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帷幕
Summary: 被驱赶的乌鸦飞走了。 *未采用的约稿
他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一下。鸟儿的身体正呆呆地匍匐在落叶里,他昂起脖子,发出一声粗粝的鸣叫。路人对他投来嫌恶的眼神——对于一个贫困孩子来说很熟悉的眼神,他感到自己被微微刺痛,想要逃走。 他张开翅膀,在一阵混乱中扑腾着,惊讶地发现肌肉记忆将自己带上了天空,栖息在枝头上。原来是这样,他想,我是群居性鸟类。族群族群族群,在这样一个寒冷的秋天,自己应该和自己的族人待在一起。 或者,那是家人吗?是家庭吗?爸爸妈妈,蓝莓果园,我不是一只掠过田野而去啄食果农辛劳成果的鸟儿,我应该和家人在一起,和他们坐在一张餐桌周围,微笑,说些今天发生的琐事,吃下简朴但温暖的一餐。我们亲吻彼此的面颊,然后安然睡去。 乌鸦——男孩——久久地凝视着蜡像馆的玻璃窗,他在那里看见了自己如今的外壳,一只死于深秋霜冻的鸟。它身上还挂着冰花般的白痕,羽毛凌乱,但他是活动着的。 他张开翅膀,跃下枝头,陌生的风在他的羽毛缝隙之间摩擦,将他托向熟悉的道路。他的喉间依旧残留着某种被呛住般的滞涩感,他努力不去想那是什么。 有茅草顶和裸露木质框架的简陋房子很快出现在他面前,噢,还有,还有他的父亲——父亲烦躁地徘徊在门前,嘴边咬着一支被纸粗糙地卷起来的烟卷,没有点燃。鸟儿的眼睛和父亲的眼睛对视了,但他无暇去看空中的一只乌鸦。他的目光落向道路的那一头,那是他的儿子从集市上回来的方向。 他小心翼翼地想落在男人的肩头;他惊讶于父亲在鸟类的眼睛里看起来竟是这样奇怪地苍老。父亲只是挥挥手想将他赶去。他轻轻地叫,爸爸—— 乌鸦叫:嘎嘎—— 父亲充满忧虑地看了他一眼,喃喃地说:该死的不详的鸟,死的预兆。 被驱赶的乌鸦飞走了;那对夫妻的儿子再也不会从那条路上走过来。
男孩能感觉到“化身为人”的冲动在他鸟类的躯体里微妙地涌动,但他不敢那样尝试。 就算他的父母能看见他的人类外形,那也只是为他们徒增无力的痛苦。即便如此,他仍然想去拥抱他们,告诉他们自己以某种形式在世界上停驻着,仍然是他们的儿子。沉甸甸的重量在他的胃里坠着,他到底还只是一个孩子,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去做些什么。他有想做的事。 他想知道自己是否仍然“存在”,而不仅仅只是思维和记忆。 清晨,他像一团墨水在空气中凝聚成型,羽翼化作手臂,鸟爪成为双腿。趁着集市还没开张,他从自己父母常去的那家屠夫的摊位上偷了一把割肉刀。他很愧疚,但是走出两条街后,这种感觉就没那么强烈了。而且,他告诉自己,我会归还的。只是必须在深夜,而屠夫必须为此在他的店面里发好一阵子脾气。 他不觉得这次尝试真的能让他成功,但仍然躲在一条小巷的角落里,非常具有仪式感地跪坐在地上,轻轻地用指尖按压自己的左胸。几秒钟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一定已经没有心跳了——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一切。他的指甲更深地陷进胸口的皮肤里,那里平静如初。 他将刀尖抵在本应是心脏的位置。在感受到尖锐冰冷的金属时,他本能地畏缩了一下,随即一口气把刀锋送进胸口。 然后,他眨眨眼。 那种感觉像是一团刀锋形状的水进入了他。他身躯的组成成分欣然欢迎异质的融入,他甚至怀疑如果他现在就站起身来,便可以将这把货真价实的凶器像戏法道具一样夹在胸口带走。这个荒谬的想法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了已经许久没有过的一丝微笑。 他将尖刀拔出来,在左手手腕上留下几道深刻而果决的刻痕,凝视着它们的变化。那些伤口并不比被削尖的秸秆所能造成的更深,几乎在一眨眼的间隙里便消失了。 男孩收好刀,从巷子里走出来,走上回去的路,他会将屠夫的刀悄悄地放在失主的后门口。 他突然很疲惫,他的灵魂再也无法支撑这么庞大沉重的躯壳了。或许做一只鸟儿要轻松得多。 当他转过一个街角时,他愣住了。惊讶和害怕让他的脚下一个踉跄,被本就不太平整的地面绊倒。 在他面前,憔悴的夫妻惊讶地看过来。在时间静止的一瞬后,女人擦了擦红肿的眼圈,向倒在地上的他伸出了手。 他的父母没有认出他。 他飞快地站起身,没有去抓她的手。“您真仁慈,女士。”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飞一样地逃了。
多么奇怪啊,他跑得这样快,却一点也没有以往那种心脏快要跳出胸口的感觉,也不觉得累,脚下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云里。他脚上的这双鞋子是几年前家人在镇上找鞋匠做的,虽然是皮料,可是既不够柔软,鞋钉也钉得不细。男孩没有告诉父母这件事,他觉得自己每天都往返十几英里,一下子就能把它磨软了。它们如今穿起来还是不太舒服,有一边的鞋跟有点松动,现在却像商店里卖的定做鞋一样好。 他停下来,迟疑地跺跺鞋跟,脚下石桥的砖块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或震动;然后,他脱下一只鞋,将它扔进水里,在护栏边探头望去。 在他看到任何泛起的涟漪之前,那只鞋子已经回到了他的脚上。 男孩忽然感觉很难过,可他的新身体之中没有水分,也就没有流下一滴泪来。他在护栏上撑起手臂,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低头凝视缓缓流动的河。 下一秒,他张开手臂,几乎将它做成一个拥抱的起势。铅灰色天空般的水面向他涌来。 他穿过了水,或者水穿过了他。冰冷浑浊的液体像填满一个涂过石蜡的纸袋一样填满他,他身体的轮廓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这些重量,并没有被撑破。他感觉到水的温度,水轻柔的压力和抚摸,它像一口幽灵的吐息一样轻轻地塞满了他的眼眶、鼻腔和口部,没有带来一丁点儿窒息;他只是觉得河水冰凉而充满杂质,并不算多么舒服。 男孩很快发现他可以在水中站立,当他迈着有些滑稽的步伐接近岸边时,只有一个桥洞下坐着的乞丐给了他一个眼神。回头望去,活着的人类依旧为活着而匆忙地走过桥上。 幽灵不会被淹死;可是失足掉进寒冷的河水而被冻死,或是在路上冲撞马车被践踏而死,有太多的方法让一个年幼的孩子消失在灰色的城市中而没有声息。夫妻二人四处打听儿子的下落,于是有人让他们去河流下游的捞尸人那里碰碰运气,若是他们打探得勤快,或许能寻回一具遗体。他们在这个提议之下颤抖了,不愿去想即使他们能找到,他们的孩子又会是怎样的面貌。 妻子靠在丈夫肩上哭泣,说她只是想再见可爱的孩子一面。她的孩子是否恐惧?是否痛苦?许多个充满叹息和泪水的不眠之夜,许多次前往城市中心的徒劳的旅程,他们已然成了在街道之间徘徊的幽灵,得到的回答却总是冷漠的否认。 后来,城里的人们都在议论,说那个丢失自己儿子的女人疯了。某一天她经过蜡像馆,看见老板展出的最新作品,当场就晕倒在地。醒来后,她的丈夫不得不和另一个人一起才能阻止她砸碎蜡像馆的玻璃橱窗。 她说,蜡像馆的老板把她的儿子做成了展品,她死也不会认错孩子的五官。她绝望的呼叫很快被淹没在来往人群对艺术杰作的赞誉之中,不知飘向了何处。 再后来,人们说蜡像馆的老板因为一场制蜡像时发生的事故不幸罹难。他的遗产被清算,蜡像馆换了新主人,只是再也没有拿出过什么杰作。这不是一件很罕见的事情,一段时间以后,也就没有人再说了。
男孩再次回到蜡像馆门前时,它原本鲜艳神气的招牌已经褪色脱落。新主人把它卖给了下家,据说这里会开一家香水店。男孩默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也没有走上前去,看看橱窗里是否还是当时的模样。 已经入春了,但夜晚依旧很冷,报纸上也说这是近十年来最冷的一个春天。太阳完全下山后,过不了多久,路上就已经完全见不到行人了。男孩最后看了身后的蜡像馆一眼,穿过街道,走向教堂。 他踩上教堂紧闭的铁制栅栏门,缓缓地爬上了顶端。已经有些年头的铁门在他的脚下危险地摇晃着,那是一阵从河面上吹来的风,不是他的重量。把两条腿都跨过铁门后,他从顶部轻轻一跃而下,落地时没发出任何响声。 他在这段时间里不知不觉地习惯于攀爬和躲藏;还活着时他从来没有爬过铁门,更别说教堂的铁门了。温度,气味,肢体的摆动,从高处跃下时的风声,落地时的冲击力……他不知道它们本应该是什么样的,而且也永远失却了与之比较的对象。 在这几个月里,他对幽灵的能力已经熟悉得多了,知道自己可以穿墙而入,但他只是轻轻将木门推开一条缝,直到他足以穿过。他是来这里拜访的,希望自己还能有一些客人的礼貌。 他站在门口,向里张望。被火焰投射出的影子正在空无一人的长椅上摇曳,他看见教堂里的老神父正提着一盏灯笼,用长长的木棍向灯笼里取火,点燃圣像前祈福的蜡烛。他等待着,直到老人完成他的工作,用低沉而苍老的声音说:“孩子,进来吧。” 他规规矩矩地走到最前面的长椅上坐下,双手在膝盖上放好。老神父看了他一眼,笑了:“我想你有问题想问。” “您能……”他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表达。“您能告诉我‘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么?” “很遗憾,孩子。我认为你对它比我更熟悉。”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您能看出来我已经……” 老神父用灯笼的长杆指了指地面,那里没有男孩的影子。他脸红了:“哦,我忘了。” “我知道有时候灵魂上会发生些有趣的事,但今天才第一次见到。”老神父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但这种注视并不令人难受,“想想看,在第一所教堂被建立起来之前,一定有些什么事让人们相信‘灵魂’是存在的,不是么?” “那他们相信死后世界吗?”男孩低声说。 “他们相信与否并不重要,因为‘死后世界’是为活人书写的。我或者教义都不能给予他们来这里寻求的任何答案,最终是活着的人回答他们自己。”老神父说,“而且,现在我们有事实证明,死者也有可能在活人世界继续存在。” “但并不是所有的死者都像我一样,否则这里可能会变得很吵闹了。”男孩想起教堂外的墓园,“他们去了哪里?我能去找他们吗?” “我不知道。”出乎男孩的意料,老神父对他耸耸肩,“不过我很好奇你的原因。这可能是我作为一个活了太久的老头子的偏见,但在我看来,你这样的孩子会贪恋这个世界。” “有时。”他承认,“但我……我可能做错了一些事,是我的父母告诉我不要去做的。我应该说‘我很后悔’,但实际上……” 他摇了摇头。老神父没有问他那是什么事情。 “我很生气,我甚至憎恨。”男孩长长地呼出一口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气,就像他以前常做的那样。他想,承认自己实际上有点憎恨是很难的,父母也教过他不要轻易憎恨他人。“我想……我依然在这里,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也没有办法真正拥有生活,而是对一切事情都无能为力。我讨厌这种感觉。” “我不能向你保证,你此刻的……存在形式,是有意义的。”老神父斟酌着用词,他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我也不能告诉你‘应该’怎样做,‘应该’怎样想。但我会说,经历一种全然陌生的境况的好处,就是你有机会为自己找出答案。只要你想。” “答案……” 突然之间,属于蜡像馆的记忆又回来了。 但不是他怎样被杀死。是的,他现在可以这样说了,他在那一天被杀死了,尸体则下落不明,随着被蜡像馆丢弃的展品一起,不知去了何处。 他想起的是在那之前的事;他怎样因为好奇在半夜偷偷藏进了蜡像馆,他怎样在窗外渴望地偷看。他在停止呼吸之前仍然想着,蜡的温度并不灼热。 或许他是为了答案而死,也是为了答案而留下。或许。他毕竟不是在高天之上俯视的神,谁知道呢?就算不是,也不要紧。 他跳下长凳,向老神父鞠躬道谢。老神父走近他,轻轻抚摸他头发虚幻的轮廓:“如果找到了,请回来告诉我,虽然不知我那时是否还活着。” “我们可以在‘死后世界’再见。”男孩说。离开教堂前,他挥挥手。
他穿过月光下教堂里的墓园。能埋葬在教堂里的,除了神父、牧师和修女,就是慷慨的捐款者和心善的虔信者。他们可能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死后便蒙主感召顺利解脱,不会像男孩一样羁留于世。他忽然感到好奇:这片墓园是否是沉默的,又或者是否每个走进教堂祷告或忏悔的人,都曾接受数百年来死者的注视? 也许他可以加入这个行列。也许,他可以挤进神父们的忏悔室里,偷偷地倾听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也可以走进属于忏悔者的那间房间,忏悔他对生命的贪婪和留恋,也忏悔他在愤怒之下犯下的罪行,祈求神赐予他遗忘和解脱。 也许,他在每一个前来忏悔的人耳边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然后看看他们是否会被吓倒。 也许,他重新化作鸟儿,飞上天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