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尹净汉的谎言里,唯有这一件,是我坚信不疑的。”

PART II SEUNGKWAN

现在说起来可能有点好笑,不过我一直希望能有一栋属于自己房子。

三岁时,我吃掉了来做保姆的女孩,我的父亲因此离开。我随着母亲一起在海岸边不断搬家,我不断地被迫转学,母亲希望我不要交到任何朋友,但我总能交到,总有好奇的孩子来照料我这个陌生的亚洲面孔。没过多久,我咬下了那个朋友的耳朵,我们再次离开。

贫穷像是一种必然,就像我意识到母亲的疲惫和我们越住越小的房间。

长大以后,会努力工作给你买一栋靠海房子——我在电视上所有的承诺里精挑细选了一条,装作不在意那样和母亲说。说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映出一栋美丽的房子,金色的沙滩和透明的海浪,卷发的母亲抱着我,和素未谋面的父亲一起露出那种标准的、美国家庭式笑容。

我想母亲不一定喜欢我,但应该喜欢房子。她没有像节目里那样露出微笑,也没有拥抱我,只是忧郁地靠在沙发上看着我。三天以后她离开了,只留下了五十美元和一封信,说她已经尽力了。

“她确实已经尽力了,”我说,“我非常理解她的处境,一个女人独自带着我也太困难了,想要逃跑也是正常的。”

尹净汉在驾驶座上微笑了起来,“是吗,但是胜宽也很不容易呀。”他的话语里带着天然的不真诚,但又确实是温柔的,有时候我觉得他只是下意识地在说我想听的话,因而感到厌烦。

“成年以后,这类欲望就会缓解,”他安慰我,“否则我们这类人这么多,美国都被吃完了。”

我将信将疑,计算了一下,有些沮丧,“那还有三年啊?”

他说,“哎,胜宽以为噬人族成年是靠美国法律吗?那我们韩国人岂不是还得考虑一下按哪国法律。”

“那是靠什么?”我追问,他却不肯再开口。

“等你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了。”他用那种糊弄人的口吻说道。

他可怜兮兮地问,“胜宽成年后会不会抛弃我。”

那时他刚从燃烧的房子里救了我,我还未习惯他这种秉性,只好说,“不会的,净汉哥不要自己偷偷逃跑就好。”

他说,“怎么会呢,我可是很爱胜宽的。胜宽爱我吗?”他轻飘飘地把这个我从母亲那里苦求不得的词,向着我丢了过来,我的心里燃起了一种无名且茫然的愤怒。

“刚认识没多久的人说什么呢,”我硬邦邦地回答。

他又像是洞悉了我的愤怒一般地“哎”了起来,“看来是我单恋呀,”他说。

我们用韩语对话,与英语不同的含混不清的词组,像是在这其中我们找寻了一个秘密的通道。他用这门语言说着轻佻的话,和我与母亲平日的对话全然不同,和我看的那些节目里的也不一样,我怀疑他是否是从那些轻佻的韩国爱情剧集里学习的韩语。

我因为他的话语生气,又被自己的敏感激怒。车辆广播放着迷幻音乐,我沉默不语,转头看向窗外。绿色的田野和蓝色的天空,尹净汉在车窗玻璃的反光中,他摇下了车窗,金色的头发像麦穗一样地在风中飘动,像是麦田里的稻草人一样,我猜想,就像我在夜里想起母亲一样,他也在想着某个人。但那也绝不会是个好故事。

像我们这样的异类,无法停留在任何地方——至少那时候我是这样想的。

总是不自觉地制造死亡,总是在逃跑,我们的爱与饥饿都是致命的、违法的。

所以当净汉哥问我有没有兴趣在哪里定居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回绝了。

“说什么傻话,”我假装抱怨道,“逗人也要有个限度,我可是未成年,是想被通缉吗?”

“吃的部分我会负责的,”他避开了成年的部分,“胜宽啊,你只需要考虑其他的。怎么样?”

我侧过头,他点着一根烟,四月还是暖和的日子,我们停在公路旁的草丛中,草叶茂密,公路上偶尔行驶过一两辆车,我们坐在离公路一段距离的地方,车内的收音机在播放着今年飓风预计会造成的损失,他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只剩叶子间一点猩红和偶尔飘来的烟雾。

我想起闪过白色的海浪和蓝色的天空,海鸥的叫声,母亲忧郁的眼神。

“我考虑考虑。”我说。

三天以后,我在走廊里遇见一个棕色头发的小盗窃犯。他黑色眼睛直视着我,闪着好奇,警惕和一点兴奋。两周后,我们三人在一栋尹净汉拥有钥匙的房子里住了下来。

“只是为了躲飓风,”尹净汉警告我,“等到结束就把他丢在这里。”

“好啦,说过好多次了。”我一边兴奋地在房子里上下乱窜,他看着我一副兴奋地样子,叹了口气。

“胜宽,”他问,“你没有在打那个主意吧?”

我向他保证,我只是因为觉得Vernon可怜,才要求带着他的,而且我很寂寞——“毕竟哥老是抛下我,自己出去找人不是吗?”

我免不了注意到自己语气里的怨念,金发的男人把我一把搂住,摇摇晃晃地推着我走路,开始嘟嘟囔囔:“怎么会呢,我可是很爱胜宽了。胜宽爱我吗?”

“当然。”我说,我现在已经可以顺利地说出这句话了。

“和母亲比起来呢?和Vernon比起来呢?”他追问。

“当然是你了,”我说,“难道不知道吗,我永远最爱哥呀。”

他把我抱的更紧了一些,我想他一定知道我在撒谎,但他什么也没说。

晚上从Vernon房间出来后,我在房间里的衣柜里捡到了缝着S.C.的姓名牌的连帽衫。第二天,我以保暖的名义让Vernon穿着那件帽衫下楼。

站在熹微的晨光里,我看到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像是忽然上身的鬼魂。我悄悄把手藏在身后,使劲地捏着自己,以控制不要露出窃喜的表情。

就这样,我们顺利在红色的房子里住了下来。

**** 真正定居以后,又会偶尔怀念在路上的日子。

打工本身非常无趣,家务就更加烦人,但似乎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在乎这栋房子的清洁问题。尹净汉神出鬼没,而Vernon好像从来没有做过饭。我只好担起重任。

一碗饭分成两半,就可以变成两碗,多么神奇的魔术。尹净汉在家的时候,我们一起腌泡菜,Vernon好奇地在旁边看着。尹净汉蹲了一会就累了,兴趣过去以后,就开始坐在椅子里瞎指挥,我用带着酱料的手把他拉回来,他极不情愿地被我使唤着去搬罐子。

等到我从厨房洗手回到客厅的时候,尹净汉再次消失不见,在搬东西的人已经变成了Vernon,他倒是不介意地笑了起来。

“还挺有趣的,”黑眼睛的男孩站在落满阳光客厅对我说,“我也想帮上胜宽忙嘛。”

楼上的水管和永远在落灰的卧室,洗不完的衣服和床单,我在角落里陆续翻出了各种各样的被蛀虫啃食完了的衣服。

“因为破了,所以前两天都扔了。”我故意说给尹净汉听,他却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胜宽辛苦啦。”他说,只留下我一个人荒唐地生着闷气。

甚至像这样。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刻,在住在红色房子里后,也远比旅行时少。我购买临期的罐头玉米浓汤和酸黄瓜片,而他偷偷地调换自己涂了花生酱的面包和Vernon要带去学校的午餐,被我大声制止。

“你怎么做的出来这样的事?”我生气地揪着他的耳朵,金发的男人笑嘻嘻地求饶,“因为有趣嘛,”他说,“我不是一直这样?”

我松开手,他软软地靠过来,抱住我。

“生气了?”他用韩语问我,“胜宽好像变得暴躁了,以前都很喜欢这些的。”

尹净汉的体温透过衬衫传递过来,被抱紧的感觉总让人感到无助和灼热,我惊讶于他居然有体温。有时候我看着他,会觉得他应当是冰冷的,但实际接触的时候,骨骼和皮肉挂在一起,和外表相反,宽大的手和修长臂膀将我围在中间,像是被冰蚕被围起来一样。我闭上眼睛。

仔细想来,尹净汉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路上的时候,我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但当停留下来的时候,我意识到,很多事情我不可能一辈子逃避的。

比如尹净汉是在路上的人,而我不是。他是改变我生活的人,而我不是他的。

他被鬼魂追逐着,无法停下。

在我之前,那辆蓝色的雪弗兰上还居住着别的鬼魂。

这辆车是那个故事的主角的——我是这样猜测的。我在车的缝隙里找到一个耳机,上面贴着W.W的字样的贴纸,或许对方叫沃尔夫-沃特。不过我想尹净汉或许不想知道这里还有对方的遗物,我把贴纸撕了下来,塞到座垫更深的缝隙里去,保证警察摸不到的那种。

四月,尹净汉询问我定居事情的那天,还有一些别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在公路边生火,尹净汉很自然地递过来压缩饼干,行军炉的火热起的水,加了点叶子就变成有味道的茶,他的手上还有方才抽烟时的烟味,收音机放着某个乐队的歌曲。我们说完那段没头没尾的话,谁都不再出声。

“嘿,小孩。”我转头,两个男人从车上下来,我警惕地站了起来。“别紧张,我们是一样的。”那个高个一点的说,咧开嘴,一股腐烂的味道飘了出来,很细微,但对我来说不算陌生,“我们只是闻到了你们的气味,没有恶意。”

尹净汉的手搭上了我的肩,“你们搞得他很紧张。”他说,但我感到他也和我差不多,手指掐在我的肩膀里。

我们四个人坐在火堆旁边,尹净汉异常地沉默,他态度紧绷,和我平时习惯的那副轻佻样貌不同。我只好绞尽脑汁地接话,让情况不至于那么奇怪。

“你的衣服……上面有血。”

“哦,这是我的血衣。”矮个子的男人说,“你知道,每次进食的时候都会对他们产生一些感情,所以我会取一点他们的血,我希望他们能够陪伴我继续下去。”

“我不这么想,”另一个男人说,“记住太累了,你只是不断地亏欠——没听说过哪个人会记住自己吃的所有鸡的名字。”他露出狡黠的表情。

“我倒是觉得,在吃掉的过程里,他们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了……”他伸出脏兮兮的手开始摸自己的脸,“这个鼻子是瓦妮莎的,这个耳朵是莉亚的,这个肚子……哦这个啤酒肚是我自己的。”他发出一阵粗鄙的大笑声。

我有些无措地转头看向矮个子,那人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那你的骨头也被替换过了吗?所有的血液?”

“你们还没有试过吗?”矮个子的噬人族忽然转头,他的眼睛在火光里仿佛地窖里幽暗的魂灵,“吃掉骨头和一切——那简直是噬人族的成年仪式。”

尹净汉脸色马上冷了下来,拉着我离开了那两人,我们很快跳上车离开了那里,启动的时候,高个那人忽然冲了上来,不知是真的想要袭击还是吓唬我们的,发出一阵阵的怪叫。我的心脏跳动,不只是因为害怕还是兴奋。

仿佛拼图渐渐连结在一起——吃掉骨头以及一切,可以获得自由。尹净汉开车的时候紧绷着下颏,但我知道他肯定意识到了我在想什么,他说,“不是单纯直接吃掉就行,需要对方完全自愿。”

尹净汉侧过头,笑了笑,“怎么样,心动了吗?胜宽如果有一天想要摆脱的话,可以吃掉我看看。”

他好像以为自己装的很好,天尚未亮起,仍是鬼魂四起的时刻,月光和隐约的音乐划破他美丽的假面,我第一次看见他慌张又不知所措的模样,仿佛什么秘密被人捅破。他说完立刻就后悔了,却无法再收回,只能硬着头皮强撑着在我面前装作无事的样子,嘴唇抿成一条很薄的线,稍稍偏浅色的瞳孔在月光下微微颤动。

摩挲着那条从车里找到的耳机线,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他被鬼魂追逐着的秘密。

尹净汉无法停留,而我想要一栋自己的房子,一个不变的家。分歧从开始就已经埋下。

我拥抱着他,继续用韩语抱怨和斥责他,而他默契地抱着我,说着服软的话。

黑眼睛的男孩站在我身后,注视着我们。

**** 在路上的时候,我有时候会去教堂。大部分社区教堂都是很简陋的,没有彩绘玻璃,没有巨大的穹顶和美丽的绘画作品,只是一间形状略微有些奇怪的房子。但不知为何,如果在早上走进去的,一束束光从透明的窗户里洒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着的灰尘和颗粒,会有种意外的宁静。

虽然道义上我应该回避教堂,但其一,我信佛教,其二,教堂里总有免费的食物。我总是很饥饿,即使那些食物无法填补,我也会走进去。牧师微笑着递给我面包和一点葡萄汁,我在心里对佛祖说了一声抱歉,然后大口吞咽,想象自己吃的是血肉。

佛祖啊,我这是为你吃掉竞争者,我心想。

胜宽总是有一点小聪明,我母亲以前总是说,希望你能保佑他平安成长吧。她现在还会祈祷吗?我好像有点想象不来,她走的时候把佛像都拿走了,也许现在每天在祈祷我不再出现吧。

尹净汉从来不陪我进去,他站在门口抽烟,很快被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赶走。我嘲笑他魅力没有他想象得那样无边,他嘿嘿地笑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候出来时,他已经和谁搭上话了。我看到就会径直走回车里,他假装不认识地瞥我一眼,继续和人低声交谈。

“是旅伴,”我听见他说,“不要介意。”

在教堂门口搭讪,即使是我也忍不住觉得他会下地狱。我坐在车上,等着他回来抱歉地塞给我一些钱,让我去附近的宾馆先睡。夕阳在他背后燃烧,那时候他从火场中出现,也是一样的模样。

因为是恶魔,所以无法进入教堂吧——我心想。远处他挺直身体,又发出那种令人尴尬的笑声,对方递给他一根烟,他凑上去。

尹净汉有着过于苍白的唇,叼着烟的时候,就显得有些下流。我闭上眼睛,想想佛像,想想母亲,我对自己说。他们接吻了吗?他们拥抱了吗?我不知道。我只是坐在车上,就像我在教堂里,有时候吞噬的是耶稣的血肉,有时候是尹净汉的。

尹净汉走回来时,指间夹着一张卡片,正面是教会宣传,背面是电话号码。

“怎么生气了呢?”他伸手捏我的脸,“胜宽不想我去吗?”他像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样问着,实则恶劣到了极点,“如果真的这么不高兴,我就不去了。”

我被愤怒驱使,张嘴咬住他的手指。他没有闪躲,只是看着我,我虚虚地咬着那根手指,他耐心地等着我,也不出声催促,也不抽出手指。他注视着我,背着光,不远处的十字架在他身后,彩色的天空透过玻璃映在他的脸上,他看着我的眼神怜悯又温柔。

那一瞬间我知道我完了,比起尹净汉笃信我不会伤害他,更可怖的是我确实闻到一股香味。那是铁锈、稻草与旧报纸结合。我后退时他的手指划过我的口腔,仿佛灵活的舌头。

“胜宽啊,哥不会抛下你的。”他低声说,“我那么爱胜宽,你爱我吗?”

我看着他,目眩神迷,被不可知的悲伤淹没,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哥真的爱我吗?”我抽泣着,抓住他的衣服,试图把鼻涕蹭在那件灰色的西装外套上,以阻止他的离开,“为什么我感受不到呢?”

——为什么我还是不断地渴求呢?就像饥饿一样,明明已经饱餐了一顿,却无法满足。

他拍着我的背,像是哄孩子一样地,一下一下地顺着我的头发。说完该说的话,他仍然离开了。

车窗上反射着天边的颜色,我看到车窗上自己的眼睛,我的脸和那些紫红色的云彩叠在一起,我的嘴唇移动,与他的身影交叠,他慢慢地远去。

谁亲吻他,他亲吻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对自己说,他总是会走回来。

他必须回来。

他没有回来。

在我们定居后,他失踪的第三周,我开始焦虑不安。Vernon似乎看破了这一点。他揉着眼睛,抓着我出门,督促我吃饭,给我补发根。

热气蒸腾的卫生间里,我赤裸着坐在前面,他的手一点一点地顺着我的头皮,沿着缝隙将我整个覆盖。我说着抱怨的话语,他给我很夸张的反应,我噗嗤笑了出声。

镜子里,黑色眼睛的男孩像是无法移开目光一样地注视着我,我猜想,是否我也是这样注视着尹净汉的。像一团黑色火焰,热烈又无法掩藏。

“胜宽应该多爱一下自己。”他忽然说,“你这么有趣,可爱,少听那些人的话就好了。”

我一瞬间有些恶劣地的念头涌了上来,问,“我这么好,Vernon爱我吗?”

他坦然地注视着我,“当然。”他说,“胜宽把我救出来的,给我食物,让我住在这里。这样的情况,不爱胜宽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我被自己的卑劣击中,躲开他的目光。我想起尹净汉拿给我看的那封告别信,尹净汉抱着我说,胜宽啊,真的关心你的人只有我,没有你我怎么办呢?

佛祖啊,我心想,人怎么能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呢。

****

清晨的时候,我走进家门。尹净汉坐在桌边,表情疲惫,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到来。

“有认识胜澈的人来了,必须马上离开了。”他说,“但是只能你和我。”

我看着他,像每一个捡了宠物而成人要把它送走的孩子一样觉得不可理喻,“Vernon和我们生活了这么久,为什么要丢下他?他很安全。”

“你对你真正爱的人没办法忍得住的,”他有些悲伤地看着我,像是已经预知了最终的答案,“那是我们的本能。”

“那我们之间算什么呢?”我终于问他,“哥每一次和别人做爱的时候,觉得我又是什么样的想法呢?”

尹净汉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么直接地问他,别过头去,“所以我从来没有亲过胜宽不是吗?”

“昨天我和Vernon做了,”我对他说,“他现在还活着,我忍住了。不是哥说的那么难的事情。”

“骗子,”我打定主意不再听他说的任何话,转身离开。我在门口的柜子上拿走了他的车钥匙,而他只是注视着我,没有移动,也没有挽留。

在我们离开红色房子的路上,我在教堂停了下来,拉着Vernon又去了教堂一次。

“胜宽喜欢这里什么呢?”他问我。

如果这句话是尹净汉说出来,就是挑起新一轮战争的开始,但Vernon讲得格外地真诚,我也只好认真以待。

“非要说的话……食物?”我想了想,“还有这种盲信的氛围。”

“盲信?”

“终其一生地去相信一个无法被证实的存在,把一切都托付给对方。”我说,“难道不是盲信吗。”

他眨了眨眼睛,我们坐在第五排,刚好是不会被牧师看到的范围。

“可是他们看起来都很幸福,”他说,“真的假的也没关系吧,大家有自己的活法嘛。如果无法被证实,就也无法被证伪吧。”

但那仍然是盲信——我没有说出口。Vernon的想法总是这样简单,把一切东西混在一起,正确的和幸福的,好的和可接受的,乍一看似乎很直线条,有时却有着穿透一切含混不清的障碍直达真相的能力。

我的手在木板凳上摸索过去,摸到他的手,握住,“你说得对。”

他向我挑眉,但红了耳朵,轮廓清晰的侧脸笼罩在这光线里,像新生的神明——年轻,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又天生地已经了解了一切。我久违地感到心脏一阵激烈地跳动。

我们走出教堂,他为我拉开了车门,我们驾驶着蓝色的车辆离开。

“因为即将到来的飓风Gabrielle,州政府已经颁发紧急避险命令,近7天请远离以下地区……”电台反反复复播放着。

然而天气晴朗,没有雨也没有风,像是一切都不会再束缚我一般,我摇下了车窗,风吹过我的头发。

是我更坏一点。我心想,不知为何地微笑了起来。

****

我坐在副驾驶上,咬了一口面包,在本子上写下:需要吃掉一位______。那页的标题是四个字,成年计划,然后在那条横杠上填下:自愿献身者。略加思索,我又加上了英文单词,骨头及一切,Bones&all,将这条重重的地圈了起来。

尹净汉看了我一眼,“在写什么呢?”

“没有什么。”他却仿佛看穿了一般停下了车。

“不要打这种主意,”尹净汉说,“不是这样的,你并不会因此得到解脱。”

我说,“知道了。”

他似乎有些着急地说,“不是每个人都能从那其中活下来的,知道了吗,胜宽啊,哥会负责的,你不要动这些脑筋。”

“那哥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故事?”

他叹了口气,“胜宽不是自己翻过了吗。”

他有一本笔记本,上面记着很多名字,那是他的“血衣”,他的被害者名单。

“W.W,”我说,“Wonwoo,我翻过那阵子的报纸了,是叫圆佑对吗。”

——理论上我应该还认识他,住在同一栋楼,喜欢喂小猫的那位。

“说他纵火以后逃跑,实际上是哥吃了他对吧?”

“所以那天不是你从火场里把我救出来,而是那场火本来就是你放的。”

他没有说话,我看见幽灵仿佛缠绕在他的脖颈上,勒紧,直到他无法动弹为止——

“那你呢?” 他问,“胜宽那时候为什么呆在火场里不走呢?明明没有受伤。”

答案显而易见。我心想,被母亲抛弃的孩子,还能做什么呢?

所以当我看到黑眼睛男孩的一刻,我就了解了——这是我最好的机会。

一个和我一样孤独、了无牵挂、生念不高的孩子。

是我最适合的“自愿献身者”。

我歉疚地看着他在motel的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胜宽,”他提起了行李包,向我招手,“可以了,一晚,有热水。”

我快步地走了过去,他身上散发着某种味道,像是铁锈、稻草与旧报纸的味道。

****

骨头以及一切,自愿和奉献,成年和控制。

我抬起头,金发的男人走了进来,房间里只有我的身上和床单上沾满了血液。

我看着他,开口,“没有成年这回事——都是你编的,是不是?”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悲伤,也有某种深深的无可缓解的痛苦,仿佛终于放下某个重担,又仿佛与我同时被虚无击中。

“……我只是希望你有一些能够活下去的动力。”他轻声说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一点希望,都活不久。”

我转过头,镜子还在墙边。

我看见自己的表情,像一个橙色头发的幽灵。

-PART II SEUNGKWAN.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