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流】仲夏河的紫

*小小冰恋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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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把流川的尸体交给他时,流川甚至还是潮湿的,活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一尾鱼。

  流川的肤色原本就白得跳脱于人群之外,成为尸体之后,更是苍白无比。白昼时泛出灰白,夜晚则透着幽幽的青蓝色。

  樱木知道,是自己强烈要求热心的村民,将流川还给他。哪怕是尸体。见过死亡的老人们劝慰他,我们可以帮你处理,你不用独自面对悲伤。他们的热心肠太过滚烫,以至于自大莽撞,要帮他烧毁流川的尸体。是他自己执意如此,要将流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但当他再次见到流川时,胃和泪腺一起抽搐着反抗。他一边干呕一边流泪,手忙脚乱,分不清先把哪件事放在手头上来做。

  他把两张木桌拼在一起,流川就那样被他放置在厅堂正中央。端正笔直,犹如呈上做好的菜肴,只是彻底凉了下来,没有人动筷子。

  流川死去没有几时,除了在水底冲撞时被石头和水草碰撞割裂的伤口,他的外表看起来几乎只是睡了过去。但睡眠和真正的死亡之间的差别宛如鸿沟,依靠主观意愿完成伪装,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樱木没有见过真正的死亡,没想到第一次就是借流川的光,这份大礼实在浪费。他不领情,吐个精光。

  流川的眼角和口部的位置都往下深陷,那副模样让樱木想到年迈的老人干枯的身体。老人的身体往往都干瘪枯瘦,原来竟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前奏。现在,樱木竟是从流川身上明白这一点,这份知识的代价太过巨大。

  他希望再来一遍,用盛夏烘烤干净流川身体里彻骨的水,像是拧干衣服一样,把死亡从流川的身体里榨取彻底。毕竟,流川不是属于死亡的。

  可他的容貌实在鲜艳,樱木实在无法相信流川已经死了,他还是那么漂亮。点上一盏暖黄的灯,为他染上一抹人色,略加泪眼的模糊,几乎就和他正栩栩如生一样。

  这种在流川身体里左右跳脱的生命力,让樱木更加悲从中来,又一次在孤灯下酸了鼻子。

  他立刻屏住呼吸,只要再多吸一口世间的人气,豆大的泪水又要落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竟然存有这么多的水分,现在竟然都用来为流川哭坟。

  他和冰冷的尸体共处一室,但丝毫未觉恐怖阴森。他用流川留下的所有东西和痕迹来怀念他,他的尸体是最亲近的其中一样,何来忌讳。

  自从流川走后,阳光就再也没有来到他们生活过的这间房屋。以前的日照是那么好,耀眼得让他的记忆里被流川透明的皮肤和泛光的睫毛挤得水泄不通。所以再也没有新的记忆能够进入,他甚至想不起今天中午吃了什么。逐渐,他几乎忘记了进食。

  如果行为都是意愿的表达,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那他无异于是在自杀。只是方式温柔一些,进程委婉一点,仿佛是在将死亡作为一味餐饮,细细咀嚼。但当他想到流川的死亡迅猛粗暴,他的心中就涌起不可阻挡的滔天愤怒。

  是的,愤怒。除了悲伤,或者说凌驾在悲伤之上的,是无边的愤怒。

  他不知道是在恨谁,他没有谁可怨恨。只能辨认流川的死因,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水溺,吞没他的那条河多么清澈,在他身边偶尔会游过一两条鱼。

  流川怎么死的,他怎么会死。樱木始终不能相信,流川已经死去。死亡对于流川来说,是一种比生命还要遥远的事物。流川透明的身体,与嘈杂鲜妍的生命力是不适合的搭配,但黑暗的死亡却更加难以触碰。

  它们都无法染指流川。别说接近,哪怕只是存在于同一空间,都是那样不协调的画面,仿佛是破坏了严肃的规则,一切都给打乱。如果硬生生要拿现实与他对冲,也只会从他透明的身体里穿过。他的精神也是一种不知谨慎为何物的无机质,无需忧虑它的完整性。它就一直那么存在着,无声无息,消失的轨迹也不曾沾染一丝人世的可惜与哀叹。

  他与生,并不格外匹配。但死亡,也不是他该待的地方。樱木给流川出了个难题,无论流川去往哪里,都不能让他舒心。只能好端端地待在他的身边,被他消磨,受他惩罚,让叫做樱木花道的这个男人,单独折磨他一辈子,才算抵消一些怨恨。

  樱木的怨气比鬼还盛,但他发现自己不能恨这个世界,世界并没有缺少什么。流川被世界送来,由世界外去,都是不讲理的途径,不是谁的愿望驱动着这股变化。他不能恨村民,那些人对流川比对他的尸体更好奇,但对流川的尸体更热心。

  他最终发觉,自己恨的只有流川。但他又不能恨流川,这个让他用悲伤洗浴的人。无处行走的愤怒在他的身体里,与深远幽长的悲痛互相冲撞,谁也不相让。他谁都不能恨,感到自己要被扯裂互成阵营。他转而怨恨自己,他成了自己的仇人。

  樱木花道是个直接连接着生命源泉的人,他的生命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是生命本身,是不需要爆炸就耀眼的恒星。这样的人,现在让死亡潜入进他的身体,黑与白,生与死,极致的喧嚣与无边的静默,共用这一副身体。他要被撕碎了。

  流川是怎么死的?只能知道他的身体里充满了水,清澈的河水如同羽毛进入他的身体,将他充满,从里到外填塞实在。但用水作为标本的填充物,实在不够明智,仿佛是一个不懂事的先知为他预订永久保存肉体的方式,要让他的内部被生命充满。众所周知,生命来自于水。

  他不是被水溺死,而是一时间承受了太多生命,这具身体拥挤至极,将他还原成生命原本的样貌——出生之前,什么都没有。而在经历过生命的人看来,这种历程意味着死亡。

  不知是出于生理需要,还是习惯使然,樱木偶尔会机械式地喝下几口浑浊的水,或吞入干硬的饭。没有菜,他似乎失去了味觉,也失去了需要。

  不变的是,他的目光所至总是流川。或许称之为流川的尸体比较恰当。樱木似乎在短期内就养成了这样一种难以根除的坏习惯,总是坐在离流川不远处的一张被油脂多年浸润得仿佛潮湿的木凳上。

  他面朝流川安睡的长桌,没有太多表情,只是两只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看起来尤其大而空洞。干净的脖颈竖立,警醒世界的大眼几乎不闭,朝向的姿态仿佛虔诚地上贡。只差他的竹筷落在流川的身体上,那幅场景实在像是他在品尝流川的尸体。

  或许哪怕没有沾口,仅凭空气的媒介,他已经将流川当成供给的食物一般消化。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流川的身体一边尸解,而樱木一边越来越少进食,食不下咽,咀嚼的模样几乎品尝不到任何属于人世间的滋味。

  夏天不适宜尸体存放,哪怕大胆的村民,也被熏天的臭气驱赶,再难以靠近他们的房屋半步。

  在流川生前,他们就被村民认为是异类。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有人说是兄弟,有人说是旧时同学。有人又说都不是,只是朋友。

  朋友是个太过宽泛的词汇,像是宽广的海洋,将汇聚的河流溪江统统包容。冲上搜刮伪善者的沙滩,却什么都不剩下。再多的杂质掺入,远看也依旧清澈明净。

  他们从未亲口承认他们的关系,就像拖着蛋壳就意味着从未出生似的。流川少言寡语,疏冷但不凶猛。樱木热心活跃,比流川更容易与人亲近。但总体说来,他们和其他人的交流都不算多,比起他们彼此之间。

  尽管他们并不处在村落的边缘地带,但旁人看待他们,总觉得是遥望一尊孤岛。他们并不刻意疏远别人,但却在无意中建成了一个独立的国度。

  这为他们增添了许多不确定性,同时也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息。只是神秘这种特质,在村落里不太流行。质朴的人类之中,趋向是消除神秘。不知流川是否只是开始,流川的死亡并不是宇宙的意志,而是来源于人。

  但无论是出于谁的意志,樱木都不会变成下一个被这种意志左右的人。他们是两个人,当有他们两个人存在时,才能以矛盾的形式融合成一个整体。具有神秘感的不是他们具体的人,而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朦胧、悠深而又遥不可及。

  于是当他们缺少了一个人之后,没有互相的来回构成关系,也就不再有神秘感可言。解除了神秘感,终于获得确切的现实,人们都惧怕这种不确定性,太好了。

  而且,夏天的腐尸未免太臭了,没有人舍得靠近。

  变化发生在流川的身体上,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樱木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明明他的眼睛一直钉在上面。如果产生任何改变,他一定会察觉。

  但变化就是这样到来,残忍得如同照耀着金光的明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流川的身体一点点腐烂,逐渐变色,好像是突然之间发生的改变。他一直待在流川的身边紧盯,时间应当是静止的才对。

  肿胀像是人死去之后,用留下的尸体表演的盛宴。流川的皮肤被咻咻吐出的气体高高撑起,尤其是腹部(那里的皮肉面积最大,最为松弛)像是正在孵化什么。别人都说这是腐烂的正常现象,樱木却觉得,那仿佛是流川正在孕育属于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孩子。

  说起孩子。他们还年轻,这么年轻的身体用来孕育,实在是有些浪费。他们的存在对于彼此来说,充当的角色太过丰盛,他们不知道孤独是什么。一个孩子,他们也没有为其留下空余,拥挤得容不下去。

  原来空气也可以逼仄,让他眼睛发酸直流泪。从旁人的实际角度看来,他是被流川的尸臭熏昏才止不住泪水。

  他也不避让一下,就让从尸体中散发出的气体直冲他的面门过去。他像是和尸体散发着同样的臭味。现在,他也和尸体长得越来越像。远远看去,竟然是一具死去的尸体直直坐了起来。再细看,原来只是一个太像死人的活人。

  空气如同成为溺弊的水,不再起到供养的作用。他为自己的头找了个好位置。就埋在流川的身体中。当他切开流川的身体时,饱胀的气体和化出的脓水等候多时,滚水烧开一般爆了出来,甚至还是温暖的。熏天的臭气没有减少樱木的勇气,他并不避让分毫。温热和臭气共存,仿佛那是新鲜的羊水,是新生。

  空气逐渐稀薄,在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以前流川抚摸着他饱圆的后脑勺的景象,真实到触感也再次爬上了他的皮肤。有时是在床上,有时只是穿着完整的衣服坐在他身旁,流川突然专注地看向他,眼神不同以往的流川,仿佛在怀念眺望的景色,目光遥远,而又柔和。

  虽然被抚摸头部时的姿态难免让人被迫仰首,但樱木喜欢流川这么对他。流川轻缓地抚摸他完美的圆脑袋时,仿佛在思考,思维深远至穿透面前的身体,樱木总感到被击中似的倏然心动,停在原地,半刻不动。

  那是他们的温存时刻,除了时间不长眼地在他们身边流逝,发出噪声引起耳鸣,什么也没有了。

  和全身的皮肤一样,流川的手掌照样白得透明,看起来没办法凝聚温度。但只有樱木知道,流川的手心非常温暖,干燥、清爽,具有一些韧性,并不非常柔软。

  樱木还清晰地记得那种触感,就在眼前,近在身边。他要重新再次获得那种体验。实际情况多少发生改变,但人总要尽力尝试。樱木花道是个非常有进取精神的人,不会甘于落入世俗的圈套。世界没有能力裁剪他,他要去改变世界。

  湿润的液体在樱木的头皮上留下温暖的感觉,忙碌的气体让流川的腹部收缩挤压,不停吮吸着樱木的头部,仿佛流川重新活了回来。

  他的脉搏翻滚跃动,脸红心跳,心醉神迷。就好像他和流川的初见,那样令人心惊肉跳。现在想起依然感叹,那必然是命中注定。

  流川永远不会怀孕,永远不会生育。他们之间微妙但紧密的羁绊,让即使是个孩子的出现,也享有第三者的地位。不是不能,而是不会。流川拥有自由的身体,就像宇宙也不能主宰流川的死亡一样。樱木始终无法相信。

  为了抵御这种相信,樱木用自己真实存在的实体,填充饱实流川的生命之地。既贪食地吞入了他,也慈悲地孕育了他。他和流川总是这样爱恨纠缠的关系。别说村民,就连他们自己,或许也无法为他们的关系准确定义。

  想到这里,樱木的嘴角露出一抹熟悉的微笑。缺少定义和证明的缺憾,让他无比满足,深吸一口气,笑声永远呛在他的喉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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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他们合力破坏了樱木家的门。严格来说,那是樱木和流川共同的家。只是樱木更多承担与外界联结的角色,甚至充当流川和外界沟通的代理人。为图方便,他们理所当然将樱木看作家主。

  屋内陈设简要,但相较于家具,不少的木雕小物倒是分外别致。看起来他们的生活虽然较为封闭,但却也颇有自身的情趣。不像外人所以为,他们两个人,够多了,怎么会存在孤独。

  但他们无心关注那些什物,它们的主人无法为它们正名。此时在其他视角的目光和他人的存在中,才从坦亮的日光之下陷入落寞的阴影中。流川的尸体就端放在日照灯之下的桌面上,太长(现在不说身高了),底下的台面是用两张桌子拼合起来的。

  他们只看到另一个人的大半部分身体,而他的头则深埋进流川的腹腔里,颈部也几乎尽数吞没。腹部的皮肉包裹着他的后脑勺,上面布满不规则的针脚。黄绿色和紫黑色的脓水布满他们的身体,宛如胶水一般将两个人粘合。

  无头人的双手搭在流川的双脚两边的桌面上,支起撑在桌沿,仿佛马上就要站立起身。头部缺失,脏污遍身,但剩下的身体却依旧遒劲伟健,肌肉还如同生前鼓胀,山峦叠嶂般高高耸起,起伏错落,藏匿着魁伟巧妙的节奏。青筋从手背一直延伸至大臂,仿佛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血液仍旧翻滚着烧灼脂肪缺少的皮肤。

  哪怕没看见长相,只需这副身体,也一眼就能认出,那只能是樱木所拥有的。

  质朴而固执的热心已来不及,探明樱木花道业已死去多时。

  他们哀叹一声,一把火将整间房屋烧毁彻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