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 Writee

夏城鬼事

*公路pa裝飯後續

話說,卡車司機老莊用板手幹掉了頭家,誠邀鄰居會計小范和自己跑路,小范屈於淫威,從也!於是乎,兩人背井離鄉,飛到泰國,打算在那裡做非法移工,他們年輕,卻早就慣於出賣無形的尊嚴,這次逃難,也已經做好出賣有型器官的心理建設,幸好睡了一星期街頭,就找到能幹的工。老莊新老闆介紹他們一間房,在頂樓,加蓋屋,很涼爽,就一個房間,一個廁所,月租才兩千五泰銖。

然而,天下烏鴉一般黑,外國月亮並沒有比較圓,外國資本家的心腸,也沒有比較美。三天後小范就感覺,這間房要不是有人上吊,就是有過情殺,反正有什麼東西鬧得很兇,因爲熱帶國家的頂樓加蓋不可能這麼涼,即便現在是涼季。第二個月後他開始認真地盤算搬家,因為他已經度過了一口氣吊著的階段,度過了工得一進房就失去意識的階段,失去了腎上腺時期的失智幸福,開始習慣勞碌,開始分心注意生活品質。

房裡只有一張鐵架床,非常窄小,老莊腿太長,在上面還得縮腳,他和老莊輪流睡上面,半個月換一次,剩下的那個人就睡地板,反正曼谷很熱,睡磁磚,也不至於感冒,鐵架床會晃,地板比床硬,但至少穩,睡地上倒像一種福氣。

那間房裡沒什麼家什,至少他們進去的時候,只看見一張鐵架床,擺在角落,連櫃子也沒有。天花板上有個木吊扇,扇葉很長,但是沒拉繩,當然也沒有遙控。剛進去的時候,房東在跟他們說話,老莊顛腳往上抹了一下,地板上都是霉,還黏著好幾隻干了的死蟲,小范看見老莊皺了一下眉頭,把手往地上甩了一下,也看不出什麼給撢下去了。

房裡有股很重的霉味,但混著一股消毒水乾了的味道,小范後來才覺得奇怪。後來老莊撿了張椅子回來,他們就把乾淨衣服放在椅背上面,用那個壞了的吊扇晾剛洗的。

房間雖然簡陋,但水電基本沒有問題,除了每個月有幾天不靈光外,一切都好,但那幾天的不靈光,也不是不靈光能形容的了。有一次老莊在浴室喊他,叫他過來,他開門,看見老莊右手握著黃色水管,手掌整個抵在管口上,小范問他怎麼了,他讓小范蹲下來看水管,然後把手指挪開了一點,水噴了出來。小范眼睛上面被猛濺了一下。

他嚇了一跳,剛要罵人,就發現老莊小臂都在爆青筋,並且有點抖。老莊力氣很大,就算工作的時候,小范也很少感覺他費這麼大的勁。老莊沒有特別強調什麼,但幾乎是用條手臂的力氣控制那條水管。那水有股臭味,由於量少,他很難形容那是什麼味道,不過,他不認為那是正常的自來水。

他立刻意識到,老莊壓著那根水管,是因為他只要一放開,水就會噴出來,然後管子亂跳。他問老莊,那關掉水呢?老莊揚揚下巴,讓他看開關。水龍頭是完全鎖緊的。

他讓老莊壓好水管,仔細研究了一下開關,也沒看出什麼來頭,最後他給老莊撿了條毛巾圍腰,叫他在浴室不要動,他去喊鄰居。

但他在整棟樓繞了一大圈,發現房間要不是沒住人,要不就是不應門。他只好跑去兩條街外打公共電話給房東,用破英語說,水管有點大問題,能不能請他親自過來看看。那時候是晚上十一點多鐘。

他爬上公寓樓梯的時候已經快十二點了,老莊還在浴室站著,看見他,問他發展。小范跟他說,要等到早上,但早上也不曉得幾點,乾脆放著流,浴室門關了就好,總不能整晚站在這。

老莊聳肩,說那就站著唄,反正水管放著估計也很吵,睡也沒辦法睡,並且水費貴,亂噴出來的還是要錢。小范不曉得怎麼反駁他,也認了命,就在浴室門邊跟他一起耗,過了三四個小時,老莊忽然說,水壓降了,那時候小范已經在打咳水。然後又大概過了半小時,老莊放下那條水管。黃色水管軟軟地垂在地上,小范撿起來,把手指往裡頭探,管裡完全是乾的,那些水不曉得跑去哪裡。老莊把手掀起來給他看,手心有個深得發黑的瘀青,像被什麼東西釘過或吸過,模樣很可怕。小范問他感覺怎麼樣,他只說手麻了,其他的沒有說,小范想他就算痛也不會說,或著單純認為那還不算痛。

隔天,水電也沒來,他們也懶得再聯絡房東。發工資後,老莊去五金行買了一些工具回來,拆了所有能拆開檢查的地方,也沒發現什麼。之後,浴室也出過怪事,比如有一次,他在水孔蓋上看見一些黑色長髮,很顯然不是他或老莊的,但長髮並不會動,也沒有堵塞水管,他就把頭髮扔了,甚至告訴老莊,畢竟要是他進來,也只會把頭髮扔掉,甚至不會隔著衛生紙撿起來。總之,浴室沒再出這麼耗水的事,他們就沒怎麼管了。

他感覺這房裡若真有什麼,假使本來不狂,也得被他們氣得發狂,因為他們即便如此還不走,並且仍然讓一個人睡在地上。

後來他們有個雲南來的同事告訴他們,他們住的那間樓,確實出過事情。他剛從老家犯事情跑來的時候,也是很窮二白,除了命,什麼也沒有,寄居在一個泰國朋友家的廚房,在角落打了半年地鋪。老闆聽說他沒地方住,就說要租給他那間房,看他人很老實,還要給他賒租三個月,他那時候沒答應,因為他敏銳地感覺,不可能有這種好事,資本家好心,肯定有非常大的問題,他已經習慣只有命的生活,總不能連命也送掉。

後來他和他那個泰國朋友說這件事,朋友稱讚他做得很對,那種房子住了倒霉,他問為什麼,朋友說得很含糊,好像那裡鬧過殺人案,死了女人,不只一個,死相很糟,總之最好不要住。小范那時候聽得寒毛倒豎,有了即刻退租的衝動,下工路上跟老莊分享,老莊很冷靜,聽完說:他怎麼給他賒房租?

小范愣了一下,然後拍了一下手,說靠,對啊,他怎麼還跟我們收兩千五?

他越想越氣,氣得非常牙癢,從這間坑錢的鬼屋,到老莊那天敲他門告訴他殺人,到老莊那個讓他自己擔醫藥費還多賠五百萬的老闆,要不是他這麼貪得無厭,老莊也不會殺他,再到前東家讓他連續加班五天,不是這樣,他就不會睡眠不足得忘了帶鑰匙,然後跟下班的老莊說上話。老莊對他來說,會永遠是那個半夜三點蹲在門口抽菸的城市青年,然後他幹他永遠沒有出路的會計,老死為止,那樣的生活,也比這樣的好。但他氣憤自己並不真正覺得那樣好,因為假若真是那樣,就算老莊把他和屍體一起埋掉,威脅要割斷他的脖子,他也是絕不肯輕率地跟老莊跑路的,他恨自己,在心底並不真正認為那樣好,並不知足。

不過他氣消得很快,畢竟他是那種比較軟弱的人,他的生活也不允許他花費太多力氣在憤怒上。於是他們就這樣過下去了,有時候他會做噩夢,那種非常糟的噩夢,但並沒有比他見過的糟東西可怕,畢竟夢並不算是真的,即便景象是真的,也都已經過去。太冷的時候,或著渾身發涼,不敢待在房裡的時候,他就再往身體下墊幾件衣服,或著離房下樓,等到日出了再回來。他衝下樓梯,幾乎不敢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他留老莊一個在房裡,反正老莊什麼也不怕。他想。老莊要是懂得怕,他就不會做那種工作,也不會殺人。那種工作是留給不懂的人做的。他之前跟老莊送貨,老莊從不關注自己運了什麼,除非他必須處理,他沒有興趣知道,知道了也不害怕。

那天小范睡在地上,被一陣濕冷驚醒,好像非常嚴重的反潮,滲透被單,沁進皮膚和骨頭裡。他模糊地聽見屋外暴雨的聲響,聞到一陣非常濃的腥味,他在老莊那個廢棄工廠裡聞過這個味道,那天老莊把他一個人扔在那裡,因為他得去趕其他貨物,他永遠也不能忘記那個味道。那種難以言喻的恐慌在他背脊上炸開,他跳上背後的床,半個人壓在老莊身上。鐵架床晃了一下,一瞬間他怕老莊直接把他踢下去,幸好老莊那天大概睡得不太熟,醒了也沒有什麼反應,只是問他怎麼了。

床上很擠,鐵架床長長地響了一下,老莊往牆邊挪了一點,給了他一點位子。他說不出話來,聲音像冰盒裡的冰塊一樣在喉嚨裡卡死,冒汗冒了很久,才沒頭腦地說,地上很濕。說完有點尷尬,老莊聽了說:怎麼個濕?他感覺背後涼,頭皮又麻起來,又躬著身體往床內擠了一點,罵了一聲,沒辦法說出形容,乾脆叫老莊自己摸。鐵架床發出尖銳的聲響,又晃了一下,他聽見老莊喃喃說:是挺濕的。

他後來想,幸好泰國鬼聽不懂中文,否則肯定鬧得更兇。因為老莊摸完後說:你盜汗?

流你媽汗啊。小范說。那是⋯⋯

他不敢說,那是什麼東西的味道。好像只要他說出來,那就會從變成真正的事物。

他們在床上安靜了很久。屋外的暴雨消失了。他耳朵裡出現寂靜的聲音。他一生中幾乎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沈默,他分不清楚那是耳鳴,還是其他的東西。

開燈吧。老莊說。去看看浴室。

嗎的。小范說。那你去啊。

好啊。老莊說。

算了吧。小范說。算了。

又不是你去。老莊說,聲音很穩。我去把燈打開。

然後床又晃了一下,他感覺老莊從床上跪起來,跨越過他,就要下去。

那一瞬間他背上的冷意一下子竄起來,他在那前一刻抓住他。老實說,他有點怕老莊,從來沒有這樣在他動起來的時候忤逆他。

他媽的算我求你吧。他跟老莊說。別下去。

為什麼?

黑暗裡,他看不見老莊的眼睛。他握著老莊的肩膀,老莊面對著他。

沒有為什麼。他向老莊說。但你要下去就先把我掐死。

後來老莊沒有下去。他們在床上待到日出的時候。那間房沒有窗戶,日光從門縫進來,老莊掌根抵著他的腰,把手支在那裡,跨過他下去,動作很輕。他一夜未眠,往牆壁又靠了一點,看著老莊顛著腳,朝浴室走。開門的時候,小范看見他往後退了一下,一副好像遇見了什麼的,愕然的,緊繃的樣子。

老莊走進去,小范聽見水龍頭扭開的聲音,然後老莊把門關了起來。

老莊回來的時候,臉和手都是濕的,老莊彎腰,撿起掛在椅背上的毛巾擦臉。

你把房東電話給我。老莊這樣說。

我上次就打不通了。小范在床上說。你打也沒用。

這個月的繳了?

上次三個月一起繳了。

是嗎?老莊說。那等下次吧。

後來,小范找到別的,幫人做帳的工,他第一次慶幸自己做過會計,因為全世界都要算帳。不過他是非法移工,沒有居留證,薪水不比工地高多少,但至少不用曬太陽。老莊做了更危險的事情,他做事很利索,話又很少,也不跟人口角,又沒有身份。似乎被老闆介紹給別的朋友,辦一些事情,他沒有過問老莊新活的內容,他已經學會不關注某些事情,以保證自己的幸福。

上次繳租金的時候小范見到他,那是一個戴眼睛的中年人,擁有一張老實的面相。水電經常壞,都讓我們自己修。小范跟他用英語說。兩千五太多,最多一個月一千五,不然我們搬走。

這已經是曼谷最便宜的房租了,你們不可能找到更便宜的了。男人和氣地說。但假如你們要搬走,可以隨時跟我說,打我的電話,我隨時都在。

小范沒有說什麼,他把信封袋交了出去。他希望自己能拿桌上的紙鎮敲死他,或著用原子筆捅死他,用手掐死他,用抽屜夾斷他的脖子,就像老莊用板手從後面敲死他老闆,然後他們逃到這裡。他不曉得還能逃去哪裡,所以他交出那個信封袋,除此之外什麼也不做。

他們並沒有找新的房子。然後熱季到了,他幾乎不再恐懼,因為那種異樣的,彷彿曬房般的燥熱完全統治了他。他忙得要死,天天捱罵,不過有錢拿,就過得去。熱季後他去剪了一次頭髮,剪完用剩下的下午漂了頭髮,染了色,他大學的時候染過一次,上班後就沒染過特殊色。

老莊過了三天後才看見。因為他三天後才回房子。

偶爾老莊不在的時候,小范會自己找路上風俗店,點一個便宜的女人或男人,普通地愛撫,或著什麼也不做,然後在骯髒的床單上睡幾小時,有時候他們嘗試取悅他,畢竟他還很年輕,並不像失能的樣子,但他從來沒有受過刺激。那些人和他說泰文,或著像是泰文的英文,有時候他感覺自己能聽懂不少,有時候又感覺一竅不通,好像外星的語言,他對這裡沒有任何一點的認識。然後時間到了,他出房付錢,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裡,點最便宜的飲料坐到天亮。他並不是害怕,只是不願意再待在房子裡忍受。當然,這些錢是他自己的存款,這件事,他並沒有告訴老莊,他想老莊假如想知道,就不會不知道,即便知道了,也不可能有意見,因此沒有說。

這次老莊回來,他們起了爭執,或著說只是他熱瘋了,想找個沒有代價的人麻煩。他回去的時候,看到老莊坐在床邊,在用銼子磨平指甲,並沒有抬頭看他。

他在門邊站了一下,然後把椅子往他頭摔了過去。

老莊並不算被砸中。他擋住了那把椅子,椅子撞在他的小臂上,發出一種沉鈍的聲音。他朝他看了一眼,皺了一下眉頭,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慢慢站起來,然後把銼刀收進口袋。他穿著一雙皮鞋,那或許是他為了工作新買的,鞋面擦得很亮。

他和老莊打了一架。準確地說,是被揍了一頓。老莊把那把椅子往他身上摜了三四次,他只能用手臂擋住頭,以免腦漿被砸出來,房間太小,他不能閃開,他慶幸房間沒有窗戶,否則他或許會因為想要逃避,就從那裡跳下去。他並沒有從那些暴力中感受到什麼報復的怒意,彷彿這一切只是在說:你有什麼毛病?最後那把椅子壞了,老莊踹他的肚子,他滾到角落,老莊揪著他的瀏海,把他拎起來。他沒有痛以外的知覺,有一半的四肢脫臼或抽筋。老莊高高地俯瞰了他一下,然後把他放下。皮鞋尖在他的跨間頂了一下,頂得很輕,他幾乎要忽略那種觸覺。

老莊慢慢地蹲下來,蹲在他旁邊,雙腳打得很開,看著他的臉。他的皮鞋還卡在那裡。

你腦子有洞?老莊找到他的眼睛,問他。你喜歡這樣?

他的腳尖又動了一下。

他實在太痛了,因此沒有說話。他抓著老莊的褲腳爬起來,用他的西裝褲擦掉臉上的血,然後去了廁所洗了一把臉,出門了。老莊垂著手,沒有阻止他做什麼。

他去了那種整骨的小店一趟,讓師傅把自己的脫臼掰回去,剩下就放著不管。他在黃昏的街上晃,遇到幾個前同事,他們很驚訝他會跟人打架。小范有點尷尬,就跟他們說,他跟新同事出了一點糾紛,但是解決了,現在沒事。他們都認識老莊,他認為他們不會相信他跟老莊打起來。

他在傢俱店關門前買了一把椅子,半夜才回去。他拖著那把椅子爬樓梯,椅腳撞在階梯上,發出刺耳的聲音。房間在六樓,他到後來沒有力氣,就用拖的上去,反正鄰居沒有人會出來,他們並不會過問這些事情,不願意牽扯太多。

他用鑰匙開門,房裡並沒有開燈。除了貧脊本身,他已經無法在這種黑暗裡感受到任何恐怖。

莊哲晟。他叫老莊的名字。你在嗎?

老莊回應了一聲。他聽他的聲音,聽不出殘餘的怒氣。現在是熱季的終結,他在空氣中嗅到掩埋,暴戾的濕氣味道,就像聞到藏在床裡的屍體。他想到他和老莊在卡車上的那個晚上,他睜開眼睛,看見像矛一樣的鋼筋,從車窗進來,插在老莊的側腹裡,把他釘在那裡。老莊在座位上一面流血一面說:你現在下車,把車廂的東西扔了,再叫警察。他的聲音很平和,卻用一種像釘子一樣的命令語氣,把某些東西固定在那裡。

他又聞到那種熟悉的霉味,厭惡起來,脫掉鞋子進去。他把椅子丟在門口,經過浴室,感覺地面非常濕滑,陰冷,好像踩進血池裡,他慢慢地走向那張床,好像那裡有他唯一認識的事物,好像他被那裡錨定。他從床尾上去,手碰到彎曲的膝蓋的邊緣,發覺他只是坐在那裡,並沒有睡著。他在黑暗裡解開皮帶,解開那件西裝褲,像那些女人和男人對他做的事情,他跪在他的腿間,把那具上身推下去,按到床板上,鐵架床發出嘲哳的聲響。然後他把臉埋下去,在那裡工作了一陣子。他聽見老莊的呼吸,他並沒有阻止他。半晌,有一隻手落到他的額上,撫過他染過了的頭髮,然後從那裡向後,最後放到他的後頸上。

他握住那隻手,連那隻手一起握緊自己的脖子。

那隻手也勒緊了他的脖子。

他第一次在這個房間裡感覺溫暖,發覺真正的夏天要來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