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Summary: 人类恰好有一件应对恐惧的独门秘宝:短视。
马西缇一手拎着快餐外送,另一只手臂里颇为勉强地揽着几瓶啤酒,用脚尖轻轻踢开虚掩着的门。他第一眼没在客厅里找到人,并不怎么意外;第二眼他看见茶几上放着的高脚玻璃杯,杯子里装了一半深红液体,对此感到有几分疑惑:明明是保罗叫他去买啤酒,难道竟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又转变心意,想喝点红酒了?不过对保罗来说,也还算正常;第三眼,他看清红酒杯里沉浮的白色小纸片。 那玩意是以前保罗就很爱用的邮票型LSD溶剂片,薄薄一片夹在钱包里,比避孕套还不起眼。要用的时候拿出来往任何液体里一泡,不管原来它们是什么,几分钟之内就会变成让人上瘾的奇妙饮料。马西缇原本以为保罗已经没带着这些东西了。他的逻辑很简单,如果保罗身边有这等方便的溶剂,那么他大概早就用过了;既然他身上没有任何服用过的征兆,那就是没有。也许他踌躇了一阵子,但是想到某些事,就把它们丢进垃圾桶,或是在打火机上点燃,彻底烧成了灰。不过事实看来并非如此。 马西缇有时候会心血来潮地检查家里有没有藏着他不知道的毒品和药物,不是那种“今天似乎应该做做家务”的心血来潮,而是当他回忆过去的种种险境、种种往事,他会突然梦醒般地意识到究竟有多么庞大的过去已被他们抛在了身后——数个过往时代的剪影,数次生死间隙,还有不知道几回“天意弄人”。而未来,虽然可见的道路无限长,尽头却向下沉入黑暗,一抵达某个位置即是无穷无尽的坠落。 “未来”一词在马西缇口中是一个真心实意到令他自己感到难以面对的承诺,一旦将它以某种方式许诺给了别人,就不得不鼓起勇气、鲜血淋漓地直视它的全貌。人类恰好有一件应对这种恐惧的独门秘宝:短视。马西缇为自己的短视颇感自豪;这意味着你不必有计划,不必有期待,只用痛痛快快地等待下一个早晨。只是它和承诺相违背了。 马西缇把塑料袋和啤酒都扔到沙发上,把酒杯里的液体倒进厨房下水道,顺带看了眼那张小纸片。它的图案竟然颇有来头,是1938年发行的一百五十周年国庆邮票,毒品搭配国庆节有些微妙的荒谬。马西缇随手把邮票放在了大理石台上。 他听见阳台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走过去推开玻璃门,保罗不在这里。但是头上传来轻飘飘的招呼声:“你回来了?” 马西缇背靠栏杆,仰头向上看。他在这个角度看不清保罗的人,只能看见他似乎是在二楼的阳台上席地而坐,双腿穿过底部的护栏晃晃悠悠地垂下来,赤着双脚。 “要吃东西自己下来拿。”马西缇说,“你又用LSD了?” “嗯。”保罗的回答若无其事,“这次看到了不得的美妙景象啊。成百上千个胚胎装在小瓶子里悬挂在空中什么的,好幸福。” 马西缇张了张嘴,想说“我们是不是说好不再用了”,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一个自己也随心所欲的人好像无权置喙他人。于是他只是问:“为什么?” “阿道司背叛了我,感觉有点意外。”保罗说。 阿道司?马西缇眨了眨眼,然后反应过来对方说的不是某位前男友,而是英国作家。“他死了快十年了,怎么得罪了我们的大明星?”有意无意地,他有一点嘲讽。他喜欢听保罗漫无边际的狂想,以及他怎样为这些思绪抽丝成线,编织他辛辣苦涩又令人着迷的乐章。前提是这些想法来自他正常健康的脑细胞,而不是药物制造的一连串病态扭曲的神经元电信号。 “我以为他憎恨毒品,所以才写出那本书。知道有人不嗑药也能写那种乱七八糟的神经病小说,让人不得不感到人类还有希望,不是么?”说完,保罗情不自禁地笑了。“希望,哈……” 在以往,即使马西缇完全弄不明白保罗在说什么,也能面不改色地把话题结尾,再拉到自己的节奏里,但他今天没那个兴致。为什么要和一个嗑了药的疯子比谁思维敏捷呢?他只是有点累了,毕竟刚出门一趟,其中的百分之八十辛苦可能还做了无用功……也可能有点生气,谁知道。他宁愿自己只是又闹了点小别扭,上到总统下到乞丐,白忙活一场的感觉总是没那么好。仅此而已。 马西缇没有看过阿道司·赫胥黎的书,但是大概知道一点内容。保罗在成名之后应该是没心思看那种充满政治隐喻、哲学、社会学和语言学知识的书了,那么就是在他不到二十岁的时候看的。在那个年纪,意识到无悲无惧而有性无爱的世界并非梦中天堂,需要一些聪慧和超凡的敏锐。他读了那本书,然后—— 许多年后,当他长大而自己已然进入那个恐怖世界时,他发现作家在写完那本书后也迷上了致幻剂,并且对药物带来的幻觉大为推崇。他失望了。 或许是马西缇的沉默持续了太久,保罗收回了双腿,似乎是想从阳台上离开了。下一秒,马西缇听到楼上传来摔倒的声音。 ——难道他嗑药嗑到走路都站不稳了?马西缇的主观意识想把保罗撂在那儿躺一会儿,反正也不可能摔得下楼,但身体则立刻冲上楼梯。保罗果然摔倒了,脸上是一种微妙的、有点憋屈的痛苦。 “站不稳?”马西缇问。 “对。”保罗说。马西缇这时才意识到他眼神清醒、口齿清晰,而且说的话也具有相当的逻辑性……简而言之,不像嗑大了。“我坐得太久,下肢有点缺血。” 你听听,“下肢”,而不是“腿”!马西缇一边胡乱地想着,一边捡起被保罗落在阳台外的钱包。里面没什么现金,只夹着些票根,几张卡片,本该放驾照的位置塞着一版四枚的邮票,其中一枚被撕掉了。马西缇把邮票捻出来,仔细观察纸张。这不是便携溶剂用的卡纸,而是货真价实的邮票,从年头上看甚至有点像1938年发行的初版,可以拿去卖给收藏家。 保罗大笑起来,他一直都很乐于欣赏马西缇有点灰头土脸的样子——即使此刻没有什么灰土,但他已经自作主张地在脑海里加上了。“送你的圣诞节惊喜,怎么样?” “现在离圣诞节还有两星期,到了圣诞节你打算送什么?”马西缇把邮票塞回钱包,扔到一边的柜子上。 “你猜啊。”保罗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