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What Still Remains

Summary: 老师说,萤火虫会捕食蜗牛。 *在废文也有发过(不是同一个名字)

不知是几岁的时候,她在家里大量被当作东方奇珍异宝装饰门面的物件里,找到了一本用线装订的书。纸张又薄又脆,古怪的方块字一列列地排下,没有任何停顿和呼吸的间隙。书里有插图,笔法很特殊,和她平时所见的油画一点也不一样。那上面有果实,有花朵,有叶子,还有羽毛绚丽的飞鸟。唯独在飞鸟的插图边,她找到似乎是上任主人留下的法语手写笔记。她的法语学得不好,只能看出大概的意思:“东方人相信这种鸟儿吞食毒草,拔下它的羽毛就能作为毒药。” 哦,她想,在不受到吞下毒物影响的同时将其化为武器,虽然是对弱小鸟儿来说难得的进化智慧,最终还是会被人类无情杀害利用啊。不过,既然鸟类拥有如此的习性,是否还存在其它这样的生物可供利用呢? 她后来捉起一只生活在夹竹桃叶上的绿色蠕虫,用餐刀将其剥开了。看不出这么小小的虫子能在哪里储存毒素,但在柔软烂泥般的身躯内部,她看见了蛾类翅膀未完全成型的胚。 再给它一些时日的话,幼虫是否会变化作哪种她曾经见过的飞虫呢? 还不是公爵夫人的女孩,从图册中学到了更多这样的知识。植物的一生中也存在如同虫类的变化,有些时候根茎中有毒的植物,未必叶子和花朵就有毒。纯洁美丽的雪白之花可以结出危险的果实,而带毒的花朵在谢去后,抛弃枯黄萎缩的过去,便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延续着生命。 她为这联系感到惊奇。 她也第一次注意到,侯爵家族的家徽并无其他贵族那样浮夸的纹饰,只有一朵简单的花。花瓣舒展,花心的纹饰繁复,重叠的圆圈有如带翼昆虫翅上的眼纹。侯爵府上从餐巾到门厅里,每一处都有那个徽章,但最显眼的一个并不挂在大门口彰显门楣,而是挂在书房里一面突兀而古怪的镜子上。 少女再一次站在徽章前时,便用纤细的手指捏住黄金的花瓣,尝试将其转动起来。 花朵收敛花瓣,昆虫展开翅膀,镜子后发出久锈的齿轮和链条转动的尖锐杂音。镜子挪开,露出后面一间弥漫灰尘气味的屋子。 这个隐秘地藏起来的房间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几排书架和一张桌子。那些书她都没什么兴趣,翻一翻就放下了。唯有书桌里的一本手记,她将其全部看完。 手记的主人似乎是一位女性,从她能为自己留出这间房间来看,她也曾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女人用梦一样的笔调和用词,以无法以任何一种体裁界定的方式,写着自己思维中飘零的杂绪。而敏锐如她,很快就发现了这呓语中隐藏的特质—— 女人的写作中只有以知识形式呈现的事实,和漫无边际的狂想。她从不作出任何价值判断,没有任何对个人情绪和好恶的表达。泛黄发脆的纸页和几乎褪尽的墨水告诉她,这本手记至少比她年长百年之久,而那时候,一个女人必须有非常的倚仗,才能这样自如地将自己掩盖在一片朦胧中。 然后,她读到。女人写:“我灵魂的原质如待塑的陶料,谁会将其握在手心赋形?我会,我的命运会。我不信的神不会,我的血会。她将流淌不息,直至我重新展开双翼。” 女孩将那本手记原封不动地放回原位,走出密室。后来,她在书房和密室里找到了家族的族谱和零散的家族史,读过其中每一处值得怀疑的模糊譬喻。复苏的故事便如幽灵,盘旋在这个贵族家庭每一个人的头上。从那些语焉不详的叙述中,分辨不出他们中的多少人得以通过全新的躯体睁眼。 不,她不会称其为复苏。她看不出将一件日渐失却趣味的玩具强心留在手中,有什么吸引人之处。 但偶尔她也怀疑。她怀疑自己躯体内操纵着肉体生活的意志,是否正因曾将生命放在掌心把玩,才会认为它如此乏味。 ——“幼虫会变成怎样的成虫呢?” 从这个想法第一次出现的那天算起,她很久很久没有思考过这件事。只是极偶尔,当她把指甲盖里藏着的毒素抹在面包上,当她碾碎混合在一起、散发辛辣气味的植物花叶,她想起这个未解的谜题。 当她从帽檐垂下的黑纱后,越过清晨粘稠朦胧的雾水,注视被工人沉入土壤中的棺木时,她想起。 答案是不会,当她用轻轻的一刀结束它的生命时,就已经没有往后的时日可言。棺椁的表面刻着长长的家族名号,黄金铸的家徽钉在下方。她不知道侯爵是否曾进过被花朵和蝴蝶封锁起来的密室,她会为此做一些准备。 身后传来潮湿泥土下陷的声音,来人说话的声音很冷:“清晨雾气很重,公爵夫人没有多穿一件斗篷么?” “还没有到需要的程度吧。不过多谢关心了。”她转过身,从黑色面纱后看见一张年轻的脸,因此前连续守夜数天而显得有些疲惫,眼神的的锐利也折损了些许。几日前青年曾自我介绍为侯爵的学生,告别会后还问过神父,侯爵并未留下遗书一事是否属实。不知道他认为自己的老师会留下什么,兴许父亲还在向“学生”们传授她女孩时期偶然听得的那些内容,又或者是年轻人认为,火漆印封住的信中会有女儿密谋毒害自己的证据…… 年轻人张了张嘴,似乎是无法将想问的事说出口。她轻声说:“您还想问遗书的事么?” 对方的表情因惊讶而闪烁了一瞬,应是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地提起这件事,但也很快就冷静下来。“那么,老师……” “很遗憾,我的答案并没有变化。先父的藏书我日后就会派人送至公爵府,随时可以前来查阅。” 青年沉默了片刻,最后说:“侯爵府,您最后打算如何处置?” “如何……我还没有做过打算。”她微微笑了,“不过首先会连着庭院一起清扫一番吧?先父一定不喜欢祖宅落魄。”

年轻人踩着昨日骤雨留下的水潭穿过庭院,仰头望向公爵府。它的顶端隐没在视线之外,细长的玻璃窗里被内部的烛光折射出闪烁的光晕。这座饱经风霜的建筑便如一块倒伏的墓碑,内里不知见证了多少人的生和死。 他想,暂时,他的联想还只是一种成见。他要找到真相,证明它最终是一张吞吃来客的巨口,无时无刻不在轻轻地舔舐着它沾满血丝的牙缝。 公爵府上的侍者为他开了门,深深地鞠躬:“公爵夫人命我带您去图书室,请往这边来。” 图书室并非一间明亮宽敞的书房,公爵夫人似乎只是随意地选择了一间空置的房间,移走了多余的布置,将那些她不甚在意的书本放在架子上。 他不喜欢这个女人。上一个在丈夫和父亲过世后不久,便开始扔下丧服抛头露面的女人,还是伊丽莎白一世女王。他读过够多的书本和文章,知道一个足够冷血的女人可以做到什么。她或许没有凯瑟琳·德·美第奇的宫廷,但一个在表面上看不出强欲迹象的人,还能把那些东西藏在哪里呢? 老师在同他闲聊时,偶尔会说起这个女儿。侯爵在成为年轻人的老师之前早有聪慧而敏锐进取的名声,然后和所有曾将这些形容词冠在头上的人一样,他最后只是“矜持且正派”。侯爵本人未必在乎这些评价,但年轻人忍不住猜测,是否这位与常人性情迥异的女儿,也成为磨损他的事物中,无法不被提起的一部分。他听老师提起过一次女儿,而那也是她小时候的事了。 “她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一直如此。”已然显现苍老征兆的男人发出叹息,几乎垂泪。 他知道侯爵和公爵夫人早已经不怎么来往,存在于他印象里的女人,未必就真是一个实在,而不是虚无的造像。年轻人难以猜测,侯爵究竟是乐意相信深爱的女儿是被什么外在的事物所改变,还是更宁愿承认她的本性就是如此不可动摇。 他走近架子,从打头的第一本书开始翻找。页边的注记,折痕和压角,藏书票和印章,他一样也没有放下。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寻找什么,但他相信,一旦他看见它,便能分辨出来。 公爵夫人和这座城市里的所有贵夫人一样,只不过偶尔出门,从不招待上门的客人,时常像盘踞网上的蜘蛛一样待在公爵府里,不知道平时都在做些什么。渐渐地,年轻人不再去想公爵夫人和她沉默又张扬的离经叛道了。她和她的所作所为,或任何其他人眼里的所作所为,最终都会淡化成一场沙龙对话里的谈资。找到她犯案的证据,让她因谋杀罪而被处刑,才是给老师最好的答案。 除了墓园里的那一次,他从没有真正会见过公爵夫人,只是有时,他会在揉着太阳穴结束毫无所获的一天时,发觉她在旋转楼梯的上方。她未必是在观察他;她的目光就像影子一样没有重量。但她的存在和这所古老宅邸的存在彼此勾连,最终凝结到如暴雨来临前的空气般,可以沉沉地落下来,压在他的身上。

公爵夫人在结婚之后,回过一次自己童年的故居。 那是在公爵死亡之后不久。和远离权力中心的侯爵不同,公爵平日里放浪形骸,有相当多的狐朋狗友。当然,那些人大多在发现无利可图之后,便一哄而散。但是再怎样也总有一两个倔强的人,或是真心为朋友打抱不平,或是想把孤家寡人的女人送上绞刑架,再谋划怎样侵吞她的财产。 公爵下葬数日后,地方治安官找上了公爵府的门。他们说,治安官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证据,有理由让公爵夫人被逮捕。 什么证据?她问。 那个答案,她并不意外:治安官去询问了侯爵,而侯爵无法对女儿能否,或者是否会犯案给出肯定的回答。他只能说:她从小就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 她到底是贵族,治安官无权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逮捕她,便想到从墓地中挖掘答案。他重新挖开坟墓,请来在别国进修过的毒理学家,从墓土和尸体中检验到了砷毒——很难想象土地中原本含有的砷会渗入死后的肉体,公爵夫人似乎无处可逃。 在审判庭上,无人为她辩护。而她只用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让所有庭上的人哑口无言:“法官先生,墓土里有砷。您的椅子里面含有砷。您家中的墙纸里有砷。您花园中的肥料里也有砷。它为什么不可能因为一些意外,就进入先夫的体内呢?” 再进一步的检验,多少要涉及对公爵的严重侮辱。最终,此案不了了之,公爵夫人获判无罪释放。 次日,她便去了侯爵府,要取走最后一些遗留在这里、可能会威胁到她的东西,再回到如今已经完全落在她手中的城堡中。 那天门厅里所有的窗帘都被拉下来,仅有一丝昏暗的残光从缝隙中漏出,而侯爵在门厅里等待着她。因为那头白发,他的年纪向来很难辨认,但如今任何看到他的人都不会怀疑,这个男人的寿命将尽。不必刻意去浇灭一支几乎要被烧断的蜡烛,它自会折断咽气。 在等待她带来的侍从按照要求取来东西时,侯爵低声问她:“你究竟有没有……有没有杀死公爵?” 普通的贵族会憎恨女儿被逮捕,有辱高贵的身份,但侯爵的追问,只是想证实某事的存在。 “有没有呢?”她微笑着,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我看过审判的记录了,你的话语或许可以愚弄他人,但再怎样也无法改变,当时的环境不可允许毒素进入……”他没有说出“尸体”一词。 “也许吧,可是没有办法证明。” “我不会……我不会用你的话当做证据再次提起诉讼,也不会以此要挟你做什么。可你能否说实话,你有没有杀他?仅仅只是这一项罪名,你有没有犯?” “我觉得,回答已经有预设答案的问题,没有多少意义。”她说。 事实上,她有什么义务将其看做一个问题呢?那也可以只是一声嚎哭,投向无底的深洞,永远不知何时能得到触底的回音。她见过许多,并不觉得侯爵的质问,因为他的身份便有不同的价值。 他不会想让她受刑而死,当然也并非因公爵之死而悲伤。如果说他重新燃起年轻时对世界规则纷繁的困惑,那么现在不是一个好时候。侯爵没有再回话,她也不会再去思考他问题的动机。

年轻人在数月的时间里,翻过了每一本书上的每一页。他不止一次暗暗腹诽:不知侯爵家族的先代是否看准了搁置不理的书籍不会有人费心翻阅,才用这样奇妙的方式隐藏叙事。他总要读过许多无意义的页面,才能找到真正值得寻觅的信息——那些写在边角的注记。 最开始,他以为侯爵的家系中隐瞒着几场不可告人的政治阴谋,或是让人面上无光的遗传性精神病。他猜想侯爵家中原本应该留有更完整的记述,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被人拿走了。可他最后发现,真相实际上非常简单。他们所毫无顾忌地追求着的,就是虚无缥缈的“第二次生命”。 侯爵的藏书中,与宗教有关的内容压倒性地少。只是象征性地摆着一本圣经,看上去甚至没有多少人翻动。与其相对的,则是被翻得卷了边的一本私印书。它详细地讲述了所谓复活的概念怎样从古波斯人的信仰中进入犹太教,再一并杂糅进基督教里,最后又被统统剔除。 “复活和转生有所不同”,它说。死者永远无法回到残躯之中,尸体不可能在审判日从坟墓里站起。然而,灵魂不堙灭,又有一具新的、无魂的空壳供其使用,事情便可以办成。最好的载体是血裔未成形的后代,若是没有,也可以用无知无觉又能蜕变进化的生物。“当它降临时,你感受得到。” 葬礼结束后,神父曾告诉年轻人,侯爵的遗像“遵从他生前的意愿”,由公爵夫人做主烧掉了。侯爵的房子里,也确实从来没有像其他的贵族那样,挂着历代继位者的画像。他相信其余的画,也一定是这样被焚毁,只是既然存在过,便不可能完全消失。 年轻人寻访过当地的肖像画家,试图找到他们老师的老师曾做主绘制过的作品。他最后一次前往公爵府时,带着从系谱学家那里要来的侯爵家系记载。门口的侍者早已习惯他不用通报姓名,这一次却将他领进了大门。 “公爵夫人今日在府上。”侍者说。 那天下了雨。和此处的所有雨并无不同,既不闷热,也不清爽,只是冷而黏腻。年轻人走上盘旋楼梯,染着灰色的铅玻璃窗户投下日光被扭曲过的影子。他感到自己不是在人类建造的建筑中活动,而是置身梦境中冷雾弥漫的林地。走到尽头没有出路,却也没有可惧的怪物,只有梦境不期的结束和惶然的困惑。 在这梦境的尽头等着的是她。一根木桌上的蜡烛,将近烧到了底,似乎暗示着这场谈话不必太长。那房间的屋顶高得不成比例,上方挂着黑纱帷幕,在低矮蜡烛的残光下摇曳如同鬼影。 年轻人将手中握得出汗的纸质资料放到桌上,手指微微地颤抖。他开始讲述自己所猜测的一切,说得很慢,但没有中断,也无需修正。最后他拿出请人临摹下来的画像,和公爵夫人有些相似,眼神丝绸一样柔软却无光的女子。 公爵夫人的目光扫过那张画像:“画得不错。” “她和家族里的所有人一样,有方法转生……先变成虫子,然后在蜕变之后,灵魂便可以从人的肉体中复活。”他久违地试图揣测公爵夫人的表情,没有结果。她永远保持着礼貌的矜持,甚至懒得伪装出一副盔甲。 “那看来,你的老师也能理解这些内容吧。”她说,“这就是‘道成肉身’。” “你会把它称之为‘道’么?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追求它么?”年轻人本想带着愤怒发问,话还未说完,便因她依然如故的淡漠而收敛了。 “追求它的是你的老师。”公爵夫人说出他早已多多少少预料到的回答,“他接受了转生的束缚,就要面对相应的风险。一只小虫,没有人去杀死,也有鸟、有路上的车马踩踏,有无心的园丁。” 年轻人恍惚地意识到:是的,即使有飘摇的灵魂,也早在她做主杀灭侯爵府里虫类的时候消散了。 如果没有数个月的搜索,他不可能知道那时公爵夫人真正的意图。即使他知道,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他无法救下老师,也无法将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任何人。莫说是一只蚕虫,就算是已然成蝶,两翼也还是捏在她的手中。 她端详着他,好像在寻找什么。 她在寻找一滴泪水。 年轻人又想起侯爵几乎要落泪的神情。悔恨、愧疚、绝望,和早已无法分辨是否存在的仇恨。也许有怀念,也许有爱,和数种亟待吞食品味的情绪一起,混杂漫长的时间,从脸颊上滑落。 她并不是在寻找他的泪水,他还没有那种被品读的价值。 但是她抬起手,薄丝手套略微粗糙的质地抚过他的眼下。即使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她皮肤的凉。手指沿着脸颊滑到下颌,每一次轻微的按压都像是在触摸他的骨骼。 他等来的却不是那双手扼住他的咽喉,而是一个冰冷又漠然的吻。称它为吻太过诗意了,它和从舌尖弹出的轻飘飘甜蜜音节太不相称。唇舌交抵是她操纵的一部分,他只能被动地接受。金属贴上了他的脖颈,年轻人用余光看去,那是一把银质的餐刀。喉结每因为激烈的喘气而滚动一次,那把刀便叫嚣一次,要划破苍白的皮肤。 那时,年轻人想起了一节久违的科学课。 老师说,萤火虫会捕食蜗牛。 年轻人难以相信被视作浪漫象征的昆虫是不折不扣的肉食者,所以老师在萤火虫破蛹而出的季节后亲自带他去看。萤火虫没有可以噬咬肉体的口器,但它们有毒素。蜗牛会在甜蜜的麻痹中融化成一滩液体,供捕食者缓慢地吸食。蜗牛可能知道自己在受害,还会试图逃到壳里去,但它在形成任何本能的反抗前,已经成为对方盘里的美餐,最后的残余之物,只有失去了主人后茫然无措的壳而已。 “所以,如果要做非人的生物,还是当萤火虫比较好吧?” 侯爵如此对他微笑着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