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丹的游戏/图中心]当我死时
Summary: 没有任何存在准确地知道自己的死期,你也一样。所以,我们还有时间。 *一个也许是征伐之国图的假设,也糅合了一些其它故事。
你要死了,当然,现在的你还不知道。 没有任何人能准确地预知自己的死期,反过来说,一个看似确凿无疑的死期也未必一定是绝路。你以前说过这种话,不止一次。在许多人都以为你找不到方法折断一张苏丹卡,马上要迎来处刑日时,你说过。决定去斩杀一条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巨龙时,你说过。将自己作为疯狂的容器时,你说过。你活得比这种种期限都更久,并且也为掌握游戏的女术士带来了她未曾预料到的死期,就是这句话最好的证明。 你是斩龙的勇者,你把龙布施下的诱惑也一并斩断,你把龙头作为自己勇武的证明。你被龙息锻炼被龙血沐浴,你借此将旧王朝的暴虐和纷争抛在深坑里焚烧、焚烧。你将余烬掩埋了,埋在旧王城中挖出的新的深沟里,于是这座城市看起来和过去并无什么不同。 它们有时会入你的梦中。一半已是时间里的腐尸,你不担心它们复活,只觉得它们的烦扰缠人。另一些,它们的存在比你的生命、你所知的历史、你和你的同僚曾经为国计议的未来都要更久更远。你顺应它们去玩游戏,你依靠它们在你的能力范围内操纵游戏,你也用游戏至少是片刻地为你和你周围的人解除了它们。你现在是王了,你第一次意识到,或者说从未如此刻一般鲜明地意识到,你对它们毫无办法。 你已经无法计算,究竟是你急于求成而失却了解决这些问题的机会,是你低估了那龙头龙眼的作用,还是没有认清,在不恰当的时机,臣服于武力只是另一种恐惧的回魂。你有点开始相信你无法与它们为敌——这可不是说你要就此投降!还像以前一样,回到你是规则的的利用者而不是制定者的时候,不就可以了么?你会开始享受它们的。 你离开了。 你离开去找这个世界上所存的其它的“龙”。 画家为你一次又一次的胜利画像,诗人用长长的句子歌颂你出征和凯旋时的场面。最谄媚的人说我们的苏丹值得世间一切的荣耀,等他把它们都取尽了,你会回到青金石宫殿中的王座上。到那时,我们就能得到……得到什么,你没有听,你只给一个想对你说话的人留下了这么多时间,不论他们是想对你献媚讨好的小丑,还是满腹忧虑的贤者和哲人。现在一切看起来都还不错,你让被你留在身后的人,去和王城中的、这个国家里的、仍然存在于世上的一切灰烬缠斗。 被你留下的人越来越多,追随在你马后的人越来越少。可以想见,在一个不近不远的未来,这也是一种可能:你曾经最信任的近卫会来到你的帐中,用护卫你的刀刺死你。 但还不是今天,你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是你的死期。
你在半夜里惊醒,看见帐外月光投下的阴影,叫了一声梅姬。 梅姬已经很久没有在你身边随你征战了。不是她受不了这样的艰苦,也不是她不再担心你受伤死亡了。你有时候会想她是否已经不再爱你,但从你驻留家中时她对你投来的目光里,你知道她没有。旷日持久的情感纽带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撕裂,即使原本黄金和珠玉的质地已经被磨得斑驳。有一次奈费勒对她说——奈费勒!你要一段时间以后才能意识到,那竟然也算是他难得显现出需要人帮助的、疲惫的时刻——他的可用之力“稍嫌有些少了”,眼下正苦恼着。梅姬当下只是轻轻苦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她依然爱你,她爱你的方式就是为你承担了你的罪。下一次你出发的时候,她没有跟来。她说,奈费勒卿请她去宫中培训任用女官,她答应了。如果苏丹的征战让这个国家多出了许多流泪的寡妇和母亲姐妹,如果缺少组织让朝堂变成一团混乱,她要用她的力量把可以修补好的东西修补起来。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有一点点歉意,好像她担心自己会做得不够好的。你觉得这样也好,你本来就担心她受伤。你也不想总是让她给奈费勒写回信,这样会让你对她和他都充满微妙难言的复杂情绪。你还想对她说,不要担心,你一定能胜任,我从过去到现在都爱着你的聪慧。但是用什么立场说呢?你到最后也没有开口。 梅姬原本这次也没有来,是什么让她孤身一人找到你的营帐?传令官怎么没有事先为你通报?你想发作,但是帐子外安静得很,似乎大家都睡了,忽然你又觉得没有必要为这种事情折损士气。你从床铺上爬起来,还未伸手去掀帘子,梅姬就已经在帐子里了。 她端详着你——你也看着她,她似乎没有变得更疲惫,反而看起来更年轻了。你还记得年轻时的她,她总有一种习惯,喜欢在不太熟稔的人面前敛下那双灵动而富有情感的眸子。你向来都是很会说情话的,见过几次面之后,你对她说:你的眼睛像异国的黑曜石一样美丽。她羞涩地红了脸,但也笑了:你对谁都这样花言巧语么? 你觉得很冤枉:你真的只是说了一个最最普通的比喻句呀,真心实意,毫无半点作假。眼下那双黑曜石的眼睛再度注视着你,带着紧张、希冀和罕见的顽皮。你很怀念,于是也忘了周围的环境,微笑起来。 你面前的她小声说:阿尔图,我在家等了很久,你一直不来,又不好意思差侍女去叫你,只好自己来找你了。你还记得今晚我们的约定么? 约定什么?你真的不记得了,你也很久不做任何这样的约定了,仿佛这样就不会让任何人受伤似的。但是你不想让她知道。你赶紧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来到她的身边。总算现在军队是在修整中,你没有和着沾满血污的战甲里衣入睡。她说:走吧,我们去公园吧。 你跟着她走出营帐,而你回头的时候,被你丢在身后的已经不再是营帐、军队和崎岖的山路。你们站在一片澄亮的干净的月光下,月亮照着一座你曾经生活过的城市,你和她只是混在摇曳的树影中两个不起眼的小黑点。这是前任苏丹甚至是前前任苏丹的王城,作为一种记忆或是印象,你很少怀念它,但它现在落在你的眼中,每一处与今时今日不同的完好和缺憾都让你涌起一阵久违的逸思。 原来自己是做梦了,你意识到,一个关于过去的梦。即使是穷尽理性观测天象得来的追溯时光的威能,也无法把你带回这里。“幸福感会让人的心变得柔软”,你也一样,你也许还没有感到幸福,但你发现自己还能做这样一个美梦,这对你来说暂时还足够。 梅姬抓住你的手,说:我们快点吧,按道理来说正式提亲之前不可以见面的。 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她是怎么溜出来的,为什么她突然如此大胆,以及被发现了会怎么样云云。但你只是说:马上了。 她的手在你的掌心里又轻又冷,仿佛她的存在并不比幽灵更有分量,你只能通过一些熟悉的小特征来确信这是她。她做针线活的手指有茧,写字记账的手指也有茧,都比你所记得的要薄一些。梅姬问你:马上什么? 马上就会去你家提亲,你说。 你们坐在公园的树下,水池里光的浮动,像忽然下了一场洁白的新雪。这让你想起冬天的时候,苏丹会叫人挖走公园水池中结成的冰块,放进冰窖里一直储存到夏天。你告诉梅姬:我很小的时候总觉得,为什么要让苏丹独占好不容易得来的冰块?如果我身手再好一点,就半夜偷偷溜出来偷回家几块…… 梅姬想了想,说:贵族到了夏天都有宫廷里冰块的配额,不用这么冒险的。 你说:这样的好东西,谁会嫌少呢?可惜只有这么多而已。更何况还有许多人没有呢。 你们沉默了一会儿,你在这片刻的沉默中感到宁静。你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困惑和烦扰,好像你们说些再普通、再平淡不过的话题,你就从过去的自己那里偷来了时间。 对不起。你斟酌一阵子,还是开口了。 你真不想做一个只能在梦中道歉的丈夫,那样真的很逊,但你不知道梦醒后的自己是否还愿意留住过去的自己,所以还是先说为妙,即使她不可能真正听得见。你说了这些话,检讨了自己的愚蠢和短视,袒露了你在此之前都未必能意识到的恐惧,和为了回避它们所做的一切,就像你已经为这篇演讲准备了一辈子。梅姬静静地听着,末了她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不会真的犯了这些错吧? 你紧张地问:如果真的犯了呢? 那会有点难办,她说,因为即使如此,我显然也会一直想着你。 你握紧了她的手,什么也没有说。梅姬抱住了你的手臂,你们在微凉的夜晚里静静地依偎。 我有一个相识的人,一个朋友。一个年轻的贵族,从远方的领地来,想在苏丹的面前说话。他也想见你,我叫他明天来找你,好吗?你再多停留一会儿,在这里,和我一起。她说。 他叫什么名字?……不,为什么你会认识他?你问。 梅姬拍了拍你的胳膊,很亲昵:让他来吧,过去再宝贵,最多最多,也只能停留这么久。
第二个晚上,第二个梦里,奈费勒来了。 他和你们初次密会的那天,和成为你追随者的那天,仿佛没有什么不同。 他为你掀开营帐的门帘,就像开自己的家门,你们又在他那间偏远乡间住宅的书房里了。那房间里面的陈设,你已经比自己家里还熟悉。据说个人房间里的东西越少越整洁,说明这个人的心里越空。你不止一次腹诽过奈费勒卿完全是相反的,想得太多,最后自己用的东西就越来越简单。你担心他,登基后并未在物质上亏待他的条件,可是到了最后这间房子还是一眼就看尽了。他像以前一样请你坐书房里唯一一把桌前的椅子,自己立在窗前,手指抚摸着随身的鹦鹉——你发现那只鹦鹉居然真的只是个绿松石摆件,这提醒你,你始终是在梦里。 你突然有一点好奇:假如他来带你走进过去的梦,会是什么样子。他会不会忘记你们已经取得的一切,继续像在旧苏丹的廷前一样针锋相对;还是他其实会说,阿尔图,我相信你已经认识到了权力规则的畸形,如果你可以越过眼前交换来的虚无的地位,我们有另寻一条出路的机会。 你好奇,又或者你其实只是在怀念和惋惜。你们曾取得而如今也在失去的边缘摇摆的一切,有时会在深夜悄悄地芒草一样扎你的脊背。他曾经为你绘出的愿景,你采取了一些而摒弃了其它,认为那是一场太过漫长的苦旅,而你要走的是一条充满宏图伟业的大路。他没有阻止你,像他那样远见的人,或迟或早会嗅到崩塌的前兆,但对你,他不会想将摇摇欲坠的东西摧毁再新建,只会为你将它稳固。 梅姬不替你写回信的话,他的长信,你就很少再拆看了。他的文章在叙述事实——你愿意看的事实——的时候是一种享受,结构分明,条理清晰,逻辑完善。至于他为你个人写的东西,则是引经据典,虽说当得起“论断高明而雄伟”的盛赞,想想你自己是被他这么翻来覆去指点的对象,就开心不太起来。你挠挠头,有点怕他问起“我写的信和寄去的报告都看了没有”。 既然如此,你就先说。你脑海中对于这个国家问题的印象还停留在很多个版本以前,但你料想不会变化太多。最深刻的是你刚刚成为苏丹时就存在的问题,你想拔除而无法拔除的,最终让你走上征伐之路的。你就像对梅姬说一样对他说了,和梅姬不同的是,他打断你无数次,辅以各种毫不留情的评论:你做苏丹了还这么不瞻前顾后,做这件事的付出远远比不上回报,你所托非人。原因有一二三四五点,总之,都是你早该知道的。末了,他一针见血地说:那真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前景,阿尔图。 其实你也不知道他作为一个梦中的形象,究竟知道多少关于你和你的国家的事。但是奈费勒,梦中的他,在这样的景况下,他没有责怪你。即使你知道他不太喜欢清算过去的错误;比起恨铁不成钢,他更在乎这么一通折腾,会新添多少无法痊愈的伤痕。 他确实狠狠地批评了你操之过急。屠龙的功绩可以作为战略性武器来威慑其他人,可是仅仅这一件事是不够的。想要建造一座牢固的宫殿,需要不止一根承重的石柱。你委屈地说我也确实试图去杀更多的龙……他看上去想用手杖敲你的头,你说这简直是大不敬呀!奈费勒冷冷地:你现在又不是苏丹。 你摇摇头:我已经是了,我对你说的已经不再是前景了。那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我正在逃避的路上,而我梦见了你,还有梅姬。 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困惑了:既然如此,你的未来呢? 你没好意思告诉他,现在你拥有的东西,绝对不是他想要的未来。 未来。 明日引你走向未来的幽灵是谁,你又会梦见怎样的未来? 你问奈费勒:你说过苗圃中是我们的、这个国家的未来,明天我会梦见他们么? 假如你的统治维持到苗圃里的孩子长大成人,你会否梦见他们也被你烧成了风中辗转的一把灰?也许奈费勒最终勉力为你维持了平衡,未来疲惫、现实却生动?还是说会有新的谋反者和新的苏丹,他或她开启一条崭新的道路,而你—— 你的死期已至。 你成为骨骸,你的存在、你的统治、你的命运,俱是献给新来者的祭品。你成为薪柴,你是世界想摆脱更大的阴影时经历次次阵痛而蜕下的一层外壳。 梦中的你惊讶地发现,自己现在好像不太在意那些东西了。被推翻的未来也只是想象的一种,梦让一切变得轻盈。 你和奈费勒的目光都落向窗外的远方,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你感觉他比过去你所知的他要平和淡然一些。 你应该知道,阿尔图,苗圃只是关于未来的一个隐喻,而且它是从你对许多人的许多询问中来的,那是当时的人们或许需要的东西,他说。现在的我并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的,它太复杂也太庞大了,被许多许多的东西编织而成,足以吞没一个统治者、一个王朝。若非如此,革命的计划里就不需要这么多殚精竭虑,人人敢怒不敢言的暴君也不至于久久无法推翻。我所能做的只有画出通往未来的蓝图的可能性,至于它会抵达哪里,我们谁也不知道。 阿尔图,你曾经为我尚未成为未来的理想,带来了“希望”。既然如此,你不妨再尝试一次。 你戳了戳他的肩膀:奈费勒卿,你完全不像是“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的人呀。
你陷入了噩梦。这次没有人来掀开你的帐门了,没有梅姬柔软而坚定的手,没有奈费勒苍白却有力的手。你被梦的碎片所捕获——如果它们真的只是梦而已。你总觉得天上的星辰对你投注了惩罚,它们对你动怒了,不惜将最可怖的情形穿越时间带进你的梦里。 你的国家刑架林立。你有一座孤独的墓碑在无人可以打扰的地方。你和你最亲密的朋友落入被审判的境地。你看不见你忠诚的爱人、亲人、朋友和追随者死在你的身后。一把火烧尽了所有曾存的人和事。这些碎片中不乏有几个看上去令人愉快,比如成为苏丹后的你像驾驭巨龙一样好地驾驭了这个国家,但好的总是没有坏的夺目。最后一个碎片里寄宿着寓言:一国的新王在他的新头衔中迷失,等到他发现已经无人再敢于拥抱他,便砸碎了宫殿里所有的镜子,以为可以掩盖自己的可怖;而直到他被更新的反抗者推翻,他才从自己的血里发觉,它已经化为恶毒的野兽。寓言的结尾清晰地指明,谁的血会为你的面孔作镜子。这实在太可怕了!你猛地惊醒,心跳声在头脑内如雷轰响。 睁开眼的时候,你看见青金石宫殿的穹顶和窗。窗外的天空已被将坠的夕阳染红,落成一片古画般的橙与红交融。里衣早已被睡梦时蒸出的汗水浸湿了,薄薄的布料贴在后背上,在你翻过身时泛起一阵令人不快的凉。 就像所有的寓言故事一样,你只是在午睡时做了梦,梦见了你的恐惧,醒来时心有余悸,几欲颤抖。你从床上爬起来,在宫殿里寻找梅姬,很快便发现她正在平时会客的地方和谁说话。 “……是的,他还在午睡。” “那我在这里等一会儿就好。” 你的头脑仍然发昏,所以当你走出来的时候,梅姬和奈费勒就看到了一个受过极度惊吓,且衣冠不整的你。奈费勒的神情立刻变得非常严肃:“发生什么事了?刺杀?还是……” “不是,我只是做噩梦了。”你说。 “最近正是新政要颁布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多提防一些总是没错的。” 看到固定设置是“轻微不满”的奈费勒,你感觉十分安心。不过,更令你安心的是:“刚要颁布新政啊?” 梅姬的眉头皱起来:“真的……没事么?哎呀,不会是误用了玛希尔小姐的什么发明?” 你赶紧摇头:“不是的,我只是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获得了一些难得的启示。” 二人都摆出“您请”的表情,毕竟现在你真的是苏丹了。只不过,你只是刚分发完胜利的果实,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发生。 你非常郑重地:“我会死,但不是马上。” “……玛希尔小姐现在在做研究,恐怕一时叫不来。”奈费勒说。 你没时间给他们解释——你拥抱了梅姬,然后拥抱了奈费勒。 “我现在感觉自己手握未来,状态超级好。” 你如此笑着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