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流】抵达末日仍需时日 03~07 END

懒得一章章发了。随便看不看吧。

  03

  樱木忍耐了三天,每次当他差点就要打给售后机构质问“仿生人不是不用睡觉吗,健康(意味着崭新,刚开封,没有使用痕迹)的仿生人需要那么长的时间用来休眠吗”的时候,他都一再反思自己的情绪是不是过激。

  流川正在他背后,躺在任意的一个地方,正面朝上,看起来就像是死得很安详的人。只是太过年轻,还不适合死去。

  背着他的仿生人进行售后,就像是在告状一样。这让樱木禁不住感到有些愧疚。流川还只是一个孩子,他是不是对他太过严苛了?

  当流川醒过来的时候,他甚至不像是“醒”过来,而只是机械化地睁开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和动作形式的表情。此时,樱木体会到的愧疚感达到巅峰,之前的抱怨失去了针对的目标。

  他该知道,流川什么都不懂。如果他不希望流川休眠太长时间,他应该直接和流川沟通,而不是暗自腹诽。

  流川拥有的只是强大而包容的学习功能,和一些按照樱木自身要求,事先设定的较为冷漠的性格,所以他才会那样缺少鲜活的反应。但这种缤纷反应的缺失,却使流川更加贴近当下缺少的天真特质,这份天真是一种美德。

  “你什么也不肯替我做,我把你带回家干什么。”他只是在嘴上,还勉强试图正义化他的出发点,为自己挣得些许颜面。因为他不想要让流川认为自己对他感到失望,也不希望流川了解自己对他刻薄。

  这句话不是拖着尾巴的问句或要求,樱木作为人类,依旧习惯于人类才具有的一种习性。人类比起逻辑,更多部分其实由感性的肉质构成,他们必须要适当开启排解不当情绪的出口。

  单纯的抱怨,无需外界提供任何理智的解决方案和建议,情感是一种看似没有必要、麻烦、但支配人类更甚于理智的幕后黑手。它拥有的力量不亚于人类迄今为止创造出的所有武器。就连武器本身,也包含着人类的期待、希冀和野望。

  他只是太过慌乱,太过歉疚,以至于说出的话语含有隐约的威胁性。为这句话所带来的的后果和后续,增加一层商业的交换性质。

  所以,樱木根本不指望流川作出任何补救措施,或是知错能改,修正他自身的行为。仿生人的学习能力总是很强,平均能力比人类要更加有效。

  但流川无色的视线投掷在樱木的眼底半刻后,却不知为何站起了身。然后,樱木怎么也不会想到,也不敢想,流川利落地脱下了裤子。

  先是长裤,再是内裤。他甚至不紧张,眼神没有闪躲,动作有条不紊。然后他重新坐了下来,两条腿分开。他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

  而樱木因过于震惊,一时竟骤然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接着,就看见流川的两腿之间,双臀之中,那个在男人之间用于性交的孔洞,反复打开,一次比一次更大。像是在尝试努力,习惯于这样的动作。

  然后,樱木看到了什么。起初,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觉,但当有白色的液体,真正顺着流川的臀瓣流淌下来时,滴在他的沙发上,糊在流川的臀部下沿,形成一层莹润的光膜。那种无法抵挡的真实感,才敲击着樱木的太阳穴,让他不得不狠狠相信,那确实在发生着。

  那是流川,流川的后穴中,流出了白色的液体。樱木被这种景象惊骇得几乎害怕,同时全身都激动地快速变得滚烫,体内的血液都在沸腾中,汹涌地冲击他的血管内壁。

  过度的兴奋调动他积极的求生欲望,不住喘息,瞳孔放大。生的欲望中也包括,他高昂不驯的阴茎。

  樱木的精神迅速变得恍惚起来,他不记得自己和流川做过。难道当他睡着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真正睡着?

  他的思绪因此混乱。这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性爱仿生人,性爱是这位仿生人的主要功能,引以为傲的能力,将他单独搁置一旁,简直是暴殄天物。但樱木不敢继续想下去。他做过什么,又没有做过什么?

  流川用他那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身下蜻蜓点水地拂过,然后放在嘴边,伸出舌头轻舔了一下。

  “味道不错。”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像是反复拓印变得深刻却又剔透的深层岩石,垂直砸进樱木的心底。

  “味道?什么味道?”樱木的手不知何时也放在了脸旁,似乎即将要模仿流川的动作,也去品尝。

  “冰淇淋的味道。”

  这倒提醒了樱木,旧时代的火车又倒着冲进了隧道之中,灯光在切割中急速远去。仿生人可以正常进食,但不会消化,仿生人可以根据自身意愿,决定是否不让自己的身体继续作为这些人类食物的储存场所。

  樱木没想到仿生人的这项功能,还可以用来这么玩。

  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讪笑着趴在流川的两腿之间的前方,他们两个人之间相隔一段沟渠的距离,“哈,哈哈,实在是太棒了,太好了。”

  他不是在赞赏仿生人的这种具有创造性的“玩法”,也不是在庆幸自己没有做出某些“过早”的行为。而是将流川作为主体,鼓励性质地给予流川盲目的肯定。

  他不确定流川是否理解这种动作透露出的意味,在理智上,他理应要更加倾向于“流川确实明白”这一种选项。

  在性爱这件事上,流川才是占据主场的那个人,樱木应该向他学习,释放自己的天性,尽可能多去体验。哪怕不喜欢,反正又不会失去什么,有更多选择等着他去尝试。

  “你说你喜欢冰淇淋。”

  因为这种坐姿,流川的下身自然被他向前顶去,那直白的下体器官像是放大的梦境,一帧帧迅猛又霸道地直接插入进樱木的脑海里,截断他闭上眼闪躲的后路。每次出现,都像是一次剧烈的闪光,仿佛在远处观赏着星系爆炸。

  流川的下体安静垂挂着,没有受到任何召唤。缺少阴毛的遮蔽,颜色只比他的肤色深一些,整体的颜色匹配保持统一。只有他的头发和眼珠,似乎是吸收了一具身体里能够拥有的所有黑色,所以才那样深不见底。

  他的缺少反应只是一种表现,但不意味着他全不在意。当他观察到,在他的手不经意掠过下体时,樱木的呼吸和眼眶会明显变化,加快和放大,他便了解到无需樱木的主动参与,只是凭借他自身的控制,就能够对樱木产生相同的影响。

  在这方面,他有一整个数据库的知识和经过测试的能力。他一边轻轻抚摸着柔软的囊袋,逐渐演变成轻触铃口,然后规律地缓慢套弄,一边循序渐进地让自己的下体在精确的控制中站立起来。

  从樱木不令人失望的反应中,流川获得了确信感。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奏效得超过他的预期。

  比起平均人类对此行为的欲望,樱木的反应更加强烈。可能那不仅仅是肉欲的刺激,对樱木这个重感情却又没有感情经验的处子来说,他获得的要远远超过直白的肉欲。

  这说明,樱木没有将流川单纯当作一个仿生人来看待。无论以前是否有过。就算存在过,现在也已经消失无踪。

  在他和流川之间,奇异地发展出一段平等的关系。流川不再只是他的所有物,或者说这个概念对他来说就不成立,是不存在的。他将流川看作是另一个和自己同时存在的对象,一个能够承担和自己相同外界输入的“人”,就像那是一个真正的人。

  流川赤裸着下半身,脚也是赤裸着的,踩在地板上没有一点声响。他就这样无声地走过,直至樱木的面前,樱木都没有丝毫反应。他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

  樱木放大的瞳孔只能紧盯着流川,他扭转不开自己的视线,他做不到。他的一只手仍愚蠢地半举着,但他的阴茎似乎不是这么想的,完全地昂扬起来。他不迎合也不拒绝,就是在卑耻地想要。

  他是个下贱的、卑劣的动物,要狠狠操一个被他买回来的仿生人。他为这个仿生人支付高昂的制造费用,还花重金定制特殊服务,让仿生人的五官、皮肤、以至于下体、肠壁,都达到他心目中渴望的最佳高度。

  没有花费多大力气,流川就将樱木推倒在地,但樱木又很聪明地没有受伤,所以他并不是被动的受害者,而是在尽力配合。尽管,这一切看起来像是他在被流川全然支配。

  作为性爱仿生人的一项优势,就在于随时随地就可以做,以任何形式插入,无需润滑扩张,没有受伤感染的烦恼。不仅如此,满足所有男人的愿望,不用戴套,没有负担的内射,尽情释放,恣意享用。

  如果购买者希望,仿生人可以让精液储存在自己的体内一段时间,用供能的热量来保存精液的原始状态。想要它什么时候出来,再让它什么时候出来。灵活把控,精准调配。

  流川岔开双腿,像一座高悬的架桥,向樱木直直洞开,给他的脑海中激荡出更多的恐怖空白。

  初次体验如此高耸的海上架桥,樱木无法克制副作用带来的头晕目眩。光线的尾端不停地炸开火花,像是要把他的视网膜和形成景象的脑组织直接烧出个洞。

  垂挂在流川身前半硬的性器,不影响视线的延伸,樱木依旧能够看清,流川是怎样将自己完全勃起的阴茎逐渐吞没,像地震时的大地吞没耸立的山川。

  在流川完全坐下之前,樱木突然扑向流川,像是老练的猎食者,比起猎手具有更加强烈的攻击性和掠夺性。

  既然如此,流川也就不用费事。他将主动权交给了樱木手里,樱木学会依靠自己的力量进食了。

  他趴在流川的前胸和颈窝处,关不上的泪水甚至遍布流川的整个肩膀。

  “流川,流川,我爱你……”每个字都咬牙切齿,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尖锐得能够伤人。

  但或许是因为哭泣,他的口齿很不清晰,听不出是我要你,还是我爱你。兴许只是我要你,在这种场合下更加合理。要不然,可真够奇怪的。

  他没有继续深入,而是将自己拔了出来。

  哪怕甚至下体还是高高昂扬,但他依旧仓皇狼狈地跑进了他的卧室。

  由于流川体内融化的冰淇淋,樱木的性器不仅胀大得过分,表面还泛着湿润的光泽。尾端带有一些重叠的能挤出白色的液体,看起来就像是他已经在流川体内射精。

  他健康遒劲的身体裸露在外,在机械废城折射出的深蓝色中恣意挥发生机。只有脸埋进薄被之中,抽泣不已。

  他不行,他不能。那是他的罪。

  04

  在整理好自己的状态之后,后怕又逐渐爬上了樱木的心头。他担心流川记仇。他不希望流川记恨他,讨厌他。

  但仿生人会记仇吗?还是个他为了自己的需求购买的仿生人,一切为自己定制。这样的仿生人会记恨他吗?

  所以说樱木糊涂了,他实在是将流川当成和自己完全平等的另一个人。还不是一个毫无关系的人,是同住屋檐下,比室友更加亲密的伴侣。

  当他打开门向外迈开脚步时,心中仍怀揣着一个忐忑不安、未经人事的少女。

  门外没有什么声响,让他先是松了口气,而几乎是同时又紧张起来。他将自己的听觉调整至几乎和野生动物类似的敏锐度。

  连空气摩擦的声响都没有。门继续打开。纸张清脆地响动了下,几乎是同时,门也打开到他能够看到流川的程度。

  流川的手指之间正轻轻飘动着一份和他手差不多大的薄册。

  封面最显眼的几个大字,说明书。

  这份说明书中包含很多功能,家政、表演、旅游、泄愤等等。纸质手册只是为了体现一种特殊的情怀,更多功能解读只在一张小巧的芯片里。但是针对樱木的情况适用的部分,实际上只有一种。

  “真不敢相信,我是为你而活的。”流川的视线仍旧放在纸质的说明书上。他的语气听不出讥讽,也听不出失望。

  尽管这是一句实话,但从人类角度而言,很难只依靠陈述的方式,将它心平气和地口述出来。就算仿生人,也不是都毫无怨言。

  足够智能的仿生人,几乎就可以看作是发展出自由意志的人类一样,他们拥有独立的思想。这一点也更加鼓励,在生育率降至零线之后,人类与自己的仿生人恋爱、生活,乃至形成忠诚的伴侣关系。

  樱木窘困地缓慢靠近,但到达一定程度后却越来越慢,好像有力量在阻止他向前。然后他快速地从流川手中抢过说明书。说“抢”不太恰当,流川没有和他争夺。

  因为流川根本就不在意,他不因自己是樱木购买而来的产品,为樱木的性欲而存在,感到羞愧,或愤愤不平。

  他只是认识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他发现了原因,找到了真相。原来如此。他明白了。这多少解开他的疑惑,应该算是件好事。

  看起来自樱木逃跑之后,他一直留在这里。流川仍旧保持着下半身完全赤裸的状态,没有为他自己找个舒服点的位置,只是让他光滑得过分的身体,就那样坐在冰凉的地面上。

  和刚才樱木仓皇逃跑时几乎没有任何差异的状态,就像他是为了守在门口等待,或是为了保险堵住出路。

  不过这只是樱木活动过头的私人想法,性爱仿生人不会记恨,更没有危险,不会利用电子芯片的高速运算功能,实行布置精心的陷阱。它们只为购买者的要求服务,这个核心使命被设定在他们坚不可摧的底层逻辑中。

  “你冷吗?”樱木刚问出口后,自己也禁不住觉得不可思议。

  而更为惊讶的人,却似乎是流川。他的表情变化很少见,此时是樱木第一次见到出现在流川脸上的表情。尽管只是微微放大瞳孔,眼眶也跟着扩大些许,但是樱木依旧能够感受到流川无法掩饰的惊讶。

  流川低头看着自己白得发蓝的手,一层层电路和线缆中包裹着的芯片,正在极力计算着樱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穷尽无数种内置的预判情况。他冷吗?是啊,他冷吗。

  他理解“冷”的含义,他有触感,但是他此前从未想过,他自己冷不冷。为什么樱木这么说?他的温度很冷吗?他的温度让樱木感到不舒服?

  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正反翻转,拉近他睁大的眼睛,想要尽力从自己熟悉的手上,发现从前忽略的东西。

  然后,他的手像是突然被弹簧弹开,直接飞射出去,按在樱木半裸着的胸口。整只手掌摊开,五指分开,紧紧与樱木炽热的皮肤相贴。

  “我冷吗?”流川的眼眶被撑得比平时更大,虹膜似乎也进一步放大。本就可观的深黑虹膜,此时看起来像是要吞噬一切的深渊,在如此近距离的放大压迫下,死死地将视线盯在樱木的眼底。

  明明是自己的温度,却要从对方那里寻找答案。

  流川当然知道自己的运行一切正常,温度不会低于人类体温的标准下限。他只是没办法抵抗被樱木刺激得而不断奔涌的困惑。他冷吗?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樱木对他有什么期待吗?

  他将问题复杂化了。樱木也立刻察觉到自己作为引导者的失职。但他只是出于掩饰自己过于关心流川的初衷,和他已经兴奋起来跳动不已的心跳,或许还有些难以直说的羞涩,他才没有立即坦诚自己的错误。却导致流川不断燃烧着不必要的能量。

  樱木将流川的手从领口拿出,换上两只手一起握在手掌中间。他直视着流川的眼睛正中央,仿佛只要有一瞬间的不接触,他们之间的联系就会彻底断裂,“你的温度很好,我很满意。”

  他的声音轻柔,语气平稳,从头到尾都没有多大变化,听起来像是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的承诺。

  不论樱木的手握得多紧,流川还是抽回了自己的手。他的脸部变化有所收回,平静得像是在嘲笑郑重的樱木。他的身体随之向后远离,不再是倾向樱木的姿态。

  “我不在乎你的评价。不要评价我。就算我是为你而存在的,但该怎么做是我的选择。”

  流川是一团严谨的逻辑,完整自洽,他是个被他人的需求决定存在的仿生人,但不需要别人来支配他。这是樱木为流川选择的所谓“性格”。这种性格很难正确调试出来,费了好一番功夫。不过此时看来,这家制作公司的工艺简直鬼斧神工,表现优异。

  在流川的认知中,他为樱木存在,这句话是他亲口认证。但这种为他人而存在的事实,只是“存在”,而不意味着无节制的“讨好”。他对“为某个人而活”的理解,大概要比人类更加具有合理性。

  樱木所需要的正是一个独立于他存在的伴侣,与人之间维系着微妙、脆弱的联系。对外界信息的过滤和处理能力,让这个伴侣不至于自说自话,成为一个孤岛。而强大的独立自主的能力,又让他几乎能作为一个真正的“人”。

  所以哪怕此时吃瘪,樱木也忍受怨言,包容这种鲜明而强大的独立性。

  “那现在行使你的选择权,”樱木突然被空出来的手尴尬地握紧,在空中比划了下,“把你自己洗一洗。”

  这次他是不会帮流川洗澡了。

  05

  水户跟在樱木身后,同往常一样边走边聊。在空旷的走廊里,笑声像是在金属罐子里多次弹射的玻璃球,还没有开门就听得清楚。

  流川提前结束休眠,睁开了眼睛。那阵罐子里的笑声已经近至门前。他们停下来了。

  他刚站起身来,门就冲他打开,正好面对他,所以进来的人第一眼便看见了他。

  水户立马愣在原地,震惊得无以复加,这份惊诧让他忘记了刚才还一直在和樱木抱怨东西太重。

  “流川?”水户没想到,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在这里见到流川。那可是流川枫,活生生的流川枫。

  他会认错并不奇怪,仿生人的设计与制作的完成度几乎以假乱真,完美无缺,就像真人一样。依靠人类不被信任的双眼,根本无法分辨。

  流川眉头轻皱,这种程度的表情对于他来说已经是重大的情绪灾难。这个人认识他,但是他却完全没见过眼前的这个人。他在中央处理器中快速过滤以往的数据,樱木偶尔对他提过其他人的存在,但没有提到过具体的人名。

  “你是谁?”是樱木对他提过自己吗。

  水户很快反应过来,对了,那是樱木购买的仿生人。前阵子,樱木确实和他提过一嘴。

  不过,他喃喃地感叹道,完成度实在是太高了,任谁也没办法区分。就连流川枫本人,或许也会陷入迷幻之中,自己是否是在照一面没有厚度的镜子。

  樱木走了过来,不过是走到流川的身边。他轻轻摸了摸流川的脸颊,流川没有躲让。

  “这是洋平。他只是来帮我送东西。”樱木语落,水户立马将手里的物品放在地上。搬运那些东西让他的肩膀和手臂酸痛不已,他差点就忘记了,是时候让他急忙甩开那些负担。

  流川的视线扫过樱木和水户,再慢悠悠地回到樱木的脸上。对比以往的类似情况,樱木竟然觉得此时流川的视线更加冰冷。然后,流川低头,看了眼他们放下的纸箱。

  “什么东西?”他的脸微微朝向樱木的那一侧,似乎是有意冷落水户那一边。但也有可能只是他和樱木之间产生联结,对樱木的接受没有电子屏障,过程才较为顺利。

  “东西给你送回来了,好累啊。我还有事,先走了。”水户装模作样地在后背敲敲打打,伸着懒腰指了指身后的门。

  “就这么走了吗?一起吃饭吧洋平。”

  樱木是有私心的。他知道流川和水户之间的接触不会很顺利,但他还是想让水户见到流川,他想亲眼所见水户看到流川时的反应。

  水户的惊诧不已,使他的虚荣感大大得到满足。他没办法一个人咀嚼对流川的惊叹,和在这种愿望实现时不停攀升胀大的甜蜜。他必须要找一个人和他共享,分担他这份像座大山沉重地压在他身上的蜜糖。如同鲜甜丰腴的肉体,没有一丝间隙地堵住他的鼻息喉咙,将他的所有吞没,使之统统变成无一物。

  他心满意足地陷入这种令人窒息的重担之中。但他需要的不是让人替他把这座大山搬走,而只是作为第三只眼,亲眼目睹他的受罪,他不堪承受的拥有。

  水户的存在和此次极短时间的来往,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这种隐秘而膨胀至极限的欲望。他已经得到些许满足,所以水户的离开并没有他的缺席更加令樱木难熬。总算是见证过了,樱木的内心终于如愿以偿地感到一阵甜丝丝的清凉。

  门刚在水户身后关上,地上堆放的许多个纸箱就打了开来。关上什么必定会新打开什么,某些地方失去一些,在另外的地方就会得到满足。

  纸箱里安然睡着沉甸甸的乖巧的金属支架,流川看不明白。怪不得只靠樱木一个人搬不回来。但是另外一个橙色的东西,他认得出来,那叫篮球。

  他从那堆静谧的金属里拾起篮球,在手里掂了掂。他的手很大,仅靠一只手就能够将篮球稳稳掌握在手中。

  樱木欣慰地微笑,他知道流川会喜欢的。

  “你买的?”流川平静地看着樱木。此时,他眼神中的那股平静已不再冰冷,只是平常的不起波澜。

  “嗯,你喜欢吧。”樱木挺起胸膛的样子,像是等待早已预知到的夸奖淋满他的全身。

  “你是笨蛋吗?我不会打篮球。”

  “你会,你打篮球打得可好了。”樱木斩钉截铁地说,确信得就像没有更加真实的事情了。

  “我不会。我自己知道。”流川有些不开心,他自己的事,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也不尽然,他毕竟是个仿生人,什么东西都可以提前设置,记忆也是假冒的东西,连自我都是欺骗性质的概念。

  “你试试。”樱木张开遒长的双臂,双腿打开压低重心,作出积极防守的架势。

  流川对篮球没有兴趣,樱木的这种专业姿态在他的眼里,反倒令他觉得非常滑稽可笑。

  他无聊地活动了下手腕,但没想到手指却自然地将篮球顶在指尖旋转,那么大的篮球竟然灵活地转动了起来。他对樱木的胡话的确信开始有些动摇,身体甚至跃跃欲试。

  还没有等他做好准备,他的视野就在骤然间飞速地模糊起来。不是他在晕眩,而是他的身体快速地移动起来。

  随着樱木的一声略微透露出不甘的叹息,流川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悬停在半空中。不,不是他的身体悬浮在半空之中,而是他对时间感知的尺度突然大幅度改变,一切都慢了下来。

  他的余光瞄到处于他侧后方正在落下的樱木,而他的身体还在上升,还没有到达最高点。他的手臂呈现优美的角度,手腕下压,橙色的篮球悬在更高的远处,仿佛一轮海平面上正在燃烧着的沉重、湿润、旖旎的太阳。

  他还没有飞到最高处,等到达那一点之后,他会随着落日一起沉入温暖、咸涩、馥郁的海水。他从没觉得樱木家里的天花板这样高,房屋如此空旷。

  由樱木才能制造出的巨大的落地声,让这座房子重新夺回实在的生命,如同机器争相运作的轰鸣声的白噪音,在空气的回流中急速灌入。时间又回来了。流川落回到名为现实的肉质之中。

  “看吧,我说你很厉害的。”樱木的声音听起来既有些不甘心的气恼,又有更多的感叹和自豪。

  有什么声音如同沉重的鼓点砸在流川的耳膜,但是那种声音只有在他的体内才能感受到,用他的“内耳”才能听到。他没有真正地听到,他想,那只是一种先置的记忆,为一个仿生人构建起来的时代背景。

  咚咚,咚咚。像是鼓点,又像是雷鸣。都不是,他已经听过那种声音,亲耳体验。那是篮球的运球声,强劲有力,只是声音都包含着推手的弹性。

  “这个篮球架的高度不是标准高度,但这里的高度不够。勉强凑合一下。”樱木摆弄着那些依旧无人问津的金属支架,因为没办法完全满足打篮球的配备,甚至还有些愧疚。

  但是流川没有理会他。流川向前走了几步,便突然盘腿在原地坐了下来。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失神,与其说是“坐下”,不如说是“掉下”更加准确。如同一件长衣,不小心从衣架上滑落。

  意识到有些自讨没趣,樱木无奈地瘪了瘪嘴。他走到流川面前,朝他伸出一只手,想将他拉起来。

  这下流川没有忽视他。流川抬起头淡淡地看了樱木一眼,他的目光中没有值得关注的东西。如果说要有,那就是其中的那种空旷让人害怕。

  不是因为它具有威胁性而害怕,而是在面对一种透明、但不具有侵染入口的美丽时,内心受到生命本能的颤动。他们正在形成新一轮更加紧密的同步。只是此时,似乎不仅是流川对樱木同步,而是樱木对流川同步。

  然后流川慢慢地,慢慢地,把一侧脸颊靠了上去,轻柔地与樱木的手掌贴合,仿佛夜晚的船只入港。

  一股激流似的颤动,从樱木的手掌迅速扩散到全身,仿佛被刺痛不能阻挡。流川的坦诚,坦诚到脆弱的信任,像一记轻柔但响亮的涨潮,打得樱木措手不及,几乎要在手心中无形烧蚀出一个永不磨灭的疤。

  06

  实际上,流川已经离开了这颗苍凉的星球。这颗行星早已不适合人类居住,只有无法负担星际移民的穷苦人民——真正的人民——才会留到最后,坚持到最后一刻。进而完全成为这颗从蓝白相间转变到已成黄褐色的星球的守墓者,是一步步走向灭绝的见证人。

  换而言之,这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而移民星际的那些人,已经将地球人的籍贯身份远远甩开。就像他们和地球的距离这样遥远,开启崭新的生存旅程。

  都是生存,不同在于移民星际的人放眼未来,而留在地球上的人总是沉湎于怀念之中。连樱木也不例外。

  留守在这颗残喘星球的人类,除了过去,还能品尝些什么呢?

  而在等待终结逐渐到来的最后这段时间,他们甚至都无法预料自己剩下的寿命。等待世界末日,等待他们自己的终结,这听起来具有一种无畏的大义和放肆的浪漫,但又潜藏着一种多么残忍的钝痛。这种终结简直就是将生锈的刀片架在喉咙之上,不紧不慢地与血肉厮磨,一寸寸咬开皮膜,污染着粘稠的血液。

  这颗已经被荒废的、不会再得到任何后续维护的地球,可能随时产生新鲜的要人命的病毒、天灾,或是亲吻一颗搞不清方向想要自杀的彗星。这时候,没有人再费尽心机扭转彗星的方向,调节对外的引力。对于剩下来的人来说,他们能够做的只是等待,而死亡就是目的地。

  在等待终结的过程中,难免让人产生思乡之情,哪怕他们就正在自己的故土之上,也像是早已被放逐的孤儿。这让他们经常怀念那些在生命当中对自己相当重要的人。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人,那就是些具有特殊意义的人。就是那些在临死之际,必然会从自己的眼前出现,并且占据不少篇幅的人。

  这多少有些叫人丧气,很少人愿意低头彻底认输,但就连樱木也不得不承认,他感到越来越孤独。

  他的很多朋友和他一样穷苦,所以他好在依然能够拥有不少朋友,环绕在他的周围,形成坚强又脆弱的残余人类的堡垒。他们会相聚在一起,迎接自己的末日,或是世界共同的末日,如同盛装出席一场和自己无关的嘉年华。

  所以,他不得不和自己妥协,耗费多年攒下的积蓄,购买一个实在是离不开“昂贵”二字的特制化性爱用仿生人。幸好这笔钱花得很值当,仅外貌就让他眼前一亮,应该说几乎让他无法呼吸,根本无从挑剔。

  太像了,很难找到差异,几乎一模一样。

  不用提供非常多的照片,制作公司会对照片进行机器学习,再利用原本收集的全人类庞大的动态数据库,模拟出照片中人物动态的模样。再加以客户细节上的描述要求,很容易做到以假乱真。

  另外,有输入的个性化指令作为强大辅助,樱木经常误以为那就是流川,就好像流川从未离开。也从未和他如此亲密。

  要知道,在这以前,他和流川连朋友都算不上。

  到底算什么呢?他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他没有问过流川,甚至没有问透自己。他需要更长的时间来了解自己,以至于探触到他对流川的感受和情感。只是,他们的时间不够了。

  可能直到移民星际,流川都一直以为,樱木讨厌他。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因为剩下来的时间不能用来后悔。

  一旦引起一个人内心的悔意,哪怕只是一点点,那他在地球即将来临的末日前,都完蛋了。虽然严格来说,他们都完蛋了,只是既然一切都是要毁灭的,就在不久的将来,甚至能依靠肉眼看见那未来,那为什么不把这段时间多摩擦出一些耀眼的火花呢?

  仿佛从前他和流川所拥有过的全部时光,都在向后不断退让,如同潮水被大海的喉咙吸回。但只有他很清楚,那片沙滩不会再有涨潮让它变得潮湿。

  他只能把这种感受憋在胆囊里,让苦涩的胆汁用同质化的苦味单独对付它。所以他总能感到一些怪异的膈应,一丝消化不良的钝痛,和阵阵回溯的反胃。作为压抑的副作用,已经够他庆幸。

  有人只是体型威猛,生殖器却短小袖珍。

  很可惜,樱木花道不属于这种特殊情况。

  要不然流川也用不着如此辛苦。只要他的身体被设置成高敏感度的级别,就算是处男的一根笨拙的手指也足够让他高潮,大小对他没有多大差别。阴茎的尺寸没有虚荣含义,差不多就够了。

  仿生人的体内湿滑,甚至比起真实的人类还要智能。如同温暖幽深的水底巢穴,隐秘、安全,包裹着你的梦想,是生命的发源地。

  体验感太好,以至于樱木觉得有些不对劲,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坦然享受。在他无数次虚拟的预演中,流川或许应该更加抗拒,身体更加干涩,对他缺少回应。

  他本不应该失望。但正是他没有失望,才造就了他当下的“失望”。

  不,这种“失望”其实是一种害怕,他并不期望一个拒绝他、厌恨他、鄙夷他的流川,他当然希望流川也爱他。他不指望流川也同等爱他,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对等的,这对于他来说没那么难以接受。虽然事实是怎样,现在问流川也来不及了。他甚至还有精力挖苦自己的这份“喜欢”。

  是啊,流川是否爱他,他也可以无所谓,他不希望自己的感情成为束缚流川的枷锁。他被这段感情束缚住,紧贴现实的地面。但真正的流川,就让那个人无需回头地飞升吧。他要让他喜欢的人,甚至能称之为“爱”的人,是自由的。

  流川的独立性和自由,比起满足樱木自身的需求和欲望,对他而言要来得更加重要。那是不能退让的、严肃庄重的世界观。要先建立一个坚守这道底线的世界,才能算得上预置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的意义。

  流川是自由的,是自由的。那个自由的流川,会将那份特殊的感情,奢侈地给予他吗?因为害怕,他的内心为他作出更加保险的选择。

  但此时,正在自己身边的流川,就是真正的流川,移民另一个星球上的流川已经不复存在。无法触碰到的人与不存在有什么区别?他早该洗干净自己的精神洁癖。流川不再光年之外,他就在自己的身边,像玉石一样坚硬实在。

  白皙的身体于眼前如新鲜的肉蚌一般打开,仿佛世界对他展开进阶的深层通道,天堂之上还有天堂。这份无从躲避、无法否认的现实,令樱木对这颗衰老的地球、人类创造出的具有多重缺陷的历史,都予以宽容的敬畏之心,轻柔地原谅了。

  樱木把自己倾盆的欲望,狠狠砸进流川的身体里,统统让这个脆弱又刚强的机器身体接受消化。他第一次真正体验,欲望竟能如此崇高。

  那是他和流川共同挖掘出的巢穴城堡,那是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居身之所。不要说地球,就算是宇宙湮灭之后,他的灵魂粒子也有处可去。

  通过反复做爱,这种愚蠢、笨拙、无意义的动作,只在人类行为中才获得为自身解释的途径,樱木几乎要将流川转化成一个真正的人类。真正的人类。

  流川会从那些电路板和需要定期加入的肮脏机油中走出,拥有属于自己的鲜红血肉,世界这么宽广,会有哪个角落替他拿出一副骨架,只属于他。作为他原本的参考模板,那个移民星际的流川,此时也就不存在于另一个星球,而是真正落在樱木的身旁。

  流川就是他,他就是流川,差异化的地点与遥远的空间性已经不再具有意义。宇宙间的粒子不停流动,总有一天,只要做得够多,心怀的力量够坚定,就能从几十光年之外,将那个和樱木无法亲密的流川,吸收、纳入、转变到自己为他创造出的这具身体中来。

  “你可以试着叫我花道。”高潮过后的身体疲软,没有为樱木带来无聊。比起醉心于性爱的时候,他甚至还要更加乐于欣赏流川的身体。他笑盈盈地注视歪着头躺在他侧边的流川。

  “花道?”因为那些狂妄的欢乐,流川的头发微微朝后拨去,像是驯服的野芦苇。在冷夜的幽蓝月光下,它们有节奏地轻声呼吸。

  他甚至没有看着樱木,他仍在调整。樱木花道那个人,怎么能够比无需睡眠的机器还要高效,还要不知疲倦。他是在试探这个塞进他嘴里的词,这个粘稠的名字,似乎还隐含一丝不屑,并没有立刻接受樱木的提议。

  “我喜欢你。”在性爱之后的表白,是人类世界的特产。和樱木的性爱不同,这句话轻柔得像是一团照耀不散的湿热雾气。

  “这是另一种评价吗?”流川的黑眼睛,像两条深不见底的隧道,黑长的风从隧道入口源源不断地吹来。

  他说过,他不需要评价。樱木记得。流川说过的话,总是很容易被樱木放在心上。

  “不是。”樱木微微欺身向前,便轻易抱住侧躺在他身边的流川。他趴在他的肩头,声带的振动连通流川的耳廓和脸颊一起颤动,仿佛成为了一体,“这是事实。我爱你。”

  还没等前一个难题解决,樱木又为流川增加了一道崭新的沟堑。接二连三的新单词搅乱了流川的脑浆,他知道怎样去书写“喜欢”和“爱”,只是这两种东西,它们的实现和理解,也是否能与书写它们那样简单易学。

  在流川的眼睛里,还是很难找到多余的情绪,他的视线延伸至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宇宙尽头是否容纳得下他的视线,将他拦住,留在这片现世的事实中。

  只是现在从不断透进的光线中才可以分辨,他的眼睛里不是因为空旷无一物才显得深不见底,原来那其中秘密地活着一整片天空,蔚蓝色的、人类失去已久的天空。

  没有什么是不能够到达的地方,没有什么是无法被习得的知识。在那一刹那间,流川终于明白“喜欢”和“爱”是什么。“喜欢”就是樱木花道,而“爱”是樱木花道存在着的现实。

  他的心房因为这种新鲜的习得而震颤不已,没有哪种学习使他如此兴奋,这种体会难以自抑。精密的实验调试,严谨的科学计算,设置的事先注入,只要他想去学习,他的智力表现能够跃至人类前沿。只是很少程序的设定,能够让他得以“兴奋”起来。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在微微颤抖。他心想,那大概是因为他也学会了这种属于樱木花道的现实。

  在樱木的怀中,流川的身体突然发出了几声刺耳的怪响。那不是他嗓子里能发出的声音,而是他的身体内部,其他部位。

  “花道?……樱……樱木……”流川的语气变换很快,他从未在某一时间表露出如此丰富的情绪。樱木不得不放自己温暖的怀抱松开流川,紧张地查看着他。

  但他不是仿生人维修师,他什么忙都帮不了。连最后底线作为赌注的基本的敲敲打打,对于他来说也不奏效。他现在已经下不了手了。那是一个生命,那就是他的流川。

  “Y……请输入您的指令……”终于,流川安定了下来,身体内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逐渐平息。随之而来的是初始设定的要求。他对外人的称呼又变成了原始的出厂设置,Y是对购买者统一的称呼,不分性别。

  甚至不是流川刚从包装盒中被取出的状态。当流川到达樱木的家时,应购买者也就是樱木的要求,基本设置已被输入,他不需要做太多工作。除了流川不认识他之外,这个仿生人就能作为流川,而正常运行存在。

  但此时,流川的声音不再冷淡,而是换上过分礼貌、十分轻柔的语气,表情和眼睛也都微微含着笑意。如果是一个陌生的人去选择,那相较于正常运行时,一定会认为现在这个陷入故障的仿生人才是完成品。

  但只有樱木花道不满意。他仓皇失措地将流川捧在双臂之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够解决眼前的危机。他无能为力。

  他才刚对流川谈起“爱”,那本就是流川难以招架的事件,他是指早已离开的那个流川。是不是因为流川抗拒,才启动了自保机制。还好,他没有选择自爆。虽然那样也不错,他们在名为“爱”的幻觉中死去。爱不是分离,爱不是定义,起码他们尚悬停在“不爱”的世界之外,他们的灵魂散发着这个世界仅剩的生机。

  他还说他爱他。那未免显得过于讽刺。哦,爱,爱什么也做不了。爱是那样无能为力。

  仿生人的设定几乎被清洗干净。他又被塞回进产道里,等待第二次到来值得被怀疑的出生。

  07

  “买一个仿生人爱自己,是不是很悲惨?你是我设置的,爱我的人到底是你,还是只是我自己?”樱木躺在流川的腿上,凝视着上方月牙一般的下颌。他的幽默感比他的性爱技巧低劣得多。

  日光与那爿月牙缱绻,厮磨辗转仿佛挥散不去的雾气,就像那是笼罩在樱木自己的心湖之上,保护其安宁的屏障。只感到非常幸福,其他的一切都已远去,并且仍在朝向更远的方向远离。

  那轮倒置的月牙晃动了下,露出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我不爱你。”流川的腿安静地放置,任由樱木压在自己上面。他关上了二十四小时不停播放的节目,从任何一个时间点进入和出去都对节目的兴趣没有影响。

  他好像是特意将外界的干扰均排除,专门对付和樱木的谈话。这不是一段多么严肃郑重的交谈,只是普通聊天而已,他们的每天都在普通地经历。

  明白流川只是在陈述事实,樱木当然没有生气。他甚至不感到失望。

  “你真像他。”樱木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流川圆润的脸颊。

  仿生人的形体不会随着时间,而产生明显差异,除非体内的器件出现问题。可是樱木却觉得流川长胖了些,看起来十分可爱。

  自从流川的系统崩溃之后,樱木一直非常小心。他害怕再次面对那种场景,当下的孤独感放肆地冲击着他区区十九年的认知,他感觉自己当场就要立刻死亡。如果不是不想忘记一部分的流川,他甚至想要消除自己那时的记忆。

  太痛苦了,他总是在人类当下已经贫乏稀缺的梦里,看到流川以不同的方式死去。不再是金属与机油的流川,而是拥有真实血与肉的流川。在他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死去,真正死去。那不是流川的酷刑,而是对樱木的凌迟。

  流川的眼睛突然长时间地睁着,过了会儿,樱木才从中察觉出,是流川的眼睛停止了眨动。

  樱木有些疑惑,不过他还是处于比较放松的状态。他与流川之间,同步程度已足够完善。用人类世界的语言来解释的话,可以理解为他们之间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谊,起码足够信任对方。

  他的手抚上流川的脸,得到的触感润滑得仿佛沾有潮湿的露。“流川?”

  流川的脸上展开了浅淡的笑意,端庄大方。

  “您好,Y。请输入您的指令……”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流川竟然再次重置了自己。

  错不在他。即便是迟到的后悔,樱木也品尝得比其他人都更为深刻。他不该说那句话的。

  他不想将流川送离自己的身边,即使是维修,也要待在自己周围,就在自己的面前。他想要随时随地都了解流川的最新状况。

  所以,他没有把流川返厂维修,而是花费不菲的费用,让售后人员上门服务。再一次。

  他不介意多花点钱。

  经历过两次维修的流川,不知道基本功能会不会受到损害。但售后人员不抱有乐观心态。樱木不想更换任何部件,崭新的也不行。他以后很可能会收集流川脱落的头发、指甲、乃至眼睫毛,并且心痛地也将锈蚀的螺丝一颗颗放在干燥的鞋盒里,固执地成为一个贪婪的囤积者。

  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将流川抓得够紧。应该说,无论他怎么做,都嫌自己还抓得不够紧。流川似乎随时都可能离开他,上一秒还一切正常,下一面就会全部重置。下次重置,可能信息就没办法得以幸运还原。那一切都得重来,就像流川又一次离开他。他承受不起。

  不仅包括做爱,樱木每天也花费很长的时间和流川说话。尽管流川说话不多,有时候还是没有意义的“嗯”“啊”“唔”,也丝毫不减樱木的兴趣和热情。

  他总有很多话对流川说,从流川的反应中,几乎看不出来他是否在听。但有时,流川会突然以极其富含个体的自由意志的价值判断回应,“真是个蠢货”,让樱木欣喜异常,就像自己本来不配得到一样。

  在谈话之中,樱木又尤其喜欢重复流川的名字。流川觉得很烦,所以很少回应。很多时间也让流川感到疑惑,单纯呼唤名字的做法到底意味着什么,樱木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吗?但樱木有继续只是重复着叫他的名字,然后继续原来中断的无聊的日常谈话。

  看起来,流川还是不足够理解人类之爱。不过,他也已经很努力了。

  -

  世界末日并没有那么迅疾,即便来临,而直至到达毁灭他们还需要一些路程。他们还有时间,还来得及……

  “流川,今天我们做了什么?你说说看。”樱木像是给小孩子做学前训练一般,诱导着流川说话。

  “你不是一直和我在一起吗。”流川抬头挖了樱木一眼。

  他不惊慌,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仿生人短暂的一生已值得一趟,而是因为一切都是无法避免的,并且他深知这一点。

  “我想听你说。”樱木几乎是在对流川撒娇。如果旁边还有其他人,就要对他们鄙夷地侧目了。

  但流川没有任何抗拒的肢体语言,甚至没有皱一皱鼻子。当然,也没有喜悦的乐意。他只是平常地接受。

  “早上,起床,你喝了牛奶。”

  “然后你说什么?”樱木殷切地凝视着流川,仿佛接下来他要说出的是非常重要的密码,整个宇宙的生死都倚靠在他的肩上。

  “我说,”流川说得很慢。太阳的活动影响了电磁波,导致流川的线路有些混乱。“我还没成年,就不喝酒了。”

  樱木知道流川的记忆和逻辑都开始有些混乱了。他贴近流川的脸,指着自己,轻柔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嘛?”

  “花道……樱木……”

  “对,对……做得好……”樱木不断鼓励着流川,想要让流川说更多话。

  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他还是想要多听听流川的声音。平时,流川总是说得极少,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在倾听。

  最终时刻终究来临,樱木还是对这个世界怀有眷恋。他想要世界末日干脆降临,但又贪心地不肯放弃手上已经抓住的理想生活。流川会几乎和他同时消失,他不用承担失去流川的痛苦。

  至少世界末日的到来能够保证一件事,那就是流川会占据他剩下的所有生命。就让流川填满他余下的所有世界吧,他的眼睛,他的手心,他的记忆,他其余所有藏于意识深层的空白,所有。

  “流川,流川,再多说一点……”樱木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对着流川的嘴角伸出手,像是要抹去流川沾在脸颊上的牛奶沫。他似乎看到或是想起什么趣事,绽开极度灿烂的笑容,仿佛炸裂的灯泡。

  身体被掠境的风拾起,像沙子一样一颗颗消失。随着他们肉体的粒子逐渐飘散,他们摸不着的不知道寄居于哪颗细胞上的思想,也在被缓慢拆解,直至虚无。

  他们终将化为灰烬,肉体、血管、电路、机油,不再有任何差别。因为他们都将归于尘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