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雪狮

“三月如狮而来,如羊而去。” #灰烬指南

三月的烬南永远是灰白的天空。比陶瓷少些土气,比干冰少些湿意,维持着朦胧。 对于育研学校高三年级的同学来说,三月由纷飞的试卷构成。常言期中基础、期末定位、一模定型、二模鼓励。四月初一模在即,老师吓唬人的话语翻了八个花样,一言以蔽之考不好你就完了。学生在书册和试卷间稍稍冒出头来,第一百零三次配合地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其实相比而言还是阅读理解和圆锥曲线更可怕——毕竟它们带来了具体的恐惧。 千篇一律的麻木,不同寻常的新奇,无论什么都会在这里上演。

钱实沈在凌晨两点熟睡。梦里没有爬虫,没有沙土,也没有坠落。他安安稳稳躺在宿舍的床上,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天还黑着,连风都陷入沉睡。 对面两人中间的熏香溢满整个宿舍,意外的是没什么味道。钱实沈睁开眼,习惯性地掀开被子坐起身。虽然他并没有被子,也没有床单,只有学校宿舍标配的床垫。 熟睡是好事,他想。睡眠和烈酒是唯二能令他忘记一切——亦或是得到一切的途径。前者需是无梦而昏沉的,完全失去意识的。睡眠不需要暗影叨扰,短暂的死亡比什么都珍贵。后者则百无禁忌,毕竟酒本身就是世间难得的灵药。它能使无所谓变成有意义,能令无法言说转作充分表达。 可惜哪个都不剩了。 喧嚣、狂喜、骤悲,打在脸上的疼痛和插进桌子的刀。没人会费心思解读这一切,包括创造并感受它们的他本人。这些都被搅拌混合,然后扔在一旁。 然后扔在一旁,被人无意识踢开。 窗户漏了条缝,凉风微微扬起窗帘一角。宿舍里有两个人,一直都是。

莫於辰在凌晨四点醒来。现在还早,他还可以再睡一个小时。他会在五点的闹铃响起第一声时关掉它,然后悄悄起床。他会拎着书包往门口走,同时小心不要吵醒醉倒在沙发上的父亲。然后他会长出一口气,将书包甩进车筐,骑上旧式自行车向五金店奔去。 店老板会用停在喉前的一刀欢迎他,在看到他的反应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起初他会被吓到僵在原地,现在逐渐也掌握了躲闪的各种方式。当然他现在也被迫自愿加入了这场危险的晨练中。 挥刀劈开的可能是空气,也可能是自己的早饭。自从得到这份工作以来,莫於辰厨艺见长。这很自然,即便是条狗也能在做了三个月早饭之后找到一些诀窍。 何况是人呢? 但莫於辰觉得他这辈子也学不会记账。老板颇为信任地将记账的活计交付于他,丝毫没在意他数学从未及格的借口。 也不是借口,是事实。莫於辰一边戳着计算器,一边思考今天的数学课要不还是努力不睡觉了。

师常曦在早上六点起床。她们宿舍定好提前二十分钟起床,以便错峰吃饭。她总是最先起来关闹铃的那个,然后悄悄完成洗漱和内务。 没人在意,或者意识到了也当是平常。师常曦在关上闹铃之后会打开日历,还会在睡前记下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这是同宿舍的A班女生们无法理解的新习惯,不过她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改变,像她们接受自己班同学的改变一样。 像是接受了钱实沈的死亡一样。 五班就算少了这一个还是同样的混乱,大家都有着自己的乐趣和追求。师常曦还是游离在各大势力之外,安安静静地打开练习册做题。 “会好起来的。” 她这么说,也真的相信着。 即便今天是个阴天。

洛必达在上午八点到校。他今天早读请假,空荡的座位给同学带来不少遐想。 原因无他,星星闹了一夜,凌晨三点多才放过已是满脑子浆糊的全家人。 一觉醒来家里空荡荡的。桌上留着便条:早饭在锅里温着,请过假了,吃完之后再去上学吧。 时钟滴答滴答,现在是七点三十五。星星去上幼儿园了,父母去上班了。时钟滴答滴答。 一段无所适从的空间,咀嚼着沉默。 他此时可以喘口气,暂时抛下在追逐的一切。悄悄回过头看一眼也没什么不行吧…… 像是在地狱门口回头的俄耳甫斯,更像是忍住不看的千寻。红色的鬓发一晃一晃,唤回主人的神智。 餐厅的饭香散去,厨房的水声停止,最后一盏灯也被关上。洛必达背着书包往学校走,边走边回了几条消息。

林零在上午十点搁下画笔。当她的同学们在卷海沉浮时,那根画笔就显得如此令人艳羡。而对她来讲,这根笔是她唯一的力量,一条令人痛苦不已却又自己选择走下去的道路。 这是校考结果公布前的最后一幅画。 无论结果如何,林零有必要画完它。从去年暑假到现在,这副画始终变化着,始终未完成。她有无数句话想说,无数行字想写,但却什么都说不出,写不了。她将凝滞付诸笔触,在对话框里透露烦闷。 对方全盘收下,然后反问她难道不享受这一切吗。 大概是吧。林零想,也许这是为什么她画不完。但是时候填上最后一笔,画上一个句号了。 美术教室始终为她,和其他美术生开放。在不想上课,不愿努力的日子里他们都可以过来,然后在朱老师的微笑中自觉拿起画笔。 阴白的天任由挥毫,浓墨重彩渐渐淡去,云层掀开一角。

冯语诺在中午十二点到校。再过几天他就在海洋那边的学校,用着现在还放在美术教室的画具。饭点的教室里没有人,他有充足的单人参观时间——已是有段日子没看到其他人的作品了。 朱老师不紧不慢地进门,停在了他身旁。 “很有趣。” “嗯?很少听语诺你这么评价呢。” “很有力量的表达,虽然我并不认同……” “猜猜这是谁的作品?” 冯语诺扭头看向老师,蓝眼睛亮闪闪的。太阳勉强露了脸,吝啬到只洒点点光线在他肩上。 “林零。” “根本没犹豫嘛。” “只有她会这么做。”等了一会他补充道,“她比以前更坚定了。” “有危机感了?” 冯语诺皱皱眉,抿起嘴不想接话。但最后还是在老师的笑容中妥协了,微微点了下头。 “你这半年也进步了很多,你们都进步了很多。” “谢谢您。”

白建翎在下午两点上政治课。他坐靠窗第一排,尚还存有几分温度的暖气烘得人有些犯困。于是他打开了半扇窗户,让风吹进来。 他看到喜鹊飞上屋顶,蹦蹦跳跳地向另侧屋檐而去。抑或是乌鸦,哼着永不复返的小调一去不回。更有可能是不知所措的黑笔留下的句点。 分析题干、解构材料、填充知识、整理语言,白建翎因循着清晰的步骤组织答案,在既定的规律前感到安心。坚不可摧的绝对正确,即便只存在于试卷中也令他欣喜。规律而秩序,精密而准确的框架能建构理想、编织梦境,能让他暂时忘记现实。 他在规定时间前完成了小测,检查完毕后抬头瞥了一眼窗外。 黑色的鸟儿早不见了踪影,大片大片的白从天而降,在白色的天空中有最好的保护色。 下雪了。 同学们还在和文化作用与矛普特原理纠缠,白色的宁静此时只映在他的眼中,只属于他。 两分钟后,宁静转作了此起彼伏的惊叹。白建翎的试卷左上角湿掉了,他的名字模糊成一团。 直到下课,他都没有关上窗户。

冯语嫣在下午四点来到办公室。下周的升旗仪式打算在高三找一位代表发言,年级主任钦点了她。 当黄老师和她交代这件事时,冯语嫣少见地走神了。她望着窗外的大雪,想着一会A班的那帮家伙肯定要下去玩,指不定已经下去了。 “语嫣......语嫣?” “啊,抱歉老师,我刚刚走神了。” 一份演讲稿并不难办,一次全校公开的发言并非难事。冯语嫣对其没什么异议,但不知怎的,她开口说:“除我以外,还有其他说不定更合适的人选吧。” “嗯......”黄老师点点头,“我想确实如此。” “这样啊。” “你最近没空的话,我可以和年级主任说说。” “不用了,谢谢老师。”冯语嫣再次确认了要求,道别之后转身往门外走。 “语嫣。”黄老师似乎又想起什么,招呼她过去。 “抽空下楼看看雪吧。”

薛星纯在傍晚六点做完值日去吃晚饭。幸好她负责扫地,不用面对布满泥浆的湿滑瓷砖地。今天拖地的同学已然自暴自弃下楼玩雪去了,给出的理由是反正拖了还要再拖,不如等到晚自习下半节大家都回来坐好不再动弹的时候。 冯语嫣扫另一半地,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讨论着刚才讲的题目。题目也就干巴巴的那么些,随便讨论几句就缩成了一团。 去食堂的路凶险无比,薛星纯刚出楼门就差点滑倒。冯语嫣提议两人撑一把伞,互相搀着往食堂走。 于是她们这样慢慢往食堂挪动。一下午之后雪势丝毫不见小,反倒是在地面积起了可观的融水。有别于冬天的湿润,提醒着流连于雪景的姑娘们现在已是三月。 薛星纯想,如果一直停在这一天也不错吧。 她在看不见尽头的三月挣扎着,被题目摧残又摧残题目,存在目的只剩下一个患得患失的约定。恐惧、担忧、害怕,一切不可言说的情绪随着雪簌簌而下。 至少,此时此刻,她可以单纯扑入雪中。 反正有人会把自己拽起来,陪她吃一碗热汤面。

孟瀛月在晚上八点回到教室。她踏着上课铃的最后一声从班门口走回自己的座位,向拖地的同学悄声致歉。 之前从未上过晚自习的她特意留了下来,在苏逸昙问起为什么时笑而不语。 黑暗和白雪是三月夜晚的双重伪装,两人在大课间默契地并肩下楼,一言不发。路过雪仗现场和雪人工厂,两人拐到一条无人的路上。刚开的玉兰也没能幸免,被雪压得严严实实。 “小概率事件究竟小到什么程度能算是奇迹呢?” “奇迹可以量化吗?”孟瀛月尝试走在路牙子上,可惜雪太多了,“先不说量化的问题。苏苏,你认为的奇迹与我也会不同吧。” “每个人的阈值不同,倒也是。” “嗯。” “瀛月,我在想,今天的雪和那个晚上一样,对我而言都是奇迹。你说我要是把运气都用掉了,高考要怎么办啊?” 孟瀛月一时失语,轻笑过后珍重地说:“你的奇迹不都是因为运气啊。” 幸好是晚上,以苏逸昙的视力看不到她眼角的泪光。

苏逸昙在晚上十点抽出了最后一科作业。离下晚自习还有半个小时,语文这种东西就随便写写吧。现代文阅读还是一以贯之的套路,没什么意思。 她经历过了超自然的冒险,回到日常还有些莫名不适应。即便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一切还是新鲜地存活在她的记忆中。 随手拎出几个关键词来填满横线,画出几句重点标明主旨。祈祷明天上课不会叫到自己,不然就随机应变吧。 完工。 苏逸昙满意地合上练习册,翻出明天的物理作业接着写。 机械的日子有机械的好处,一旦有零星不同寻常的东西出现就会激起浓郁的情绪。比如现在,当她听到晚自习的下课铃时和孟瀛月相视一笑,就已经很满足了。 她尝试去长久地热爱什么东西,暂时还没什么目标。今晚的天空很不错,有几颗星星眨着眼。苏逸昙下意识比对着它们的名字,直到孟瀛月折回来同她一起在校门口看星星。 或许可以从天体开始坚持。苏逸昙暗暗下定决心,回家就去把望远镜翻出来。

宋桑林在晚上十二点写完了作业。 不因为什么,只是太无聊了,太空虚了。她不得不用写作业这种下下策来打发夜晚时光。湿冷的一切令人心烦,让她想到痛苦,想到那些无助的泪水。她的夜晚还很长,但没什么值得花时间的。 签约公司的事情估计还要和家长拉锯很久,他们又会问许多无关紧要的细节。然后她还要面对更多的责难、嘲弄和假戏真做。 宋桑林起身关紧窗户,关上灯往床上一躺。 她忘了卸妆。口红蹭在床单上,留下可笑的痕迹。就像是她那些无谓的泪水、汗水、血液或是什么别的液体。 但无所谓了,明天,或许明天就能站在舞台上了。

烬南的三月会下雪,雪大的时候被风刮起来就像是奔跑的白狮子。 或许在今天的夜晚,梦中会出现雪狮跑过。它驱赶着灰白朦胧的三月离开,留下一片湛蓝的天空供小羊安眠。 2022.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