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还休

接期中考完张天轸跟禾卡对话之后,清明补笔。 #清明指北 #张天轸

1 期中考试结束不到半小时,二班班主任看着新转来的插班生来到办公室(进门的时候还被绊了一下),径直走到自己面前。他一看就是刚爬六楼上来,边喘着气边断断续续地提出自己的请求。 “你要改选科?” “嗯,从全理改成全文。我知道可能会比较麻烦……但还是拜托您了。” “我能先问问你改选的理由吗?” “啊,我……” 张天轸一时语塞。他紧紧攥了攥背在身后的双手,斟酌着如何向老师解释自己的突然变卦。他并不讨厌理科,公式和计算能让他暂时忘记自己身上“小小的问题”。而且现在他能更清晰地阅读题干,能更轻松地完成听力;拿到卷子时能摸出刚打印好的温度,低头做题时能嗅到墨水和纸张的味道……一切都很正常,它也不再出现了。这是好事,这是禾卡拿自己为他换来的世界。他有必要珍惜这一切。 他只不过是对着电路背不出基本公式,看着工业流程配不平方程式,盯着实验图表写不出一条结论。期中考试一塌糊涂,不用等看到成绩他就知道。老师会安慰他你才过来学了半学期不到,成绩有起伏很正常。然后他就要再次和那些他一眼都不想再看的东西度过一天又一天。他不讨厌它们,只是现在一想到就会头脑一片空白。 他就是这么倒在考场里的。 “我……突然不想学理科了。”他等着班主任打断他,然后安慰他几句略过这个话题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对方不仅没接话,而且还点点头鼓励他往下说。 “我觉得很陌生,我没法再学下去……”然后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你跟家长商量一下吧,决定好了周一告诉我。”班主任停顿了一下,“在高考报名缴费之前你都还可以改选科。虽然我和各位老师都不太建议来回更改,但如果你认为这是更好的选择,那么我支持你。” “好……谢谢您。” 张天轸垂着头离开办公室,然后魂不守舍地挪向宿舍收拾东西。等他如梦方醒地抬起头,面前站着的是不知道在校门口等了多久的巫甘咸。 “怎么不接电话?”巫甘咸顺手拉过行李箱,远超平时的重量让他皱了皱眉,“发生什么了吗?” “没事,正好期中考完就多带点书回来,多收拾了一会。抱歉让你久等了。”张天轸故作轻松地说,然后微微往边上错开。他无比感谢现在天色已晚,巫甘咸看不到他微红的眼眶,也不会注意到他的颤抖。 “回去吧。”

2 颤抖并没有因为回到家而终止。 张天轸推脱称自己考完太累了想先睡觉,撂下书包就钻进浴室反锁上门。他哆哆嗦嗦打开花洒,也不管水温是冷是热胡乱冲洗着。 这没什么,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可以做一个正常人了,就像所有人跟他说的那样。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普普通通平平安安地度过接下来的一生。他的人生被超自然拽离了原本的轨道,现在总算可以回到正常的路途上了。他跟禾卡说自己要去小组,跟老师说自己要改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学理科挺好的,做一个普通人也挺好的。禾卡说的是对的,小组的工作不适合自己。他连自己的颤抖都止不住还谈什么解决事件,能不给他们添麻烦已经是万幸了……都会习惯的,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 他已经撑过了最不堪的日子,接下来的事情会好起来的。 颤抖停下了。怎么也调不好的水温轻松摆到了合适的位置,湿热的水汽在屋内弥漫。张天轸按部就班地洗完,抬手勾过毛巾,慢条斯理地擦头发。他的眼神搭着飘渺的水汽撞在镜子上,像是雒城冬日的霜。 张天轸伸手抹开镜面,看到了自己的笑脸。他很久没有正视这张脸,现在看上去一如从前。 就像是睡美人。张天轸不无苦涩地想,但为他下咒的有且只有它。 五十九年被隔离在时间之外,一朝又被送回到既定的轨道——就凭这张半世纪不变的脸也不应将他视为普通人。正常是什么?正常是他现在应该和郭靖烛一样年纪,不,最正常的应该是他在多年前就死去。 然而他们……他们不介意他这样的存在,他们希望他走向一个……好的未来。 雾气重新蒙上镜面,刚擦过的地方有水珠滑落。 “水溢出来了。”巫甘咸在外面敲了敲门。

3 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是正常的,张天轸的身体当天晚上就做出了剧烈的反应:发烧。 再没什么比困在无法行动的壳子中更令人难受了,尤其是你好不容易从中逃脱之后。 张天轸睁眼是黑暗的房间,闭眼是黑暗的空间。沉重滚烫的呼吸提醒他还活着,但现在来看活着更糟糕。他像是被活生生架在文火上烤的鱼,半生不死地吐着最后几个泡泡。他没有力气起来拿药,也没有力气喊巫甘咸来帮忙。况且巫甘咸已经很辛苦了,他不想让这种事干扰对方的日常工作。 明天就好了,总会好的。他迷迷糊糊地安慰自己,比这难耐的事情有那么多,没关系的。 他梦见自己在黑暗中逡巡,半点视线也没分给引诱猎物的微光。玻璃会在靠近时突然破碎,离开后又会恢复原样。各种器械和模型会在经过时有所动作,对他来说是一种问候。只要在极少数情况下他才能遇到人类——然后或早或晚,他会透过他们的眼睛看到疏远和恐惧。张天轸厌恶这样的生活,更厌恶因为身体能活动而欣喜若狂的自己。他难得强硬地在地下一层开辟一块不受干扰的地盘,没事就把自己反锁在黑暗里。 多么讽刺,居然只能在最讨厌的环境中获得安全感。 更可悲的是现在依旧。张天轸躲在屋子里,偏过头不去看遍地亮晶晶的碎片。他感觉自己在烧,正在被当作什么东西的燃料。迷幻的光彩在屋内盘旋,借着看不见的火焰愈烧愈烈,漫起难辨色彩的斑斓浓烟。他被呛得厉害,咳嗽得要把整个内里都翻出来。双腿支撑不住沉重的躯体,连带着他摔倒在地。灼烧的疼痛并不陌生,眼前的房屋也随之崩解。 好像有谁扼住了他的脖子,好像有人说要让他死去。他在地上挣扎翻滚着想要摆脱,可脖颈的压力反而越来越大。遍地都是的漂亮碎片摩擦着裸露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 很快,挣扎的幅度小了下去。张天轸倒在被自己压得更碎的碎片间,倒在滚烫而破烂的黑暗房间里。他实在没有力气了,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温度太高了。 在陷入下一片黑暗之前他想到,掐着脖子的好像是自己的手。

4 有什么清凉的东西……好舒服。 久旱逢甘露的滋味实在难得。张天轸舒了一口气,浑浑噩噩地往凉爽的方向靠去。 巫甘咸连忙捞住又要滚下床的迷糊病患,把他歪回床上摆好。早上起来他没看到张天轸,敲门无果又开门无果之后差点打算直接破门。幸亏他想起来这里是自己家而且有钥匙,这才免去了一笔换门的开支。甫一进门,他就看到张天轸整个人卷着被子挂在床边,再微微倾斜一点就能摔下床去。他赶紧把这一团往里推,再把人从严实的被子卷里扒出来。张天轸身上滚烫,即便裹成这样也没出汗,手脚还是冰凉——他在发高烧。 “张天轸?”他得把人先叫醒喝点水然后吃药,“醒醒,先起来。” 床上的人还是无知无觉地躺着。巫甘咸想了想,收回了虚按在张天轸人中上的手。他不确定现在叫醒张天轸是不是好的选择。何鹊仙前两天找他聊过张天轸的身体状况:表面上除了还有些虚弱已经与正常人无异,但从根本上讲谁也不清楚会怎么样,还需要细致观察。雒城事件对精神的影响远远大于肉体,任何微妙的变化都可能打破现在的平衡。最好让他清淡饮食,没事不要大喜大悲,简而言之就是需要调养。 “还有你的情况,巫甘咸。”何鹊仙在他们对话的最后说,“控制一下自己,医疗部尽量少来。” “什么?” 何鹊仙摇摇头,“没什么,有事找华素枢吧。” 哦,所以现在应该就是有事的情况了。巫甘咸一边拨了华素枢的电话,一边抬手决定先让张天轸清醒些。他刚把手放上去,张天轸就贴了过来,直直就要往床下栽。他赶紧先撂下手机把人捞回床上,再拿起来就听到华素枢在对面有气无力地骂着自己,抱怨刚沾床没半分钟就被叫起来就欠直接睡昏过去。 “巫前辈?巫甘咸?我的祖宗啊你在听吗?我好像听见床的声音了。那你自己躺床上没事我就挂了,遵医嘱睡完就好了哈。等会,你不会倒人家床上起不来了吧?” “我没事,张天轸发高烧了。麻烦来一趟。” 华素枢重重叹了口气。 “行,地址发我。我一会就来。”

5 就算是困到有胆量骂巫甘咸,华素枢依然顽强地干完本职工作才一头扎进客厅的沙发。这边张天轸吃完药又睡下了,那边巫甘咸打个哈欠也转回屋里接着补觉。忽略前提,这是个塞满睡眠的美妙周六。 下午三点多,华素枢从沙发上爬起来翻找食物,惊讶地发现冰箱根本没通电。 他盯着里面的空白,一时无语。 华素枢不是第一天接触巫甘咸,也不是第一次处理小组的病人。他抓着自己负责的病人说过半小时注意事项,写过字迹工整的治疗方案,还做过免费的加班诊治(现在还是,该死)。但这些事情大都没什么意义。挂着微笑耐心倾听的病人都算是给他面子,更多的直接打断他询问诊断结果,又或者根本就是一走了之。他觉得自己在做的不是救死扶伤,而是武器维修。他只是尽他所能去修补他们,让他们能再多一点时间为工作发光发热。 老师和他说不要太多去干涉病人的选择,也不用太因此难过。他们能做的只有尽量治好眼前的病人,然后如果愿意,可以隐晦而不失礼貌地给出一些建议。这是他们在规定之下能做的最多了。他能理解,但不能认同;不能认同,却又无可奈何。最终的结果是苟同,在本职之余稍微多加个班,抚慰下时不时冒出来的良心。 华素枢摇摇头,甩开这团思绪。他轻轻合上冰箱门,带上东西准备回去了——还是自己的床睡着舒服。

6 张天轸的高热来得快,去得也快。早上还烧到昏迷不醒,晚上已经可以晃晃悠悠从屋里出来——然后立刻被巫甘咸赶回床上。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比发烧更煎熬。他反复保证只要难受就会休息,才得以从包里掏出作业来写。 自己确实没有那么不想学理科。张天轸边写物理边想,要么算了吧。加入小组的事也暂时没想好要怎么说。等被问起来再说吧,现在这样挺好的。 如果能一直如此也挺好的。 他的噩梦听见了这个愿望,出于好心,它还帮忙实现了。张天轸站在黑暗中央,麻木地看着郭靖烛被撕开,禾卡抽搐着倒地,巫甘咸被一点点挖空,华素枢自己剖开肚肠,胡冬被烧死,钱实沈摔成肉泥。他看着见过的没见过的学校的小组的路上的车上的所有他能想起来的想不起来的人表演死亡,然后被封入展柜,成为永远定格的展品。他应该尖叫然后阻止这一切,但他没有。他心里的声音笑着发问,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他反驳,我从未这样想过。 他被什么东西从后面单手掐住了脖子,对方的另一只手拿着刀,正摸索着贴上他的脸。腥臭的液体滴在他头上,顺着头发落在他脸上、身上。张天轸想还好自己现在身上是多年前的旧校服,脏了也看不出来。 疼痛从胸口传来,他被打碎了。身后的东西轻轻拉过他漂浮在空中的碎片,将它们融入刚出现的这团迷幻的光里。他,不,它们将是新的…… “咚。” 光消失了。它们一起消失了。坠落、坠落…… 张天轸捂着头猛地睁眼起身,发现自己从床上掉了下来。下一秒巫甘咸就冲进屋来,把刚想卷着被子翻回床上的张天轸吓得坐了回去。 “怎么了?”巫甘咸进来的同时开了灯,亮光刺激得张天轸闭上眼睛。他摇摇头,想说没事却被一阵干呕打断。他边呕边在心里感谢巫甘咸在进来的第一时间把被子拽回床上,不然明天又多加一件麻烦。 “没事,只是呛到了。”张天轸缓了缓神,谢过巫甘咸递来的水。“抱歉把你吵醒了,我没事的。” 巫甘咸没接话,手还放在张天轸背后帮他顺气。等确认身边的人真的没事了,他才接过水杯,让对方靠着自己的重量回到床上。 “没有吵醒我,你晚上还有药得吃。” 半晌,巫甘咸开口道。

7 张天轸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定定地望着桌上的水杯。巫甘咸关了房间灯,转身把遮光帘拉开,让夜景透过纱帘成为屋里唯一的光源。 “巫甘咸。” 回答他的是搭在额头上的手。张天轸知道含义,他也做过。他应该拒绝,利用这样的力量总伴随厄运。但清凉的感觉实在难以抗拒,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接着睡吧。”巫甘咸打了个哈欠,“有事喊我。” 虽然这么说了,但巫甘咸并没有动。他还坐在张天轸旁边,只不过把手放了下来。张天轸感觉他在犹豫,直觉告诉他对方接下来要说的可能不是他想听的。恐惧爬上他的后背,噩梦又一次迫近。 于是他在对方没说话之前抢先开口,拉过巫甘咸的手急切地说:“我,我以后想去小组。我想给大家帮忙,我想弥补一点我带来的麻烦……” 他没敢看巫甘咸的表情,低着头自暴自弃地接着说:“我知道我不合适,我到现在为止所做的都是把大家带进危险之中。但我不想一直这样,我想要补偿大家,我……所以我要先学会保护自己。但我……” “您能教教我吗?”张天轸用了最大的勇气抬起头,直视着巫甘咸的眼睛请求道,“拜托了,我真的不想再害到周围任何一个人了……求求您……” 他知道自己又在颤抖了,但他没有松开巫甘咸。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巫甘咸拒绝,他没有任何的理由或者立场继续纠缠。他是个普通人,他和他们本来就不该有交集。高中毕业之后他会去上大学,或者不上大学找一份工作——总之他不会再和巫甘咸生活,也不会再见到禾卡。他会去过平凡而又正常的,早在五十九年前就该过完的张天轸的一生。 但是巫甘咸反握住了他的手。 “我会教你。”

? 巫甘咸出去之后,房间正渐渐恢复成我熟悉的模样。 我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这之后张天轸在偏离正常人的道路上过了一段还算正常的日子。没人再提改选科的事,老师以为认真学习的插班生只是被参加的第一次正式统考吓到了。而巫甘咸最终决定教张天轸用弩。他们周末会去郊区练习,张天轸学得很快。 不得不说,作为他主动经历这一切和被动接受信息是有区别的。也许下次我会试着把自己放得更深。 这没有意义,我知道。我能够模拟场景,但我到底是没法完全感同身受,也无从得知他们如此对话的全部原因。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因为我想这么做。 …… 也许今晚我应该去找禾卡,作为上次他未能尽兴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