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III JEONGHAN & W.W, S.C. and Others

“两个想成为鬼的男人,和一个想成为人的鬼的故事”

JEONGHAN

椭圆形的。我研究了一会,崔胜澈在旁边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想要引起注意。我没有回头,继续研究着一个合格的钓竿应该是什么样的。

钓竿和钓线一样重要,以前有人告诉我,一个好的钓竿应当前后重量均匀分配,握起来既不会毫无分量,也不会过于沉重。我总是希望能够掌控一切,就连恋爱的心也一样,不过度关心,也不会逃避到会丧失乐趣的地步。

“哪个更合适?”我转头,看向我的恋爱对象,“这根长但是太粗了,要削好久。这个细,但是看着没有什么重量。”

“呀,那是我们家的桌子腿吗?”

“这种事情不要在意,”我说,“它自己飘到二楼来了。”

谎话,我从楼梯口飘来的地方偷偷拆的,还花了不少力气。

他好像很无奈,“哪有人第一次来恋爱对象家里就拆桌子腿的。”

我无辜地眨眨眼睛,“哪有第一次去恋爱对象家里,就被飓风困在里面的。”

“那是我的错吗?”

“不是吗?”

“好吧,”他无奈地说,过了一会,他说,“用扶手——那根细的吧,粗的到时候你懒得磨了还要来找我,我可不想干木工活——你干嘛!”

我把桌子腿投入外面窜流的洪水里,扔得不够远,它打了一下下面那层的房檐才掉落下去。崔胜澈的表情像是恨铁不成钢,想亲自示范一样,但这里只有一条桌子腿。

我走过去示好地亲了他一口,崔胜澈紧皱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点,我靠着他侧躺下,他伸出手臂把我搂住,体温像个热烘烘的小暖炉,我舒适地靠着他。

“你小心点,”他说,“削的时候别受伤了,到时候可没人帮你包扎。”

“知道,”我闭上眼睛。崔胜澈的心跳像是一个恒常的因素,外面只有风和洪水的声音,我们的车和那个混蛋残留的尸体应当也一起被冲走了,想到这点,我的心情就好了一些。

  1. SEUNGCHEOL

飓风结束,这栋房子还坚挺地立在大地上,我该说什么?感谢当初盖这栋房子的时候没有偷工减料的人吧。这里离海滩不远,水已经将整个一楼淹没。森林在不远的地方,我们有时候能看到死掉的小动物被冲过来,他看了我一眼,我说,不,估计不干净,不要吃这个。

因为飓风的原因,这里没有电也没有网,我们只能打开收音机打发时间。这次似乎是一场百年不遇的飓风。

“因为哥伦比亚地区暖流的对冲,以及西伯利亚冷风的加强……”我们听得昏昏欲睡,总之救援不会很快到来,这点我们都清楚了,受灾更严重的地方还有很多,而这里只是一栋远离村庄的小屋——原本是用来打猎时偶尔居住的。

新生的河流在门外气势汹汹地流淌着,他百无聊赖地说,这样就可以钓鱼了,不如来做钓鱼竿吧。

尹净汉从房间里拿走了所有的刀具,我担忧地问不会伤到你自己吧?削的时候要小心。他好像很无聊地嘁了一声,胆小鬼,他说。

然后我们接了个吻。滑腻的舌头,像条鱼一样钻了进来,尹净汉好像无意掠夺,只是想从我这里确认一些东西还属于他,他太没有安全感了,是谁教他的?

电台不放歌了,可惜……尹净汉坐在窗户边上,开始削那个棍子,金色的头发飘来飘去,老糊到他脸上,他不耐烦地甩了甩,但没有扎起来。他肯定注意到我看他,有些得意地抿着嘴唇。

“你在想什么?”他问,马上又反悔,“你还是别说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我在想剩下的食物,救援多久会来——我肯定会这么回答,但是我其实在想着他的嘴唇。我们都不是诚实的人,这在交往的过程里我们都明白了,摩擦着探索一些合适的交往方式。

“在想你很好看,”我决定诚实一点,“你知道,我们本来时间就不多了,如果能过来多陪陪你男朋友就更好了。”

他瞥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刀在手里转了三圈,挥舞着手里那根不算钓竿的木棒,用韩语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我能听懂的部分都是脏话。

我知道他还在为我没有告诉他就去找了Mike这件事生气,但我希望也知道,他不说一声就偷偷跟上我的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原谅。

我提高音调,“尹净汉?”

他放下了手里的刀具,黑色的眼睛盯着我,像是风暴中漂流的死鱼。

“你知道你在威胁一个实际意义上的连环杀人凶手吗?”
 “我在威胁不愿陪我的男朋友。”

“你这个人真是有点毛病,”他抱怨道,“根本不在乎我想要什么。”

我虚心提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钓鱼,”他说,继续削他的木杆,“你不要一直打断我。”

“很酷,”我说,“你预计多久能好?因为我可能等不了那么久了。”

尹净汉停下了刀,“你可以。”

“要多久?”

“等到直升机来了。” 他摆出那种固执的表情。

“你不知道直升机什么时候来,是不是?”

“你也根本不知道我会不会跟上来,不是吗?” 他说,语气平静。

我举起手,“那是个意外,我只是觉得那天是最合适的时机,马上要飓风,如果他失踪也不会有人好奇。”

“嗯哼,继续编。”他手起刀落,又削掉一块,那根所谓的钓竿迟早得被他削成韩国筷子。

“你知道的,飓风,信号不好,而且本来也没办法带你去海滩。”

“所以你能打电话告诉我计划取消,但没办法告诉我,你是去谋杀害了你妹妹的凶手了?”

“那你希望我怎么办,”我请教他,“看到Mike独自离开,立刻给我的连环杀人凶手男朋友打电话吗?”

“对。”他冷酷地说,“不然什么时候给他打电话呢?”

外面河流激荡,我们一齐向外看去,然而没有任何人或者事物,树与残破的桌子漂了过来,我们像是被整个文明社会抛弃在这大自然里一样。

收音机继续播报:“因为瓦斯爆炸的可能性,我们不建议任何居民近期回到自己的住宅。重复一遍,因为瓦斯爆炸以及高压电短路原因,近期搜寻会主要通过直升机进行,以下地区的居民请尽量在屋顶或方便救援的平台呆着……”

我们静静地听着,一排的播报中没有KL,甚至没有这里附近的地区,这意味着救援至少要到下一轮。昨天呼啸的狂风和海浪中有无数人丧生、失去了家庭成员、流离失所,无数的人在焦急地等待着,痛哭,或是和身边的人相拥。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飓风——收音机里这样形容。我们小小的幸福像是那恰好未被吹下的叶子,在枝头上瑟瑟发抖。

“我道歉,我说过不该那么叫你的。”我率先开口。

他摇了摇头,“你不是第一个想让我帮忙杀人的人。”尹净汉看着外面的河流,停了一会说,“一个人接触一个怪物还能为了什么呢?”

“因为他美丽?因为他心肠很软?因为他会给我的泡菜汤里多加一些泡菜?”

“要听你这些话,还不如杀了我。”

他走过来,身上仍然有血的味道,但还混着一种类似柔顺剂一样温柔的香味,他的头垂下来,头发吹在我的脸上,亲吻我。

我的身体上现在开了个洞,而罪魁祸首的那枚子弹不知为何幸运地卡在了里面,现在正在失血中。谁会想得到Mike会随身带着枪呢?生物课上说失血会造成寒冷和幻觉……也可能是电视剧里说的。他的嘴唇在那附近徘徊,温热的,柔软的嘴唇。我不知道没有水喝他怎么还能维持这样柔软的嘴唇,我自己的已经开始有些干裂、脱皮。

“你知道,是我希望这样的。”我低声说,“我第一次就问过你。”

****

那时候有点傻气地,在以为可以英雄救美,意外地目睹了一场后巷里的血腥的屠杀之后,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着尹净汉。

想着他如何能够成为我计划的一部分,想着他看到我目睹他吃人的一刻,看起来却孤独、冷漠、并不算太惊慌。想着无数个失眠的夜晚,缠身的噩梦,痛苦和复仇,我是这样度过失去妹妹的一年的,在这之后,我也没有任何计划。

我想,我遇到恶魔了——能够帮我完成愿望,又能够让我献祭自己的,美丽的恶魔。

第二天我开车回到镇子上,在韩餐店找到他,我问,能不能吃了我。他说,我才不是垃圾回收站。我问,那你要不要当我男朋友?他看了我很久,然后说,好,十点下班,开车来接我。

****

潮湿的柔软的舌头舔了我的鼻子一下,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着,然后他使劲撞了我的鼻子一下。

“再等等。”他喘着气,向后退开,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一种不属于人类的渴求,和一种属于人类的清晰的痛苦。

尹净汉【如此】需要我,如此地【爱】我。

而我只是想和他一直在一起。

我只是希望他能在这场飓风中活着。

****

“以下地区的居民请尽量在屋顶或方便救援的平台呆着……”

“以下地区的居民请尽量在屋顶或方便救援的平台呆着……”

“以下地区的居民请尽量在屋顶或方便救援的平台呆着……”

“直升机很快就会到来。”

JEONGHAN

我打开一本笔记本,开始记录下那些我还记得的名字。没有写全名,当然,不然警察可以轻易靠这本东西将我定罪,但我想写些什么。

写下S.C.的感觉很像我深深埋在崔胜澈身体里的感觉。

血肉,温暖,无法消化的饱胀正如同无法消化的痛苦,我平时吃得很少,为了不让那里看起来可疑,不得不快速地分很多次吃完。

我坐在小屋里,拿着那根钓竿,望着窗外的水流,收音机的声音继续着,我好像永远地被困在了那里,无法离开。每天夜里我躺下,就回到飓风和小屋,只有我。

我不知道应当如何形容他,但我又很害怕遗忘他。很安全。最后我提炼了一个词。

我想,我不会再感到安全了。

原本的计划是南下,去加利福尼亚,于是在离开医院的第二周,我偷了一辆车,开始独自往更南边驶去。

  1. WONWOO

下班路上,我接了一个陌生男人的一支烟,他看着我忽然说,你会在三周内死去。很奇怪的一个人,我是被诅咒了吗?无论如何,我还得替同事照顾狗一周。

我每周在楼下喂一只猫,相比起来,我并不怎么喜欢狗,说实话,对我来说,它们精力过于旺盛了。但这总比和同事一起去滑雪强。

可能我就是那种内向的人,同事的话题我都觉得很无聊,银行贷款,狗狗学校,孩子在哪里学琴,购置别墅小屋,在高级餐厅预订晚餐,健身。

我这周还没去健身房,说实话办完卡后就有些后悔,应该找一家不是同事推荐的,老板好像和同事都很熟,谁来了几次,谁一直偷懒,谁在这里私会糖宝,根本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我勉强为了不被当成话题才在坚持。

有时候我觉得我可能真的不适合这里,或许我就不适合工作。我的自我认知仍然停留在18岁那年,在大学宿舍里用台式电脑打最新的fps游戏,连麦吵得室友睡不着,把他也拉入战局。靠红牛和捣得稀巴烂的煎蛋过活,偶尔跟着朋友出去聚会,然后跟着同一帮人回来。

那时性欲也简单,没有人纠缠,没有人过问——“嗯?哦,我们说那个傻逼主管孤独终老,和你没有关系嘛。圆佑条件这么好,肯定只是眼光高,年轻,挑一挑没事的。”

“对,我们说单身的人有问题,不是说像你这样的——圆佑肯定是选择单身,而不是被迫单身的不是吗?”

厌烦是一点一滴地累积起来的,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外,踌躇着,不知该直接回家还是去参加那些虚情假意的聚会活动。亚裔面孔的男人站在车旁边,天气寒冷,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和风衣,看起来像是哪里的时装模特,黑色的头发融入黑夜中。他点着一根烟,向我笑了笑,我忽然产生一点想要上前搭话的冲动。

“能给我一支烟?”

他无言地递了过来,然后拿出了打火机,我没有抽过烟,捏着它递过去。

他被我逗笑了,从我指间把烟抽了回去,放在嘴里点燃了,再递给了我。我有些窘迫,吸了一口,然后理所当然地开始咳嗽。

他看着我,表情似乎有些怜悯,“你叫什么?”

“全圆佑,”我从咳嗽中缓过来,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尼古丁,“你呢?”

他笑了笑,背着光,那颧骨高高地耸起。

“我是天使,”他用一种仿佛电视剧一样的腔调宣布道,“全圆佑,你会在三周内死去。”

我再一次开始咳嗽,猛烈地,等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手指间的烟仍然在燃烧,我看了一眼原本男人位置上的烟头,决定忘掉这件事。

****

我有没有说过,他穿的衣服看起来很贵?牌子货,看起来像是新款,如果我的主管能够买到像他那样的衣服——算了,那个秃头估计也穿不出感觉来。我对这些并无兴趣,但在银行工作,每天大家聊的就是这种东西:谁看起来穿的根本不入流,谁的包可以供上半辆车,金钱和数字,社交中我被迫消化和记忆这些,即使我只想回去把上周没有通关的异域镇魂曲继续打完。

“圆佑怎么说?”

我回过神,“我周六有事,抱歉。”——我知道他们不会停在这里——“而且我在帮Derek带狗。”

“你可以带狗一起来。”

“抱歉,”我笑了笑,尽可能显得真诚,“这周我表弟会过来,我答应我妈了得陪他。你们野营愉快。”

黄昏,逢魔时刻,有种不详的预感。我拖着身体开车,熟悉的路途,疲惫让我有些打哈欠,路灯变得模糊了起来,即使在这里发生车祸也不意外吧,我想,那个古怪男人的声音像低沉的溪流。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我走到公寓门口,保安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

——黑猫,那只我每天在喂的猫死了,有人投毒。我征求了同意,在公寓后面的公共小花园里挖坑,汗水浸透了我的衬衫。我本来就不喜欢衬衫,这件可以买三百件更舒服的宽松t恤了。

“你好呀,” 溪流说,“在干嘛呢?”

“不是天使吗?为什么要问我。”不知为何,对于他的出现我并不意外。转过头,黑色的男人徒手抱着那团黑色的绒毛。

“埋在这里真的好吗?”他问,“投毒的人也住在这里吧。”

“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

“跟我来。” 他伸手,拉住我的手臂,没有什么分量的抓握——估计没有练过,我心想,天堂没有健身房吗?他们会不会问:加百列为什么这周只来了三次,他一定是在出轨。老天,他的婚姻真不幸。

我上了他的车的瞬间就开始后悔——很好的车,但是很快。我从来没有体会过飙车,游戏中的除外。我在经验可以触摸到的范围内肆无忌惮,但对一切涉及生命和安全的事物都非常谨慎。我曾经也学过摩托车,但我永远不会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飙车——像他现在这样。

那只猫在我的怀里,生命今天已经消逝了一个,安全也随之崩塌,我的心脏在这极速的旅程中疯狂地跳动着。我的悲伤总是来得非常迟缓,但对危险的反应是实时的,肾上腺素和血管的跳动,伴随着摩托车的轰鸣声,每一个拐弯,我都错觉自己要贴在地面上了,那种被重力抛弃的感觉也有种诡异的美妙之处。

他忽然开始大喊大叫着一些什么内容,异国的语言,我听不懂。盘山公路上车辆很少,每一个弯都像是最后一个,风刮过我的耳朵,我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他发出一阵笑声,扁平,没有任何含义的笑声,我感到疯狂。

我们停在了山腰的一个平台上。那里背对着我的城市,看不到一点灯光,我们沉默地把它埋在了土地里,柔软的、可怜的东西,很快就会腐烂在这里,这难道不比腐烂在摩天大楼和琐碎的中产对话里好一百倍?

他递给了我一支烟,我拒绝了。

他对此赞许地哼了一声,给自己点上了。

“需要我带你回去吗?”他问,仿佛这个问题需要回答一样,我在他脸上看到了恶劣的笑意。

那天晚上,他带我回去,我带他上楼,我们做爱,但我仍然在想着那些高速公路上的风。他黑色的头发和眼睛溶于黑夜里,直到红色的星点亮起。

Derek的狗在浴室里疯叫,我不知道明天我会因为做爱还是狗叫被投诉,但我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期。

“尹净汉,”他说,“下次可以叫我这个。你应该能念出来吧?”

我念了一遍,他捡起地上的衣服,这次不那么恶劣地笑了起来。

“下次见,全圆佑。”他说。

****

我站在仓库里,我的包里有一盒烟(画着恶心的、烧焦了的肺)和一个打火机,是在第一次见到尹净汉的时候购买的,我还没有拿出来抽过,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支撑我度过整个愚蠢的全球会议。(“穿正装,挺起胸来,我们需要你坐在前排。不,你怎么能这么想,这是给你的机会——你代表着我们办公室的种族多元化,来,帅小伙,让其他办公室看看。”)

清点仓库,我最恨的事情之一,清点仓库。我的学校从来没有教过我这个,也不会有人家里有这样一座仓库,只有我们——节省经费,我的主管说,你不希望我们的EBIT更好看一些吗?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没有说话,如果要用EBIT中有一项员工的精神状况,那么他一定会尽快将我开除的。

我想起那天晚上,想起风,想起尹净汉点的烟。昨日世界仿佛都被抛到脑后,物业和吵闹的刁钻、始终在给我发消息的邻居(“你的狗,我不知道一个人不负责任的话,为什么要养狗,先生。你没有任何羞耻心吗,我一整夜睡不着。”)(“你知道的,我们不能持续地这样容忍你的行为,我们的公寓是给教育收入良好的人居住的,你已经收到三次投诉了。” “是,我们理解,下周就会把他送走,但您知道楼下的人上周也投诉了你,请不要再开派对了。这里不是那样的公寓。”“ 我们明白,你没有开派对,请冷静先生,我们没有办法在你情绪激动的情况下沟通。”)

我打开背包,仓库里午后的阳光沉郁,从几个窗户中泄入,斑驳的光影里高耸的木质架子密集地堆在一起。(“消防隐患?我知道,我知道,未来我们会再调整的。等到有预算的时候。”)

我抬起手,为自己点了一根烟。

****

“我终于做了,那件事。”我说,“我想说它是个意外,但不是。我站在那,一开始只是看着火星点燃了一些纸张,很快灭了——这是可控的,我心想,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了另一张,再一张。等到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火苗灼伤,疼痛让我一瞬间清醒了过来,我平静地走了出去。”

我伸出手,试图给他展示那不明显的灼烧痕迹,他坐在我昂贵公寓的客厅里,没有开灯,黑色的眼珠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伤口——还不如一个烟头烫出来的痕迹。

“我没有别的地方去了,你可以把我藏起来吗?”我问。

他动了动,“可以,想要暂时躲一下的话。”

“我希望能永久地离开,”我说,“我只是想让他们再也找不到我,哥可以做到的吧?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哥也是这样来的吧,毁灭了什么东西,因此引诱着别人一起毁灭。”

这一次他似乎有所触动,抬起头看着我。

“真可怜呢,”尹净汉露出了第一次见面时那种有些怜悯的表情,他一步步走过来,拥抱我,“我来完成你的愿望吧。”

在被他的手环绕的瞬间,我感到心跳仿佛不受控制地激荡了起来——仿佛那日在车上一样,危险,它警告着我。

他摘下了我的眼镜,我们接吻。

JEONGHAN

有那么一阵子,毁灭的欲望远超过生的欲望。我在城市里像幽灵一般地穿梭着,时而住在高级酒店,时而露宿街头,有时候我的伴侣是报纸和垃圾桶里翻出来的三明治,有时候是名牌风衣和跑车。

我放弃了漂发——如果一个人甚至不停留,就也无需融入。

我是这样遇见的圆佑。他看起来像是一团沉默的能量。他站在玻璃的摩天大厦门口,像是被赶到那里去的,不知去路的怪物。我因此产生了一丝怜悯。

圆佑被我分食的时候有些意外,但并没有怎么反抗。他的嘴唇尝起来像是冬日柴堆里的木头和某种羽毛一样的东西,塞住我的喉咙,使我不得不停下来吞咽。

真正的自由,究竟那是什么东西呢?我在最后点燃房子的时候思考着。

我抱着被气味吸引过来的浅色头发的小孩,在混乱中和跑下楼梯的人一起离开。火光中,我转头看到天边的落日。

落日真美啊 橙色浓郁到像坠落的鸟,那个光的影子有一道上下锐利的线条,每次都会想到海鸟翅膀,划过海浪和天空,很锋利又很有力,锐而不脆,绵延不绝,像铅笔划出的一道线,足够软,也足够硬,所以非常像坠落的鸟。

我想,也许并不是只有毁灭一条路。也许自我束缚也是一种自由。

  1. SOONYOUNG

漂亮男人说自己住在附近,我觉得很神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应该是很容易被记住的才对。我帮他把车修好了,他感激地想要给我塞一包炸鸡,我当然拒绝了——不过,确实有点渴了,我盯着他说,住在附近的话,可以去你家喝口水吗?

你知道,人们总是说什么调情的表情或者口气,我一直不是很擅长这个,大部分时候我只是靠着直觉行动,但幸运的是我很少被拒绝。这次也不例外,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好像刚才我修车时候他没这么干一样——然后温柔地笑了起来,当然,为什么不呢?

我跟着他,顺着公路开了一段时间,十分钟?二十分钟?然后停在了一栋红色的房子前。

“很漂亮的房子。”我说,“那些爬墙虎肯定很难清理。”

阳光下,那排爬墙虎的尸体还残留在墙边,像是有人揭掉之后还没来得及扔去垃圾场。他神秘地打量了下朝阳的那侧墙壁,眯了眯眼睛,“感谢家养小精灵吧,你也应该养一只。”

进门时能注意到很明显的使用痕迹,鞋柜里的鞋子看不出居住的人数,墙上挂着样式古旧的相框,他带我进入客厅。

“普通的水,还是喝点茶?”他问。

“都可以,”我说,“哥——应该是哥吧?感觉比我大一些,很有魅力的样子。哥你做的我都喜欢喝。”

他挑眉,似乎有些意外,用韩语问我,“你多大?”

“二十三。”我的韩语有些生疏了。

“我确实是哥,”他说,“但不要这么叫,我感觉很奇怪。叫我净汉就行。”

“净汉哥~”我喊,笃定他不会真的因此生气。

他露出那副无奈又温柔的笑脸,但应该很受用,转身去厨房了。

这个客厅和我记忆里的几乎一模一样——我几乎感觉自己在幻梦中,我偷偷揭开布艺沙发上面的罩子,下面蓝色天空和粉色花朵的图案都和记忆里的一样。

那年的飓风以后,我们一家搬离了这里。我很久没有联系这里的朋友,因此听说胜澈哥失踪的事情是在更久以后。成长过程中,似乎有很多人都是这样不小心地被我抛下了,我不得而知具体胜澈哥失踪的情况,也许他终于厌倦了这里,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行踪也说不定。

他走回来,拿着托盘和茶杯。我不确定是否见过,连餐具也都一样,那也太可怕了——我将这念头赶出去。

“哥是天使吗,”我赞叹道,“你那杯是什么?”

“也是茶。”他回答

我们分别端起饮料,沉默地对饮着。空气里有什么别的开始酝酿。

金发的男人靠在单人沙发上,从保温杯里喝着茶,持续地盯着我,眼睛微眯起,如果调情的表情有定义,那大约就是他现在这样。

我趁势坐过去,手撑在沙发扶手上,低下头。他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吻,口腔里的气味让我确信那不是葡萄酒就是别的什么。

“上楼吗?”他笑了笑。

主卧比胜澈的房间大了一倍,双人床上罩着防灰罩,我们关上门接吻的同时他的手也抚摸上了我的背。我啃了一口他的耳垂,他发出一些温柔的笑声。

“是小狗吗?”

“是老虎,老虎顺荣。”我一本正经地说,他哼了一声,放开了我,走到窗户边去拉窗帘。

“顺荣对植物很有研究啊。”他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我都没办法通过那些堆积的样子判断是爬山虎。”

“因为家里以前也种嘛。”

我悄悄打量着房间,床的旁边有一些暗色的痕迹,也许只是酒打翻了,我心想。

他又走回来,背后抱着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上,从下向上地开始解我的扣子,我在他的呼吸间逐渐确定,他身上有除了香水味以外的别的、被压过去的味道。

“能借电话用一下吗?我得和姐姐说一声,”我说,“如果晚上不回去,她估计会担心。” 男人似乎被打扰了兴致一般地停了下来,我们还维持着那个亲密的姿势。

“还是小孩吗,我们顺荣。”

“只是需要说一声,”我用头发蹭了蹭他的脖子和肩膀,“你知道的,她们总是容易担心过度。”

他放开了我,整理了一下衣服。

“唔,心情不好,今天算了。”他说,“你走吧。”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他拉开了门,我没有动。

“如果只是生活困难,我可以看在胜澈哥的份上帮你一下。”

“哦,所以你记得我。”

“我记得这里是胜澈哥的房子。你的车牌在报失名单上,来之前我已经和朋友打过招呼了,但我还没和他们说具体的情况。”

“净汉哥,”我诚恳地问他,“我都可以不说,只要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知道的,我很喜欢你,我不希望你去坐牢。”

他似乎有些踌躇地站在那,他卸下了见面时挂着的那副轻佻的嘴脸,露出了疲倦的神情。那种疲倦就像这座房子一样古老——像是从建立之初,就一直挂在他脸上了。

他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也很喜欢顺荣。”他说。

JEONGHAN

制服顺荣的过程堪称惊险,他确实是只老虎。我在这过程里感到一阵晕眩,我想,如果他死了,记得胜澈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我确实很喜欢他。机敏,有种小动物般的天然的警惕,我们本可以这样彼此糊弄着让夜晚以别的形式结束,我不介意与他分享一些体温,然后被他在睡梦中枪杀,或者在他的梦中享用他。但似乎对他来说,直截了当的沟通是唯一的方式。

我将他拖到卡车里,然后开到附近的森林,连车一起,坠入湖中。那里离小镇没有那么远,我从森林里往回走,一边思考着,究竟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

某种程度上,我只是希望大家快乐罢了。我希望顺荣快乐,我愿意和他玩这套可爱的浪漫艳遇;我希望胜澈快乐,所以我很乐意帮他解决妹妹的仇敌;我希望圆佑快乐,所以我替他在坠落前做出选择。我希望胜宽快乐,我胡编乱造一些故事,希望他能够有活下去的愿望——但每一个故事都在某一个时间开始微妙地差错百出。

我走过车的时候,看到胜宽和Vernon正躺在车里睡觉。清晨的时候一切潮湿,雾气遮住了大部分的道路,他们像是世界末日一般地躺在一起,我忽然想,也许这样也不错,胜宽可以成为人。我没有能够拥有的东西,他可以拥有。我那样地喜爱他,以至于可以忍受他离开。

我被顺荣打中的肋骨和脏器仍然在隐隐作痛,红色的房子,胜澈的房子,我想,必须要离开了。

我走回屋内,坐在沙发上,裹紧衣服,试着稍微休息一会。我走回屋内,坐在沙发上,裹紧衣服,试着稍微休息一会。模糊间,好像又回到了那间小屋,外面水流湍急,我坐在那,拿着一根粗糙而扎手的钓竿。

“你想要什么?”他问我。

我看着河流,那里没有死鱼也没有树木,倒影里年轻的面孔与幽灵一样的凹陷的眼眶重叠着。

有时候我会觉得,别人的人生都是在累计着前行,而我是一边摘取,一边又丢掉。我有时候又对一些并不熟悉的东西有敏锐的直觉,就像被自行车撞过一次以后,对摩托车、汽车、滑雪板也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或许我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又靠着天赐般的天赋活着的吧。

如果我回头呢?我想。我能承担得起吗?

那些模糊的、被丢掉的幽灵正在我的背后凝视着我。

我的残忍、我的怜悯、我的恐惧、我的谎言,只要我回头,我就还能看到那其中一些曾经发生的东西。爱,或许。我自己的爱,或许。那些被雷击的苦痛和我承接下来的死志——谁的耳垂,谁的喉咙,谁的手指,我不再回忆的温柔一瞥,我穿梭其中接住又丢弃的一切。

胜宽的眼睛从那河流中浮现出来,胜宽是未来,胜宽是未曾发生的一切,只要我不触摸。

我凝视着胜宽的眼睛,男孩的眼睛与我的逐渐重叠,我试图隐藏的和他试图索求的渐渐重合在一起,这是不好的征兆,很不好的象征。我松开手。

那根木棍沉入水中,我的脸被轻易地打碎了。它顺着水流离开。

我想,是离开的时候了。

  1. SEUNGKWAN

我搞砸了。

没关系,这不是第一次。我应当已经习惯了。

我搞砸了妈妈,我搞砸了我的家庭,我搞砸了尹净汉,而现在Vernon也已经消失了,他在我的腹腔内,蠕动,蠕动,咀嚼,血流得到处都是,汽车旅馆里带着脏污的床垫,我跪在上面,发抖,同时开始咬衣袖。我不敢咬自己的指甲,担心会把自己的骨头一起嚼下来。

可笑,我对Vernon的时候根本没有这样小心。我不爱他,真的不,我是一个自私的人,爱自己胜过任何人。或许如果我少爱一点自己,一切都会比现在好很多。

胜宽很擅长愤怒,Vernon曾经对我说,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以一种珍重又自如的姿态按在我的颅骨上,与尹净汉温柔但丝毫不留恋的态度全然不同。同样的指骨在我的口中融化。 在咀嚼的时候,一切都像蒙了一层血色的雾气一样,我只隐约记得自己不断急切地问,“你是不是自愿的?Vernon是自愿的对不对。”某一刻我想他一定也明白了这一切里含有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但黑眼睛的男孩只是说,“我愿意为你死掉,电影都这么说不是吗?”

他拥有某种我不理解的东西,如此之丰沛,即使在他的沉默和痛苦中也不断地流入了我的腹腔,填满我,溢出我。我不知道什么是呕吐,我只知道那双手不会再轻柔地抚过我的脖颈。

什么都没有改变——其实在咬上去的第一口时,我就后悔了,然而我只能继续下去。我必须如此。如果你要毁掉一个人,毁掉一件事,或者吃掉一个你爱的人,那最好不要只做到一半。

一切结束以后,我坐在那,盯着墙纸。很奇怪,在这样一个伤心欲绝的时刻,我却注意到那里有一块棕色的痕迹,很高,不像是血迹或者鞋印——这令我更伤心了。

我坐在那,无法移动,知道尹净汉一定会来找我的。

那些愤怒正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我准备了很多刺伤他的话。

我不在乎。一个人已经搞砸了三次了,就不介意再搞砸最后一次。

然后尹净汉说了很多话。

“不管如何,胜宽想走的话我不会阻拦,你需要的话我就在这里 。”尹净汉最后说。

他——金色的幽灵,现在它有了实体。他的感情,他的思想,他的肉体都显现了——那个有着过去的尹净汉站在了我的面前,赤裸,祈求着用坦白换取宽恕。他告诉我他的执着,他的离开,他的疏远都是有原因的,

我看着他,明明一身脏污的是我,他却看起来现在很可怜——然而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了。

我只希望我们一起燃烧,而他执意给我展示他的地狱。可尹净汉似乎还没有明白,在我的世界里,排名第一的是我自己,第二是他,第三是Vernon,这些排名曾经有过小小的调换,现在已经永久地固定在了另一个模样,不会再改变。

“你不会在的。”我说。

“我不会,”他承认,又问,“但胜宽也不会走的,对吗?”

他这样说,听起来像是有十足的把握,我意识到这又是一个他将手指放在我的嘴里的时刻。他再次用那张嘴向我承诺我需要过的东西——爱,依赖,停留——他都会给我。然而新生的恨意和愤怒已经占据了我的脑海。Vernon说的对,我如此容易冲动,又如此善于恼火,我看着他,缓缓合上牙齿。

“我为什么要走呢?”我说,“我会永远在这里的,这样哥每次看到我,就会想到你导致的一切。”

他看着我,痛苦渐渐浮上了他的脸颊,一种不正常的发热般的红色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现。他闭上眼,像是灵魂漂流到了另一个地方,过了一会,他顺从地点了点头。

“如果那是胜宽希望的话。”

我在房间里换了衣服,他去楼下监控室删除了所有的监控,我们跳上那辆蓝色的雪弗兰,驱车离开。

早上仍然晴朗的天空渐渐变为一片混沌的灰色,细细的雨丝落了下来,我打开雨刷,忽然意识到我对这一切已经如此熟练。

飓风要来了。

飓风总是在来的路上。

我不知道能否在那之前找到合适的落脚点,只是知道无法再停留在之前的地方。不安,恐惧,饥饿,我仍然感受着这些东西,但不知为何,我好像比之前镇定了许多。

尹净汉躺在副驾驶里,他侧着头,慢慢地睡着了,头枕着窗户晃动,像一朵金色的黑眼花。

我们向雨里驶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