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梦魂归帝所

殷勤问我归何处 #Aquaria #Lycra

1 从卡森德拉回来后,我鲜少能独自睡到天明。 深夜是最软弱的,白天抛诸脑后的阴影将我纠缠。许是见过绝望太多,死亡太少,我才会花上整夜在墓园游荡,记下于我无意义的姓名。我将这些音节排列,又配上刻骨铭心的那些,从此在深夜吟起冰冷的歌来。 有人在的时候不会这样。奈亚拉托提普有意无意制造氛围。危险在眉目间流转,似是海面浓郁的白雾。而我在台风眼睡梦正酣,不计较此外的洪水滔天。厄休拉会缓缓归拢情愫,将其轻柔地织进睡眠的罗网。在她的轻声细语下,就连苦难都化为薄云。菲利普总会抱怨,但若是真扣住其脉门,他也不得不顺其自然。我能在他身边暂且安歇,获得一夜平淡无梦的睡眠。 这其实与以往并没什么不同,甚至要更好些。至少不留我一人在火焰的梦魇。

2 我鲜少梦到你。 我要么不做梦,要么就做凑不出意义的碎片梦。如果我的梦有了明确的主题,那必然是噩梦;如果再梦到你,那必然是噩梦中的噩梦。 那扇被破开的窗户外面伸出来无数的手,我来不及抓住你。我在客房醒来,看到过去的自己在你这里偷了一个吻。在警报声中,我看到窗外黑影重重。等我上楼就只剩下大开的窗户和阵阵阴风。 我也会梦到不真实的初夏,阳光洒在你的身上,将你点燃。 我在梦里被阻碍,被不知名的力量推搡着下沉。我连抓住你衣袖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一次又一次望着躲不开的噩梦轮回。 我总会回到门前,我总要去打开这扇门,火舌卷上我的手,门把手灼痛着我的手。我忍着痛打开门,然后—— 我会醒来。

3 厄休拉送来一罐糖渍柠檬,没半月就已快见了底。我趴在桌子上弹玻璃杯,思绪与柠檬片一同随涟漪圈圈摇晃。 摆脱噩梦最有效的办法是不做梦,不做梦的最有效办法是不睡觉。但即便如此,你依然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每一朵云里,在每一棵树上——充满在夜晚的空气里。我是如此悲伤,不仅是为你,更为的是软弱的我。 我需要坚强,即便深夜的我一遍遍哀求软弱的许可。我将眼泪与悼词折叠压扁又碾碎,一同铸进胸口的银环。闪闪的金属光泽随着笑容摆动,我宣称这便是我选择的生活。 我自然是有私心的。我的过去几近烧成灰,唯有几个难得的锚点将我定在此间。而你,什么都没有做,却能让我的心神回到肉身。我一向是顺从生活的,失去只是需要适应的改变——直到你让我觉得,或许我当抓住一些什么,期待一个相当美好的未来。 不过,这无非是呓语妄言,不作数的。

4 我忽又感觉一切也并无所谓,于是饮尽泡得发苦的柠檬,漱过口,懒懒散散倒上床。兴许是夜间漫步消耗了过多精力,我很快便入了梦——又是熟悉的,燃烧的家。 我站在门口,对着熟悉又陌生的门,十几年如一日的这扇门。门没锁,甚至还留了一条缝,引诱我去打开。 那便去开吧。 我平静地按下门把,熟悉的灼烧已然令人麻木。不知是什么地方不对劲,我竟有些期待——就像是在结束了疲惫而快乐的一天,终于回到了家。 我想念他们,我已经忘记了很多很多细节,但我还知道我爱着他们。我爱着,我更恨着什么也没办到还毁了一切的自己。即便是在已经释怀的如今,我内心深处依然有一种声音说,你有那份罪。 至于这背后的,那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

5 雪花纷纷而下,周遭的火焰被冻住,冰冷顺着爬上我的深处。我踏进去,迎接我的人不是哥哥,而是你。 这扇门的后面是我的家,但我的家里应该什么也没有……不,这里在变化着,原本的墙壁在扭曲融化,跟一些更新的悲伤混在一起,成为了我还记着的模样。 我本以为自己会扑上去抱住你,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吻你,我会带着哭腔,颤抖着喘不上气地一遍又一遍诉说我的爱意。而我实际上仅仅是立在你的面前,用我的眼一寸一寸描摹你,把你深深地深深地印到心里,化入血里,刻进骨里。火焰烘暖了冰,冰化了水又灭了火。我的世界就此模糊不清,在烧焦和蒸腾的气息里热烈地冷却。在混乱中,唯有你的声音清晰可闻,带着一种我不愿解读的东西—— “离别本不必如此悲伤,因为我们终有一死。” 你对我笑了,就像是我们最后一次道别。

6 怎么可能不悲伤。 我醒来,就像是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麻木又清醒。在黑暗中我听到从未听到的轻笑,那声音不属于你或其他人。那是黑暗自身的笑声,带着怜爱笼罩了我。她说我们总会相见,总有一天她将以她的手扼上我的喉——这便是凡人的命运。她说我有爱还遗留世间,因而还不是时候。还不是一切都走向毁灭的审判之日。 康斯坦丁很像她,但他只是信徒,而非神明本人。那虔诚的信念呵,漠视却爱着人类——这点却比神明还要高贵。人类是献上的祭品,是选中的玩具,是使用的工具。若要在祂们眼中永恒,或许只有同你一般紧紧攥住自己。 而我做不到。我恐惧孤独和死亡,永远都攥不紧刃向自己的刀。我痛恨这样软弱的自己,正因如此我从来都得不到你。你不会为我留驻人间,从头到尾只有我在乞求你的垂怜。 我爱你,怎么可能停止悲伤?我在爱永远抓不住的风,在爱一去不复返的鸟。我爱的是你,是骄傲自私的灵魂,是必输无疑的胜利。 我爱的是人类,正如黑暗的耳语。我爱的是人类,爱的是不幸与痛苦,爱的是挣扎与绝望,爱的是在至暗时刻爆发的强烈冲击。 我爱你生,也爱你死。我无法不爱你。

7 “所以你什么时候肯放我离开呢?” “你想走吗?你想走岂不是随时都可以走。” “自然,我不当被束缚。” “那你走啊?” “……” “等等,我是拿什么束缚的?戒指吗?” “……” “戒指啊?!”

8 醒来之后我问阿道夫,你喜欢我送的花吗?我没想得到回答,因为我只是想说罢了。 我本来想送黑色郁金香,高贵又神秘,特别符合我的第一印象。但南希说没有,所以我选了白色满天星,纯洁又无辜。我真希望你有注意过Aquaria的花,我不止一次幻想过你坐在那里,在黑与白的簇拥下。 我会在那里宣告我们的分离。不论疾病还是健康,不论贫穷还是富裕,不论任何理由。 这权当饯别礼,敬自由与安宁。


莱卡笑着拒绝了对方的求爱,在心里暗暗感叹这场景实在熟悉。 年少者从不缺乏激情,即便是最为克制之人也会因一时的迷恋而疯狂。他们如飓风过境,只会在摧毁了自己与对方后回望断壁残垣。然后也许会重建,他们用最真诚的爱意去建造新的自己与爱人;更多的时候不会,一地狼藉是最终的结局。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鲜少有人第一次就打出好的结局,打出自己满意结局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人们总是相恋,然后错过。爱情是稳赔不赚的投资。 莱卡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阿道夫不会爱她。这无关她付出多少努力,争取多少机会。于他而言,情感是最不可靠的筹码。他唯一的怜惜便是任由年少者沉浸在幻想中,宽容对待她全部的出格之举。 真心太过奢侈,又过于沉重,唯有不管不顾之人才会欣然轻易交出。他们不害怕它碎在手里,因为他们还没有亲身经历破碎的疼痛,又或是已经痛彻心扉不惮更痛。 莱卡看着面前的人,温言道这迷恋——或是爱情,如果你坚持这么表达——没有错,只不过我心有所属,再无所求。 对方微红着脸,接着对她诉说爱意。莱卡想起她从未对阿道夫正经说过爱,她只是说“喜欢你的气息”或者“看上你了”。她舍不下这一点点自尊,就好像她还依然是这段关系的主导,她还没有彻底无药可救。阿道夫必然看得很透,他识相地让她保有这一点点的体面。 莱卡想过无数的可能,但绕到最后她的结论总是他们并非良配。阿道夫对她来说意味着许多,但莱卡对他而言不过是生命中的过客。三十六岁的莱卡蒙塔格或许有机会,而十年前的自己除了爱什么都给不出来。当时的她既想做孩子,又要做爱人。她遇上阿道夫的时候太早了,又太迟了。等尘埃落定,莱卡转头发现叙事的主体只剩了她一人。 哀痛的感受会随着时间消逝,但那份叙事不会。她依然会梦到他,也会想起他。她成了他们关系的叙事主体,在继续的生活中建立着意义。对阿道夫来说这个锚点也许是他的父母,也许是奈亚拉托提普。莱卡胡乱猜测过,总之不可能是她。他是候鸟,莱卡不在他飞行的航道上。 在十年之后,在莱卡终于赶上的年纪,她给出了同阿道夫如出一辙的处理办法。她以欣赏美的眼光远观爱与激情,以无情宽容着年少者的冒犯。总有一天这份激情会散去,会转移,而她则还将挂着淡淡的笑与对方道别——好聚好散。 当晚她梦到阿道夫。那人背对着她站在卡森德拉的街上,抬手接下飘落的雪。雪落在他的头发上,很快就是花白一片。莱卡从未想象过老去的他,这个人已然留在了彼时。她没有走过去,只是静静看着。阿道夫抽出刀,划破了自己的颈动脉。 铺天盖地的白色飞鸟遮挡了她的视线,莱卡的直觉告诉她,这是最后一次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