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如此麻烦,但你依然在对我说

顺其自然 #灰烬指南 #禾回

“我不该想起来。”禾回在桌子的另一端轻声说,“我让你为难了。” 我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但不曾想它会来得如此突然。我的记忆还停留在六月底,小回因为考前焦虑把自己折腾出病来。作为温柔贴心的哥哥,禾滁自然微无不至地照顾他,然后被讽刺是失业在家游手好闲。我知道这个别扭的孩子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但我没法告诉他其实你就是我的工作——而现在大不一样了。 指南针摆在桌子中间,透明的盒盖上带着紧张的汗痕。它刚刚被推过来,红色的指针颤动着指向我。它的所有者反而错开了视线。 “这是我的工作。”我轻描淡写地说。 我也许要为这孩子现在的性格负一定责任,鉴于眼下我本该说些什么来宽慰他,但这也太麻烦了。我懒得再披上禾滁的皮说些温言细语,想来他也不会爱听。 我在无聊的沉默中打着哈欠,等着禾回犹豫好之后向我提问。进展到了这一步,我的工作快该结束了。我利用催眠救下濒死的儿童,后续跟踪十几年收集到了足够多的数据。虽然解除催眠的时机有些突然,但患者依然保持着基本的理智。 “那么……我要怎么办?再次忘掉吗?还是被秘密处理掉?” 禾回有意用轻松的语调发问,但他颤抖的声音让这变得极为奇怪。其实他能有勇气问出来就已经值得嘉奖了,我想,这孩子或许值得一个选择。 “你想忘记吗?”我问。 他摇头。 “那就这样吧。” “然后呢?” “什么然后?没有然后。”我把指南针给他弹回去,“东西送你了就拿着吧。” “不需要对我做什么处理吗?我是说……” 我摆摆手打断他。青少年是多少都有点被害妄想吗?我想起拿到手的报告,现在的学生是当真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不管如何,你的事情由我负责。如果你愿意带着记忆生活下去,那么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我相信禾回并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选择。遗忘能够让他正常地过完一生。除非他又一次遭遇意外,然后又一次想起来。那时候他将承受更大的冲击。我想若是真的再有这样一次,他会彻底崩溃。而记住代表着从此要生活在阴影之下,漫长的折磨不会放过每一个安详的夜晚。他依然会崩溃,以一种日积月累的方式从地基开始腐朽。 生活是残忍的,我只不过是它的帮凶。我听着他说自己应该记住这些,听着他将自己缠入密林深处的荆棘丛中。 禾回的精神状况不足以他做出基于理性的判断。他只是想抓住任何自己当下拥有的东西——鉴于他刚刚失去了禾滁。他很在意他的哥哥,这我再清楚不过,因为这是我本人的有意引导。在他想要回忆起那件事时,他想到的总会是照顾他的禾滁。他不知道他缺什么,也不会表达,所以他会在无意之中曲解所有善意并还之以冷语。只有禾滁,作为我用来收集数据而捏造出来的虚假人格,能够全盘接受禾回这些敏感的需求。这令他在大多数时候只能在禾滁这里找到安全感。他的父母也做不到这些。他们太担心他崩溃,在一些意义甚微的地方灌注了大量的心血。 他真的很缺乏安全感。我暗暗叹气,放他就这么自己面对危险的生活当真有些不忍。我很难脱离禾滁的视角去看他,这不应当,但也没办法。 禾回应下之后我没再开口。我们沉默着,隔着一张桌子望着彼此。我知道如果这时候我不说什么,那么禾回也什么都不会说。这没办法,我们都不是什么喜欢交流的人。但作为成年人,作为患者的主治医师,作为这孩子长久以来的冒牌哥哥,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义务来结束这场对话的。 “好了,没别的事那就这样吧。我会隔段时间来给你做状况评估,所以不好意思,你暂时还没法彻底结束这堆事。”我坦言,“章程是这样规定的,但章程是死的。所以你若是有别的想法现在提出来。” “没什么。”禾回说。 “不错。那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我起身,先他一步走到门口。对禾回的那一茶匙怜悯另说,我现在几乎没法克制自己将要结项的喜悦。 “禾滁。”禾回喊住了那个茶匙。这孩子有时是真的让人受不了。我松开扭了一半的门把手,侧过头等着依然坐在桌前的小回开口。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孩子气的问题。我切换到禾滁的语气说:“如果你需要,我就会在。”我无意对禾滁的存在做更多解释。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他是响应禾回需要的人。 禾回又陷入了沉默。我靠着门,盘算着下班后晚饭吃什么。一看到他我就会想起病号餐寡淡的味道,然后迅速丧失食欲。多少应该感谢那一茶匙的调料,我想,至少让寡淡的饭里多了味道。 “那你呢?”禾回摆弄着指南针,令它与桌子磕碰发出声音。他从椅子上扭过身来,声音里带着忐忑:“既然我已经知道了,那会不会让你为难?” 我一时语塞。他这读不出言外之意却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毛病到底是谁教的? “我不会为难。你想要禾滁也行,要我也可以。这是……”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理解了禾回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我会不会为难不重要,关键在于他在为难。他总是于在意的地方想得过多——人们大都如此。手中的鲜花总是带刺,美妙的歌声来自啼血的喉咙。当人得到什么的同时,他会想到为此付出的代价,并且患得患失。 “这是需要循序渐进的事情。”我顶着禾回灼灼的目光接着说,“我们顺其自然就好,你认为呢?” 禾回点点头,乖巧地起身跟在我身侧。好吧,看起来结项之后我已经有了新的工作。 “不错。那么先重新认识一下吧。”我顺手拨了拨他的呆毛,就像是茶匙在我心上敲了敲。“我是游飞仙,‘挟飞仙以遨游’的那几个字。” 禾回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他看起来完全不信。我知道这名字听上去更像是个网名,为此我接受了比其他人更长的审查。 “是真名。”我叹气,“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