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非常坏故事,几个怪物和他们的饥饿》

*211, 1112,提及:21,25,26 *Bones&all设定,含食人设定,谨慎阅读

“我的身体里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洞,一旦洞变成了某个人的形状,他就是唯一能填补它的人。”

PART 1 VERNON 
“我要离开这里,”胜宽忽然宣布,他一路从红色的房子飞奔到车里,“我偷拿到车钥匙了。”

“你和净汉哥吵架了?”我刚刚醒来,头发还是一团糟,但比不过昨晚我们在车上造成的麻烦。我的黑色夹克衫还垫在车上,抽纸团在车里面丢得到处都是。

他瞪了我一眼,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是昨晚发生的一切给了他勇气——我假装和他在同一个频道地点了点头。也是会这样的,我心想。我是对人之间关系较为迟缓的那种类型,但胜宽和我是相反的,对于“情况”的改变很敏感的类型。

“什么意思?”他果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眉毛皱在一起,“如果还想留在这里的话,不用勉强和我一起走的。”

听起来就是赌气的话。我不知道他和尹净汉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但一直劝他离开的人是我。

虽然时机不好,但我对离开这件事也并不完全反对。

“马上要飓风了。”我说,“如果胜宽想走的话就一起走吧,毕竟是胜宽把我捡回来的。”

他凑了过来,盯着我看,似乎在评估这句话是否满意。胜宽自己有一套不怎么隐蔽的计分机制,每个在他生活里的人都是参与者。他的瞳仁在阴影里看不出那种巧克力般的棕色调,在阳光里就很明显。

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他像是被吓到一样地缩了回去。

你这个人——他大声抗议,鼓鼓的脸颊抬了起来,那块打分板如果有实体的话可能已经被他折断了。我笑了笑,“怎么,胜宽要抛下我吗?”

他又露出难以读懂的表情,低下头插入钥匙,点上火,发动机发出了轰隆隆的声音,我钻进前座。不知是否是因为错觉,在倒车时,灰色的路和白色的栅栏边,我似乎看到了那个金发的、如鬼魅一般的男人。他双手揣在口袋里,冷淡地看着我们驶离这栋房子,既没有开口,也没有挥手。

胜宽没有说话,我打开车子的电台,“因为即将到来的飓风Gabrielle,州政府已经颁发紧急避险命令,近7天请远离以下地区……”

就这样,没有任何目的地,也不知道原因,在另一场飓风来临的前一天,胜宽和我一起踏上了离开这栋红色房子的路。外面一片阳光灿烂,完全看不出。在飞驰的景色里,我切到音乐频道,胜宽的头发褪了颜色,从原来的橙色变得淡了许多,在光里仍然像是火焰一样。

我有时候会觉得他会这样烧起来。

**** 第一次见到胜宽的时候,我刚被小混混揍了一顿,从原来的桥洞被赶离,冒着危险翻进了一栋没有关窗的房子里。胜宽坐在客厅里,和我面面相觑。他抱着一个布包蹲在沙发上,月色里只露出无机质的眼睛,褪色的头发因为风微微飘动。

像是某种鸟类——我心想。

他带着我进入厨房,我们从冰箱里翻东西吃。楼上有奇怪的声音,先是两个男人做爱的声音,后来是沉闷的物体拖拽的声音,胜宽仿佛丝毫不受影响地站在旁边看着我狼吞虎咽,那双眼睛饱含兴致地打量着我,似乎在思考什么,他用那种仿佛电视节目里主持人一般的语气,热情地邀请我留在这里过夜,只是不要上楼。

很快,楼上的男人用韩语喊他——胜宽呐。沙哑的,如同瓷器一样的声音,惨白的月色里,楼梯口下来一个男人,头发是金色的,但眉眼都是亚洲人,从鼻子到胸口都是血迹。胜宽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起旅行的旅伴,胜宽说,如果想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Vernon。

Vernon,如果想的话,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旅行。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自然了很多,把柜子里把其他的饼干和吃食一起塞给了我,似乎这样我就会答应一般,一路小跑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上楼,也没有离开——我看过足够的电影,告诉我这种情况下留在原地是最好的。第二天胜宽快乐地推醒了我,用唱歌一样的语调宣布着:你没有走,那你和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我注意到他的衣服更换过了。清晨的阳光下,那个男人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瘦削,高挑。

不可以什么都养——金发男人用韩语心不在焉地答道,不带温度的眼睛从我身上扫过。胜宽又用韩语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他与瘦削的男人举止亲密,仿佛一个古怪的小妻子。过了一会,男人抬起头。

Vernon是吧?他说,勾起一个不带温度的笑容,语调和普通的英语不太相同。马上飓风要来了,我们要去南边,我可以把你放在那边。

胜宽看了过来,试图隐藏他的期待——我点了点头,他快乐地冲了过来抱住了我。我的左臂和肋骨都还在疼,他身上有股漂白粉的味道,头发挠着我的脖子像一团发热的羽毛。

尹净汉——那个男人笑了一下,在空中抛接了下车钥匙。

不是要学车吗?走吧。他说,胜宽立刻放开了我,跟了过去。

在擅自离开孤儿院又在街上流浪了四个月以后,我就这样被夫胜宽捡走了。

我们三个挤在同一间motel酒店,看尹净汉在加油站骗好色的大胡子司机给我们付油费,胜宽偶尔会偷一些糖果给我,我再把它们偷偷塞回他的包,直到尹净汉点出他把同一颗糖给了我三次,胜宽的脸红成一团,我和尹净汉一起在车上大笑。

在逃出孤儿院前,我只是想反抗,而具体反抗什么,我并没有想明白。想要反抗夏日的酷暑,街边垃圾和无处收容的流浪汉,不被允许的堕胎和无法停止的抗议,对孩童过于危险的教堂与流水线爆米花垃圾电影,还有飓风,永无止境的飓风。

我告诉胜宽这些,他露出很懂的表情:你是想要当总统,那你就需要上学。

Vernon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尹净汉说,长相是美国人嘛,和我们这样的不同。

车子开的很快,一路向南。我们很快到达这栋红色房子,夜里外面风雨大作,胜宽钻进我被分配的那间男孩的房间里,我们在被窝里取暖,听着外面的风声,感觉仿佛末日即将来临。

哎,胜宽说,好吓人啊。

没事,我说,在飓风里死掉的人只有千分之二,大多数都是因为别的原因——被卷进浪里,高压线短路……

啊啊啊啊,他拿被子把我的头捂住,夜里这栋房子没有电力,我们点了蜡烛,我掀开被子时他圆鼓鼓的脸颊抬起,在火光下映出橙黄的颜色,看起来饱满,像是汁水丰富的橘子。每年只有某个季节的时候,院长家人会寄来一箱,表现好的孩子才有机会领取。

于是我伸出手摸了摸,他弹跳似的躲开了。

Vernon——他喊道,好像很高兴,又好像有些害怕一样,明天见。

第二日,飓风临时拐弯,没有经过这里,只是将继续南下的路切断了。男人说着苦恼的话语,看了我一眼,我正穿着从那个男孩房间里搜刮出来的衣服,和胜宽并排站着。他点着一根烟,对我难得地笑了笑,仿佛鬼魅回魂了一刻。

Vernon想上学吗?我可以帮忙哦。

被捡到的第二周,飓风未能降临的第三天,我在社区学校入了学。胜宽在附近的加油站找了一份工作,我们就这么在红房子里住了下来。

****

尹净汉每日早上出门,说自己在做水管工的工作,然而连工具箱都没有带就出门了,开着蓝色的车子四处晃荡。

那哥谁知道呢,胜宽嘟囔着,你还是不要管他比较好。

不管是否修水管,他在镇上似乎确实与不少镇上的太太、甚至男性有染。红房子的恶魔,Gavin就是那么失踪的,被住在那里的恶魔叼走了——我在餐桌上说起学校里流传的谣言,尹净汉似乎眼睛眨也没眨,是吗?他不带感情地说,那真是太可怕了。胜宽看起来倒是有些不自在,他之前在加油站似乎也被这样刁难过。

我仿佛能看到尹净汉恶劣地在暗处向我比了个胜利手势,「promiscuous」,adj.濫交的,1937年拼字比赛的决赛单词,参考资料第二页的正面第三行。我真想把这个词贴在那张恶劣的脸上,那阵子我在准备学校的Spelling Bee拼字比赛。

Spelling bee,拼写蜜蜂。我想,真是个古怪的词,就像尹净汉一样。

Vernon啊,现在蜜蜂都灭绝了啊,尹净汉回答,就像勤劳一样。

学校在坡道上,沿着电线杆一路向上走就到了,天被烧成暗紫色,行走的崭新沥青泊油路,经过外观近似间隔颇远的一栋又一栋房子,白色的墙面,每间房子都有花,各种大小颜色,但没有蜜蜂。我没有自行车,总是憋着气跑过这段,因为过敏皮肤变得又痒又红,挠的话又会留下痕迹。

为什么不说呢,胜宽埋怨地给我抹药膏,通红的手指混着冰凉的膏药,被捉住时表情会闪躲。我盯着他,他偷偷将5美元塞给我,说是让我去买自行车。

今天搭朋友的车时候看到胜宽了,我说。

是吗,怎么没有打招呼呢?胜宽好像有些慌张,通常这种情况下他会问我是什么朋友,但今天没有。

如果问了,我就会告诉他,其实没有什么朋友,只是因为想见胜宽所以逃课走过去了。

在炎夏里走了很长的路,刺痒的皮肤和永无止境的天空一起,我缓慢地向着胜宽的方向行走。红顶的加油站门口,我远远地看见胜宽戴着一顶同样红色的帽子,稻草般的金色头发从帽檐下扎了出来。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他从裤袋里数了一些钱递给对面靠在车盖上的金发的男人。

还看见尹净汉了,他来找你要钱?我问,胜宽擦药的动作停了下来。

在飞驰而去的蓝色汽车上,我确信尹净汉看见了我。他从窗内伸出手向我挥了挥。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幽灵向我挑衅,我回头,看到胜宽已经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回他红顶的监牢中。我第一次见到时,那只雀跃的小鸟好像在这场等待飓风的停留中消失了。

有没有想过离开?我问胜宽,你这样就只是被他利用罢了。

净汉哥不是那种为了自己享受的人——胜宽辩解道,他要钱是有别的事情。

我不知道胜宽为什么执着地相信尹净汉是好人,对方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心情。周五的晚上接近十二点,尹净汉仍然没有回来,胜宽独自蜷缩在沙发上,像个等着已经无意回家丈夫的小妻子。我走过去,打开电视,陪他看着无聊的节目和电影,我把这个念头告诉了他,他却一本正经地说:我和净汉哥,从以前开始,就几乎像夫妻一样地生活着呢。

我握住胜宽的手,和圆鼓鼓的脸不同,胜宽的手不是那种很饱满的类型。他缓慢地靠了上来,头发拂在我的肩膀上,我问胜宽,那我们算什么呢?

胜宽好像到了极限,只是闭着眼睛,他的呼吸轻微,像小鸟摆动翅膀扇出来的风。

我将睡着的胜宽安放在沙发上,悄无声息地上了楼,再次清点背包里的东西:一张学生证,磁带机,几盒摇滚乐队的磁带,二十美元,一本封面是黑客帝国的日记本,1美元十支的油性笔,出生证明,一把瑞士军刀。已经写好的告别信仍然折叠着夹在我的生物书里,只有这本书胜宽不会碰。我重新打开来看了一遍,将它塞回去。

周六的早上,男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地坐在桌子边,狡黠地向我眨了眨眼,仿佛在炫耀自己无论如何都可以决定餐桌上吃什么一样。胜宽揉着眼睛,狠狠教训了他一顿。男人可怜兮兮地抱着胜宽,用韩语说着妥协的话。

我仍然没有告诉胜宽,我的母亲是韩国人,所以我也能听懂韩语。那个男人不知为何洞悉了这一点。他抱着胜宽,男孩由他亲手漂浅的头发干枯得犹如稻草一般,和他自己的金色长发缠在一起。他黑色的眼睛隔着桌子看着我,我对他的挑衅无动于衷。

在这栋房子的三个人中,只有胜宽一个人沉浸在这场过家家的游戏中。

我想起刚到小镇的第一周,带着我去入学的那天晚上,我和尹净汉有过仅此一次的对话。

如果不想的话,Vernon也可以不去上学的。黑色幽灵一般的那个男人用余光打量着坐在副驾驶上的我。

我们Vernon尼到底想要什么呢?他又用语气怪异的英语问我,明明平时可以正常地对话,但是对着我总是在用韩语口音的英文,像是故意要捉弄我一般。他的一只手伸了过来,放在我的大腿上,仿佛冬日的雪,接触得久了会令人有灼烧的错觉,我不自在地向旁边挪了一点。

没有什么,我说,我只是努力地活着。

那是我真实的想法,活着本身就已经足够我努力,至于别的,有或者没有,都没有关系。可以上学很好,别人排斥我也无所谓,只是存在着,就已经是对某种事物的反抗。

你会离开吗?他问,他收回了放在我腿上的那只手。

我不知道,我坦白地说,你会离开吗?

他笑了起来,避开了这个话题。黑色幽灵的魔法仿佛一瞬间在这车内枯萎、消失了。

晚上我回到房间,写下了告别的信。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但我知道,我会和胜宽一起走。

**** 如梦境一般停留了的两个月里,我仍然对胜宽和尹净汉的故事一无所知。但胜宽越来越常钻进我的房间,我们互相乱穿对方的袜子,吃59美分一罐的鹰嘴豆罐头,在人工香精和粘稠含糊的饱胀感中爬上床。

尹净汉像是彻底放弃了在我们面前晃悠的念头,时常一失踪就是好几天,再后来就变成一个礼拜,回来时自然地坐在桌子边和我们打招呼。我们似乎永远无法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或是否会回来。胜宽开始还偶尔抱怨地说着一些话,渐渐地,他似乎意识到了这是一场即将发生、为时非常漫长、且完成时间不定的遗弃行为。他不再主动提起那个名字。

在尹净汉消失的时间里,我替代他为胜宽染头。胜宽温驯地坐在浴室里,穿着黑色的背心,一边被廉价的药膏疼得皱起鼻子,一边拽着我的手臂快活地和我讲述加油站古怪的客人与刁钻的同事。胜宽似乎有这样的本事,同时能够表现疼痛和快乐,他的情绪总是很着急地涌上来,然后要花费比他人更久的时间消退。

他终于在某天发现我逃课,挥舞着拳头威胁要告诉——他停了下来,意识到没有人可以告诉。尹净汉大部分时间不会管我,我始终怀疑他让我上学只是为了分开我和胜宽。好像真正在乎我是否在学校的只有胜宽本人。

别管那些了,我们去真正的学校吧,我说。

我拉着他跑去镇上的电影院,趁着检票员打瞌睡上厕所的时候钻进去,那里放各种各样的影片,哈利波特、黑客帝国、星战、浪漫喜剧、我们在不同的放映厅里乱窜,什么都看,没有特定的种类,我盯着屏幕,他陷在红色的椅子里打瞌睡,醒来的时候,我告诉他片子放到哪了。

“我们晚上经常会看电影。”我告诉他,以及关于孤儿院的一切。

“有什么喜欢的影片吗?”

“唔,好像都那样,觉得很有趣,但是离我们很远,”我说,“不过当时放完哈利波特有好多孩子都在讨论自己会不会是巫师,结果院长拿了一根木棍当作魔杖让我们每个人都试一下,没有人能让羽毛飞起来,大家才罢休。那段时间很好玩。”

他好像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听起来好像净汉哥会干的事。”他总结道。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尹净汉。他的手和每一次不安时一样瑟缩地摩挲着衣角。

晚上我们一道回去,浓墨般的夜里,正是连环杀人凶手和幽灵出没的好时机。我坐在后座上,他蹬着新买的自行车,我们从那些花丛前飞驰而过。我屏住呼吸,胜宽好像发疯一样地狂蹬着,一边大喊——该死的尹净汉,留下车就好了。我憋不住地笑出了声,他也一起放声大笑,不知谁家的狗被吵醒了,在夜里狂吠。

一切都像摇晃摄像镜头记录下的失真景象一般,我们手电筒的灯光打向街道,或许是他祈求的太过真心,那辆许久不出现的蓝色雪佛兰诺瓦在我们回去的时候正停在门口,与之相对的,还有一辆灰色的卡车停在道路上——很少见的款式。

我感到有什么不详的事情正在发生,仿佛在墓地见到了苏生的死者,这里有那种潮湿的泥土的味道。胜宽的表情暗了下来,仿佛尹净汉一瞬间占据了他的身体。

你在外面等一下。他用第一次见面时,说不要上楼的口气对我说。

我等待着。

然而没有发生:争吵、碎裂的玻璃、那个男人讨好的话语、匆匆跑出来的情夫,或是溅在窗户上的鲜红色的血浆——什么都没有发生。

胜宽大步地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有一种暴怒的、不属于他的表情,他越过了我,撬开蓝色雪弗兰的门,试着寻找有没有像电影里一样,拉出来就可以打火的电线,但没有。我扶着车站在那,看着他的动作,像看着一场飓风席卷而来,飓风重重地拍了两下方向盘,警报声划破浓墨一般的夜。

房间的窗帘背后有人影走动,被瘦削的男人挡了回去。尹净汉站在窗前与我们对视了一眼,他拉上了遮光窗帘。

胜宽从车上下来,坐在我旁边。

爱是什么样的东西呢,他喃喃自语地问。

是想要亲吻吧,我回答,电影都这么演的。

于是我站在车门口亲吻了他,有着和汁水丰沛的橘子相同的味道。他的手指陷入我的头发里,我们倒进后座里,肌肤贴着肌肤,腿和腿纠缠在一起,仿佛两团粘稠的果冻一般,被忽如其来的热流融化。铁锈一般的味道,团在角落里的报纸的味道,汽车漏出的汽油味道,黑暗里视线变得狭窄,我看见橙色的月亮,漆黑的夜空里灰白的巨大烟囱缓缓升起,我们在彼此身上涂满果酱,亲吻逐渐变成一种饥饿的啃噬。

胜宽咬了我的肩膀一口,他惊慌地弹开,试图将我推开。

我说,没有关系的,胜宽如果想要的话。

他在我的怀中逐渐放松了下来,肌肤变成某种奶油,绵软,松弛,将一切无法命名的情绪淹没在里面。

第二天早上,他蹦跳着冲向我。

“我要离开这里。”他大声宣布,我在清晨的阳光中注意到他换了一套衣服,橙色的头发在阳光下跳动着。而路边那辆灰色的卡车已经消失不见。

“如果胜宽想走的话就一起走吧,毕竟是胜宽把我捡回来的。”我回答道。

由飓风开始的故事,也在下一次飓风来临前迎来了终结。

****

我见到胜宽的第一个夜里,听见过那种声音从楼上传来:牙齿与骨头交错,腐肉和血的声音。

我戴上耳机,想,如果明天早上我醒来,就和胜宽一起上路。

红色的房子里,男人在报纸后打量着我,他在桌上用韩语问:胜宽也很久没有进食了吧?不和我一起走的话,怎么保证他的安全呢?

胜宽惊慌失措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意识到这句话是韩语的。

没关系的,胜宽立刻答道,我最近都很饱了,或许和哥一样,我也不需要一直进食了。

是吗,那照顾好Vernon。尹净汉将目光投向我,像是洞悉一切般地微笑着。

鬼魅伎俩,我无动于衷地继续吃着早餐。胜宽不安地揉搓着袖子,袖子下的那截胳膊上有着深浅不一的牙印。

夕阳的车辆上,尹净汉问:我们Vernon尼到底想要什么呢?

尽可能地活着,我回答,仅仅是活着,就已经是对某种事物的反抗。

我不知道我在反抗什么。

某种具体的或者虚无的东西,我曾经编造了很多,但是某一刻,我意识到这一切并没有意义,就像饥饿一样,每当你填满它,过不了多久就再次将人劈开一样,永无止境。麻木地重复着相同的事物,在其中寻找细微的新鲜内容,难道活着不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吗?而坐在胜宽旁边,心脏的跃动是真实的。

我知道我会永远和胜宽离开,一只小鸟,尚未长成合适的样貌,颤抖着,无法控制力道的,新生的秃鹫。

胜宽问我,你爱我吗?

我说,我不知道。但是从第一个清晨开始,每当我看到你颤抖着的脸颊就想要尝一尝,这样算爱吗?

那是饥饿,胜宽说。

我最喜爱的胜宽圆圆的脸颊颤抖着抬了起来,像是他一边努力在微笑,一边试图停止哭泣。我躺在motel的床上,想要去抚摸他的脸颊。

我笑了起来,饥饿和爱也差不多吧。你饿吗,胜宽?

胜宽睁大了双眼,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想他或许终于理解了一切,他迫不及待地低下头亲吻我的脸和嘴唇,我的脖颈,和他刚刚制造的崭新伤口。

血液的啜饮声中,我听见他说:

一直很饿,我一直很饿,Vernon。

-PART I VERNON . END-

“在所有尹净汉的谎言里,唯有这一件,是我坚信不疑的。”

PART II SEUNGKWAN

现在说起来可能有点好笑,不过我一直希望能有一栋属于自己房子。

三岁时,我吃掉了来做保姆的女孩,我的父亲因此离开。我随着母亲一起在海岸边不断搬家,我不断地被迫转学,母亲希望我不要交到任何朋友,但我总能交到,总有好奇的孩子来照料我这个陌生的亚洲面孔。没过多久,我咬下了那个朋友的耳朵,我们再次离开。

贫穷像是一种必然,就像我意识到母亲的疲惫和我们越住越小的房间。

长大以后,会努力工作给你买一栋靠海房子——我在电视上所有的承诺里精挑细选了一条,装作不在意那样和母亲说。说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映出一栋美丽的房子,金色的沙滩和透明的海浪,卷发的母亲抱着我,和素未谋面的父亲一起露出那种标准的、美国家庭式笑容。

我想母亲不一定喜欢我,但应该喜欢房子。她没有像节目里那样露出微笑,也没有拥抱我,只是忧郁地靠在沙发上看着我。三天以后她离开了,只留下了五十美元和一封信,说她已经尽力了。

“她确实已经尽力了,”我说,“我非常理解她的处境,一个女人独自带着我也太困难了,想要逃跑也是正常的。”

尹净汉在驾驶座上微笑了起来,“是吗,但是胜宽也很不容易呀。”他的话语里带着天然的不真诚,但又确实是温柔的,有时候我觉得他只是下意识地在说我想听的话,因而感到厌烦。

“成年以后,这类欲望就会缓解,”他安慰我,“否则我们这类人这么多,美国都被吃完了。”

我将信将疑,计算了一下,有些沮丧,“那还有三年啊?”

他说,“哎,胜宽以为噬人族成年是靠美国法律吗?那我们韩国人岂不是还得考虑一下按哪国法律。”

“那是靠什么?”我追问,他却不肯再开口。

“等你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了。”他用那种糊弄人的口吻说道。

他可怜兮兮地问,“胜宽成年后会不会抛弃我。”

那时他刚从燃烧的房子里救了我,我还未习惯他这种秉性,只好说,“不会的,净汉哥不要自己偷偷逃跑就好。”

他说,“怎么会呢,我可是很爱胜宽的。胜宽爱我吗?”他轻飘飘地把这个我从母亲那里苦求不得的词,向着我丢了过来,我的心里燃起了一种无名且茫然的愤怒。

“刚认识没多久的人说什么呢,”我硬邦邦地回答。

他又像是洞悉了我的愤怒一般地“哎”了起来,“看来是我单恋呀,”他说。

我们用韩语对话,与英语不同的含混不清的词组,像是在这其中我们找寻了一个秘密的通道。他用这门语言说着轻佻的话,和我与母亲平日的对话全然不同,和我看的那些节目里的也不一样,我怀疑他是否是从那些轻佻的韩国爱情剧集里学习的韩语。

我因为他的话语生气,又被自己的敏感激怒。车辆广播放着迷幻音乐,我沉默不语,转头看向窗外。绿色的田野和蓝色的天空,尹净汉在车窗玻璃的反光中,他摇下了车窗,金色的头发像麦穗一样地在风中飘动,像是麦田里的稻草人一样,我猜想,就像我在夜里想起母亲一样,他也在想着某个人。但那也绝不会是个好故事。

像我们这样的异类,无法停留在任何地方——至少那时候我是这样想的。

总是不自觉地制造死亡,总是在逃跑,我们的爱与饥饿都是致命的、违法的。

所以当净汉哥问我有没有兴趣在哪里定居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回绝了。

“说什么傻话,”我假装抱怨道,“逗人也要有个限度,我可是未成年,是想被通缉吗?”

“吃的部分我会负责的,”他避开了成年的部分,“胜宽啊,你只需要考虑其他的。怎么样?”

我侧过头,他点着一根烟,四月还是暖和的日子,我们停在公路旁的草丛中,草叶茂密,公路上偶尔行驶过一两辆车,我们坐在离公路一段距离的地方,车内的收音机在播放着今年飓风预计会造成的损失,他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只剩叶子间一点猩红和偶尔飘来的烟雾。

我想起闪过白色的海浪和蓝色的天空,海鸥的叫声,母亲忧郁的眼神。

“我考虑考虑。”我说。

三天以后,我在走廊里遇见一个棕色头发的小盗窃犯。他黑色眼睛直视着我,闪着好奇,警惕和一点兴奋。两周后,我们三人在一栋尹净汉拥有钥匙的房子里住了下来。

“只是为了躲飓风,”尹净汉警告我,“等到结束就把他丢在这里。”

“好啦,说过好多次了。”我一边兴奋地在房子里上下乱窜,他看着我一副兴奋地样子,叹了口气。

“胜宽,”他问,“你没有在打那个主意吧?”

我向他保证,我只是因为觉得Vernon可怜,才要求带着他的,而且我很寂寞——“毕竟哥老是抛下我,自己出去找人不是吗?”

我免不了注意到自己语气里的怨念,金发的男人把我一把搂住,摇摇晃晃地推着我走路,开始嘟嘟囔囔:“怎么会呢,我可是很爱胜宽了。胜宽爱我吗?”

“当然。”我说,我现在已经可以顺利地说出这句话了。

“和母亲比起来呢?和Vernon比起来呢?”他追问。

“当然是你了,”我说,“难道不知道吗,我永远最爱哥呀。”

他把我抱的更紧了一些,我想他一定知道我在撒谎,但他什么也没说。

晚上从Vernon房间出来后,我在房间里的衣柜里捡到了缝着S.C.的姓名牌的连帽衫。第二天,我以保暖的名义让Vernon穿着那件帽衫下楼。

站在熹微的晨光里,我看到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像是忽然上身的鬼魂。我悄悄把手藏在身后,使劲地捏着自己,以控制不要露出窃喜的表情。

就这样,我们顺利在红色的房子里住了下来。

**** 真正定居以后,又会偶尔怀念在路上的日子。

打工本身非常无趣,家务就更加烦人,但似乎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在乎这栋房子的清洁问题。尹净汉神出鬼没,而Vernon好像从来没有做过饭。我只好担起重任。

一碗饭分成两半,就可以变成两碗,多么神奇的魔术。尹净汉在家的时候,我们一起腌泡菜,Vernon好奇地在旁边看着。尹净汉蹲了一会就累了,兴趣过去以后,就开始坐在椅子里瞎指挥,我用带着酱料的手把他拉回来,他极不情愿地被我使唤着去搬罐子。

等到我从厨房洗手回到客厅的时候,尹净汉再次消失不见,在搬东西的人已经变成了Vernon,他倒是不介意地笑了起来。

“还挺有趣的,”黑眼睛的男孩站在落满阳光客厅对我说,“我也想帮上胜宽忙嘛。”

楼上的水管和永远在落灰的卧室,洗不完的衣服和床单,我在角落里陆续翻出了各种各样的被蛀虫啃食完了的衣服。

“因为破了,所以前两天都扔了。”我故意说给尹净汉听,他却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胜宽辛苦啦。”他说,只留下我一个人荒唐地生着闷气。

甚至像这样。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刻,在住在红色房子里后,也远比旅行时少。我购买临期的罐头玉米浓汤和酸黄瓜片,而他偷偷地调换自己涂了花生酱的面包和Vernon要带去学校的午餐,被我大声制止。

“你怎么做的出来这样的事?”我生气地揪着他的耳朵,金发的男人笑嘻嘻地求饶,“因为有趣嘛,”他说,“我不是一直这样?”

我松开手,他软软地靠过来,抱住我。

“生气了?”他用韩语问我,“胜宽好像变得暴躁了,以前都很喜欢这些的。”

尹净汉的体温透过衬衫传递过来,被抱紧的感觉总让人感到无助和灼热,我惊讶于他居然有体温。有时候我看着他,会觉得他应当是冰冷的,但实际接触的时候,骨骼和皮肉挂在一起,和外表相反,宽大的手和修长臂膀将我围在中间,像是被冰蚕被围起来一样。我闭上眼睛。

仔细想来,尹净汉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路上的时候,我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但当停留下来的时候,我意识到,很多事情我不可能一辈子逃避的。

比如尹净汉是在路上的人,而我不是。他是改变我生活的人,而我不是他的。

他被鬼魂追逐着,无法停下。

在我之前,那辆蓝色的雪弗兰上还居住着别的鬼魂。

这辆车是那个故事的主角的——我是这样猜测的。我在车的缝隙里找到一个耳机,上面贴着W.W的字样的贴纸,或许对方叫沃尔夫-沃特。不过我想尹净汉或许不想知道这里还有对方的遗物,我把贴纸撕了下来,塞到座垫更深的缝隙里去,保证警察摸不到的那种。

四月,尹净汉询问我定居事情的那天,还有一些别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在公路边生火,尹净汉很自然地递过来压缩饼干,行军炉的火热起的水,加了点叶子就变成有味道的茶,他的手上还有方才抽烟时的烟味,收音机放着某个乐队的歌曲。我们说完那段没头没尾的话,谁都不再出声。

“嘿,小孩。”我转头,两个男人从车上下来,我警惕地站了起来。“别紧张,我们是一样的。”那个高个一点的说,咧开嘴,一股腐烂的味道飘了出来,很细微,但对我来说不算陌生,“我们只是闻到了你们的气味,没有恶意。”

尹净汉的手搭上了我的肩,“你们搞得他很紧张。”他说,但我感到他也和我差不多,手指掐在我的肩膀里。

我们四个人坐在火堆旁边,尹净汉异常地沉默,他态度紧绷,和我平时习惯的那副轻佻样貌不同。我只好绞尽脑汁地接话,让情况不至于那么奇怪。

“你的衣服……上面有血。”

“哦,这是我的血衣。”矮个子的男人说,“你知道,每次进食的时候都会对他们产生一些感情,所以我会取一点他们的血,我希望他们能够陪伴我继续下去。”

“我不这么想,”另一个男人说,“记住太累了,你只是不断地亏欠——没听说过哪个人会记住自己吃的所有鸡的名字。”他露出狡黠的表情。

“我倒是觉得,在吃掉的过程里,他们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了……”他伸出脏兮兮的手开始摸自己的脸,“这个鼻子是瓦妮莎的,这个耳朵是莉亚的,这个肚子……哦这个啤酒肚是我自己的。”他发出一阵粗鄙的大笑声。

我有些无措地转头看向矮个子,那人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那你的骨头也被替换过了吗?所有的血液?”

“你们还没有试过吗?”矮个子的噬人族忽然转头,他的眼睛在火光里仿佛地窖里幽暗的魂灵,“吃掉骨头和一切——那简直是噬人族的成年仪式。”

尹净汉脸色马上冷了下来,拉着我离开了那两人,我们很快跳上车离开了那里,启动的时候,高个那人忽然冲了上来,不知是真的想要袭击还是吓唬我们的,发出一阵阵的怪叫。我的心脏跳动,不只是因为害怕还是兴奋。

仿佛拼图渐渐连结在一起——吃掉骨头以及一切,可以获得自由。尹净汉开车的时候紧绷着下颏,但我知道他肯定意识到了我在想什么,他说,“不是单纯直接吃掉就行,需要对方完全自愿。”

尹净汉侧过头,笑了笑,“怎么样,心动了吗?胜宽如果有一天想要摆脱的话,可以吃掉我看看。”

他好像以为自己装的很好,天尚未亮起,仍是鬼魂四起的时刻,月光和隐约的音乐划破他美丽的假面,我第一次看见他慌张又不知所措的模样,仿佛什么秘密被人捅破。他说完立刻就后悔了,却无法再收回,只能硬着头皮强撑着在我面前装作无事的样子,嘴唇抿成一条很薄的线,稍稍偏浅色的瞳孔在月光下微微颤动。

摩挲着那条从车里找到的耳机线,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他被鬼魂追逐着的秘密。

尹净汉无法停留,而我想要一栋自己的房子,一个不变的家。分歧从开始就已经埋下。

我拥抱着他,继续用韩语抱怨和斥责他,而他默契地抱着我,说着服软的话。

黑眼睛的男孩站在我身后,注视着我们。

**** 在路上的时候,我有时候会去教堂。大部分社区教堂都是很简陋的,没有彩绘玻璃,没有巨大的穹顶和美丽的绘画作品,只是一间形状略微有些奇怪的房子。但不知为何,如果在早上走进去的,一束束光从透明的窗户里洒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着的灰尘和颗粒,会有种意外的宁静。

虽然道义上我应该回避教堂,但其一,我信佛教,其二,教堂里总有免费的食物。我总是很饥饿,即使那些食物无法填补,我也会走进去。牧师微笑着递给我面包和一点葡萄汁,我在心里对佛祖说了一声抱歉,然后大口吞咽,想象自己吃的是血肉。

佛祖啊,我这是为你吃掉竞争者,我心想。

胜宽总是有一点小聪明,我母亲以前总是说,希望你能保佑他平安成长吧。她现在还会祈祷吗?我好像有点想象不来,她走的时候把佛像都拿走了,也许现在每天在祈祷我不再出现吧。

尹净汉从来不陪我进去,他站在门口抽烟,很快被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赶走。我嘲笑他魅力没有他想象得那样无边,他嘿嘿地笑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候出来时,他已经和谁搭上话了。我看到就会径直走回车里,他假装不认识地瞥我一眼,继续和人低声交谈。

“是旅伴,”我听见他说,“不要介意。”

在教堂门口搭讪,即使是我也忍不住觉得他会下地狱。我坐在车上,等着他回来抱歉地塞给我一些钱,让我去附近的宾馆先睡。夕阳在他背后燃烧,那时候他从火场中出现,也是一样的模样。

因为是恶魔,所以无法进入教堂吧——我心想。远处他挺直身体,又发出那种令人尴尬的笑声,对方递给他一根烟,他凑上去。

尹净汉有着过于苍白的唇,叼着烟的时候,就显得有些下流。我闭上眼睛,想想佛像,想想母亲,我对自己说。他们接吻了吗?他们拥抱了吗?我不知道。我只是坐在车上,就像我在教堂里,有时候吞噬的是耶稣的血肉,有时候是尹净汉的。

尹净汉走回来时,指间夹着一张卡片,正面是教会宣传,背面是电话号码。

“怎么生气了呢?”他伸手捏我的脸,“胜宽不想我去吗?”他像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样问着,实则恶劣到了极点,“如果真的这么不高兴,我就不去了。”

我被愤怒驱使,张嘴咬住他的手指。他没有闪躲,只是看着我,我虚虚地咬着那根手指,他耐心地等着我,也不出声催促,也不抽出手指。他注视着我,背着光,不远处的十字架在他身后,彩色的天空透过玻璃映在他的脸上,他看着我的眼神怜悯又温柔。

那一瞬间我知道我完了,比起尹净汉笃信我不会伤害他,更可怖的是我确实闻到一股香味。那是铁锈、稻草与旧报纸结合。我后退时他的手指划过我的口腔,仿佛灵活的舌头。

“胜宽啊,哥不会抛下你的。”他低声说,“我那么爱胜宽,你爱我吗?”

我看着他,目眩神迷,被不可知的悲伤淹没,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哥真的爱我吗?”我抽泣着,抓住他的衣服,试图把鼻涕蹭在那件灰色的西装外套上,以阻止他的离开,“为什么我感受不到呢?”

——为什么我还是不断地渴求呢?就像饥饿一样,明明已经饱餐了一顿,却无法满足。

他拍着我的背,像是哄孩子一样地,一下一下地顺着我的头发。说完该说的话,他仍然离开了。

车窗上反射着天边的颜色,我看到车窗上自己的眼睛,我的脸和那些紫红色的云彩叠在一起,我的嘴唇移动,与他的身影交叠,他慢慢地远去。

谁亲吻他,他亲吻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对自己说,他总是会走回来。

他必须回来。

他没有回来。

在我们定居后,他失踪的第三周,我开始焦虑不安。Vernon似乎看破了这一点。他揉着眼睛,抓着我出门,督促我吃饭,给我补发根。

热气蒸腾的卫生间里,我赤裸着坐在前面,他的手一点一点地顺着我的头皮,沿着缝隙将我整个覆盖。我说着抱怨的话语,他给我很夸张的反应,我噗嗤笑了出声。

镜子里,黑色眼睛的男孩像是无法移开目光一样地注视着我,我猜想,是否我也是这样注视着尹净汉的。像一团黑色火焰,热烈又无法掩藏。

“胜宽应该多爱一下自己。”他忽然说,“你这么有趣,可爱,少听那些人的话就好了。”

我一瞬间有些恶劣地的念头涌了上来,问,“我这么好,Vernon爱我吗?”

他坦然地注视着我,“当然。”他说,“胜宽把我救出来的,给我食物,让我住在这里。这样的情况,不爱胜宽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我被自己的卑劣击中,躲开他的目光。我想起尹净汉拿给我看的那封告别信,尹净汉抱着我说,胜宽啊,真的关心你的人只有我,没有你我怎么办呢?

佛祖啊,我心想,人怎么能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呢。

****

清晨的时候,我走进家门。尹净汉坐在桌边,表情疲惫,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到来。

“有认识胜澈的人来了,必须马上离开了。”他说,“但是只能你和我。”

我看着他,像每一个捡了宠物而成人要把它送走的孩子一样觉得不可理喻,“Vernon和我们生活了这么久,为什么要丢下他?他很安全。”

“你对你真正爱的人没办法忍得住的,”他有些悲伤地看着我,像是已经预知了最终的答案,“那是我们的本能。”

“那我们之间算什么呢?”我终于问他,“哥每一次和别人做爱的时候,觉得我又是什么样的想法呢?”

尹净汉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么直接地问他,别过头去,“所以我从来没有亲过胜宽不是吗?”

“昨天我和Vernon做了,”我对他说,“他现在还活着,我忍住了。不是哥说的那么难的事情。”

“骗子,”我打定主意不再听他说的任何话,转身离开。我在门口的柜子上拿走了他的车钥匙,而他只是注视着我,没有移动,也没有挽留。

在我们离开红色房子的路上,我在教堂停了下来,拉着Vernon又去了教堂一次。

“胜宽喜欢这里什么呢?”他问我。

如果这句话是尹净汉说出来,就是挑起新一轮战争的开始,但Vernon讲得格外地真诚,我也只好认真以待。

“非要说的话……食物?”我想了想,“还有这种盲信的氛围。”

“盲信?”

“终其一生地去相信一个无法被证实的存在,把一切都托付给对方。”我说,“难道不是盲信吗。”

他眨了眨眼睛,我们坐在第五排,刚好是不会被牧师看到的范围。

“可是他们看起来都很幸福,”他说,“真的假的也没关系吧,大家有自己的活法嘛。如果无法被证实,就也无法被证伪吧。”

但那仍然是盲信——我没有说出口。Vernon的想法总是这样简单,把一切东西混在一起,正确的和幸福的,好的和可接受的,乍一看似乎很直线条,有时却有着穿透一切含混不清的障碍直达真相的能力。

我的手在木板凳上摸索过去,摸到他的手,握住,“你说得对。”

他向我挑眉,但红了耳朵,轮廓清晰的侧脸笼罩在这光线里,像新生的神明——年轻,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又天生地已经了解了一切。我久违地感到心脏一阵激烈地跳动。

我们走出教堂,他为我拉开了车门,我们驾驶着蓝色的车辆离开。

“因为即将到来的飓风Gabrielle,州政府已经颁发紧急避险命令,近7天请远离以下地区……”电台反反复复播放着。

然而天气晴朗,没有雨也没有风,像是一切都不会再束缚我一般,我摇下了车窗,风吹过我的头发。

是我更坏一点。我心想,不知为何地微笑了起来。

****

我坐在副驾驶上,咬了一口面包,在本子上写下:需要吃掉一位______。那页的标题是四个字,成年计划,然后在那条横杠上填下:自愿献身者。略加思索,我又加上了英文单词,骨头及一切,Bones&all,将这条重重的地圈了起来。

尹净汉看了我一眼,“在写什么呢?”

“没有什么。”他却仿佛看穿了一般停下了车。

“不要打这种主意,”尹净汉说,“不是这样的,你并不会因此得到解脱。”

我说,“知道了。”

他似乎有些着急地说,“不是每个人都能从那其中活下来的,知道了吗,胜宽啊,哥会负责的,你不要动这些脑筋。”

“那哥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故事?”

他叹了口气,“胜宽不是自己翻过了吗。”

他有一本笔记本,上面记着很多名字,那是他的“血衣”,他的被害者名单。

“W.W,”我说,“Wonwoo,我翻过那阵子的报纸了,是叫圆佑对吗。”

——理论上我应该还认识他,住在同一栋楼,喜欢喂小猫的那位。

“说他纵火以后逃跑,实际上是哥吃了他对吧?”

“所以那天不是你从火场里把我救出来,而是那场火本来就是你放的。”

他没有说话,我看见幽灵仿佛缠绕在他的脖颈上,勒紧,直到他无法动弹为止——

“那你呢?” 他问,“胜宽那时候为什么呆在火场里不走呢?明明没有受伤。”

答案显而易见。我心想,被母亲抛弃的孩子,还能做什么呢?

所以当我看到黑眼睛男孩的一刻,我就了解了——这是我最好的机会。

一个和我一样孤独、了无牵挂、生念不高的孩子。

是我最适合的“自愿献身者”。

我歉疚地看着他在motel的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胜宽,”他提起了行李包,向我招手,“可以了,一晚,有热水。”

我快步地走了过去,他身上散发着某种味道,像是铁锈、稻草与旧报纸的味道。

****

骨头以及一切,自愿和奉献,成年和控制。

我抬起头,金发的男人走了进来,房间里只有我的身上和床单上沾满了血液。

我看着他,开口,“没有成年这回事——都是你编的,是不是?”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悲伤,也有某种深深的无可缓解的痛苦,仿佛终于放下某个重担,又仿佛与我同时被虚无击中。

“……我只是希望你有一些能够活下去的动力。”他轻声说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一点希望,都活不久。”

我转过头,镜子还在墙边。

我看见自己的表情,像一个橙色头发的幽灵。

-PART II SEUNGKWAN. END-

PART III JEONGHAN & W.W, S.C. and Others

“两个想成为鬼的男人,和一个想成为人的鬼的故事”

JEONGHAN

椭圆形的。我研究了一会,崔胜澈在旁边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想要引起注意。我没有回头,继续研究着一个合格的钓竿应该是什么样的。

钓竿和钓线一样重要,以前有人告诉我,一个好的钓竿应当前后重量均匀分配,握起来既不会毫无分量,也不会过于沉重。我总是希望能够掌控一切,就连恋爱的心也一样,不过度关心,也不会逃避到会丧失乐趣的地步。

“哪个更合适?”我转头,看向我的恋爱对象,“这根长但是太粗了,要削好久。这个细,但是看着没有什么重量。”

“呀,那是我们家的桌子腿吗?”

“这种事情不要在意,”我说,“它自己飘到二楼来了。”

谎话,我从楼梯口飘来的地方偷偷拆的,还花了不少力气。

他好像很无奈,“哪有人第一次来恋爱对象家里就拆桌子腿的。”

我无辜地眨眨眼睛,“哪有第一次去恋爱对象家里,就被飓风困在里面的。”

“那是我的错吗?”

“不是吗?”

“好吧,”他无奈地说,过了一会,他说,“用扶手——那根细的吧,粗的到时候你懒得磨了还要来找我,我可不想干木工活——你干嘛!”

我把桌子腿投入外面窜流的洪水里,扔得不够远,它打了一下下面那层的房檐才掉落下去。崔胜澈的表情像是恨铁不成钢,想亲自示范一样,但这里只有一条桌子腿。

我走过去示好地亲了他一口,崔胜澈紧皱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点,我靠着他侧躺下,他伸出手臂把我搂住,体温像个热烘烘的小暖炉,我舒适地靠着他。

“你小心点,”他说,“削的时候别受伤了,到时候可没人帮你包扎。”

“知道,”我闭上眼睛。崔胜澈的心跳像是一个恒常的因素,外面只有风和洪水的声音,我们的车和那个混蛋残留的尸体应当也一起被冲走了,想到这点,我的心情就好了一些。

  1. SEUNGCHEOL

飓风结束,这栋房子还坚挺地立在大地上,我该说什么?感谢当初盖这栋房子的时候没有偷工减料的人吧。这里离海滩不远,水已经将整个一楼淹没。森林在不远的地方,我们有时候能看到死掉的小动物被冲过来,他看了我一眼,我说,不,估计不干净,不要吃这个。

因为飓风的原因,这里没有电也没有网,我们只能打开收音机打发时间。这次似乎是一场百年不遇的飓风。

“因为哥伦比亚地区暖流的对冲,以及西伯利亚冷风的加强……”我们听得昏昏欲睡,总之救援不会很快到来,这点我们都清楚了,受灾更严重的地方还有很多,而这里只是一栋远离村庄的小屋——原本是用来打猎时偶尔居住的。

新生的河流在门外气势汹汹地流淌着,他百无聊赖地说,这样就可以钓鱼了,不如来做钓鱼竿吧。

尹净汉从房间里拿走了所有的刀具,我担忧地问不会伤到你自己吧?削的时候要小心。他好像很无聊地嘁了一声,胆小鬼,他说。

然后我们接了个吻。滑腻的舌头,像条鱼一样钻了进来,尹净汉好像无意掠夺,只是想从我这里确认一些东西还属于他,他太没有安全感了,是谁教他的?

电台不放歌了,可惜……尹净汉坐在窗户边上,开始削那个棍子,金色的头发飘来飘去,老糊到他脸上,他不耐烦地甩了甩,但没有扎起来。他肯定注意到我看他,有些得意地抿着嘴唇。

“你在想什么?”他问,马上又反悔,“你还是别说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我在想剩下的食物,救援多久会来——我肯定会这么回答,但是我其实在想着他的嘴唇。我们都不是诚实的人,这在交往的过程里我们都明白了,摩擦着探索一些合适的交往方式。

“在想你很好看,”我决定诚实一点,“你知道,我们本来时间就不多了,如果能过来多陪陪你男朋友就更好了。”

他瞥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刀在手里转了三圈,挥舞着手里那根不算钓竿的木棒,用韩语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我能听懂的部分都是脏话。

我知道他还在为我没有告诉他就去找了Mike这件事生气,但我希望也知道,他不说一声就偷偷跟上我的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原谅。

我提高音调,“尹净汉?”

他放下了手里的刀具,黑色的眼睛盯着我,像是风暴中漂流的死鱼。

“你知道你在威胁一个实际意义上的连环杀人凶手吗?”
 “我在威胁不愿陪我的男朋友。”

“你这个人真是有点毛病,”他抱怨道,“根本不在乎我想要什么。”

我虚心提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钓鱼,”他说,继续削他的木杆,“你不要一直打断我。”

“很酷,”我说,“你预计多久能好?因为我可能等不了那么久了。”

尹净汉停下了刀,“你可以。”

“要多久?”

“等到直升机来了。” 他摆出那种固执的表情。

“你不知道直升机什么时候来,是不是?”

“你也根本不知道我会不会跟上来,不是吗?” 他说,语气平静。

我举起手,“那是个意外,我只是觉得那天是最合适的时机,马上要飓风,如果他失踪也不会有人好奇。”

“嗯哼,继续编。”他手起刀落,又削掉一块,那根所谓的钓竿迟早得被他削成韩国筷子。

“你知道的,飓风,信号不好,而且本来也没办法带你去海滩。”

“所以你能打电话告诉我计划取消,但没办法告诉我,你是去谋杀害了你妹妹的凶手了?”

“那你希望我怎么办,”我请教他,“看到Mike独自离开,立刻给我的连环杀人凶手男朋友打电话吗?”

“对。”他冷酷地说,“不然什么时候给他打电话呢?”

外面河流激荡,我们一齐向外看去,然而没有任何人或者事物,树与残破的桌子漂了过来,我们像是被整个文明社会抛弃在这大自然里一样。

收音机继续播报:“因为瓦斯爆炸的可能性,我们不建议任何居民近期回到自己的住宅。重复一遍,因为瓦斯爆炸以及高压电短路原因,近期搜寻会主要通过直升机进行,以下地区的居民请尽量在屋顶或方便救援的平台呆着……”

我们静静地听着,一排的播报中没有KL,甚至没有这里附近的地区,这意味着救援至少要到下一轮。昨天呼啸的狂风和海浪中有无数人丧生、失去了家庭成员、流离失所,无数的人在焦急地等待着,痛哭,或是和身边的人相拥。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飓风——收音机里这样形容。我们小小的幸福像是那恰好未被吹下的叶子,在枝头上瑟瑟发抖。

“我道歉,我说过不该那么叫你的。”我率先开口。

他摇了摇头,“你不是第一个想让我帮忙杀人的人。”尹净汉看着外面的河流,停了一会说,“一个人接触一个怪物还能为了什么呢?”

“因为他美丽?因为他心肠很软?因为他会给我的泡菜汤里多加一些泡菜?”

“要听你这些话,还不如杀了我。”

他走过来,身上仍然有血的味道,但还混着一种类似柔顺剂一样温柔的香味,他的头垂下来,头发吹在我的脸上,亲吻我。

我的身体上现在开了个洞,而罪魁祸首的那枚子弹不知为何幸运地卡在了里面,现在正在失血中。谁会想得到Mike会随身带着枪呢?生物课上说失血会造成寒冷和幻觉……也可能是电视剧里说的。他的嘴唇在那附近徘徊,温热的,柔软的嘴唇。我不知道没有水喝他怎么还能维持这样柔软的嘴唇,我自己的已经开始有些干裂、脱皮。

“你知道,是我希望这样的。”我低声说,“我第一次就问过你。”

****

那时候有点傻气地,在以为可以英雄救美,意外地目睹了一场后巷里的血腥的屠杀之后,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着尹净汉。

想着他如何能够成为我计划的一部分,想着他看到我目睹他吃人的一刻,看起来却孤独、冷漠、并不算太惊慌。想着无数个失眠的夜晚,缠身的噩梦,痛苦和复仇,我是这样度过失去妹妹的一年的,在这之后,我也没有任何计划。

我想,我遇到恶魔了——能够帮我完成愿望,又能够让我献祭自己的,美丽的恶魔。

第二天我开车回到镇子上,在韩餐店找到他,我问,能不能吃了我。他说,我才不是垃圾回收站。我问,那你要不要当我男朋友?他看了我很久,然后说,好,六点下班,来接我。

****

潮湿的柔软的舌头舔了我的鼻子一下,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着,然后他使劲撞了我的鼻子一下。

“再等等。”他喘着气,向后退开,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一种不属于人类的渴求,和一种属于人类的清晰的痛苦。

尹净汉【如此】需要我,如此地【爱】我。

而我只是想和他一直在一起。

我只是希望他能在这场飓风中活着。

****

“以下地区的居民请尽量在屋顶或方便救援的平台呆着……”

“以下地区的居民请尽量在屋顶或方便救援的平台呆着……”

“以下地区的居民请尽量在屋顶或方便救援的平台呆着……”

“直升机很快就会到来。”

JEONGHAN

我打开一本笔记本,开始记录下那些我还记得的名字。没有写全名,当然,不然警察可以轻易靠这本东西将我定罪,但我想写些什么。

写下S.C.的感觉很像我深深埋在崔胜澈身体里的感觉。

血肉,温暖,无法消化的饱胀正如同无法消化的痛苦,我平时吃得很少,为了不让那里看起来可疑,不得不快速地分很多次吃完。

我坐在小屋里,拿着那根钓竿,望着窗外的水流,收音机的声音继续着,我好像永远地被困在了那里,无法离开。每天夜里我躺下,就回到飓风和小屋,只有我。

我不知道应当如何形容他,但我又很害怕遗忘他。很安全。最后我提炼了一个词。

我想,我不会再感到安全了。

原本的计划是南下,去加利福尼亚,于是在离开医院的第二周,我偷了一辆车,开始独自往更南边驶去。

  1. WONWOO

下班路上,我接了一个陌生男人的一支烟,他看着我忽然说,你会在三周内死去。很奇怪的一个人,我是被诅咒了吗?无论如何,我还得替同事照顾狗一周。

我每周在楼下喂一只猫,相比起来,我并不怎么喜欢狗,说实话,对我来说,它们精力过于旺盛了。但这总比和同事一起去滑雪强。

可能我就是那种内向的人,同事的话题我都觉得很无聊,银行贷款,狗狗学校,孩子在哪里学琴,购置别墅小屋,在高级餐厅预订晚餐,健身。

我这周还没去健身房,说实话办完卡后就有些后悔,应该找一家不是同事推荐的,老板好像和同事都很熟,谁来了几次,谁一直偷懒,谁在这里私会糖宝,根本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我勉强为了不被当成话题才在坚持。

有时候我觉得我可能真的不适合这里,或许我就不适合工作。我的自我认知仍然停留在18岁那年,在大学宿舍里用台式电脑打最新的fps游戏,连麦吵得室友睡不着,把他也拉入战局。靠红牛和捣得稀巴烂的煎蛋过活,偶尔跟着朋友出去聚会,然后跟着同一帮人回来。

那时性欲也简单,没有人纠缠,没有人过问——“嗯?哦,我们说那个傻逼主管孤独终老,和你没有关系嘛。圆佑条件这么好,肯定只是眼光高,年轻,挑一挑没事的。”

“对,我们说单身的人有问题,不是说像你这样的——圆佑肯定是选择单身,而不是被迫单身的不是吗?”

厌烦是一点一滴地累积起来的,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外,踌躇着,不知该直接回家还是去参加那些虚情假意的聚会活动。亚裔面孔的男人站在车旁边,天气寒冷,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和风衣,看起来像是哪里的时装模特,黑色的头发融入黑夜中。他点着一根烟,向我笑了笑,我忽然产生一点想要上前搭话的冲动。

“能给我一支烟?”

他无言地递了过来,然后拿出了打火机,我没有抽过烟,捏着它递过去。

他被我逗笑了,从我指间把烟抽了回去,放在嘴里点燃了,再递给了我。我有些窘迫,吸了一口,然后理所当然地开始咳嗽。

他看着我,表情似乎有些怜悯,“你叫什么?”

“全圆佑,”我从咳嗽中缓过来,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尼古丁,“你呢?”

他笑了笑,背着光,那颧骨高高地耸起。

“我是天使,”他用一种仿佛电视剧一样的腔调宣布道,“全圆佑,你会在三周内死去。”

我再一次开始咳嗽,猛烈地,等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手指间的烟仍然在燃烧,我看了一眼原本男人位置上的烟头,决定忘掉这件事。

****

我有没有说过,他穿的衣服看起来很贵?牌子货,看起来像是新款,如果我的主管能够买到像他那样的衣服——算了,那个秃头估计也穿不出感觉来。我对这些并无兴趣,但在银行工作,每天大家聊的就是这种东西:谁看起来穿的根本不入流,谁的包可以供上半辆车,金钱和数字,社交中我被迫消化和记忆这些,即使我只想回去把上周没有通关的异域镇魂曲继续打完。

“圆佑怎么说?”

我回过神,“我周六有事,抱歉。”——我知道他们不会停在这里——“而且我在帮Derek带狗。”

“你可以带狗一起来。”

“抱歉,”我笑了笑,尽可能显得真诚,“这周我表弟会过来,我答应我妈了得陪他。你们野营愉快。”

黄昏,逢魔时刻,有种不详的预感。我拖着身体开车,熟悉的路途,疲惫让我有些打哈欠,路灯变得模糊了起来,即使在这里发生车祸也不意外吧,我想,那个古怪男人的声音像低沉的溪流。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我走到公寓门口,保安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

——黑猫,那只我每天在喂的猫死了,有人投毒。我征求了同意,在公寓后面的公共小花园里挖坑,汗水浸透了我的衬衫。我本来就不喜欢衬衫,这件可以买三百件更舒服的宽松t恤了。

“你好呀,” 溪流说,“在干嘛呢?”

“不是天使吗?为什么要问我。”不知为何,对于他的出现我并不意外。转过头,黑色的男人徒手抱着那团黑色的绒毛。

“埋在这里真的好吗?”他问,“投毒的人也住在这里吧。”

“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

“跟我来。” 他伸手,拉住我的手臂,没有什么分量的抓握——估计没有练过,我心想,天堂没有健身房吗?他们会不会问:加百列为什么这周只来了三次,他一定是在出轨。老天,他的婚姻真不幸。

我上了他的车的瞬间就开始后悔——很好的车,但是很快。我从来没有体会过飙车,游戏中的除外。我在经验可以触摸到的范围内肆无忌惮,但对一切涉及生命和安全的事物都非常谨慎。我曾经也学过摩托车,但我永远不会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飙车——像他现在这样。

那只猫在我的怀里,生命今天已经消逝了一个,安全也随之崩塌,我的心脏在这极速的旅程中疯狂地跳动着。我的悲伤总是来得非常迟缓,但对危险的反应是实时的,肾上腺素和血管的跳动,伴随着摩托车的轰鸣声,每一个拐弯,我都错觉自己要贴在地面上了,那种被重力抛弃的感觉也有种诡异的美妙之处。

他忽然开始大喊大叫着一些什么内容,异国的语言,我听不懂。盘山公路上车辆很少,每一个弯都像是最后一个,风刮过我的耳朵,我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他发出一阵笑声,扁平,没有任何含义的笑声,我感到疯狂。

我们停在了山腰的一个平台上。那里背对着我的城市,看不到一点灯光,我们沉默地把它埋在了土地里,柔软的、可怜的东西,很快就会腐烂在这里,这难道不比腐烂在摩天大楼和琐碎的中产对话里好一百倍?

他递给了我一支烟,我拒绝了。

他对此赞许地哼了一声,给自己点上了。

“需要我带你回去吗?”他问,仿佛这个问题需要回答一样,我在他脸上看到了恶劣的笑意。

那天晚上,他带我回去,我带他上楼,我们做爱,但我仍然在想着那些高速公路上的风。他黑色的头发和眼睛溶于黑夜里,直到红色的星点亮起。

Derek的狗在浴室里疯叫,我不知道明天我会因为做爱还是狗叫被投诉,但我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期。

“尹净汉,”他说,“下次可以叫我这个。你应该能念出来吧?”

我念了一遍,他捡起地上的衣服,这次不那么恶劣地笑了起来。

“下次见,全圆佑。”他说。

****

我站在仓库里,我的包里有一盒烟(画着恶心的、烧焦了的肺)和一个打火机,是在第一次见到尹净汉的时候购买的,我还没有拿出来抽过,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支撑我度过整个愚蠢的全球会议。(“穿正装,挺起胸来,我们需要你坐在前排。不,你怎么能这么想,这是给你的机会——你代表着我们办公室的种族多元化,来,帅小伙,让其他办公室看看。”)

清点仓库,我最恨的事情之一,清点仓库。我的学校从来没有教过我这个,也不会有人家里有这样一座仓库,只有我们——节省经费,我的主管说,你不希望我们的EBIT更好看一些吗?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没有说话,如果要用EBIT中有一项员工的精神状况,那么他一定会尽快将我开除的。

我想起那天晚上,想起风,想起尹净汉点的烟。昨日世界仿佛都被抛到脑后,物业和吵闹的刁钻、始终在给我发消息的邻居(“你的狗,我不知道一个人不负责任的话,为什么要养狗,先生。你没有任何羞耻心吗,我一整夜睡不着。”)(“你知道的,我们不能持续地这样容忍你的行为,我们的公寓是给教育收入良好的人居住的,你已经收到三次投诉了。” “是,我们理解,下周就会把他送走,但您知道楼下的人上周也投诉了你,请不要再开派对了。这里不是那样的公寓。”“ 我们明白,你没有开派对,请冷静先生,我们没有办法在你情绪激动的情况下沟通。”)

我打开背包,仓库里午后的阳光沉郁,从几个窗户中泄入,斑驳的光影里高耸的木质架子密集地堆在一起。(“消防隐患?我知道,我知道,未来我们会再调整的。等到有预算的时候。”)

我抬起手,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