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雨之人 (Ch.1~Ch.5)

Summary: 城市里的一场雨,和一个关于爱的故事。

Chapter 1

三十岁的生日礼物是失业。

科林·达维瑟一走进老板办公室,就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即使不知道,赛勒斯的表情也会将一切都告诉他:他很沮丧,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心平气和。这种表情出现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老板脸上,都会被解读成虚伪和做作,但科林知道赛勒斯不是那样。要炒掉自己的大学同学、好友和拥有过几年感情的前男友,对他来说真的有点困难,也有点难过。

赛勒斯·贝尔利坐在办公桌后面,十指交叠放在桌上。他注视着科林的眼睛:“嗯,科林……”

科林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的嘴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就自动说:“你要说‘很感谢几年来对公司的付出’吗?”

赛勒斯愣了一下,然后舔了舔嘴唇:“呃……是的。”

科林点了点头,样子很平静,但什么也没说。他有点惊讶于自己对赛勒斯依然有这种程度的了解,毕竟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以私人身份单独出去放松喝酒了。赛勒斯一直没什么领导架子,有时迟疑,常常心软,下发一道命令要打三遍腹稿。他的公司是拉着一群朋友一起组建起来的,自然也希望和所有人都做朋友,用朋友的方式解决问题。科林无需是商业天才就知道这不可能。公司最近业务繁多,效率却越来越低,裁掉回报率不够的人是很正常的想法,而他对此早有察觉。

“所以,我想,也许到了我们该说再见的时候了。以员工和老板的身份而言。”赛勒斯说。

哦,感谢上帝,就跟分手一样,当你们真的没法一起解决问题的时候,最好让对方先提。“我理解。”

“当我说我感谢你的时候,我是认真的,科林。”赛勒斯的手指轻微地蜷曲,科林知道这是他紧张了。“有的时候我会怪罪我自己,没找到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

“我说‘我理解’也是认真的,很久以前我就意识到自己跟不上了。”科林说。赛勒斯没有问他为什么。

他对自己足够了解,对于赛勒斯这样每时每刻脑子里都有新想法的天生挑战者来说,自己的长处和短处都是“太稳定”。当你的公司在起步阶段时,这很好,稳定的人就像一根针一样把帐篷布上每一处漏洞都细密地缝好。他们那时已经分手了,但仍然很亲密,可以在黑暗而忧心忡忡的夜晚相互支持。但当这顶小帐篷被修成一座漂亮坚强的房子的时候,针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他把这些比喻都留在了心里:“我们直接来谈交接方案吧。”

走出办公室时,他站在落地窗前看了一会儿市中心的繁忙车流,想着可能会有同样一幅街景的下一家公司。也许他不会那么着急地找下一份工作,赛勒斯给他两周时间交接,辞退补偿也很慷慨,足够他暂缓几个月。他甚至提出要以个人身份为额外补一笔赔偿,科林拒绝了,不想让他为这个先河为难。

临走时赛勒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情况好转时我们再去喝酒”。科林很轻地笑了笑,说:“再说吧。”

他觉得很奇怪:他不会再和赛勒斯一起出去了;一次分手和一段历史没能阻止他们继续做朋友,一场辞退却会。现实生活的逻辑有时候有点不可理喻。

科林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同时也看到了下面显示的日期。这提醒他,两周的交接期结束后就是他三十岁的生日。除了他的父母,已经很久没人提起过他的生日了。作为生日礼物,这是个不甚愉快的巧合,但也就仅此而已。

他回到居住的公寓楼时,发现那两部每日忙碌不休的电梯门口都摆上了“检修中”的牌子。市中心的房子个个都摞得比廉价服装店里的鞋盒子还高,科林不幸住在这些鞋盒之中的一个,而且需要爬二十四层。许多住户走进大堂,看见警示牌,转身就出门走向附近的咖啡馆,宁可坐到检修完毕再回来。他犹豫了两分钟,想起他的身体多么需要他的床,他早上去上班前忘在洗衣机里的衣服多么需要烘干机,咬咬牙走向楼梯间。

但他也有点高估自己久坐办公室的身体对台阶的耐受力。抵达二十四层时他心脏跳得像住着一整个数列的兔子,几乎不敢喘气,害怕一张嘴就会把胃里所有东西吐出来,电梯良好运行中的红色指示灯更像一个嘲笑。科林有点赌气地用钥匙戳了戳门锁孔,小声说:“你这恶魔!”

他最终还是成功地把衣服送进烘干机里,随后放任自己像死鱼一样脸朝下陷入床上的被子——不是床垫,他工资能负担起的床垫厚度和软度充其量只能说是勉勉强强——然后允许自己在一阵沮丧中昏迷过去。

科林被一场雨唤醒了。

有那么一两分钟,他允许自己在朦胧的雨声中舒适地漂浮了一会儿。有时他晚上睡不着,也会用音乐播放器放些白噪音。小船在海上轻轻摇晃,列车穿行于雪原铁轨,细雨落在作家的窗前,诸如此类。

偶尔他会好奇,这些声音是否由谁穿山越海地亲自记录保存,还是简单地诞生于一款声音合成软件。现在的这场雨不像是会出现在一个配着虚拟图片的声音视频里,它让他想起祖父母在乡下住的老房子。

他有一个大家庭,感恩节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年纪最小的他总是被安排在阁楼里。那个空间最多摆得下一张床和一套桌椅,但正好适合一个只需要书和纸笔的男孩。下雨的夜晚,敲着瓦片的细密声响就顺着书页,落进博尔赫斯、里尔克和纪伯伦的诗里。

科林不是年年感恩节都有时间回去,即使回去也没法再睡进那张床里,更何况他的大家庭从来不缺少孩子。他躺在床上为自己听不见楼顶雨声的二十四层单身公寓惆怅了一下,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事实:这里怎么会有落在瓦片上的雨声呢?

睁开双眼,天色已经晚了,但仍然足以让他意识到现在外面并没有下雨。他抓过手机,确认声音并非来自播放器。

不,那一定不是从播放器里放出的粗糙、遥远的声音。那是一场真正的雨。

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窗外,也许刚才是他看错了,漏掉了玻璃上的雨痕;但窗外灰尘的痕迹提醒他并非如此。

——但窗子上贴着一张纸。科林原以为只有在电影或动画片里才能看见这样戏剧性的场景:一张薄薄的纸片在风中飞舞,男女主人公追着它几百米,总是魔法似的没法将区区一张纸抓在手中,而最终它可能巧合地落到最不应该看到它的那个人手里。

这是否意味着科林就是那个意外出现的路人?他不自觉地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科林爬下床,打开窗户,从外侧揭下了那张纸。它像一张报纸或一张草稿纸一样轻,微微湿润——科林有种奇怪的感觉,它是被某人故意打湿,以便沾在什么地方的。

纸上用浅蓝色的圆珠笔潦草地写着这样几个单词:

“雨;怀旧的;童年的;舒缓的;令人困倦的。”

不知为何,在他揭下这张纸的同时,那场不知从何而来的雨也停了。

一个有常识、有效率的成年人科林说,那不过是一张草稿纸,没有什么好计较;一个理性、冷静的科林说,那张纸在这里出现确实奇怪,但是为无法获得正确答案的问题思考是不明智的。科林的直觉在脑袋里挤在小小一角,说,也许会有奇妙的事情发生也说不定。而相信直觉毕竟是一件无害的事,他用吹风机烘干了那张纸,把它放在床头柜上,庆幸圆珠笔的字迹足够坚挺。

Chapter 2

因为我还能听见。

他在公司待的最后两个星期过得比想象中更尴尬,部分原因可能是所有同事都认为团队元老一朝被辞退是件绝情又没面子的事儿,和他进行的所有沟通都以不露声色的安慰同情和没话找话的赞美为主。即使其中夹杂着些幸灾乐祸,他也没心思去分辨。

当时团队正在经手的那段创意广告制作时间很紧张,原本规划的时长出不来想要的效果,也没有多余的人工来进行更复杂精细的调整。最后做出来很短,只有两分钟多一点。

最后一天成品交上去了,科林和组里同事们一起坐在会议室里观看。视频播放完毕后有一两秒钟沉默,科林心里想的是“完蛋”。作为委托,甲方不会满意;作为作品,他们自己也不会满意。一会儿以后,某个人说“就这样吧”,于是所有人纷纷站起来推开桌椅,涌出会议室。科林走在最后一个,把椅子推回原位,收起投影仪和幕布,关掉灯。

同事们的确和科林不熟稔,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实际上不需要赞美和安慰。他们将来绩效点评的时候,会后悔自己在那两周里毫无必要地对他说了原本不会说的好话。

现在他整理自己的失败时,清楚地知道这是所有人都错了,而没有人真的做错了什么。他提出一个不够好的提案,实际上也没有人能把它做得足够好,可是每个人都将错就错,让这趟一开始就脱轨的列车壮烈地翻下悬崖。但当时,这只是茫然无措的人抓住了手边唯一一个点子。

不需要赞美和安慰的科林也不需要价值和意义,想不到自己提出想法的动机。除了一份工作的表层含义,科林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他留到最后一天收拾的东西还装不满一个纸箱子,他也就这么抱着那个箱子出了写字楼的大门,门卫没有费心和他说再见。

坐进汽车驾驶座时,他母亲给他打来了电话:“亲爱的,最近怎么样?”

哦,他忘记自己跟母亲说过手上项目的事情了。科林考虑了一秒说那句普天下惯用的谎言,但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实话:“不太好。”

“项目进行得不顺利么?”

“已经做完了,不过确实不顺利。事实上,最后的结果是一团垃圾。”科林平静地说。

“哦……也许下一次。”他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困惑,显然明白儿子向她坦白“最近过得不好”是一件稀罕事。“你想说的是不是不止这些?”

“我被辞退了。”科林说。

电话里安静了一会儿,科林希望母亲不是在想法子安慰他,她实在非常不适合这项活动。作为一名财经杂志编辑,乔安娜·达维瑟最擅长的事情是对任何内容发表看法,当母亲只是让她学会了将自己的意见表达得更委婉礼貌,而且她显然觉得对自己天生沉默内向的小儿子,需要更礼貌、更委婉。最终,她说:“根据你以前向我说的一些工作内容,我认为现在它的性质并不适合你。”

科林转动钥匙点火,在座位上呼出一口气:“……我想也是。” “科林,我并不是说你的能力不足。你的公司在扩张,工作的职能在变化,因此你被强迫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这不是你的错。”乔安娜说。

“也许吧。”但他擅长什么呢?科林过往的人生没有给他太多思考这个问题的空间。

“我听到你在开车了,有些话我们下次再说。”她转移了话题,“明天你过生日,回来吃饭吧?瓦妮莎很想科林叔叔,她爱死你以前的书架了,想问你愿不愿意把书借给她。”

科林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当然可以,我想达维瑟家有些书呆子基因什么的。”

“考虑到你兄弟姐妹的情况,我认为更像是一种基因突变。”乔安娜说,“明天见。” “明天见,爱你。”他挂了电话。

那天他开回公寓楼的时候忽然下了场久违的骤雨,让科林不得不冒着雨跑进大堂,但他没有觉得特别生气。

甚至当他走出电梯门,在自家门口撞见鬼鬼祟祟的陌生男人把耳朵贴在他的白色大门上,不知道在做什么时,也没有生气。

电梯门的声响让对方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眼睛慌张地乱瞄——科林在这个时刻十分不恰当地注意到,他的眼睛是一种干净且温和的蓝灰色,那种虽说属于暴雨后的天空,但只在人的双眼和最昂贵的相机镜头里才留得住的蓝灰色。蓝眼睛的陌生人好像没有对科林在这里产生过多的恐慌,只是僵硬地挺直了脊背,装模作样地抬起一只手敲门。

几秒钟后,当陌生人意识到科林并没有找钥匙,也没有打开另一扇门时,他转过头来看着科林,脸红了:“……嗨。嗯,不管你现在在想什么,这是一个误会。”

看来他并不认识自己,也不知道这间公寓的住户是谁。

科林端详着他。陌生人比他六英尺的身高稍微矮一点儿,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但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衬衫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几乎还像个没睡醒的大学生。

而他的头发——蜂蜜般的金棕色,长度刚刚过耳垂,在凌乱的表象下悄悄地隐藏着甜蜜的弧度,而且看上去非常、非常柔软。这个特征和那双蓝灰色眼睛一起,足以把他在科林心里的潜在身份从“入室盗窃预备犯”无声无息地转换成“回家时偶遇的可爱陌生人”。他清了清喉咙:“请问你找我吗?”

“我,呃,可能找住在这里的人。也就是……”脸红在可爱的陌生人脸上好像是一种默认出厂设置,“如果你住在这里,那么我应该是在找你。”

“我的确住在这里。”科林说,伸出一只手。“科林·达维瑟。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我的浴室漏水……?”

“艾德里安·克洛宁,真的很抱歉。”艾德里安拘谨地握了握他的手,“我是想问……你有没有在阳台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捡到过一张纸?”

这时,科林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场不尴不尬的对话可能不应该继续在楼道里进行了。他掏出钥匙打开门:“进来说吧。介意吗?”

他的公寓房间是一间可以作为样板间给无数租房客展示的乏味房子,除了添置一点基本家具,科林没有费心思让它显示出主人的任何一点个性。艾德里安点了点头,但直到进了门也还一直非常小心地将自己的视线限制在客厅的一小块区域里,好像生怕自己被误会对素不相识之人的私生活感兴趣。

“需要饮料吗?有茶、咖啡和牛奶。”

“不用了。”艾德里安说,“所以……”

但他们都很清楚,既然已经把客人请进了门,那就一定得是有点什么东西了。科林给自己倒了杯水:“我的确捡到过一张纸,但那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了。”

艾德里安小声地“啊”了一下,科林没有错过这个细节。“我也没有丢掉它。如果这张纸是很重要的东西,当然现在就可以归还。”

科林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为什么要寻找一张纸,为什么隔了两个星期还在寻找一张纸,以及为什么确认自己还没有把这种会被误认为垃圾的东西丢掉……但他选择了沉默。

他偷偷地观察着艾德里安的表情;嘴唇抿成一条线,眉毛和眼睛都很苦恼,可是并不恼怒,也不急切。那并不是在思考怎样请求科林归还重要之物的表情,更像是在斟酌是否要说出某个事实的表情,科林可以具象化地从他的脸上看到艾德里安说服自己的过程。

真好玩,他想。

“因为我还能听见。”艾德里安最后说,“还能听见你的房间里传来雨声。”

Chapter 3

我想你可以称之为魔法。

科林眨了眨眼。“嗯……说真的,有哪里漏水吗?”因为科林显然没有失去听力,艾德里安的精神状态也不像是出现了幻听。

艾德里安抓了抓头发:“有点难解释,就当作那张纸上有某种特殊的信号,可以让我接收到吧。”

科林非常想加入这个把他的头发弄乱的过程,但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当时决定把它留下来的原因,脑袋里面不知道什么地方突然搭上了弦:“我那时听到的雨声是因为它吗?”

“哦!如果对你有效果,那么我的实验应该算是成功了。”艾德里安明显精神一振,看起来很高兴。

也许艾德里安是科技公司的研发人员之类的,现在他们已经将技术进展到这种程度了吗?他不知道一张薄草稿纸上有什么地方可以放下精密电子元件,但拜托不要让那些被他烘干的液体里面含有任何他赔偿不起的东西,比如纳米机器人什么的。“那请稍等一下。”

他从卧室床头柜上取来了那张纸,递给艾德里安。青年用手指抚摸着被烘干后略有些毛糙的纸面:“如果方便,能对我描述你的是来自怎样一个场景的雨声吗?”

“那是……”科林想了想,“是我小时候在祖父母家房子的阁楼上经常听到的雨声,形容起来基本就和写在纸上的那些词一样。”

“哇,听起来很好。我也喜欢瓦片的声音。”艾德里安小声说,“我家没有阁楼,住的地方也不怎么下雨。准确来说,只会在一年里我唯一一次主动决定出门散步的时候下雨。”

科林不自觉地笑了:“那这张纸会让你听到什么?电子游戏的背景音吗?”

“我感觉到自己又被假设成‘理工科游戏宅男’了,顺带一提,这个假设是正确的。”艾德里安耸了耸肩,显然很明白自己的外表和说话方式容易给人留下怎样的印象。“不过我什么也听不到。对我来说,那还不够。”

“不够?”

“不够我联想到能听见这个声音的环境。也许是我的大脑认为‘怀旧感’这样的词语太朦胧模糊,也许是因为我的童年根本没有这么一种回忆。”艾德里安解释道,“所以……嗯,我是因为你才能听见它的,听见了你给词语创造的情景里的声音。”

“它能监控脑电波?”科林想尖叫。

“不!”艾德里安惊恐万分地否定,随后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你可能觉得我在做梦,但……这是某种特殊能力。我想你可以称之为‘魔法’。”

科林脑子里那根搭上的弦又断了:“我以为这是一种科学上的东西,脑电波什么的。你不是研究员之类的吗?”

艾德里安这次露出微笑,看起来比刚刚在门外的时候放松多了:“我以前是音频工程师,可能有一点点接近吧。”

科林对这个职业不陌生,他的公司——前公司——经营创意视频广告业务,因此也有一位音频工程师。也许是因为事实上全公司只有这么一位,每天工作堆得比山还高,她看上去总是心情很不好。“以前?”

艾德里安晃了晃那张纸:“现在我卖这个。”

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和一张叠起来的白纸,放在科林的餐桌上。

“如果你需要一点神奇的放松,就来找我吧。这个是试用装,很多顾客都打好评。”他看起来很骄傲,“记得在生效之前不要拆开,睡前把它放在卧室里就可以了。”

“谢谢……?”科林一头雾水地看着名片。纯白色的卡纸上只有姓名和一个电子邮箱,没有任何关于此人在开办何种业务的信息,甚至没有电话号码。

他还想具体地问问所谓“魔法”究竟是什么,艾德里安又是怎样听见和他一样的雨声的,但是他没有得到提问的机会。金棕色头发的青年站在门口挥了挥手,离开和他的到来一样突然。

科林没有像以往一样吃速冻食品当晚餐。明天他不用再去公司了,省时省力成为了一个站不住脚的借口。他成功地从自己萧瑟的冰箱里找出了仅剩的食材,花了一个小时在视频网站上找合适的食谱,又花了一个小时手忙脚乱地让食材变成了成品。他吃完了这份连自己都不记得味道的东西,洗了碗,开始发呆。

以前的这个时间他都在干什么?他不记得了。用一连串短视频消磨掉时间,看些不耗费脑细胞的书,睡前打开色情网站什么的。他的心里有一个小角落里怀念自己和艾德里安的对话;虽然简短,但也已经是他两个星期以来进行过的最接近“和朋友轻松地聊天”的活动了。

他被吓了一跳:自己真的有那么孤独吗?以前他是怎么打发休息日的?

他有过一些快乐的日子,尽管透过回忆的朦胧,早已只剩下些淡淡的印象了。友情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恋爱了。赛勒斯并不热衷于身体接触,他们的感情拥有共同的观念和温和的包容作为基础,因此还算健康,但不要指望在一段连性行为都只能描述为“标准”的关系里寻找温柔的激情。

科林对性行为和浪漫关系的要求实在不高,绝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从来没感觉过这些东西的强烈吸引力。他甚至没想过追究自己的性取向是否微妙地滑进了无性恋的光谱,他连那种动机和欲望都不具备。

听起来好像字典里“无趣的人”这一条目的边上要配上科林的照片。

那天晚上,科林没有在电子书阅读器上打开以前常看的小说。睽违许多年,他又一次拿起了被他从家乡带到大学,又带进租来房子里的戏剧选。这个体裁从来就不是他最喜欢的,因此买了这么久也没有读完。他把艾德里安给的折叠纸片夹在书里充作书签,就着台灯的光读着长长的对白,慢慢睡着了。

他做了梦。

不,与其说做了梦,不如说他在黑暗无梦的睡眠中短暂地混淆了幻觉和现实。

据说不仅是大脑里的潜意识,睡眠时周围的环境也会影响梦的形态。房间里的气温若是很冷,在梦中便可能攀登着雪山;如果听着他人的声音入睡,也许会在梦里见到那个人。谁也不知道大脑究竟决定怎样运行。

可如果这是真的,科林沉浸在梦里的身体就是误以为在他的身边还睡着某人了。带着体温热度的躯体贴着他的后背,一只纤细但结实的手臂搂住他的腰。“那个人”的身高似乎比他矮一点儿,轻柔的鼻息不是吹拂在他的头顶,而是偷偷钻进他睡衣的领口,让他微微发痒。

不是他睡前短暂地想过的前男友。赛勒斯比他要高,而且从不喜欢蜷缩在一起睡觉。

但是梦里的科林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很满足,很安全。

显然,潜意识科林决定好好享受这一晚,什么也不做,只是和一种虚构的触觉从容地贴在一起,再接受一个鬼魂般的、落在他后颈的吻。

Chapter 4

他终于又多了两件有意义的东西。

科林醒来的时候心情非常好,甚至还有兴致在打开窗帘后欣赏一番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如果他可以允许自己多从容一会儿,晚一点想起失业的事实,那会更好。但作为他三十岁的第一天,这个早晨很令他满意。

他从床边捡起睡着时滑落的书本,纸片的一角便从中露出。被无名之人触摸拥抱的感觉又回到了他的皮肤上,宛如梦境轻纱的残余。它并未像梦一样在醒来时便被流水洗去,而是足以形成“昨夜的确与人相拥”的错觉。

这是艾德里安售卖的“商品”吗?他的指尖在纸片上犹豫片刻,想起对方曾刻意叮嘱过他“不要打开”,又想起当初那场奇妙的雨是在他揭下纸张后方才停止,便略有遗憾地停下了拆开纸片的动作。

他可以承认自己有一点贪心,还希望那样温暖的夜晚可以重演一次。他已经接近一年没有任何亲密关系了,但对比他整个人生里孤独的时长,足够被称作不值一提。肌肤相触的感觉……很好,好到他渴望成为艾德里安的长期客户。看来这个世界上有足够多的人愿意为一种来历不明、有点神秘的虚无陪伴买单,让它成为畅销产品。

……这不会是某种市场营销策略吧?他很孤独实在是件很容易看出来的事,只要是看到他公寓内部摆设的人,无需成为福尔摩斯就能猜出这个事实。

科林在床头柜上摸出艾德里安的名片,对着上面的电子邮箱地址,在手机应用上写了一封邮件。他本意是表达感谢,又想到这可能是对方的工作邮箱,不适合说些无关的事,最终邮件变成了这样:“感谢你的赠品。PS.你通常怎么对‘魔法’定价?-科林·达维瑟”

除了银行卡和驾驶证,他的钱包里混乱地塞着没了票根的电影票,忘带公交卡而临时补办的单日汽车票,没用的便签纸和三张一美元纸币。科林把那张纸片和艾德里安的名片一起放进了钱包里最隐秘的夹层,感到很高兴:现在他终于又多了两样有意义的东西。

科林的父母在儿女全部步入社会之后,就搬回了祖父母在郊区的房子。他从车窗里看见母亲坐在门廊前垂下的三角梅花枝后,朝他挥了挥手。

乔安娜很喜欢那座房子的门廊,经常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书打发时间,但有一次父亲悄悄告诉科林,他怀疑妻子是用看书做借口毛骨悚然地观察每个路过的人。科林走上门廊的时候也接受了她剖析性的注视,虽然没做什么,他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后脑勺:“嗨。大家都怎么样?”

“很好。”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冷静地评论道,“你看上去不像是一团糟。”

“我应该是吗?”

“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很有可能会。因为没胃口就不吃晚饭,放纵性熬夜到凌晨三点,早上没理由出门所以不吃早饭什么的。读大学时你一焦虑,就会这样。”她捏了捏科林的肩膀,一种亲昵而不是责怪的力度。“但你昨天好像没有这样做。”

“也许我现在三十岁,已经成长了。”

乔安娜看着他,若有所思:“其实我认为你很久以前就已经长大了,比你能合法驾车或合法饮酒的年龄更早,只是某些改变的发生和成长并不是单纯的因果关系。我在工作中见过很多已经长大但仍然是一团糟的人类。”

科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话题被她自己转移开了:“不管是因为什么,我很高兴你看起来还不错。进来吧。”

他童年的老房子是另一件恒久不变的事物,从米白色带碎花的布艺沙发到电视机边的中国陶瓷花瓶,哪怕是客厅里淡淡的薄荷精油气息也是一样。厨房里传来菜刀刮鱼鳞的声音,片刻后声音停了,他父亲亨利从里面探出头来,朝他咧嘴一笑:“生日快乐,儿子。”

“谢谢。”科林也露出同样的笑容,“这是今天的收获?”

亨利说“是”的同时,乔安娜冷冷地说:“农贸市场上的收获。”

“嘿!”亨利抗议了一下,但是没有什么效果。

“他今年夏天去钓鱼的时候被晒伤了,我叫他不能自己在背上抹晒伤膏的话,明年春天之前就不要再去河上。”乔安娜说。

科林关注的是另一件事:“晒伤了?你们没告诉我。”

“这不是什么大事。”亨利说,随后他似乎是为了逃避妻子的又一轮责任清算,缩回厨房去对付他的鱼了。

“只要休息就能好的事情都不算大事。你也是,亲爱的。”乔安娜的淡绿色眼睛总是平静又专注,科林继承这双眼睛的时候很遗憾没继承到她的特质。“现在去看看瓦内莎吧,她在阁楼里。”

科林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一家人现在住在俄勒冈,姐姐则留在本地。每个月姐姐夫妻二人都会遇上几天双双加班的日子,就会拜托母亲照看女儿。侄女瓦内莎今年十岁,生性活泼开朗,不过好像并不觉得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很没意思,几乎每次找到空闲回家看看的时候,科林都能见到她。

她喜欢上了科林的书呆子小阁楼,这点也有些奇怪。科林一生中从来没弄懂过她这个年纪小姑娘的心思。

当下她正躺在科林当年的单人床上,小腿挂在床沿外晃晃悠悠,举着一本看上去不像是书的东西,看得全神贯注,甚至没听见他走进来的脚步声。直到他挡住了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瓦内莎才一个激灵,合上正在阅读的东西抱在胸前,朝他咯咯地笑:“科林叔叔!”

“嗨,小女孩。”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在看什么呢?”

她可疑地脸红了:“对不起。”

科林扫了一眼自己的书架,没觉得上面有什么不宜四年级小孩阅读的书——何况一般的四年级小孩对他的书架产生广泛兴趣的概率太小了。但这是瓦内莎,他又仔细看了一遍哪里的东西被抽走了一本,最后发现那个缺口在书架的最上层。

不是书,而是一排皮面笔记本。科林对它们曾经非常、非常熟悉。

科林捏了捏她的鼻尖:“你看了我的日记?”

“所以对不起。”瓦内莎小声说,“但是我发誓这是第一次,以前从来没有过,真的。”

“我不怪你,但是下次先跟我说,好吗?”科林微笑。其实她不说他也觉得没有什么,十几年前的日记里会写下什么东西他早已经忘光了,也不觉得对一个女孩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就将其解读为一个单身男同性恋——可能永远也不会有孩子的那种——偶尔爆发的引导欲吧。

“但是叔叔你写得真好。”瓦内莎说,“你去了曾祖母的葬礼,对吗?那时候你难过吗?”

瓦内莎没有见过曾祖母,也就是乔安娜的母亲,给他们留下这栋房子的女人。她去世的时候科林十九岁,刚刚进入大学还不满一个月,就被一通电话从芝加哥叫回了故乡。他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侄女自己那时候真实的感受,但他不想撒谎说自己忘记了。

“其实……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很烦躁。”他轻声说,“你看到我的日记了,坐红眼航班的经济舱真的不好受,而且我第二天其实有两堂重要的专业课,周末还有研讨会,我没有时间请假。那个时候我真的非常非常不想回去。”

他有点难过,但没有难过到悲伤落泪的程度。乔安娜也没有,让遗体被火化之前她只是轻轻地抚摸了母亲的脸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墓地在郊区的一片小丘上,那天下了雨,科林的皮鞋上沾了很多泥。他参加完葬礼后匆匆地赶飞机回学校,都没来得及擦,过安检时还被亲切的机场工作人员提醒。他跟对方点点头道谢。

在机场他没有哭,回到学校之后也没有。但是当他在周末终于来得及打开因生活繁忙而从日记本变成周记本的本子,写下在墓园里发生的一切时,他流泪了。瓦内莎也许错过了一两个被沾湿后又干涸的小圆点,但他的记忆不会。

“但你最终还是回去了。”瓦内莎说。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是一件‘不可拒绝的事’。我十九岁的时候是个自以为是的笨蛋,没有什么先见之明。”很少有人能聪明到提前预知“不去做会后悔的事”,科林绝不是其中之一。

瓦内莎这时候已经不再把那个笔记本藏着了,她把本子还给他,科林将它放回书架。“叔叔,你现在还写日记吗?”

“大学本科毕业之后就没有写了。”科林说。

“你应该写,”她想了一会儿,然后决定,“也许能当作家呢!”

科林在最喜欢做梦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这件事;或者说,正如每一个热爱文学的孩子在十二岁写下题为“我的梦想”的作文,谁没有想过呢?但他在失望之前,就认识到这件事情即使有天赋又努力也未必办得到。他想,瓦内莎还不必听到这些。

Chapter 5

这是工作邮件。

科林家的餐桌通常很和谐,今天也不例外,只是看着亨利绞尽脑汁想安慰一下他但是又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伤到儿子感情的样子,让科林有点想笑。瓦内莎倒是完全不觉得气氛有什么不对,兴致勃勃地说着今天上午自己在周边地区的所见所闻。

他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偷偷地看了两三次电子邮箱应用,不过还没有收到任何回信。他猜想对方充分利用了自由职业者灵活的时间安排,现在也许才刚刚揉着眼睛起床。话说回来,艾德里安用什么办法扩张自己的业务呢?总不能是挨个儿去敲邻居家的门吧?

“……科林……”

“嗯?”科林从盘子里抬起头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已经把最后一片鱼肉不知不觉间摧残得可怜巴巴。

“没有在叫你。”他母亲用有点好笑的眼神看着他,“只是在说你有时候挺容易让我们吓一跳。”

“我认为每个人都差不多,但父母容易对那些不引人注目的孩子偶尔的‘出格行动’印象更深。”科林说。他非常清楚父母的下一个话题是什么,并且认为这绝对不适合在家庭餐桌上讨论。

“科林上高中的时候参加毕业舞会,我们问他邀请了哪个女孩,他说不是女孩。”亨利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显得很自豪,好像他当时早有预料似的,但事实是他好几天都在追问家里每个人自己是否错过了什么细节。

出柜对科林来说不是一件需要思考很久的大事,但是在想象中应该在一个全家人聚在一起场合郑重其事地说,而不是一边刷牙一边含糊地随意吐出。整个毕业舞会都是一个临时计划,他本来应该待在后勤组的小房间里,按几个按钮播放音乐,然后读书或刷社交媒体,而不是邀请一个只说过几句话的同学一起去。

“科林叔叔,有人因为这个欺负过你吗?”瓦内莎的眼睛睁大了,“妈妈说这是件难事。”

“一群毕业后就不见面的人,再怎么样也无所谓,而且没有人做过很过分的事……至少不是对我。”

“哦……”瓦内莎拉长了声音,立刻从担忧状态切换成了八卦状态,“那你是和你的初恋一起去舞会吗?你们有接吻吗?”

科林耸了耸肩:“不是,有。”

“我们还以为你一定很喜欢那个男孩,才决定邀请他去舞会的。”亨利说。

“我的高中初恋比棒球棍还直,三年谈过六个女朋友,还有两次是和前任复合。”而且他早就忘了对方的名字。

“感觉怎么样?”瓦内莎兴致勃勃地追问。

“我不觉得你妈妈给了我向你详细描述这件事的许可。”科林告诉她。

“你叔叔的意思是‘很尴尬’。”乔安娜说。

“嘿!”科林小声抗议,“最多只是发生得有点快。”他眼睛和大脑迫不及待地寻找着可以转移话题的素材,这时,亮起来的手机屏幕拯救了他。他把最后那块凄惨的鱼肉送进嘴里,拿起了手机:“抱歉,我得回复一下消息。”

“鉴于你最近已经没有紧急工作邮件了……男朋友?”乔安娜的声音中有一丝调侃。

“我没有男朋友,短时间内也不会有,非常感谢。”科林打开邮箱,祈祷这不要只是不知道什么公司发来的广告邮件——但他看见了发件人头像上的字母缩写,AC,这是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的回信只有短短的两行字:“商业机密,只告诉合作伙伴。PS.你有兴趣吗?我可能需要你。”后面附带一个小小的脸红微笑表情符号。

科林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艾德里安露出那个微笑,打字回复:“这是一种很非常规的邀请方式,但我最近恰好对常规没什么兴趣。”

“科林叔叔,你在微笑。”瓦内莎说。

“我确实在。”科林说,心想现在这么说应该,可能,也许,不算说谎了。“这是工作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