵又重新画了个防护门安好。

  这里看样子是个小型庇护所,跟我刚到乐园时见到的一样。我落地时,脚下发出咯吱的动静,低头一看,是满地的晶石。

  我立刻明白了为何沙兽们会陷入疯狂,这些散落在地面没被妥善保管的晶石形成了“狩猎场”,把成群结队的沙兽都吸引了过来。

  我把这些晶石也急忙储备好,而后便走进庇护所内部,想找那声音的来源。

  这里有些破败,有很多焦黑的痕迹,像是被火熏烤过。

  我一直没发现什么人,正当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我忽然注意到地上有几滴红污色的液体,蹲下来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血迹。手指一摸,还残留有余温。

  这证明了这庇护所真的有人,而且还受伤了!

  我急忙顺着血迹追踪,刚一抬头,便看到前方的箱子旁飞快缩回一个身影。

  “你好,你受伤了吗?别害怕,我没有恶意的。”我放缓步子,一边安慰他一边靠近。

  那是一个衣衫破损,浑身脏兮兮的小孩,正缩在角落,察觉到我接近,他又狠狠朝里挤压起身体。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看到了他还夹有厚厚沙粒的头发,以及一只胳膊上触目惊心的伤痕,血液仍在一点点往外渗。

  “你受伤了,需要马上治疗,我能帮你的,我……”我无意识地向他伸手,熟料下一秒,张皇的孩子忽然像是羸禽临死前最后的挣扎那样爆发出可怕的力量,向我扑过来,一下就咬住了我想碰他的手。

  我被他扑着带倒,头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撞得脑袋嗡嗡响。手腕上传来撕裂的疼,有液体滑落的感觉,我想我被他咬伤了。

  而他似乎还觉得不够安全,牙齿的力道仍在加重,我吃痛地呼出声,疼痛让我有些愤怒,也顾不得怜悯,下意识就想一脚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孩子踢开。

  然而,就在我对上他的目光后,我所有的狠心打算都因为心理的冲击被抛之脑后。

  黑色短发间有几抹殷红的挑染,只可惜被污垢掩盖了太多光彩,不过,那双红艳艳的,像火一样的眼睛,却始终显得格外明亮。此刻,那里面充斥着惊吓、恐惧以及要赴死般的觉悟,隐隐带着些疯狂。

  虽然他还很小,但我想我绝对不可能认错我的爱人。

  眼前咬住我的小男孩,正是十岁的艾因。

  

  (05)

  我耗费了些功夫,才帮自己从巨大的惊讶中清醒过来——当然,也有可能还是因为手上锥心的疼痛。

  电光火石间,很多种想法从我脑海中匆匆跃过,其中大多是一种慌乱。我原本只是想作为一个局外人观察艾因,顺带再了解一下那位救了他的好心人,怎么偏偏和他打了照面?

  如此一来,历史以及时空的稳定是否会被我打乱?我临走前还在床上熟睡的艾因,会不会因为我的莽撞而受到影响?

  我不得而知,心情乱如麻。

  但所有的紧张不安和惶恐都在我再次看向他时让步给了情感的悖动和怜惜,他胳膊上的伤口因为他剧烈的运动疯狂吐出血水,刺眼的红把他的衣衫污染,反衬得我手上的伤都没有那么狰狞了。

  虽然误打误撞和艾因直接见面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既然遇到了他,我也知道,我绝对不可能忍心就这样扔下他不管。

  许是我一言不发也不反抗的安静让艾因感到诧异,他只是发狠撕咬了我一小会儿,牙齿的力道就有所收敛,转而继续戒备地观察着我。

  我看他安静下来,急忙抓住机会冲他轻轻一笑:“别害怕,我说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和他对视着,一时无言,整个庇护所都充斥着诡异的安静,唯剩下血液轻缓流动的那微不可闻的动静。

  终于,我看到艾因眼中强烈的恐惧得到缓解,他松开口,却是猛地又钻到箱子那边的角落,抱着双腿问我:“你、你是谁?”

  “我是个路过的能力者,”我摆正了一下裹紧头部的面纱,庆幸了一下还好自己选择了这么一套装备,“我在外面看到了沙兽想侵入此处,而且负责保护这片区域的能力者似乎已经殒命……这是怎么回事?”

  艾因的膝盖继续向身体内侧蜷起,将我从上到下逡巡着观察:“他想让我做诱饵,结果今天来的沙兽太多了……”

  他马上又住了嘴,使劲把自己蜷成团。

  我咀嚼起他给的回答,慢慢推测出一个答案:那名能力者应该是属于狠心把孩子做诱饵吸引沙兽的类型,而此次引来的沙兽超过了他的应对范围。我猜,他当时应该已经无暇顾及艾因,但求生的本能却逼迫着这个十岁的孩子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反而是成功跑回了庇护所。而那个男人,恐怕是贪恋那些晶石,就想着把它们先扔进去,谁知道这些围堵过来的沙兽超过了他的应对范围,但彼时庇护所的门恐怕已经被惊魂未定的艾因从内部锁上了。

  我转头朝入口的位置看了看,为这场悲剧感到无奈。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按理说此时的艾因应该已经经历过地下黑市那场意外的火灾,觉醒了火焰的能力,但看这个样子,他好像并不太会使用它,不然,那些沙兽不可能成为威胁。

  “我知道了,不过我们各自的伤要紧,”我说着从背来的背包里翻出这类应急用的药品,处理好自己的伤后,又扯出一段纱布,“嗯哼?”

  我没有逼迫他,也没再擅自接近,这似乎让艾因有所安心,盯着我看了很久后,终于慢吞吞爬了过来。

  我轻轻拉住他的小臂,触碰到他的刹那,我明显感受到肌肉的绷紧,但艾因还是吞了口唾沫,没有急于收回去。

  将伤口快速清理,上药又用纱布包好后,我故意拧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做收尾:“搞定,你看我打的结好不好看?”

  艾因低头看了看那根蝴蝶结,大概是觉得我的问题很奇怪,不过还是很轻地点了点头:“嗯……”

  做完这项工作,我和艾因面对面着以地为席。“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孩子?”我扫视了一圈这个空荡荡的庇护所,“其他人呢?”

  “……都死了。”艾因吐出干瘪瘪的话,随后抱紧膝盖,将半张脸藏了起来。

  “……是被沙兽……?”

  “被火烧死的。”艾因默默补上一句,随后向某个方位指了指,“你进来前,应该能看到某个凹陷的废墟吧?那里以前是黑市,后来着火了,只有我逃了出来。”

  他的声音有些闷,仔细听来,还有很沉重的自责意味。

  我声音一哑,顿时无言。

  当初艾因向我诉说这段往事时,就怀有对自己深深的责问。在曾经的黑市,同样被关在笼子里的孩子和他并无不同,而他却因为一时的惊慌和迟钝,放任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孩童们在凄厉的喊声中死去。

  这件事一直是他的一个阴影,如今我清楚地从年幼的他脸上看到更为清晰真切的愧疚与自我厌恶,心情更是跟着被揪得发紧。

  “你一定很害怕吧?”我说着尝试坐近了一些,“从废墟的现状来看推测,我都不敢想象当时的惨状。你这么小,肯定吓坏了。”

  艾因蓦地看向我,眼神里无声流露出惊讶,过了一会儿,他重新低下头,阴郁的心情似乎好转了许多。“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之前来过这个庇护所的人,听了我的故事根本不会有反应,或者干脆说‘可惜了,你居然没被烧死’。”

  无名的火在我胸口汇聚,可又自知没有任何理由发泄指责。

  在曾经的乐园,没有谁有义务怀抱善意。在残酷环境的倒逼下,能不主动害人已经是一种不易,我没有资格站在一个未经历过那种苦难的幸运者角度过多评判什么。更何况,或许那些能力者是真心觉得死亡对孩子们来说是解脱——左右活下来也只能见到更为血腥无趣的世界。

  “听你的意思,这里以前也来过别的能力者?那他们都去哪儿了?”

  “略微歇脚,然后就走了,因为这里不太值得他们庇佑。”

  “那为什么你会扔……”我问到一半就住了嘴,因为答案已经自动跳到了意识中。

  携带一个小孩穿越沙海,无疑是给自己平添麻烦。况且在那些能力者眼中,艾因估计还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除了用来吸引沙兽没有任何用处的孩子。

  我和他就这样谁也没再说话,直到一声肚子咕咕叫的动静让眼前的艾因缩了缩脖子,像是有些尴尬。

  面前的艾因对比一个正常的十岁孩童,的确是过于瘦小了些,沙海上食物匮乏,恐怕他已经很久没能吃饱饭。

  来不及细想,我就从背包里翻出了口粮——是如今在新乐园已经平民化了的干馕以及沙棘汁。

  艾因看着我把它们递给他,两只眼睛一下瞪得大大的。

  “吃吧,你饿了吧?”我将东西又送地离他近了些。

  艾因看看食物又看看我,此刻,他毫不掩饰那份戒备和困惑,虽然已经开始吞咽口水,但并未急着接过去,而是问:“你要我做什么?”

  “嗯?”

  他抬起眼:“你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是想我也帮你去吸引沙兽吗?”

  我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反问:“我难道不可以只是单纯想帮你吗?”

  此话一出,却换来艾因仿佛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他不仅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更加紧张,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想从我的神情里捕捉到什么。

  我感知到他强烈的不信任,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合乎常理。在旧乐园那样的环境中,若有什么人宣称他的帮助纯粹出于好心,什么都不要,反而会更让人担心他实际在谋求更加贪婪的回报。

  这样的话,顺着艾因的意思来恐怕还能让他安心些。“好吧,我的确是想收买你,”我说,“不过不是为了狩猎沙兽。我想找个同行的伴儿。”

  “同行?”艾因眨眨眼。

  “我一直独来独往,日子过得有些闷,若是能有你陪着我说说话,沙海上的日子就能不那么无聊。”我随口胡诌了理由,“不过,如果你不想跟我在沙海上流浪的话,不接受也无所谓。”

  果然,我看到艾因渐渐打消了不安。他低头思忖片刻,这才伸出手。

  他飞快咬起烤馕,饥饿使他即使咀嚼这乏味枯燥的面食都流露出幸福和餍足感,我观察到喝沙棘汁时,他也狠狠皱了下眉,本能想吐,但理智警告到食物和水源是来之不易的珍宝,所以舌头一卷,又乖乖把东西咽了下去。

  还真像当时刚加入战团的我。

  我没忍住笑出声。艾因听到我笑,问:“你笑什么?”

  “唔,觉得你可爱?”我下意识回答。

  艾因猛地蹙眉,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许久才默默继续进食:“你真是个奇怪的能力者,尽说奇怪的话,而且居然还想带一个小孩子行于沙海。”

  “没关系,我很强。”我笑眯眯拍拍胸口,“我的能力允许我可以随心所欲带一个小跟班在身边,给我解闷。”

  

  (06)

  等他飞快解决掉食物,就又一声不吭地缩去某个角落,抱着自己的身体,斜靠在箱子旁,像是在休息。

  可即便是休息,我也能感觉到他并未完全放松,体态处在一个无论是发力攻击而是突然逃跑都极为方便的姿势。他战战兢兢,对我仍抱有本能的戒心。

  我并不责怪他,相反是心疼更多。

  “我去那边休息,明天一早咱们就出发。”我说完就起身朝远离艾因的方向走,悄悄留给他放松些的空间。

  我枕靠在旧布上,抬头望着嶙峋的石块,恍惚中好像真的回到了刚刚抵达乐园的头一个晚上。

  可又有很多不同。当我刚来到乐园,我想得到的是真相,是一个拯救我母星的方法,彼时的我一无所知,懵懂而不安。但这一次,我却是抱着更为明确的认知前来,曾经的紧张如今都变成好奇与期待。

  不过此刻我倒是后知后觉有些点忐忑。我撞见了十岁的艾因,发生了一场要早于我们相遇的相识,虽然我把自己的头和脸都完全裹住,他不可能记得住我的样貌,但我还是担心意外会带来无法挽回的蝴蝶效应。

  我本是想要远远看着他,等待那个救过他的人出现,但和他真正对上话后,我居然头脑一热发出了要带他离开的邀请。

  这之后,我能带他去哪儿?现在还不是乐园出现的时机,其实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或许我能带他找到商队,接一些护送任务,交换物资,沿袭旧沙海上能力者的生活方式。但问题在于,这样带他离开,真的没问题吗?

  我会不会破坏了他们相逢的轨迹?方才艾因是有性命之忧的,但我无意间成了救他命的人,万一那个艾因口中的救命恩人就是在这场意外里救了他呢?那我岂不是……

  等等……?

  我腾地坐起身。

  我,救了他。

  我甚至有些不敢细想下去,因为沿着这条思路往下分析,我便记起了当时看到的防护门的情况。根据我的判断,基本上再有几下,它就会被撞破,若是如此,目前来看还不会主动使用能力的艾因,很可能就会和那个能力者一样被撕成碎片。

  但我并没有在周围捕捉到任何其他人的气息,也就是说,实际上不可能有别人会来救他。

  再紧接着,就是我和艾因的对话。他觉得我像是个怪人,而我笑眯眯向他展露出令他不适的善意,仔细一想,我的确和沙海上其他人格格不入。

  而我先前听艾因说起这个救命恩人时,我也在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在经历过沙海生活的洗礼后,还能这么真心拯救一个小男孩?

  也许答案就是,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才没有沾染这个世界的颓唐与冷漠。她来到此地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出于纯粹的善意——对艾因的善意。也就是,我。

  我捂着嘴巴的两只手在不断发抖,这份认知造成的冲击或许丝毫不比艾因遇见我的冲击小。

  叶瑄曾经对我的嘱托再度回响起来,不过这次是后半段。叶瑄虽提醒我不要妄图改变所有的东西,“不过,考虑到时间对旅者没有意义,倒也不是没有一种可能,”他那时候说,“那就是你注定会参入到这个世界最原始的时空现实之中,而这个轮回,无法被判断究竟是冥冥注定,还是因你的意念而生。”

  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如今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

  我转头看向艾因露出来的两只脚。

  或许,我和艾因的缘分就是这样神奇。我和他真正的初遇并不是未来的乐园,而是在他十岁那年的此刻。

  

  (07)

  今日比昨天风势略小,但由此一来阳光的照射便更加烈毒。光线被热浪烘烤到扭曲,景物如同浮在一片波动的水中。

  艾因跟在我身后,一直安安静静的。我只能听到脚陷进砂砾里、又艰难踩着松软沙面抬起的动静。

  临近正午,太阳晒得更厉害,我正想问问艾因要不要休息,谁知头还没转,就听到后面传来什么倒在沙面上的响声。

  艾因半跪在了沙漠上,脸色很难看,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额头上滚落。

  我心下一惊,赶在他晕倒前让他靠在我怀里。我观察到他嘴唇干裂,急忙从背包里掏出水瓶递到他嘴边。

  “你这小屁孩,口渴缺水都不知道说一声的吗?”

  我看他飞快抱住水瓶灌了一大口,喝得太急还呛了一下,等他咳嗽完了,才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小声嘟囔:“我害怕你嫌我事多。”

  “……听好了,既然我说了要让你做我的跟班,那么,吃的喝的我绝对不会少你这一份,”我抓住他的肩膀,逼他和我对视,义正言辞道,“,你是我罩着的人,明白吗?”

  艾因抱着水壶,懵懂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有点不舒服,我们就先休息一下,”我顺势把他最外面的外套扯了下来,将他也像我这样用布料围住头部,“你也围下脸吧,免得直晒造成不适。”

  “所以你蒙脸是为了这个?我还以为是你不想叫人看清你的脸。”

  “两个原因都有。”

  “躲仇人?”

  “姑且……可以这么理解吧。”其实是躲你啊。我腹诽。

  待最毒的太阳落下去一些,我这才带着艾因继续前进。为了防止艾因在我身后再次因为不敢开口而晕倒,我很不客气地选择了抓住他的手。

  我牵起他时,艾因浑身的毫毛都根根竖起,手一度有些不知该如何安放,我假装没注意到,反将他握得更紧一些,拉着他在沙海上并排前行。

  他的确还是小孩子,即使有想走快些,每一步能跨出的距离依旧有限。经由这会儿我才意识到,上午时他是费了很大劲才做到始终跟紧在我身后,也难怪他会那么劳累、缺水直到险些昏迷。

  我心中有愧,放慢自己的步调和艾因保持一致。

  他大概也察觉到了我速度和之前有所不同:“你是在配合我的速度吗?”

  “是啊,我总不能让我的跟班为了追我再累倒。”这一幕让我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仿佛我们此刻行走在的不是危机四伏的沙海,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漠上,一边走,还一边闲聊,“反而是你,我要再批评你一次,你上午觉得跟上我很艰难,怎么也不和我说?”

  艾因垂下头,似乎是对我的指责有些不忿,回我的话里带了点顶嘴的味道:“我哪儿知道你居然会愿意等人?我以前见过的大人都没有像你这样。”

  有一小撮沙被我的鞋底带起,偶然擦过脚踝,烫人的温度隔着一层衣物带来短暂的灼烧之痛。我冲艾因笑了笑:“那现在你知道了,我比较特别,是个能力者中的怪胎。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总不能老是叫你‘喂’或者‘小屁孩’。”

  “……艾因,你叫我艾因就好了。你呢?”

  我眼角一弯,冲艾因挤挤眼:“秘密。”

  “啊?可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名字了?”艾因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他,一时间有些挫败和不满。

  “不是说了吗,我要躲仇人,万一将来别人知道你和我扯上关系,你就危险了,”我故作正经,一副为他考虑的殷切,“那可不行,我要对我的跟班负责。”

  “……那我怎么叫你?总不能倒是我天天喊你‘喂’吧?”

  “你可以叫我‘能力者姐姐’啊?”我笑眯眯逗他。

  “……”艾因半眯起眼看了看我,有点嫌弃。

  我不依不饶:“怎么了?我以前遇到过的别的庇护所的小孩都这么叫我的。”

  艾因被我满怀期待的笑盯得使劲儿缩了缩脑袋,但直到最后也仍然没有选择妥协,过了半晌,他忽然说:“怪胎姐姐。”

  “啊?”

  “你都承认自己是怪胎了,那我也可以叫你‘怪胎姐姐’吧?”

  “……能力者姐姐。”

  “怪胎姐姐。”

  “能力者姐姐!”

  “不要。你要是再不同意,那我还是喊你‘喂’好了。”

  “艾因!”

  

  (08)

  我和艾因就这样度过了整整三天。

  白日,我会拉着他穿梭沙漠,和一些商队相遇,接受他们的委托,以换取写物资口粮,偶尔也会遇到凶猛的沙兽,但大多应付起来都不是问题。夜晚,我则和他投宿于各个庇护所之间。

  其中有一天,为了借住,我还跟那处庇护所的能力者打了一架。虽然我看着对方被我揍得很惨会良心不安,但想了想在现下的沙海,这好像也不值得内疚。

  除此之外,我还将一些沙漠上的求生技巧向艾因倾囊相授。这里面,有些是我曾经在母星时学到的,还有一部分则是后来听战团的其他成员口述。

  虽说新乐园之下大概率不会再有悲剧发生,但居安思危总是好的,这三年我没少强化这些恶劣环境下的求生之道。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居然是我教给了过去的艾因这些法子,使他后来更好地带着战团在沙漠中生存。

  又是一天日落,我们发现了另一个庇护所的出入口。不过,此处比起我遇到艾因的那一个庇护所还要荒芜,显然已经被废弃了,连防守的门都没有。

  但有地方落脚总比暴露在沙漠夜晚零下的低温中要好。

  我利用一些里面废弃的储物箱抵在入口处,又偷偷在艾因不注意的时候,往入口外围利用画灵画出一圈的铁蒺藜——我没忘记最早在沙海遇到司岚时他教我的这个。

  回到庇护所内后,由于废弃的原因,这里的照明设施已经没再工作了,我只能咬着手电筒,把好几只木储物箱收集到一起,摔成许多碎块,做柴火用。

  火柴根划出火星时,那火焰起始的紊乱之光把艾因一抹惶惶之情照得更加颤动,我捕捉到了他神情的变化,心疼他的同时,却也在想他迟早要习惯,甚至要慢慢变成火焰的主宰者,这样才能让他在沙海里更好地活下去。

  我燃起火堆,顺便又去确认了一下出入口的通风状态良好,这才放心回到火堆旁。

  艾因并未离火堆很近,他死死盯紧火苗,眼神跟随焰尾舞动的痕迹游弋,紧张小心仿佛他看着的是什么恐怖的鬼魅。

  我默默掏出物资,随口说到:“你为什么一直盯着火堆看?”

  “没什么……”意识到他对火焰过多的在意表现地太过明显,艾因急忙别过头,开始专心吃东西。

  我状若无意地说道:“别担心,我把其他易燃物都放得离它很远,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听到“意外”两个字,艾因的脊背明显抖了一下,随后他啃咬食物的动静就大了很多,像是为了掩盖心底的某种情绪。

  吃过东西,艾因又和昨晚一样,极为安静地缩在某处休息,我任他选择让他安心的方法独处,自己则开始清点背包里的剩余物资。

  艾因看着我摆弄了一会儿,忽然问:“……你的手还疼么?”

  我跟着艾因的疑问低头看了看我那只已经包扎过的手,已经没有那天那么疼了,不过想起当时艾因那副简直要把我手腕都咬断的狠劲儿,我还是起了报复他几下的坏心眼,于是嘴巴一瘪,哼哼道:“疼啊,疼死了。”

  艾因的身躯猛地一僵,我低头装作还在难受的样子,余光则观察着他的神情和动作。

  此刻他坐立不安,犹豫很久才慢慢挪过来,跪坐着,两手合在一起互相抠抓着手指,小声说:“我那时候以为你是类似于鬣狗那样的能力者,再加上刚刚被沙兽吓得不清,以为自己要死了,所以才……”

  我眨眨眼:“你是想向我道歉吗?”

  “道歉?”艾因霍地抬头看我,感受到他的困顿,我才明白是“道歉”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很陌生。

  “道歉就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事后对被自己伤害的人进行的某些行为,通常的话,是要给对方说一句‘对不起’或者‘抱歉’,然后再补偿给对方什么。”

  艾因用茫然懵懂的眼睛盯着我,不知我的说明到最后他理解了多少,不过最终,他还是有样学样,对我说:“那,对不起……”

  紧接着,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阵,迟疑过后,还是从衣服的暗扣里掏出了一个我很熟悉的东西,是玩具钢琴:“至于补偿,我,我没什么东西能给你。但我会玩这个!听说,这个东西响起来的,是音乐,是和平年代有的东西!可惜我还不会弹,只能用一下发条让它自动响出既定的乐曲。”

  语落,他看我不断眨眼,以为我听不大懂,就干脆拧动起发条,随后把玩具钢琴放在了我面前。

  实际上,我的讶异是因为玩具钢琴本身。在我第一次见艾因拿出来的时候,他可从未和我说起过,这玩具内部其实还集合有音乐盒的功能。

  我在未来看到的玩具钢琴,是没有发条的啊?

  不过容不得我细想,玩具钢琴已经开始了它的演奏。因为是有拨片直接拨动内部的弦,所以琴键并没有下凹,而是像普通的音乐盒那样单纯地播放起简单的旋律。

  声音很脆,调子则是那种非常普通的童谣民调。而我仔细听来,发现它似乎和后来艾因主动弹给我听的第一首曲子几乎一模一样。

  待它放奏完音乐,艾因期待地看着我:“怎么样,好听吗?”

  我看着他眼中的殷切,能感觉到他这是把对他来说最美好珍贵的东西展现给了我,是十足的诚意。

  “嗯,很好听。”

  “那你原谅我了吗?”

  “原谅你了!”我笑眯眯伸手搓了搓他的头,把他本就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不像话。艾因“嗯”地哼了一声,下意识想掰开我的手,但最后还是纵容了我那么做。

  “不过,你刚才说你想弹奏它?”

  艾因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拿起钢琴看了看:“只是我没学过,不太得要领。”

  “……我想我可以教你。”我鬼使神差说出了这句话。

  “什么?”艾因瞪大了眼,“真的吗?”

  他几乎是立刻朝凑得很近,我咽了口唾沫道:“但我也只是知道怎么让这几个琴键和想要的音对应,剩下的,我就不清楚了。”

  “足够了!”艾因满怀期待地将钢琴塞到我手上,“你教给我这个也好,剩下的我可以自己摸索!”

  他的眼中闪烁着炯炯有神的光,这么多天以来,艾因还是头一次在我面前展现出如此真实热烈的生命力。音乐,向来都是他心底最无法磨灭的光,是支撑他一次次从求死念头生生扭转身子的最后一根弦。

  被艾因若窥见沙漠绿洲般的眼神注视,我即便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些冲动,但依然无法拒绝。

  

  (09)

  听我教完那些琴键对应的音后,艾因几乎是亢奋着自己复习了好多遍,像是饥渴一日的人遇到奇迹般的甘泉。

  紧接着,我看到他开始尝试摸索着还原之前利用发条听到的调子,可他毕竟还不熟悉,也没有五线谱之类的东西给他参考,仅凭记忆去对比,注定要有一段磕磕绊绊的路要走。

  但我看着欣喜若狂的艾因,却一点都不感到遗憾,而是由衷为他高兴。

  忽然,艾因想起什么,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又坐回我身边:“那个,我觉得你给我一件很好的东西,我想我似乎也应该给你一个?”

  “嗯?”我突然意识到,这是艾因自己觉醒了感谢的概念。

  但我还来不及给他解释他的这个念头,却见艾因忽然伸手拔下了玩具钢琴的发条,然后递给了我:“这样,你把这个东西拿去吧。知道玩具钢琴怎么弹以后,我就不需要它了。”

  “什么?”

  “它本身响出来的曲子,我早就背得烂熟,你拿走也没有关系。我可以按照我的记忆去尝试还原它,”艾因将它硬塞在了我手中,而后,露出了这么多天来,第一个微笑,“你就当暂时帮我保管!等我有一天能自己弹出曲子了,你再把它还给我。到那时,我想一首更好的曲子,作为和你的交换!”

  他的笑里仿佛绽放出一朵漠上的玫瑰,成为荒芜贫瘠之中顽强的那点生机。忽然间,我觉得我面前的男孩像是被唤醒的新芽,多年以来被苦难浸泡的灵魂,正一点点抖掉那些灰尘,开始朝着某个希望而去。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艾因,我有一些明白我来到这段过去的真正意义。

  我笑了笑,接过发条:“好,我答应你。”

  “这些知识,是你在和平年代学到的吗?”

  “嗯……是的。”

  “真好。我都已经不记得和平年代是什么样子了,听说,那时候的人能学艺术,城市里会有很多色彩,每逢一些好日子,人们还会点燃烟花。我还从来没见过烟花的样子。”

  我嗫嚅片刻,想了想,说:“烟花是一种依靠火焰绽放出的美丽。”

  “火焰?美丽?”艾因身子突然绷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火焰也能带来美丽的东西么?”

  “任何事物都有着两面性,艾因。一个东西能够蕴含多大的毁灭力量,它背后也便潜藏着多大的创造的潜质。火能烧毁一切,吞噬生命,但是火也能带来温暖,烤熟食物……关键在于人要怎么用它。”

  我看到艾因神色迷蒙,显然是在消化我的话,我并不期待我的几句相劝能打消他觉醒力量前期的恐慌,但我希望我至少能给他一点点开始正视自己力量的勇气。

  见艾因沉默很久,我就随口说:“也许等有一天你见过烟花,你就明白了。”

  艾因疑惑地看向我:“我可以有机会看到吗?”

  “可以啊。”我说着,忽然想起风砚找我询问怎样给艾因庆祝15年纪念日的事情,此刻,我对那个庆祝的方法有了答案。

  于是,我看着艾因的眼睛,轻轻许诺:“这样吧,若有朝一日我们抵达幸福宁静的乐园,我就给你弄一场最漂亮的烟火看。”

  “真的?”

  “真的。”我重重点头,“我向你保证。”

  当晚,艾因又习惯性缩去某个地方睡觉,我躺在地上举着那根发条,默默计算着时间。

  如果说我此行真正的意义是完成对艾因的指引并取走这个象征着我们相识相遇的物件,那么如今我拿到了它,是不是也意味着,或许我应该离开了呢?

  艾因和我说过,那个救命恩人就像辛杜瑞拉一样,来得突然,离开得也很突然。

  可是,究竟应该在什么时间做这个突然的离开?我还是不太肯定。

  想着想着,我觉得有些烦躁,于是索性不想,将东西收好在我怀里,合衣而睡。

  

  (10)

  但我从未想过,意外和分别来的那么快。

  我最初感受到的是一阵晕眩,听觉在不断发挥作用,却很难将我从朦朦胧胧中叫醒。

  我的四肢有些发沉发重,身上也有些盗汗,这种不适在我脑海里敲打警钟,但我大脑的晕眩和它互相拉扯着,不叫我醒来。

  最终迫使我清醒的是艾因的一声尖叫,我霍然睁大双眼,惊梦的心悖之中视野里赫然出现了两张陌生的面孔。

  他们长相不善,眼神也不怀好意,我顷刻间心底警铃大作,呼地唤出画灵将他们震开,随后一个翻滚从地上站起来飞快拉开距离。

  “你们是什么人!”

  被我震开的两人正倒在地上挣扎着爬起,而我立刻注意到此时庇护所里还有更多陌生的面孔,他们个个都全副武装,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而发出声响唤醒我的艾因,则正被其中两个人按倒在地,目光写满惊恐。

  “艾因!”我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

  “啧,居然醒了,把她撂倒!”某个像是头领的家伙发出指令,剩下的人群便立刻向我发起进攻。

  几下交锋过后,我便意识到这群人正是以前沙海上无恶不作、臭名昭著的“鬣狗”——既不从事商队护送,也不会组织自己的庇护所来生产,而是纯粹以掠夺他人的物资作为生存的资本。

  他们手段残忍而没有下限,某种程度上就跟鬣狗这种动物本身一样惹人讨厌和不耻。

  眼下我遇到的这几个,恐怕是从外面的铁蒺藜推测出这个落魄的庇护所里有人,所以动了抢夺的恶念。

  我如今大脑的迷蒙晕眩估计也是他们的手笔——他们想让我晕过去,好便于他们做些什么。

  我越想越怕,紧跟着就是强烈的忿然,尤其是看到艾因被他们钳制住时近乎惨白的脸色,我更是怒火中烧,下手更加不留情面,没一会儿,就有几个人被我打得完全不能继续站起来。

  直到这时,头领才意识到他或许选了个错误目标,遮住半边的眼睛里闪躲着一丝丝畏惧。然而,在意识到我好像十分在意艾因之时,丑陋的鬣狗展现出无耻,他飞快抢过艾因到自己手中,一手掐着他的脖颈,一手则飞快掏出一把枪抵在了艾因的太阳穴位置。

  “艾因!”我顿时觉得大脑愈发晕眩。

  “别动!”他说道。

  我下意识便停下了自己进攻的脚步。

  眼看这个人质真的有效,那头领的不安就立刻转变成胜券在握的狞笑:“没错,别乱动,不然我一枪崩了这个小子!”

  艾因被他掐得呼吸困难,本就煞白的脸愈发惨淡而没有血色,他瞪大的瞳孔里渗着眼泪,绝望地试图挣扎,但这只鬣狗头领根本不可能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怜悯。

  我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轻举妄动,但这给了鬣狗们机会,顷刻间,我就感觉到后腿被人刺伤,疼痛促使我跪倒在,紧接着另外有人将我双手反剪,又按着我的头将我重重磕在地上。

  “哼,怪事,居然有人能因为在意一个小屁孩的命而被威胁。怎么,他是你亲人?”头领说完看了看艾因和我的眼睛,“但我看眼睛不太像呢。”

  “头儿,物资搜刮完了,好东西不少!”一名成员抱着我的背包过去,邀功式的展现了一下,“有不少干饼,还有沙棘汁,还有点医疗用的物资,咱们赚大发了。”

  “不止物资,”头领说完眯起眼看了看我,几乎是本能的,我就意识到了他对我产生了额外龌龊的想法,“这个能力者是个女人,玩儿完再杀掉好了。”

  我脊背上往下簌簌落汗,本能动了动手指,想召唤画灵反抗。

  头领见状,却将枪又往艾因的太阳穴按了按。艾因在窒息之中还因枪口感到死亡的临近,整个人都疯狂地发抖。“你要是想这小鬼死在你眼前就继续反抗试试。”

  我幻化到一半的画灵再度化为乌有,这些畜生们的触碰让我倒胃,也不免萌生出一丝本能的恐惧。

  我的脑袋还在为磕在地上那一下作痛,而艾因看到我被钳制的样子,惊慌之中似乎是担忧我,叫了声:“不要……”

  “还真是感人。沙海之上,还有这么惺惺相惜的一幕。”头领笑着收紧手臂,艾因冲我伸来的手不得不因为疼痛而转去徒劳地摆弄他的手指。

  已经有人想撕扯我的衣物,可艾因的性命被掌握在丝毫间,我根本没有自信能在这么近的枪口下用画灵拦住子弹。

  一时间,绝望和恐惧一度笼罩着我,我甚至开始思考,情急之下要不要打开时空之门逃回去。

  “不要,别伤害姐姐……额……”艾因的话都已经说不顺畅,却依然看向我,我猜他还不太能理解这些人到底要对我做的事是什么,但本能告知他,我会被伤害。

  我接收到他强烈恐惧中慢慢浮现出的一丝冲动,突然之间,我想赌一个可能。

  “艾因……”我盯着那边快要熄灭的火堆,试着呼唤艾因,“艾因,救救我……”

  声音穿过鬣狗们狰狞的笑声,很轻,但我相信也足够到达艾因的耳畔。

  因为下一秒,我就听到某个凄惨的尖叫,

  所有人的注意都因为这声动静被吸引,我被按在地上看不真切,但那个头领好像抱着自己的右手哭嚎起来,有一块红通通的铁块融化着,随他后撤一步的姿势掉在他的衣角,瞬间引发出他身上的火焰。

  艾因被他甩在地上,正捂着脖颈咳嗽。他转头看了看,那一瞬间,我从艾因的眼睛里窥探到决绝的狠厉,像是终于爆发的一只黑豹,显露出猛兽的疯狂来。

  “放开她……”艾因将眼睛转向这边,发出简直不像是小孩子的低吼,“放开她!”

  紧接着,我身上的这些鬣狗们也发出惨叫,火焰骤然跳动在他们身上,烧着他们四肢、脸庞和眼睛,他们发出格外惨烈的嚎叫,从我身上跳起来,互相拍打身上的火。

  但没有用,眼看着他们想要将火扑灭,艾因显然害怕他们会卷土重来,于是,我看到他慌忙抬起手,紧接着,更猛烈的火势骤然爆发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几乎烧成移动的火团。

  烈火灼烧的疼痛让他们狼狈不堪,在地挣扎的样子状若厉鬼。紧接着,他们连滚带爬朝着某个方向跑去,跌跌撞撞从出入口逃出庇护所,喊叫声因而渐渐远去。

  我大口大口喘气,一时有些惊魂未定,可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却注意到艾因痛苦地捂着身子,而火焰并未停止,它开始在庇护所的其他东西上跳跃。

  “艾因!”我意识到这是他还不会控制自己的力量引发了失控,立刻跑到他身边按住了他的肩膀。

  “我,我控制不住……好疼,我身上到处都是灼烧的疼……”他疼得哭了出来,而激动的情绪甚至不能让他稳定,我飞快抱住他,一遍遍摸着他的头发安慰。

  “没事了,没事了,你可以的,你可以的艾因!”

  “好疼,呜,我控制不住!我会把自己烧死的!我是不是要死了!”慌乱之中,他本能地死死抱紧我,而还尚未能够熟练操纵力量使他触碰之处传来灼疼的感觉,我闷哼一声,却更加紧地抱住他。

  “不会的艾因!深呼吸!尝试感受那个力量在你体内的流动!你能控制住它,你能!”

  艾因在我怀里惊慌地抽泣,灼疼感仍在不断向我袭来,而周围的东西眼看着一个个烧灼起来。就要控制不住。

  形势变得格外紧迫,当我并不想逃跑,我选了个安全的地方,死死抱紧艾因,一遍一遍宽慰他。

  直到最后,我终于感觉到灼疼在消散,艾因似乎慢慢稳定了下来,而那些跳跃的火焰,终于没有继续扩散。

  他在我怀抱中不断喘息着啜泣,我慢慢松开他,看到他逐渐稳定下来,轻轻擦了擦他的眼角。

  “艾因,你做到了。”

  他仍惊魂未定,看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我复又把他抱住,慢慢安抚。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彻底稳定,轻轻推开我,小声问:“……你早就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我是能力者啊,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你也是?”我轻轻笑了笑,“但请你相信,我并没有利用你力量的意思。我只是希望能引导你慢慢消除对它的恐惧。你看,”我拉起他的手,“你的力量,刚才保护了我。”

  艾因呆呆看了看我们接触的手,这次他没有灼疼我,他的掌心是温热的。

  沉默持续片刻,也许是艾因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确做了件了不得的事,轻轻点了点头:“嗯……”

  我刚要借着说什么,却感觉头顶传来剧烈的轰鸣,接着,庇护所的入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毁,几个我很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倾塌的入口处。

  是失乐者!

  

  (11)

  发现这间庇护所还连同着一个废弃矿坑时,我想也没想就带艾因冲入了那里。

  根据规律,矿洞一般会风门,风门的另一端会连接外部,而且是可以过人的。

  身后,那些被艾因烈火烧灼成失乐者的家伙们嚎叫着向我们飞扑而来,我一边和他们缠斗,一边寻找着什么出路,直到我看到风门的端口。

  我打开它,里面黑黝黝的,在这一段略微呈现出下坡的趋势。

  我立刻将艾因放在了里面,但空间并不够我也进去。在这一瞬间,我明白这是到了我们分别的时刻。

  我想抽出手推开艾因,却被他察觉意图拉住:“你做什么?”

  “让你走,我来断后。一直往前爬,你就能出去!”

  “不行,那你怎么办?”

  “别忘了,我很强的啊。”我挤出一个笑。

  “不好,那我岂不是很难再见到你了?”

  身后,失乐者半人半兽的嘶吼越来越近,我不敢耽误,只得看着艾因急切的眼睛,笑着道:“你可以来找我啊?也许我们会分开,但是你还可以找到我,继续做我的跟班。我不会有事的,真的。”

  “你保证?”艾因毕竟是孩子,环境倒逼的早熟也让他格外懂事,听到这里,他几乎已经不再做纠缠,“你保证你不会有事,等我来找你?”

  “我向你保证,”我摸了摸艾因的脸颊,“你看,我教了你那么多东西,教会你控制力量。倒是你要向我保证,你会好好活下去,没有我也能活下去,这样才能有一天找到我,知道吗?”

  艾因已经有些想哭了,但还是哽咽着点了点头。

  已经有失乐者出现在灰暗的通道中,我用画灵震开最靠前的一只,想要从艾因的抓取中抽出手来。

  没能拽动,艾因不甘地依旧拉着我。

  那一瞬间,我看着不舍我的艾因,微微笑了。

  随后,我狠下心,抬起脚狠狠踢向了他。

  艾因被我重重踹到管道往后,紧接着便随坡面向下滑去。

  我冲那个匆匆抬起头又远去的脸庞用力喊了声:“后会有期!”而后双手一挥,用画灵摧毁了这条通道口,以防失乐者追踪而去。

  

  (12)

  在失乐者就要扑着触碰到我的时候,我复又打开时空之门,回到了乐园如今的时间。

  月光在客厅正中洒出一泓清白色的湖水,细腻又安静无声。落地摆钟滴滴答答走着,而指针则显示我才刚刚离开不过两个小时。

  接受一场漫长又惊心动魄的时空旅行,我有些脱力地跌坐在地毯上摘去已经不需要的面纱大口地喘气。

  等终于歇息过来,我换好衣服,蹑手蹑脚回到卧室,推开门时,门栓不可避免发出细微动静。

  但躺在床上的人并未因为这个动静就惊醒——他还是艾因,但已经不再是那个浑身带刺,惶惶度日的无助孩童。

  我来到艾因的床边,再度观察起他平和的睡颜,许久,从怀里慢慢拿出那根小小的音乐盒发条摸了摸,而后轻轻俯下身,在他眼睛旁边落下不着痕迹的温。

  你好啊,艾因。我默默在心里打招呼。我遵守约定,让你找到我了。

  

  (13)

  艾因加入战团的15周年纪念日当天入夜,我拉着艾因去往当初集会所旁边的钟楼。

  我与他一路爬到钟楼最高的那一层,曾经,他在这里居高临下观察情报,捕捉乐园主人的踪迹。彼时从这里只能看到四处弥漫硝烟和争斗的乐园,但现在,在这里可以将温暖而向外扩张的城市一览无余。

  艾因被我拉到外围的观光长廊,笑问:“到底是什么事啊?这么神秘,还非要拉我来这里。”

  “稍等一下。”我抬头看了看距离我们有一段距离的时钟,秒针正一点点向着晚上九点进发,“十、九、八……”

  “在数什么?”

  “……五、四、三、二、一!”我没有回答,直到数字抵达到一,我拔高音调,与此同时,雄浑厚重的钟声响起,开始敲满报时的二十一下。

  艾因像是被吓了一跳,但吓到他的并不是钟声,而是合着钟声忽然从远处向空中炸起的一朵烟火。

  烟花于空中绽放,花瓣散为碎片零零散散朝人间坠落,却又在半途消失,带来瞬间的绚烂与美好。

  无数形态各异的烟花依次在天幕中展露姿态,斑斓光彩一时胜过星辰璀璨,构成夜空中精彩绝伦的画卷。

  艾因怔怔看着眼前砰砰作响的烟花,爆炸出的光投射在他的侧颜,将他的惊喜刻画地格外真切。

  “这是……”

  “是我和风砚他们为你加入战团十五年准备的礼物!”我笑嘻嘻伸出手,像展示得意作品一样,“锵锵,喜欢吗?”

  “什么15年,我……”艾因先是眨眨眼,随后大概才想起这件事,捂着额头无奈地笑了笑,“啊……你们呐,这有什么好值得庆祝的?不过是一个日期。”

  “因为我们都知道战团对艾因的意义,”我两手背后,正色道,“而大家也一样,很感谢这么多年你作为首领做出的贡献与付出,在他们眼里,是你带他们抵达了幸福的彼岸,你们是一个大家庭,所以,”我忽地又不正经起来,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艾因的后背,“你就接受吧,首领先生。”

  艾因本还想说些什么,但迎上我的目光,他还是将话都吞了回去,最后“嗯”着点了点头。

  就在下一轮烟花爆炸的时候,又有第三个声响传来,那是喇叭的外扩音。

  “首领——这边——”

  艾因寻声而望,在钟楼正对着的市政办公室楼顶,风砚和其他战团成员正站成一排,拉着一条红红的长幅,上面写着“纪念艾因首领加入战团十五周年”几个大字。

  艾因:“……不是,这……”

  风砚的喇叭声打断了艾因朝我的问话:“首领,我们所有战团的人想送你一句话,你听好了哦!3,2,1——”

  他拉长声音倒计时,随后把喇叭放在大伙中央。

  齐齐的喝声穿过烟花的爆炸席卷而来:“首领,谢谢你——”

  艾因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不是,你们……”

  但他没有喇叭,他的怒斥当然也传不过去,而风砚已经又开始喊道:“还有一句!来大伙,3,2,1——”

  “艾因——”这一次,战团所有人叫起了艾因的大名,“我们爱你——”

  艾因按在栏杆上的手,险些因为过于羞耻燃起火,把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