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流】棕榈时骤雨 10~11 完

10

  当流川遇到那天的时候,却表现得很平静。

  他走至樱木身边坐下,肩膀几乎靠在一起。但他们的肌肉都很健壮,阻止他们的肩头彼此紧贴的便利性。

  “我要走了。”

  他怎么会不平静?他知道会有这一天,早晚的事。他和樱木总会分别,偷不来几个岁月。

  幸运的是,他们只是生离,不是死别。最终,彼此都会互相遗忘。

  只是,他没有想到,离别的时刻还是会痛。

  流川枫这个名字,应该对分别持有永久的抵抗力。在他的记忆里,他接受分离似乎理所应当,没有挽留和泪水。他想不到樱木如此强大,能将流川枫的城墙凿出裂痕。

  “嗯!”樱木被晒出粉红色的脸上露出恬淡的笑意,他看上去甚至很开心。在有些时候,过分安宁的事物会让人觉得悲伤。他的微笑就是如此。

  “你知道?”

  “你走了之后,这张床会很空旷。”樱木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但上面其实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轻笑一声,或许想要把真心包裹得像个玩笑,才能当成笑话说出来供对方消遣。他也知道真心能换得流川的心情顺畅,只是如果不当成玩笑说出来,就会让气氛太悲伤。他不希望流川伤心。

  他怎么会知道?当流川兴冲冲赶回来第一个告诉他的时候,到那时他才知道。

  流川尽力压抑喘息,但樱木依然能够看出他是跑回来的。流川想要他第一个知道,并且几乎是立刻知晓。

  他何尝不是同样?

  他们恨不能共享一套精神系统,当思维刚出现在一个人的脑海里时,另一个人就在同时得知。他们的灵魂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

  可他们到底是人,是分离的两个个体,怀抱永远不能融合的失落。他们永远只能作为人而活着,无法逃离人间的苦衷,还得被世间的规则所制约,例如无止境的工作剥削,与总是违背个人意愿的分离。

  “反正会有另一个……人,来填满。”流川不知道那个如同白云一样的女人叫什么。他没问过樱木她的名字,那对他们来说不会产生任何改变。如果有影响的话,也从不只是一个从耳边划过的名字。

  “是啊。反正都会有。”樱木耸了耸肩。

  流川突然转过身看着樱木,难得露出惊讶的神情。他没想过樱木会这么说,还是说他低估了樱木的无赖。

  他安静地注视着樱木,任由凝滞起来的空气,如同流云在他们之间聚集波动,像是遮盖矛盾中心的雾气。最终,他们两个人之间,终于有一个又活了过来。

  当流川打过来的时候,樱木能够清楚辨明流川的动作,但是他没有丝毫闪躲。他对拳脚不陌生,在最初察觉到动作时,就能判断击打的力道是轻是重。

  他很给面子地用身体接下这一拳。流川落手的位置有失偏颇,锁骨反倒会硌到他自己的手。

  他想发泄,便让他去发泄吧。樱木的内心没有丝毫怨气。让樱木感到欣慰的是,还好流川仍然愿意,凭借这种粗浅的途径来泄愤。

  对拳脚的熟悉程度比流川更甚,樱木能够意识到,流川大概是故意失手,如此近距离的一击,却没有正中他的胸膛。哪怕就算那个不痛不痒的拳头,准确无误地打在他的胸膛上,樱木那一身钢筋铁骨也完好无损。

  樱木咳了一声,配合得过于装模作样,连他自己都止不住笑了起来。

  哪有人被打还笑得出来。

  流川的拳头施加的压力渐小,在即将离开的预示抛出时,樱木的速度比他更快。

  被樱木的手扯着抵在他的胸口上,流川感到很不自在。

  即使隔着衣料,樱木的身体也太过炽热。流川感到自己的身上很快便出了一层薄汗。

  他是个很爱出汗的人,仿佛他是由冰做成。只要温度稍一升高,便哗哗地不断向外流出水来。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分别也是临时决意。这里不是他流川枫的巢,确实没有永恒可言。

  樱木可能都不一定会记得他,就像他很快也会将樱木抛在脑后一样。他们会互相遗忘,就和永不再相交的后路一样。

  可樱木的眼神又分明在说,别走。

  只是流川在这个地方待得太久,久到生出血管牵绊他的步伐。

  那晚,樱木相当安静,静到让流川怀疑他是不是死了。人怎么可能什么声息也没有。

  但和平时一样,他们照常使用惯例睡姿。流川背对着樱木,樱木面对流川的背。

  如果当真和平日相同,樱木此刻会抱着流川,闹着流川恨不得打他。然后履行一个结实的靠枕的应尽义务,容纳流川美妙的睡眠。

  作为靠枕来说,滚烫的体温不够沁凉。但奇怪的是,流川总能安然熟睡。

  此刻,他们却像是两具僵硬的尸体,给对方自己都早已冷却的错觉。

  看,在樱木无法探知的角落,竟也藏着流川的弱点。他对语言的利用率,通常都维持在一个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人情世故的浪费少之又少。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也是相应的对面,当他想要被自己冷落的语言发挥作用时,却因缺少练习而无能为力。

  窗外树叶沙沙,那些如人一般大如盖被的叶片不安分起来,像是报复似的躁动难安。房内却被死亡一般的寂静淹没。

  太阳再次升起之前,或许流川就已离开。樱木不知道流川什么时候会走,如果他睡着,可能现在就是最后一面。

  他的精神亢奋异常,作为人类的身体,却向他证明自己其实不需要睡眠。离别斩钉截铁地砍断了前方可能延续的道路,吹来了如同死亡的阴云笼罩摧压。

  流川也没有睡着,比这幽幽深夜更加清醒,似乎能够凭空感知到周围的一分一毫。据他所知,他还没有遇见过鬼魂,此时也没有道理来找他。所以背后的那只手,应当属于像是死了的活人樱木花道。

  那只手只伸出一根手指,在流川的背后缓慢又轻柔地滑动。

  他不是怕痒的类型,樱木的手指几乎靠近腰部,他依旧岿然不动。但到底让他松了一口气,樱木主动向他伸出手,那家伙没有生气。

  流川不想让他们最后的时间沾染争执的泥泞,无非是徒劳地浪费时间。他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樱木感到自己的手心滚烫得甚至烧灼起来,那里似乎有熔浆流出,让他的手腕内侧几乎麻木。

  面前的脊背散发着熟悉的气味,他好想深深埋进去狠命吸上一口。无论这是否会导致流川又用坚硬的手肘对付他。他的肋骨不在乎,胃也不在乎,他很快就不再拥有这种机会。

  这种气味,和不客气却又不要命的打骂,都将变成奢侈的回忆。而回忆是抓不住的。

  连带着以后都不会再拥有的遗憾和悲痛,就要在这一夜统统爆发。怪不得在临别时,许多人都会狠狠做上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要把自己的下半身就此交代在这里。

  那些不断煽动的婆娑叶声,盖过了躁动的海潮,仿佛窣窣落下的情欲一般堆积成影,要凝结成雨纷纷落下。

  樱木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全然无力,难以动弹一分。当终于移动起自己的手指时,却没有一丝勉强,身体分明蕴含着饱满的力量。不知是什么原因,使这副健康强健的身体失去力量。

  他凝望着流川的脊背,那片静谧安适的海地就在抬手可触的距离,甚至正在他的手心被反复触摸。他的眼睛却背叛他,欺骗有渺远万里。

  他的鼻息之间,能够分辨出流川的味道,又贪婪地嗅闻,让他心旷神怡,如同已经深潜梦境。他是醒着还是睡着?

  移动的手指反复描绘出相似的形状,那家伙在他的背上写字?流川这才辨识出来。比划如此简单重复,他应该早就察觉。他的注意力被他处的闪光一点点磨钝,他竟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种简单的提示。

  但那家伙也并没有给出什么有价值的提示。人?这是什么意思?流川一头雾水,他当作是樱木在胡闹。他当然是个人,樱木也是人。

  什么时候了,还有时间开这种玩笑?他本以为樱木会传达些特殊的信息,起码……他不想要肉麻恶心的告白,只是起码不是这种显而易见如同儿戏的事实。

  流川没有任何回应。他纹丝不动,如同变成了一具雕塑,焊在那张用木板权当的床上。看不出任何差别,所以樱木不知道,流川并没有睡着。很久都没有。

  在樱木以为流川睡着之后,他轻手轻脚地靠将上去,滚烫的唇间吐出气息,在流川的背脊中央纹出一条缝隙。他伸出舌尖,节制地舔了下流川的手臂。汗水是融化的流川,也是流川的一部分。

  他肯定流川一定睡着,这才能解释,为什么当他把手放在流川的下腹部时,流川没有丝毫反应。

  他没有再动,放在流川下腹部的手,也并不是为了接触更为隐秘的部位。他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温暖、保护、体会着流川蕴含强大生命力的腹部。流川的生命源泉不来自大脑和心脏,而在于隐晦、柔软、疏于防范的腹部。

  樱木感受着从那里源源不断散发的温暖的生命力之流,似乎自己体内的生命力已经与其融会贯通,突破了人类和身体的阻碍,终于连接成为一个抛弃语言、文字、声音,和所有会产生歧义的肢体行为的整体。

  怀抱之人纵使冷淡,哪怕最终这难能可贵的时刻,也依然背对自己,热情不多半分,但永不停歇传输过来的能量和气息,却是温暖如春。那是这个地方几乎不存在的季节,朝日和煦。他闭上眼睛,这才是流川原本的温度。

  最后一夜,樱木就是这样睡着的。

11

  早上樱木离开上工的时候,流川还在睡。他站在窗前凝视着流川安恬的侧脸,他们都已经习惯为对方留出半边的睡觉姿势,即便当樱木离开,流川依旧保持着别扭的侧睡姿势。

  他犹豫半晌,还是决定不叫醒流川。他努力让一切的场景看起来和离别没有分毫关系,自欺欺人似的减轻临别时的无能为力的忧愁。就像他回来之后,流川一定依然好端端地留在这里一样。流川只是请了天假,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整天。

  可越是装作若无其事,心中却越是在意。从床边到门口的短短几步路,竟不知道樱木需要走上这么久。

  他的视线总不经意地飘向床边,哪怕被遮挡,却还多此一举地原路返回,再刻意确认一眼,直到看清流川的脸。确认他还在安睡。仿佛他不是担心流川凭空消失,而是恐怕流川不小心突然死去。

  流川睡得很熟,没有被在床边徘徊的樱木吵醒。可能由于夜里睡得迟,他原本就需要比常人更多的休息时间。

  当中午短暂休息时,樱木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似乎他的房间里正有一辆亟待出站的火车,提醒的警报已轰轰作响。

  没有人。

  整个房间里,只有樱木剧烈的喘息声。像是要把这间房屋里的所有空气都给吸进去,破旧的房间惶恐不安,与空气拥挤摩擦发出几欲坍塌碎裂的声响。

  他继续向里走去,但房间一览无余,没有流川藏身的地方。就算有,流川也不会和他玩捉迷藏。

  想一想那种场景,至少要让流川的年龄倒退二十岁,不禁让樱木不合时宜地发笑。他真应该在很早的时候就遇见他。

  “我要走了。”

  其实,他们始终都没有做爱。哪怕樱木开了个头,也并不证明这种关系会发展得越来越深入,他们会将这种与性相关的行为进行得越来越频繁。

  不同于对其他人适用的规律,他们有了开始,并不代表就是准许证,即将一路畅通无阻。

  实际上,他们偶尔抚摸,极少亲吻。更不用提更加深入的性爱形式,在他们之间,从头至尾,就没有发生过。

  而且更多时候,是樱木抚摸流川。流川看似只是被动接受,但实际上,除了第一次,在其他时候,他都并不勉强。他享受其中。那些樱木为他安排的、向他展开的、新奇舒适畅快的感官体验,他只需要等待。

  也有时候,他像是好奇,也趁着情欲燃烧的兴致,实验性地缓慢抚摸樱木的身体,感受从男人的坚硬身体上获得的触感。那为他不曾熟悉的性欲上,又添上一把旺火。

  很少人相信,几乎都难以想象,互相赤裸身体、触碰彼此的两个人,却根本没有做过爱。

  以前,流川总觉得别人的体液肮脏。樱木花道真的不是一个典型的纯净形象,他是一个肌肉结实、骨骼粗硬的成年男人,比流川自己的体型还要饱含粗犷的劲头。

  但流川从未如此想要过一个人的唾液,他和樱木接吻,急切地索取湿润深入的唇舌交缠。他喜欢樱木的味道,樱木的汗水在他们的皮肤之间润滑时,他感受到的只有冲天的旺盛情欲。

  樱木猛然转身,流川竟出现在门口。无声无息,他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流川刚才在哪里?他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到。

  他太过慌乱,什么也顾及不到,外界的危险对他全然敞开。此时,那个危险就是流川。

  流川就是一把刀,深深插进他的心里。

  樱木仿佛踉跄了两步,却又被凭空出现的屏障绊住,停在原地。他的神情仓皇得让流川害怕,更令他惊愕万分。

  “什么时候回来?”樱木甚至费力挤出一个微笑。

  他自以为哪怕不是一个完全成熟的人,但已经长得够大,不会为普通的人间琐事缠身。当别人痴嗔贪妄时,他独善其身潇洒自在。但现在,他因惯性仍残留下来的些许潇洒,却像是个笑话,装饰不满他的全身。

  “可能不会回来了。”

  樱木注意到流川手里拎着的包。和他来时一样。樱木看那个包觉得分外扎眼,至少换一个包,把他的包带走,把流川的包留下。

  “人生就是这样,来来往往,别难过。”樱木走到流川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扮演劝慰角色的人反倒是他,像模像样。

  “我没难过。”流川的眼睛比平时圆,透黑且巨大的虹膜让他看起来十分天真。如同缺少常识的孩子,正仔细地盯着眼前无法理解、或是想要用力记住的事物。

  “我知道,我对自己说的。”樱木抬头笑了笑。

  流川离开之后,樱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坐到床边,他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些事。他的心脏依然砰砰跃动,越来越快。

  他的身体平静下来,心跳却比快跑回来时还要快。仿佛跳动完这阵,就没有以后似的。

  所住的房屋处在这排房屋最靠边的位置,旁边就是楼梯。这些楼梯处于室外,使用和房屋相同的建筑材料,哪怕没有人在上面走,它自己也会吱吱呀呀躁动不定。

  所以,樱木能够清楚地听见流川的每一下脚步声。流川的果断,流川的决定,流川的步履不停。

  流川的脚步异常沉重,尽管他的每一步都不曾停歇,没有遗漏发生的时机。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鸣。由远及近贴着地面滚滚而来,骑着劲风擦过海面和树顶。

  在那阵阵巨响中,他分不清是否也掺杂进自己的心跳。老旧木梯的响动逐渐停息下来。

  樱木不是被声音提醒,雷鸣盖住了细碎的声响。也没有遮掩的光影划分区别,今天是个阴天。还真是衬景,适合分离的日子。

  他只是感觉到了什么,很难解释其真实性,甚至不能说是巧合。他发誓当时确实感觉到了什么,脑海里或心里突然有一丝闪光滑过,就只是一瞬间。或许应该从纯粹的精神层面试图理解,几乎成为一种具有启发性的灵验。

  他毫无征兆地抬起头,流川正站在门口,仿佛他未曾离开。但樱木知道,是自己送他走的。

  既然决定离开,为什么又回来?他是一定要走的。他们俩都明知。

  但此时,出现的原因似乎成为一桩心照不宣的现实。不仅如此,只是一桩小事。彼此都已默认,不值一提。

  流川的呼吸不匀,胸口剧烈起伏不定,只是几步路,却像是被他踩成一段漫长的累途奔跑很久。

  他们长久又静谧地对视。从木质房屋的丝丝缝隙中,飘来了湿润潮黏的水汽。

  流川感觉在身体前方和脚下,似乎都触碰到了一层无形的黏液,空气黏着在他下一步即将发生的动作趋势上,仿佛每一个决定都需要突破某种现实层面的桎梏。

  当他长时间盯视某种事物或某个方向时,往往说明那就是他的目标。他不是会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人。现在,樱木就是他的目标。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要拥抱樱木。他从未有过强烈想要拥抱一个人的想法。樱木让他开了太多先例。樱木的身体质感,樱木皮肤上的气味,樱木滚烫灼人的体温,这种念头让他惊愕万分,但确实极度渴望。

  一切都深深陷入无声的沼泽深潭中。当两副身体几乎是砸向彼此,拥抱在一处时,那声音劈开粘滞的空气,就像是凭空开了响亮的一枪。

  突然下起一场很大的雨,像是云层之上陡然倒下一盆水,要把整张天顶都倾塌。天幕阴沉,但温度丝毫不减,房屋前方竖立的一根根棕榈树岿然守立,墨绿色的肥厚叶片被打湿,趴在根茎上皱缩起来。

  流川将自己的重量交给樱木的肩膀,“我不想考虑明天。”他的声音像是随同雨水迅疾的潮湿水汽,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那就别想。”樱木的语气比平时温和得多,太温和,以至于尾音显得有些飘渺。似乎被震雷和倾盆大雨撼动,曲解了原本的路线,让他被填上颤抖的污名。

  “可是明天怎么办?”流川谈起“明天”这个概念,忧虑得有些可笑。但他是个实干家,现实得不行。

  “等到了再说吧。”

  流川的背上传来轻柔的拍抚,缓慢但有规律的节奏,仿佛在教他如何调节呼吸。轻笑的细微振动,也从紧贴的身体爬过,将他的耳廓一同引颤,痒痒的。

  窒息的爱意和海啸般的无奈,同时朝他席卷而来。

  他们处在这番无可名状的爱,和隐约但深重的痛意所包围的孤岛上,暂时求这世界,将他们与外陆永远隔绝。

  END

  最后看起来像是一个开放性结局,但其实更倾向于HE。至少他们都达成了一致,无论是希望流川留下,还是樱木一起走。他们都希望他们是两个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