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流】黄金水

25+樱木和15岁的流川

“教我接吻。”流川对他自然地张开口,脸庞微仰,仿佛是在迎接从斜上方落下的泉水,带着一种少年运动时的随意和清爽,不显丝毫做作地吐出舌尖。只是一小会儿,还没来得及让浅红的舌头在暖融融的阳光之下,晒上健康的颜色,就又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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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格来说,那完全称不上是一所疗养院,没有一位医生坐镇。更像是一座度假山村。而樱木花道,魁梧奇伟,身轻体健,既不需要疗养,也对度假缺乏兴趣。

  但如果不是因为机缘巧合,或者一念之差,他到达这个远离人烟的山林庄园,也就不会让他在此时此刻,坐在湿漉漉的游泳池边缘,小腿和脚浸在柔软清凉的水里,和一个仅有十五岁的孩子亲吻。

  在偶尔触碰嘴唇内侧、很少深入至舌肉的浅吻之中,樱木感到身体和模糊的视线像是处在摇篮里面,不住地轻缓摇晃。不知道是环绕着他的腿柱晃荡的水流,感染了他身体的整体,还是他的主观意识欺骗了他的大脑和物理的身体。

  这个孩子只有十五岁,这可真是种罪过。

  他对谁都能够无愧于心地承诺,他当真没有对过分年轻的孩子抱有特殊的偏好。他并不尤其喜爱纤瘦的体型。那像是春雨之后急速拔窜的枝条,哪怕以肉眼观察,也能探究出生长的迅速。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长出扎实的关节,风雨再强劲一些,就要折断了。这种脆弱的孩子,可不会讨得樱木的欢心。

  他对这个孩子缺少了解,不会投去多余目光,缺乏除基础礼貌之外的更多兴趣。原本应当是这样的。

  他和这个孩子很少说话,更别提交谈。在他的印象里,他几乎都没有听过这个孩子的声音,仿佛是个哑巴,原本就没有自己的声音。

  当这个孩子因为一条递来的毛巾,而对他道谢时,他的身体甚至小幅度地抻直。只是他掩饰得很好,及时拧转回这种过度夸张的抽搐趋势。他早就是个成年人了,怎么能在一个青涩的孩子面前,露出慌张狼狈的模样。

  这个孩子的声音没有丝毫苍哑,清冽干脆,还有一些纤细的影子,但已经露出低沉的端倪。他以后一定会拥有一副镇静人心的嗓音,不过分纤细,也绝不粗哑僵硬。

  樱木不禁大为震惊。实在是太不应该,缺乏他能够在一个孩子面前为之骄傲的风度。他们之间的年龄,他身为年长者的身份,就决定了他和那个孩子之间根本的区别——经验。如果不是这种因素的影响,那还有什么能够让他在这个年幼的孩子身上,获得不用任何了解就能独自占有的成就感呢?

  只是这个孩子能够正常说话的事实,就让樱木如此讶异,在他也算年轻的人生旅途中,实属鲜有。他当时就应该品尝出来,这种反应为自己竖起的警醒立牌,这可是个不祥之兆。

  他们的第一次交谈源于一次危险的意外。这危险是对那个孩子而言,樱木只是一个热心的过路人。热心有时候会变成一种诅咒,死命地缠绕在浑浊不清的水底,无论你的头顶再高,只要你仍旧被骨子里炽热的好心输送着养分,终会逐渐将你吞没。

  那天下午是一个优雅的晴天,阳光从绿叶的间隙中印在长方形的游泳池里,照出一块块燃烧着的黄金之水。那些不断跃动的黄金图案,随着水的有节奏的晃动,徐徐穿过池底人的身体。

  由于嫌麻烦,樱木不怎么下水,就在泳池不远的地方,悠闲地享受山林之间的清风。或许是午饭之后,更多人仍陷入困倦,室外的人很少,下水的人只有一个。那是个樱木不知道姓名的少年,很难估计他的年龄。看他的长相并不大,可身高却表明不止十几岁。

  樱木并不因为记不住他人的姓名而羞愧,如果有人主动问他的话,他或许会直接告诉你,那个孩子应该是个哑巴,因为从未见他说过话。当然,樱木也从未主动与他攀谈过。

  水池之中的水花突然飞溅起来,那个孩子游至泳池中心,看起来呼吸急促,仿佛即将要淹死。

  原本被有些炽热的阳光熏烤得睡意朦胧的樱木,此时一跃而起。他并不在泳池旁边,持有一段距离。他甚至来不及穿上拖鞋。

  就是这份热心,这片好心,害了他。

  “没有人吗?没有人看见那个孩子抽筋了吗?”间或夹杂着他对现状的咒骂,仿佛没有一个人目睹这次意外是他人的过错。

  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跳进泳池里,那个孩子就爬上了岸。

  从逻辑上讲,下水和上岸的人肯定是同一个。但当樱木注视着那个孩子扶着金属栏杆一步步走上岸时,那些粘稠的水滴像是老去的皮肤快速从他的身上离析脱落,樱木突然觉得,那个孩子的身体变得尤其的长,像是一条扁平的鱼。在阳光热气的朦胧和栏杆反射出的金属尖锐光芒中,他的身体闪烁着以肉眼衡量出的可怕馥香。

  那只是一个孩子,怎么会拥有这样的魔力?樱木四处张望,试图找到一个丰腴成熟的身躯,好来检验一下自己是否正常,是否仍是原本的自己。

  可四下无人,只有他和那个孩子。分明有两个人,但却依旧扔下孤零零的地位。

  他递给那个孩子一条属于他自己的浴巾。对于那个孩子来说,无疑太大了些,一直盖到膝窝,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小腿。

  少年过分白皙的肤色,也让樱木从心底泛起一阵恶心。这个阶段是最为无用的时候,过度膨胀的骄傲心气,脆弱的身体和充不进力量的肌肉,过早停泄的行动力,白皙的皮肤正是这一切最为典型特征的说明。令他几乎作呕。

  那个孩子面无表情地接过浴巾,轻轻一抖披满全身,又轻又浅地道谢一句。那个短暂的声音,让樱木的全身过渡到了温暖的夏日午后。炙热、流汗的夏季,如同连系着血管的温泉,汩汩流入,不断置换着新鲜的血液,使人永葆焕新。

  那是樱木不会喜欢的类型,更毋论这第一印象使樱木的肠胃翻滚,冲动的气息在肚脐眼的上方窜涌,他认定那是自己厌恶一个人的象征。或许尤其喜爱和尤其愤恨,都会惹得一个人注目观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樱木发觉自己的目光像是长出身体,紧紧黏着在那个少年身上。

  少年的身体纤细,处在发育的过程中心,一眼看去就能察觉出其中未完成的残缺感,仍未靠近就能闻到孱弱的气味。严格来说,他并不算瘦弱,毕竟那只是个孩子。

  十五岁这件事,是后来从那个孩子嘴里得知的事实。他可只有十五岁啊,樱木不禁感叹,轻轻用力就能折断的年龄,脆弱得让人嫌憎。那样瘦弱的扁平身体,怎么会与漂亮扯上关系。

  说来也怪,那个孩子的长相并不十分出众。眼鼻端正,身材修长,但也仅此而已。在阅览丰富的樱木眼中,未免过于平淡,过于冷清,缺少滋味。现如今,他并不享受自己寻找素材制作成品的过程。他只想要品尝现有的、已经完成的美食,刺激他的味蕾。

  别误会,他对情事并不泛滥。只是比他生动活跃的外在要更加挑剔,更加不容易下定决心。

  那个孩子的五官,仍旧被生长的道路牵扯。那条道路不算是个阻碍,只是他必经的过程。但他又依然深陷在半路的泥沼之中,鲜明地表露出未完成品的残缺和绝大的可能性。他以后可能会成长为一个多姿美观的人,只是他的现在,仍然被捆绑在当下的跋涉中,没有捷径。

  清楚了解那个孩子对自己并不具有多大实际的吸引力,但樱木的眼睛不受控制。他哄骗自己,那个孩子太瘦太白,没有血色,真适合在此地做个不健康的病人。他一定是个切切实实的病人。他生了什么病症?樱木对那个孩子颇多挑剔,重复否定,半推半就地得以让自己的视线步步追随,日日紧贴。

  对了,你叫什么?樱木边说边揣摩,自己的举止应属妥当,没有什么值得引起注意。

  流川,流川枫。那个孩子转过半个身体,还裹着自己给他的那条浴巾,纯白色的浴巾裹在他过分白皙的身体上,那条浴巾的白色像是从他的身体上吸取过来的。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惊慌,如果不是早有准备,就是少年老成,心性沉静。

  那是樱木和流川第一次搭话。

  只有樱木硕大的一颗成年心脏扑通扑通跳动不止,像是没有再次跃动的机会一样。反观那个少年脆弱的身体里孱弱的心脏,为什么冷漠地静静待着没有一丝蠢动呢?少许惊慌也没有吗?有几个孩子会被这样魁伟又鲜艳的男性出手相救、又主动搭话呢?

  或许正是他的身体过分虚弱,病体为使自身得以安然存活,才要一直保持平静。水面上足够溅起水花的波动,就够影响他的生存。他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反而获得了一副更加沉着安定的气态。本该傲然自若的丰富经验,统统化为泡影,起不到半分作用。

  以上种种,占据樱木的全部脑海,竟然使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那个孩子是个男孩,是个完完全全的男性。在此之前,樱木可从未对同性生起过半分欲念。他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自此之后,他们时常待在一处。多是樱木主动向流川寻话。

  认识是一回事,可发展至肉体相依的关系,又是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哪怕是樱木,也没有预想过,自己和流川,竟然会亲密至此。现在的发展方向突破了他的想象极限。一个瘦弱的孩子。照样,他忽略了流川身为男性的事实,仿佛这个属性根本不值一提。

  流川身上的水滴在丽日下逐渐蒸发,在他的周身形成幻觉般的光晕,让樱木错以为自己头昏颠倒,看到了不再是人的生灵。好像是这空盈山林之中的气息汇聚凝结,逐渐盘旋成为被人眼得以看见的实体。流川像是一株植物,一颗雨露,是这山林的雾气凝聚而成的精怪。却唯独不似人本身。

  “教我接吻。”流川对他自然地张开口,脸庞微仰,仿佛是在迎接从斜上方落下的泉水,带着一种少年运动时的随意和清爽,不显丝毫做作地吐出舌尖。只是一小会儿,还没来得及让浅红的舌头在暖融融的阳光之下,晒上健康的颜色,就又缩了回去。

  正因为他不多露出分毫,而袒露出来的部位,又丝毫不在意——突然跺脚驱赶腿边的蚊虫,抹去从脖子上流至胸前的汗水,但他浮躁的粗心令他抹去的汗水却少之又少,更多努力都是白费——才显示出他表面冷淡却实际纯真的少年之心。

  他只是一个孩子,就算他冷酷寡言,那又怎么样呢。当面对一个完全成熟且仍拥有强壮体魄的青年男性时,他没有太多话语权和决定权。他应该更希望从樱木这里习得他还未来得及得到的经验,和他没有见识过的世面。

  在这仅有二人的关系之中,樱木身为年长者,怎么能不承担起教导的责任。他像是流川的父亲,但当下教学的事情又涉及性这一方面,这种感觉就很奇怪。可正是因为这样,尤其让他心潮澎湃,浪头急劲。

  他怎么能忍心拒绝?

  他不仅要答应下来,还要完全承担起教会流川的责任。他对流川肩负重大的责任。他必须得分毫不差地完成这个任务。他怎么能辜负一个孩子对他的期望,这个如此信任他、依靠他的孩子……

  他轻柔地触碰流川的嘴唇,这个孩子的一切都未长成,连嘴唇都像是还欠营养似的,单薄少肉,不是一道健康的菜品。

  可这个孩子给樱木带来的所有感受,似乎都与他本身背道而驰。他讨厌白皙的肤色、羸弱的身体,但他却对他念念不忘。他更倾向于丰润的肢体和五官,嘴唇也是要厚实一点才好吃。甚至在他给予亲吻的时候,他的意识清醒地对流川的身体发出不满的评断。

  但他却没办法抗拒,而且恰好相反,他被深深吸引地朝流川的方向倾斜,同时却也不敢靠得太近,怕吓到那孩子。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下身正雄傲地硬挺鼎立,不容辩驳,没有丝毫谈判的余地,完全没有其他可能性,没办法可以退让委婉欺骗自己。

  流川的身体,吻起来就像他的肤色那样浅淡透白。没有引人入胜的有趣口味,闭上眼也能描绘出那是一副由白色组成的身体。

  樱木没有让舌头参与太多,以免让这个对他来说甚至还是年幼的孩子,一次性接收过多内容。要吓坏了他。

  但流川离开他的唇时,只是睁开眼睛之际,睫毛之间微显湿润,或许也是樱木的视线为他赋予了晶莹的光芒。他轻轻咂了咂嘴,仿佛在品尝。他没有笑,没有任何尴尬或狡黠的表情泄露,没有说话。好像从樱木那里得来的一切,他们进行的试验性或者说教学性质的吻,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娱乐。

  樱木也有些迟疑不决了。如此自然随性,他们是不是这样做过很多次了?他与这个少年,到底认识了多久?孩子纤瘦身体的触感和重量,樱木已逐渐习惯了,他没有体会到片刻陌生。

  说实在的,流川的身高不矮。但和健硕的樱木相比,就像只羸弱的雏鸟,可怜地单独依靠细瘦的腿脚支撑起他不多肉的躯体。

  他寡言,缺乏表情,甚至缺少背景。没有故事和细节,让流川的形象愈加透明起来,仿佛炽热的阳光仅靠其强度就能够穿破他的身体。所有的冲突和喧闹,都在他的身体里倏忽静止,失去了活性,或者应当称之为,被他驯服。

  由此,樱木的意识飘忽晃荡,找不到实在的落脚处。他确实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见。流川像是一位迷药,让樱木的意识模糊却敏感,同时身体的反应又迟钝起来。

  在隐约之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一只手被捧在两只纤长小巧的手之间。那是流川的手,他能清晰看见流川的神情和动作。说是小巧,只是比他的手要小,那是一双正在抽节的长手,又长又瘦,处于生长时期孩子的手真是可怕,多么缺乏养分,怎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身体。

  那样的手没办法仅靠一只就握住樱木的,要靠两只手才不显得局促。像是展开一件盔甲,拉开樱木的手,五指打开,樱木的手又粗又大,肤色显然比那两只稍小的手要深。严格来说,是红。就好像是因为他的生命力很强,川流不息的血液在他的皮肤底下流淌,提供着丰满的血色。

  流川的手是干燥的,但樱木却觉得随时在流下水来,经久不息,源头位于流川的手腕上方。水流清凉,势头和缓,但源源不绝。

  樱木知道,他该拒绝的。如果那个孩子不懂事,他作为绝对的成年人,肯定的担保者,他要负起全部责任,监督他们认识的每个过程。撇开品行端良与否,他不能害了流川。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啊。

  他只是眼睁睁看着,流川执起他的手,摆弄金属架似的展开他的手指,湿润的、微弱的呼吸,麻痒地爬上他粗糙的掌心,在他的手掌边缘,轻舔一下,再尝试地用最前面的几颗牙齿浅咬一口,贴在手掌之上,小力地吸吮。

  拿他的手做亲吻练习的对象,也不会让他们之间朦胧的雾气稍微散开些许。

  樱木对自己说,他是太累了,所以才没有动,没有收回自己的手,没有拒绝。那个孩子在做游戏呢,只是在玩耍,何必要把所有事都看待得那么严重。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欺骗过自己一程,他就可以安心陪伴下去。这个孩子给他带来无限涟漪,令人心驰神荡。情理,规章,道德,法律,都是狗屁。

  出于樱木的意料,流川在床上的时候,比平时竟然要更多话。

  流川并没有吝啬他的声音,樱木这才知道流川不是故作深沉,不是个腼腆害羞的孩子。如果不是流川直接开口,说他想要,樱木也不会进入他的身体。

  不过就算樱木对自己这么解释,这个孩子的身体也让他神魂颠倒,滋味太美妙。他不记得以前从性爱中获得过如此销魂夺魄的体验,仿佛灵魂抽离出来在天地之间打了个圈,从这一过程体会到原始的自由,脱离肉体的负担,再度品尝做人之前的无拘无束。

  他的行为和思维的出发点还是聚焦于他自己,他从这个孩子身上获得了太多。如果不是流川本身,他能迷恋一个人多久?一周,一个月?一年?人来人往,多得像是不断脱去再长出的发,絮絮叨叨,啰啰嗦嗦。这个人死了,还有下一个。但是如果不是流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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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樱木再早一点苏醒,他就会赶上时机,能够亲眼目睹。不过,一切都不算太迟。

  起初,他只是觉得那个人特别眼熟,面目清朗,并不明艳的五官,却仍旧吸引目光。睫毛尤其深重。他苦苦回想,终于想起来,那个人很像流川。但是和流川大有不同,那个人太大了。

  那个人的身体、年龄,与流川相比,都太大了。

  所以,樱木自然以为,那个人是流川的亲属。可能是他的哥哥。他没有听流川提过他有个哥哥。但是流川对他说过的话太少了,他本来就不了解流川的背景。

  如此沉思,以至于樱木在苏醒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被捆在一张陈旧的木椅上。在他挣扎的时候,木椅还会吱嘎吱嘎作响,前后左右都能摇晃,就是放不开他,好像有生命地在跟随着他。

  “饿吗?”

  不愧是流川的家人,话还是一样少。这也和基因有关吗?

  “喂,给我解开。”樱木挺起壮实的胸膛,绳子紧紧勒在他的肌肉上。即使被绑起来,也不会落于他人下风。

  那个人静默地盯着他,然后缓慢摇了摇头。樱木注意到,那个人的手里拿着一个浅口碗,另一只手挑着一根金属勺,同样是浅口的。简直像是在喂幼儿。哪怕饥饿也不要以这种方式进食。

  樱木没有选择或拒绝的余地。

  那个人端着一杯水,不疾不徐地走到樱木的面前,朝他递过来。樱木的脸向一边撇过,一副倔强的样子。下一刻,那杯水直接泼在了他的脸上。

  清凉的水,好像什么潜藏在回忆里的错觉。

  “流川?流川在哪里?”他突然开始用力地挣扎,脚底踩在地面狠跺,梗着脖子冲着那人大喊。他的头发鲜红,皮肤浅红,喊叫的时候,似乎眼睛都变成了红色,灼放着烈日的光芒,刺眼骇人。

  那个人没有丝毫惊慌,他放下空了的杯子,残余的水滴从杯沿哀伤地流下,叹了口气,说道:“在这里。”

  樱木像是突然被堵住了支持生命的气孔,遽然陷入沉重的静止。他张开着形状和棱角都分明的嘴唇,露出嘴里逐渐深入的浅红和深红,刚才还爆发出刺眼炫光的双眼大睁,眼珠如同坚硬的琉璃。尽管被黏浊的静止和沉默包裹,他脸上的艳丽色彩却丝毫没有退潮半分,仿佛急速形成的新鲜化石,熠熠闪光,景观斐然。

  看樱木这一脸蠢相,流川的脸上没有显露丝毫鄙夷的神情。相反,他好似不在乎般并不充分掀起的眼帘,在他身旁冰冷的玻璃水杯刺目的映衬下,他深切的黑发和透白的皮肤,竟然看起来恍若在垂怜樱木。

  樱木依然不明白。谁能解析其中真相呢?不能怨责樱木呆傻,就算换成其他人选,那样幽香又深不见底的陷阱,准是要掉进去,并且无法参透自身坠落在怎样的圈套之中的。

  流川垂下目光,像是一声哀叹的具体化表现。他走入旁边一个转弯,樱木无法动弹,他的视线只能追随至此,后面就探不到了。

  很快,有一个身形单薄得多的少年走了出来。

  “这下认识了吧。”

  樱木怎么会不认识,他害怕自己太认识。

  少年穿着和刚才那个男人同样的衣服,估计尺码也是一致,在他身上宽大许多,裤腿拖在地上。

  他并不非得等待樱木回应。倏然,咔哒声不知从何而起,伴随着的是少年的身体像是要被从内部撕裂。樱木甚至还为他担心。不知出于本能还是清醒的有意识,他屡次试图从椅子上站起,要去救那个少年。结局只是一次次跌回至椅子里,椅子坚硬的边缘和尖角戳破他的身体。

  流川像朵根茎长直的花偶一样迅速长大,在樱木眼前瞬间恢复高大坚硬的骨骼,前后差异之巨大如同雷击将樱木劈砍钉在原地。他更是半分动弹不得。倘若刚才还是身体处在静止空间的阴险包裹之中,现在他已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任是圣灵现世也只得摇摇头垂首叹息。

  过了很久,他的嘴机动性地张了张,飘出一句阔别已久的声语,“流川?”

  那个成年男人没有点头,没有躲闪视线,只是将自己那束冷淡之中似显哀怜的视线,不停地传输至樱木的眼底。保证樱木与他之间的这种传达,没有片刻停歇。

  啊,这下了却一切心事了。明确了眼前无可瓜分的现实,樱木终于放下了心。也终究死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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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川经常会给他带来一些算不上丰盛的食物,无滋无味的软粥,几乎和清水无甚差别的汤食,里面漂浮着辨认不出属于哪种蔬菜的颗粒物。有次,竟然带来了一个饭团。即使早已失去热气,久日未食的樱木也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新鲜加入的大米香气。他的鼻翼狠狠翳动,饿虫搔刮着他的胃底,要顺着他的食管爬上来。

  吞进去,吞进去。他几乎要失去理智,身体的生理需求很容易支配他的整体。毕竟,他的身体不容许他有恙,仍要仰赖他坐镇才能活下去。

  人是这么一个被基本的生理本能强占的躯壳啊。他一边想要,一边嘲笑。不禁让他忽然闪回一些闪亮着水光和柔丽的日华的画面。他吻流川的时候,进入流川身体的时候,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爱过流川?

  此时,这些回忆和警醒似的发现,都仿佛只是一个打岔的消遣。无论答案与否,真相哪有流川给予他的重要和刺激。深入这种思考,反而会让他更加成为一个十足的蠢货。蠢货啊。樱木都能够精准描绘出来,流川那双睥睨的狭长眼尾,是怎么奚落他的。虽然这一切从未真实被他亲眼所见。

  见他兴趣渐涨,流川把冰冷的饭团放在樱木的鼻下嘴前,看起来下一秒就要不容拒绝地塞入樱木饱满雕刻的双唇之间。樱木稍许减重,几天而已,还不明显,比起普通人来说,他的气色仍旧算得上是红润健康。换成一般的人类,此时会像一个经历饥荒灾害的难民,只能跪在地上祈求一口水。只要看见食物,保准会露出贪婪丑陋的面目。

  可樱木面对这一个晶莹的白米饭团,坚决的视线有力钉在上面,没有干瘪的唇却没有如愿开启。他野蛮地抗拒着来自身体内部的本能渴求,和对面真实饭团的吸引诱惑。

  这个饭团太不重要,而他的抗拒又过于庄严,与流川展开一场势均力敌的拉锯战。好像他们抵抗和凭仗的,不是人类本能的食欲和渺小的饭团,而是樱木在悔恨于过去没能识清流川的阴险狡猾,竟然轻易滑落深埋于陷阱之中,在污臭的泥淖之中,还心驰神荡地当成天堂般的幽香。所以他怀着无法回头的愤恨,投入势必要阻挡住这一次诱惑的决心。

  他贴上流川湿润凉清的吻,听从流川所需,进入流川尚未成熟的身体。一幕幕闪烁着圣洁的光华和诡丽的艳彩,本是出于强烈的警示意味才牢牢锁住脑海,被暂时召回作为凭证,可却更像是化为摆脱不开的幽魂,缠绕在樱木的脚底,在他似有如梦初醒的冷静时刻,奋力一搏,又发劲要将他狠厉拖下。

  樱木的抗议和绝食,意义倒不重要。或者说,他现在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有其他实质性的作用。他只是任性地一意孤行,不与欺骗自己的人达成和解。

  他对自己的伤害,是对流川的抗议。万一流川不在乎呢?

  从流川的举动看来,他对樱木并不体贴,但仍希望保证他的生存和健康。可能这与流川本身的经验和性格有关。他对自身的饮食住宿可以称得上是淡泊,不知道是缺少兴趣和欲望,还是没有经历过足够让他贪恋的美好体验。

  “你很久没吃过东西了。”这么说着,流川却放下了饭团。他似乎是接受了樱木此次也同样不会领情的事实。

  “我饿死就饿死了,你又在乎什么?”樱木有意要和他置气似的。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实在是很气愤。但比起愤恨,他其实是忍受不了内心这股强烈的心伤。

  之前说过,他并不非常迷恋年幼的孩子,哪怕初露性欲的少年少女也是,在他的眼里,仍旧是植物一类,不能算是真正的人。他没有理由只是因为年龄,就对流川产生如此沉重的怨恨。

  他怨怼的是,流川骗他。他原本就不会喜欢另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甚至不会发生一段崭新的情缘,他只是想爽快下心情,洗涤下浑浊的视野,才偶然光临那个冷清山庄。但这一切都不意味着流川可以欺骗他。

  这是最不能够接受的事。

  他一直以为是他克扣了流川纯真青涩的少时年华,让他过早接触成年人污浊肥腻的浓厚性欲。他总是惴惴不安,忖度自己是否该严肃地对流川坦白自身的罪行。

  可没想到,他和流川的位置从来就是颠倒的。

  自作聪明的蠢货是他。

  “为了你自己好,也为了……好,你应该吃点东西。”流川的说话方式就是这样,他不会友好地暗示或者委婉地建议,仿佛是个命令,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为了谁?”樱木没有听清。

  流川的动作节奏依旧不受任何变化影响,像是没有一丝情绪掺杂其中,他是干干净净的人体机能,思维是透明的。他照样是之前那副不疾不徐的模样,从容有常地将饭团放在一张空置的小桌上,除了另一个玻璃杯,再没有其余物体。然后转过了身,举止称得上是缓慢,向樱木打开了那扇总是对他禁闭的门。

  之前,因为有流川的存在,樱木不太关注这扇门。仿佛除了流川,其他的东西都落入盲视之中。

  门外有一圈人围着矮桌拥挤堆坐,慌乱却有序地不断拿取桌上摆放的金灿灿的东西,渴望地塞入嘴里。奇怪的又是,樱木没有听到他们发出的任何声响。

  “他们是谁?他们在吃什么?”樱木的疑问完全合理,这是不论任谁都会产生的疑惑。

  “他们在吃你。”流川回过头,重新看向樱木,不紧不慢地关上了门。

  “啊?”流川的不够贴心不仅体现在实际生存的层面,在精神层面也是如此。不知道是有意吊人胃口,还是他不认为有任何说明的价值,如果不是他人继续追问,他经常像是说个谜语那般描述事情。

  “那就是你啊。”流川所说的应当是那些樱木乍看上去黄金一般的东西,“你不觉得很累吗。”这不是个问句,樱木早就累了。但他以为那是因为哀痛过度。

  不知为何,当知道他的疲惫是因为被他人所啃食生命力时,他的内心竟然更加好受,好像流川少骗了他一点。比起被欺骗和摸不着的情感涨落,他竟然都不在乎自己被他人所剥夺的危险和不公。

  “原来是我啊。我在你眼里看起来也是那副样子吗?”樱木的怒火已经不再鲜艳,仿佛收敛起了光芒,又合起了张牙舞爪占据偌大空间的翅膀。甚至于,他那张新添割伤切口的脸上,竟然有心情绽放出了微笑。

  “不只是。”流川朝樱木的方向回走几步,又返回到原来的位置。

  樱木许久不见的笑容迅速褪去,但缘由却不像是原本的愤恨和不甘,反而比之前更加庄重许多。他因为流川的话而旋即陷入沉思,却并不因为不理解对话语的背后深意本身思考。他立刻便接收到流川想要传达的含意。

  他将头转向一边,红灿灿的头发尾端倨傲地晃动,“他们是谁?”

  “我的族人。”流川的回应简短,在与他本人无关的时候,问题不会再有其他混乱的可能性,他所吐露的零星几个字就因其直接,而被冠上沉重分量。没有混杂歧义的余地,所以太直接,樱木像是生吞了硬质金属闷堵喉管。

  “你也以我为食吗?”樱木没有见过流川露出饱食满足的表情,流川看起来总是没有食欲。倒不是厌恶,仿佛一切欲望和他不沾边。

  流川少有地拖沓延迟,樱木惊疑,实在撑不住转过头看向流川。果不其然,流川正注视着他。即便已经猜到,仍旧心下猛然颤抖,迎面承受依然令他恍惚。那让他不断向着一颗奢望远星坠去,俨然流川是爱他的。

  半晌仍在持续着坦然却难以看透的目光,流川却不吐只语片言。到底怎么了?樱木的视线,也随着内心的焦急灼烧,他自己没有察觉,他的眼珠抖动越来越频繁。

  其实,根本没有多么可疑,流川并不在故弄玄虚。最终,他摇了摇头,随即,视线微微垂下。

  那副模样在樱木眼中,看起来竟有些温柔。

  樱木总见流川愣神,这种神情在那个孩子身上就经常出现。以前,他以为,流川是在害怕。毕竟他是这样一个完全的男性,哪怕待在原地也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后来,当他见到了那个流川之后,他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