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非常坏故事,几个怪物和他们的饥饿》

*211, 1112,提及:21,25,26 *Bones&all设定,含食人设定,谨慎阅读

“我的身体里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洞,一旦洞变成了某个人的形状,他就是唯一能填补它的人。”

PART 1 VERNON 
“我要离开这里,”胜宽忽然宣布,他一路从红色的房子飞奔到车里,“我偷拿到车钥匙了。”

“你和净汉哥吵架了?”我刚刚醒来,头发还是一团糟,但比不过昨晚我们在车上造成的麻烦。我的黑色夹克衫还垫在车上,抽纸团在车里面丢得到处都是。

他瞪了我一眼,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是昨晚发生的一切给了他勇气——我假装和他在同一个频道地点了点头。也是会这样的,我心想。我是对人之间关系较为迟缓的那种类型,但胜宽和我是相反的,对于“情况”的改变很敏感的类型。

“什么意思?”他果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眉毛皱在一起,“如果还想留在这里的话,不用勉强和我一起走的。”

听起来就是赌气的话。我不知道他和尹净汉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但一直劝他离开的人是我。

虽然时机不好,但我对离开这件事也并不完全反对。

“马上要飓风了。”我说,“如果胜宽想走的话就一起走吧,毕竟是胜宽把我捡回来的。”

他凑了过来,盯着我看,似乎在评估这句话是否满意。胜宽自己有一套不怎么隐蔽的计分机制,每个在他生活里的人都是参与者。他的瞳仁在阴影里看不出那种巧克力般的棕色调,在阳光里就很明显。

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他像是被吓到一样地缩了回去。

你这个人——他大声抗议,鼓鼓的脸颊抬了起来,那块打分板如果有实体的话可能已经被他折断了。我笑了笑,“怎么,胜宽要抛下我吗?”

他又露出难以读懂的表情,低下头插入钥匙,点上火,发动机发出了轰隆隆的声音,我钻进前座。不知是否是因为错觉,在倒车时,灰色的路和白色的栅栏边,我似乎看到了那个金发的、如鬼魅一般的男人。他双手揣在口袋里,冷淡地看着我们驶离这栋房子,既没有开口,也没有挥手。

胜宽没有说话,我打开车子的电台,“因为即将到来的飓风Gabrielle,州政府已经颁发紧急避险命令,近7天请远离以下地区……”

就这样,没有任何目的地,也不知道原因,在另一场飓风来临的前一天,胜宽和我一起踏上了离开这栋红色房子的路。外面一片阳光灿烂,完全看不出。在飞驰的景色里,我切到音乐频道,胜宽的头发褪了颜色,从原来的橙色变得淡了许多,在光里仍然像是火焰一样。

我有时候会觉得他会这样烧起来。

**** 第一次见到胜宽的时候,我刚被小混混揍了一顿,从原来的桥洞被赶离,冒着危险翻进了一栋没有关窗的房子里。胜宽坐在客厅里,和我面面相觑。他抱着一个布包蹲在沙发上,月色里只露出无机质的眼睛,褪色的头发因为风微微飘动。

像是某种鸟类——我心想。

他带着我进入厨房,我们从冰箱里翻东西吃。楼上有奇怪的声音,先是两个男人做爱的声音,后来是沉闷的物体拖拽的声音,胜宽仿佛丝毫不受影响地站在旁边看着我狼吞虎咽,那双眼睛饱含兴致地打量着我,似乎在思考什么,他用那种仿佛电视节目里主持人一般的语气,热情地邀请我留在这里过夜,只是不要上楼。

很快,楼上的男人用韩语喊他——胜宽呐。沙哑的,如同瓷器一样的声音,惨白的月色里,楼梯口下来一个男人,头发是金色的,但眉眼都是亚洲人,从鼻子到胸口都是血迹。胜宽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起旅行的旅伴,胜宽说,如果想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Vernon。

Vernon,如果想的话,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旅行。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自然了很多,把柜子里把其他的饼干和吃食一起塞给了我,似乎这样我就会答应一般,一路小跑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上楼,也没有离开——我看过足够的电影,告诉我这种情况下留在原地是最好的。第二天胜宽快乐地推醒了我,用唱歌一样的语调宣布着:你没有走,那你和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我注意到他的衣服更换过了。清晨的阳光下,那个男人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瘦削,高挑。

不可以什么都养——金发男人用韩语心不在焉地答道,不带温度的眼睛从我身上扫过。胜宽又用韩语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他与瘦削的男人举止亲密,仿佛一个古怪的小妻子。过了一会,男人抬起头。

Vernon是吧?他说,勾起一个不带温度的笑容,语调和普通的英语不太相同。马上飓风要来了,我们要去南边,我可以把你放在那边。

胜宽看了过来,试图隐藏他的期待——我点了点头,他快乐地冲了过来抱住了我。我的左臂和肋骨都还在疼,他身上有股漂白粉的味道,头发挠着我的脖子像一团发热的羽毛。

尹净汉——那个男人笑了一下,在空中抛接了下车钥匙。

不是要学车吗?走吧。他说,胜宽立刻放开了我,跟了过去。

在擅自离开孤儿院又在街上流浪了四个月以后,我就这样被夫胜宽捡走了。

我们三个挤在同一间motel酒店,看尹净汉在加油站骗好色的大胡子司机给我们付油费,胜宽偶尔会偷一些糖果给我,我再把它们偷偷塞回他的包,直到尹净汉点出他把同一颗糖给了我三次,胜宽的脸红成一团,我和尹净汉一起在车上大笑。

在逃出孤儿院前,我只是想反抗,而具体反抗什么,我并没有想明白。想要反抗夏日的酷暑,街边垃圾和无处收容的流浪汉,不被允许的堕胎和无法停止的抗议,对孩童过于危险的教堂与流水线爆米花垃圾电影,还有飓风,永无止境的飓风。

我告诉胜宽这些,他露出很懂的表情:你是想要当总统,那你就需要上学。

Vernon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尹净汉说,长相是美国人嘛,和我们这样的不同。

车子开的很快,一路向南。我们很快到达这栋红色房子,夜里外面风雨大作,胜宽钻进我被分配的那间男孩的房间里,我们在被窝里取暖,听着外面的风声,感觉仿佛末日即将来临。

哎,胜宽说,好吓人啊。

没事,我说,在飓风里死掉的人只有千分之二,大多数都是因为别的原因——被卷进浪里,高压线短路……

啊啊啊啊,他拿被子把我的头捂住,夜里这栋房子没有电力,我们点了蜡烛,我掀开被子时他圆鼓鼓的脸颊抬起,在火光下映出橙黄的颜色,看起来饱满,像是汁水丰富的橘子。每年只有某个季节的时候,院长家人会寄来一箱,表现好的孩子才有机会领取。

于是我伸出手摸了摸,他弹跳似的躲开了。

Vernon——他喊道,好像很高兴,又好像有些害怕一样,明天见。

第二日,飓风临时拐弯,没有经过这里,只是将继续南下的路切断了。男人说着苦恼的话语,看了我一眼,我正穿着从那个男孩房间里搜刮出来的衣服,和胜宽并排站着。他点着一根烟,对我难得地笑了笑,仿佛鬼魅回魂了一刻。

Vernon想上学吗?我可以帮忙哦。

被捡到的第二周,飓风未能降临的第三天,我在社区学校入了学。胜宽在附近的加油站找了一份工作,我们就这么在红房子里住了下来。

****

尹净汉每日早上出门,说自己在做水管工的工作,然而连工具箱都没有带就出门了,开着蓝色的车子四处晃荡。

那哥谁知道呢,胜宽嘟囔着,你还是不要管他比较好。

不管是否修水管,他在镇上似乎确实与不少镇上的太太、甚至男性有染。红房子的恶魔,Gavin就是那么失踪的,被住在那里的恶魔叼走了——我在餐桌上说起学校里流传的谣言,尹净汉似乎眼睛眨也没眨,是吗?他不带感情地说,那真是太可怕了。胜宽看起来倒是有些不自在,他之前在加油站似乎也被这样刁难过。

我仿佛能看到尹净汉恶劣地在暗处向我比了个胜利手势,「promiscuous」,adj.濫交的,1937年拼字比赛的决赛单词,参考资料第二页的正面第三行。我真想把这个词贴在那张恶劣的脸上,那阵子我在准备学校的Spelling Bee拼字比赛。

Spelling bee,拼写蜜蜂。我想,真是个古怪的词,就像尹净汉一样。

Vernon啊,现在蜜蜂都灭绝了啊,尹净汉回答,就像勤劳一样。

学校在坡道上,沿着电线杆一路向上走就到了,天被烧成暗紫色,行走的崭新沥青泊油路,经过外观近似间隔颇远的一栋又一栋房子,白色的墙面,每间房子都有花,各种大小颜色,但没有蜜蜂。我没有自行车,总是憋着气跑过这段,因为过敏皮肤变得又痒又红,挠的话又会留下痕迹。

为什么不说呢,胜宽埋怨地给我抹药膏,通红的手指混着冰凉的膏药,被捉住时表情会闪躲。我盯着他,他偷偷将5美元塞给我,说是让我去买自行车。

今天搭朋友的车时候看到胜宽了,我说。

是吗,怎么没有打招呼呢?胜宽好像有些慌张,通常这种情况下他会问我是什么朋友,但今天没有。

如果问了,我就会告诉他,其实没有什么朋友,只是因为想见胜宽所以逃课走过去了。

在炎夏里走了很长的路,刺痒的皮肤和永无止境的天空一起,我缓慢地向着胜宽的方向行走。红顶的加油站门口,我远远地看见胜宽戴着一顶同样红色的帽子,稻草般的金色头发从帽檐下扎了出来。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他从裤袋里数了一些钱递给对面靠在车盖上的金发的男人。

还看见尹净汉了,他来找你要钱?我问,胜宽擦药的动作停了下来。

在飞驰而去的蓝色汽车上,我确信尹净汉看见了我。他从窗内伸出手向我挥了挥。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幽灵向我挑衅,我回头,看到胜宽已经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回他红顶的监牢中。我第一次见到时,那只雀跃的小鸟好像在这场等待飓风的停留中消失了。

有没有想过离开?我问胜宽,你这样就只是被他利用罢了。

净汉哥不是那种为了自己享受的人——胜宽辩解道,他要钱是有别的事情。

我不知道胜宽为什么执着地相信尹净汉是好人,对方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心情。周五的晚上接近十二点,尹净汉仍然没有回来,胜宽独自蜷缩在沙发上,像个等着已经无意回家丈夫的小妻子。我走过去,打开电视,陪他看着无聊的节目和电影,我把这个念头告诉了他,他却一本正经地说:我和净汉哥,从以前开始,就几乎像夫妻一样地生活着呢。

我握住胜宽的手,和圆鼓鼓的脸不同,胜宽的手不是那种很饱满的类型。他缓慢地靠了上来,头发拂在我的肩膀上,我问胜宽,那我们算什么呢?

胜宽好像到了极限,只是闭着眼睛,他的呼吸轻微,像小鸟摆动翅膀扇出来的风。

我将睡着的胜宽安放在沙发上,悄无声息地上了楼,再次清点背包里的东西:一张学生证,磁带机,几盒摇滚乐队的磁带,二十美元,一本封面是黑客帝国的日记本,1美元十支的油性笔,出生证明,一把瑞士军刀。已经写好的告别信仍然折叠着夹在我的生物书里,只有这本书胜宽不会碰。我重新打开来看了一遍,将它塞回去。

周六的早上,男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地坐在桌子边,狡黠地向我眨了眨眼,仿佛在炫耀自己无论如何都可以决定餐桌上吃什么一样。胜宽揉着眼睛,狠狠教训了他一顿。男人可怜兮兮地抱着胜宽,用韩语说着妥协的话。

我仍然没有告诉胜宽,我的母亲是韩国人,所以我也能听懂韩语。那个男人不知为何洞悉了这一点。他抱着胜宽,男孩由他亲手漂浅的头发干枯得犹如稻草一般,和他自己的金色长发缠在一起。他黑色的眼睛隔着桌子看着我,我对他的挑衅无动于衷。

在这栋房子的三个人中,只有胜宽一个人沉浸在这场过家家的游戏中。

我想起刚到小镇的第一周,带着我去入学的那天晚上,我和尹净汉有过仅此一次的对话。

如果不想的话,Vernon也可以不去上学的。黑色幽灵一般的那个男人用余光打量着坐在副驾驶上的我。

我们Vernon尼到底想要什么呢?他又用语气怪异的英语问我,明明平时可以正常地对话,但是对着我总是在用韩语口音的英文,像是故意要捉弄我一般。他的一只手伸了过来,放在我的大腿上,仿佛冬日的雪,接触得久了会令人有灼烧的错觉,我不自在地向旁边挪了一点。

没有什么,我说,我只是努力地活着。

那是我真实的想法,活着本身就已经足够我努力,至于别的,有或者没有,都没有关系。可以上学很好,别人排斥我也无所谓,只是存在着,就已经是对某种事物的反抗。

你会离开吗?他问,他收回了放在我腿上的那只手。

我不知道,我坦白地说,你会离开吗?

他笑了起来,避开了这个话题。黑色幽灵的魔法仿佛一瞬间在这车内枯萎、消失了。

晚上我回到房间,写下了告别的信。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但我知道,我会和胜宽一起走。

**** 如梦境一般停留了的两个月里,我仍然对胜宽和尹净汉的故事一无所知。但胜宽越来越常钻进我的房间,我们互相乱穿对方的袜子,吃59美分一罐的鹰嘴豆罐头,在人工香精和粘稠含糊的饱胀感中爬上床。

尹净汉像是彻底放弃了在我们面前晃悠的念头,时常一失踪就是好几天,再后来就变成一个礼拜,回来时自然地坐在桌子边和我们打招呼。我们似乎永远无法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或是否会回来。胜宽开始还偶尔抱怨地说着一些话,渐渐地,他似乎意识到了这是一场即将发生、为时非常漫长、且完成时间不定的遗弃行为。他不再主动提起那个名字。

在尹净汉消失的时间里,我替代他为胜宽染头。胜宽温驯地坐在浴室里,穿着黑色的背心,一边被廉价的药膏疼得皱起鼻子,一边拽着我的手臂快活地和我讲述加油站古怪的客人与刁钻的同事。胜宽似乎有这样的本事,同时能够表现疼痛和快乐,他的情绪总是很着急地涌上来,然后要花费比他人更久的时间消退。

他终于在某天发现我逃课,挥舞着拳头威胁要告诉——他停了下来,意识到没有人可以告诉。尹净汉大部分时间不会管我,我始终怀疑他让我上学只是为了分开我和胜宽。好像真正在乎我是否在学校的只有胜宽本人。

别管那些了,我们去真正的学校吧,我说。

我拉着他跑去镇上的电影院,趁着检票员打瞌睡上厕所的时候钻进去,那里放各种各样的影片,哈利波特、黑客帝国、星战、浪漫喜剧、我们在不同的放映厅里乱窜,什么都看,没有特定的种类,我盯着屏幕,他陷在红色的椅子里打瞌睡,醒来的时候,我告诉他片子放到哪了。

“我们晚上经常会看电影。”我告诉他,以及关于孤儿院的一切。

“有什么喜欢的影片吗?”

“唔,好像都那样,觉得很有趣,但是离我们很远,”我说,“不过当时放完哈利波特有好多孩子都在讨论自己会不会是巫师,结果院长拿了一根木棍当作魔杖让我们每个人都试一下,没有人能让羽毛飞起来,大家才罢休。那段时间很好玩。”

他好像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听起来好像净汉哥会干的事。”他总结道。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尹净汉。他的手和每一次不安时一样瑟缩地摩挲着衣角。

晚上我们一道回去,浓墨般的夜里,正是连环杀人凶手和幽灵出没的好时机。我坐在后座上,他蹬着新买的自行车,我们从那些花丛前飞驰而过。我屏住呼吸,胜宽好像发疯一样地狂蹬着,一边大喊——该死的尹净汉,留下车就好了。我憋不住地笑出了声,他也一起放声大笑,不知谁家的狗被吵醒了,在夜里狂吠。

一切都像摇晃摄像镜头记录下的失真景象一般,我们手电筒的灯光打向街道,或许是他祈求的太过真心,那辆许久不出现的蓝色雪佛兰诺瓦在我们回去的时候正停在门口,与之相对的,还有一辆灰色的卡车停在道路上——很少见的款式。

我感到有什么不详的事情正在发生,仿佛在墓地见到了苏生的死者,这里有那种潮湿的泥土的味道。胜宽的表情暗了下来,仿佛尹净汉一瞬间占据了他的身体。

你在外面等一下。他用第一次见面时,说不要上楼的口气对我说。

我等待着。

然而没有发生:争吵、碎裂的玻璃、那个男人讨好的话语、匆匆跑出来的情夫,或是溅在窗户上的鲜红色的血浆——什么都没有发生。

胜宽大步地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有一种暴怒的、不属于他的表情,他越过了我,撬开蓝色雪弗兰的门,试着寻找有没有像电影里一样,拉出来就可以打火的电线,但没有。我扶着车站在那,看着他的动作,像看着一场飓风席卷而来,飓风重重地拍了两下方向盘,警报声划破浓墨一般的夜。

房间的窗帘背后有人影走动,被瘦削的男人挡了回去。尹净汉站在窗前与我们对视了一眼,他拉上了遮光窗帘。

胜宽从车上下来,坐在我旁边。

爱是什么样的东西呢,他喃喃自语地问。

是想要亲吻吧,我回答,电影都这么演的。

于是我站在车门口亲吻了他,有着和汁水丰沛的橘子相同的味道。他的手指陷入我的头发里,我们倒进后座里,肌肤贴着肌肤,腿和腿纠缠在一起,仿佛两团粘稠的果冻一般,被忽如其来的热流融化。铁锈一般的味道,团在角落里的报纸的味道,汽车漏出的汽油味道,黑暗里视线变得狭窄,我看见橙色的月亮,漆黑的夜空里灰白的巨大烟囱缓缓升起,我们在彼此身上涂满果酱,亲吻逐渐变成一种饥饿的啃噬。

胜宽咬了我的肩膀一口,他惊慌地弹开,试图将我推开。

我说,没有关系的,胜宽如果想要的话。

他在我的怀中逐渐放松了下来,肌肤变成某种奶油,绵软,松弛,将一切无法命名的情绪淹没在里面。

第二天早上,他蹦跳着冲向我。

“我要离开这里。”他大声宣布,我在清晨的阳光中注意到他换了一套衣服,橙色的头发在阳光下跳动着。而路边那辆灰色的卡车已经消失不见。

“如果胜宽想走的话就一起走吧,毕竟是胜宽把我捡回来的。”我回答道。

由飓风开始的故事,也在下一次飓风来临前迎来了终结。

****

我见到胜宽的第一个夜里,听见过那种声音从楼上传来:牙齿与骨头交错,腐肉和血的声音。

我戴上耳机,想,如果明天早上我醒来,就和胜宽一起上路。

红色的房子里,男人在报纸后打量着我,他在桌上用韩语问:胜宽也很久没有进食了吧?不和我一起走的话,怎么保证他的安全呢?

胜宽惊慌失措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意识到这句话是韩语的。

没关系的,胜宽立刻答道,我最近都很饱了,或许和哥一样,我也不需要一直进食了。

是吗,那照顾好Vernon。尹净汉将目光投向我,像是洞悉一切般地微笑着。

鬼魅伎俩,我无动于衷地继续吃着早餐。胜宽不安地揉搓着袖子,袖子下的那截胳膊上有着深浅不一的牙印。

夕阳的车辆上,尹净汉问:我们Vernon尼到底想要什么呢?

尽可能地活着,我回答,仅仅是活着,就已经是对某种事物的反抗。

我不知道我在反抗什么。

某种具体的或者虚无的东西,我曾经编造了很多,但是某一刻,我意识到这一切并没有意义,就像饥饿一样,每当你填满它,过不了多久就再次将人劈开一样,永无止境。麻木地重复着相同的事物,在其中寻找细微的新鲜内容,难道活着不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吗?而坐在胜宽旁边,心脏的跃动是真实的。

我知道我会永远和胜宽离开,一只小鸟,尚未长成合适的样貌,颤抖着,无法控制力道的,新生的秃鹫。

胜宽问我,你爱我吗?

我说,我不知道。但是从第一个清晨开始,每当我看到你颤抖着的脸颊就想要尝一尝,这样算爱吗?

那是饥饿,胜宽说。

我最喜爱的胜宽圆圆的脸颊颤抖着抬了起来,像是他一边努力在微笑,一边试图停止哭泣。我躺在motel的床上,想要去抚摸他的脸颊。

我笑了起来,饥饿和爱也差不多吧。你饿吗,胜宽?

胜宽睁大了双眼,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想他或许终于理解了一切,他迫不及待地低下头亲吻我的脸和嘴唇,我的脖颈,和他刚刚制造的崭新伤口。

血液的啜饮声中,我听见他说:

一直很饿,我一直很饿,Vernon。

-PART I VERNON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