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狼
苍越孤鸣的成人礼在秋天,他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十二个年头,秋天往来十二次,苍越孤鸣只是从一条兔那样短长成了十二条兔那样长,他不大明白成人礼的意味,但苗王对待此事庄严肃穆,苍越孤鸣就不敢发问。早晨,王宫的侍从来为他梳洗,苍越孤鸣尚未睡醒,懵懵懂懂地穿上为这一天准备好的绸衣,坐在桌前,人影在他周身来去,有谁来摆弄他的头发,梳齿轻柔,像许多手指挠他的头皮。苍越孤鸣小声地笑了起来。 “苍狼很高兴?”竞日孤鸣的声音纤细而哑,落在他耳边,苍越孤鸣感觉那许多的手指顺着他的脊椎一路按下去了。 “祖王叔。”他不便回头,只能看向铜镜。镜子里竞日孤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为他编发,脸上那种珍重的神情在苍越孤鸣心里游鱼一样一摆尾而过,这时他才有已经睡醒多时了的感觉。 “很快要去见你父王了,”竞日孤鸣把他的碎发也细细编进辫子里,“今天可不能惹他生气。” “为什么?”苍越孤鸣问。 “因为很多人都会来……有时候在很多人面前摔跤,比自己一个人摔跤疼得多。” “哦……我不想让父王摔跤。” “我知道。” “也不想让祖王叔摔跤。”苍越孤鸣说。 竞日孤鸣没有回答,手上很重地扯了一下他的辫子。苍越孤鸣疼得瑟缩了一下,伸手去摸头发,没有摸到,竞日孤鸣拂开了他的手。
成人礼在苗疆是件郑重的事,一个孩子长大,一颗果子成熟,幼狼换上锋利的牙,雏鹰从悬崖上一跌而下,每一件都是一个节日。竞日孤鸣说这些节日是柴,能让苗疆的火永世燃烧下去,苍越孤鸣听了有点害怕,更紧地握住竞日孤鸣的手。 在宴会的门口,竞日孤鸣俯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如果你不知道选哪个,就选红色的。 苍越孤鸣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没有问,竞日孤鸣从背后轻轻地推他,他就跌跌撞撞地走进宴会里。 苗疆的宴会总从日出开到日落,每时每刻都像还没开始,又每时每刻都已经开始了太久,所有人和所有人闹哄哄地贴在一起,苍越孤鸣坐在苗王身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部落的首领来向苍越孤鸣敬酒,祝贺他成人。苍越孤鸣想,就算是他的千雪王叔也没有这样大早就起来喝酒……但他还是举起了手里的酒杯,这是刚才侍从拿给他的。他喝下一大口,舌头被甜得发麻。酒杯里盛的是是桂花蜜。 啊呀。苍越孤鸣吐了吐舌头。苗王大笑起来,拍了拍苍越孤鸣的肩膀,说:“好孩子,多喝些。一会你会庆幸自己肚子里有酒。” 苍越孤鸣漫不经心地点头,眼睛悄悄地在人群里找,直到看到隐没在人群之中的竞日孤鸣,他握着和他手里一样的牛角杯。竞日孤鸣看到他了,遥遥地向他举起酒杯。苍越孤鸣又喝了一口杯里的桂花蜜,甜得他有一种突如其来的预感,仿佛他心里的游鱼要顺着糖水来时的道路倒灌进酒杯之中。
在宴会真正的尾声,苗王低头看着苍越孤鸣。他的祖王叔给他编了太繁复的头饰,让苗王的手在苍越孤鸣头顶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可以安放的地方。“我们要出发了,苍狼。” 苍越孤鸣隐隐明白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他回望他的父亲,这样一堵坚不可摧的高墙,可以为他挡风雨,却不能让他依靠,苍越孤鸣扭开了头。 王宫的后山是一片猎场,苍越孤鸣喜欢这片猎场,山里有一颗古老的桂树,哪怕现在已经是晚秋,冷风里仍然有黏黏的桂花香。傍山而居的人更容易相信万物有灵,一颗树也有它自己的神明,苍越孤鸣抽抽鼻子,在心里悄悄向它祈祷。 苗王打开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把颀长的匕首。 “你要去山里猎一头自己的狼回来。”苗王看着他接过匕首,脸上浮起微笑。 苍越孤鸣四岁开始习武,练苗疆秘传的皇室经天宝典,但从没有真的杀过什么。他看了锦盒好一会,才意识到苗王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一个人的成人,必须要从血和死里得来。苍越孤鸣的心剧烈地跳动。 苍越孤鸣握着匕首,感到自己握着火,父王和周围人的眼神也像火,它们将他包围,等待他也从里而外燃烧起来。苍越孤鸣又想起这是他的节日,而他的节日是一根柴。竞日孤鸣站在苗王的身侧,他的身型和苗王相比只是一团低伏的蒲公英,但苍越孤鸣看见他的眼睛了,在翻滚的烈火之中,苍越孤鸣得到了一阵细雨的垂怜。 “祖王叔。”他喃喃。 竞日孤鸣对着他无声地做口型,他看了很久,久到竞日孤鸣的嘴唇变成一口井,他往黑暗深处看进去,看到竞日孤鸣鲜艳的舌头,在剧烈的晕眩之中,他明白竞日孤鸣在说什么了:红色的——红色的。 苍越孤鸣往山里走去。
他遇到不止一只狼,一种皮毛灰白的狼,大多还在幼年期,苍越孤鸣知道这是他父王命人做过处理,他只要随便地选一只小狼,随便地把手上的匕首插进去它喉咙、肚子或者随便什么地方,他就被允许成人了。苍越孤鸣的确这样做了,他的金匕首划伤了一头小狼的后腿,小狼卧在地上,黑眼睛静静地看他。苍越孤鸣打了个哆嗦。他想起竞日孤鸣喊他:苍狼,小苍狼,乖苍狼。 他把匕首上的血擦在衣摆上,飞也似的跑走了。 太阳快要完全落尽了,苍越孤鸣坐在桂花树下,哀愁地想到,如果他这样回去,父王就会生气。他不害怕谁对他生气,但是他害怕谁因为他受伤。 这时候远处走来一头狼。起先苍越孤鸣以为那是狐狸,因为从没有见过那样的狼,在夜幕之下像一簇火,直到近了,苍越孤鸣看清它的吻,还有它澄黄如玉的眼睛,这一头红色的成狼。苍越孤鸣握紧了匕首。 红色的,红色的。 苍越孤鸣走上前去。红狼停在了他面前,苍越孤鸣和它僵持半晌,伸手去摸它。哦,这是一条木头做的假狼……苍越孤鸣把脸深深地埋在红狼颈部的毛发之中。这是祖王叔为他准备好的,祖王叔总是什么都知道。
苍越孤鸣带着红狼回去,苗王高兴极了。苍越孤鸣忐忑地把狼的尸体交到苗王的手上,苗王摸到它木质的躯体,脸上的神色却没有变,诸位啊,这是一头罕见的红狼,苍狼真是长成大人了。欢呼声里,苍越孤鸣挪动到竞日孤鸣身边,他眨着眼睛,小声地说:“谢谢祖王叔。” 竞日孤鸣说:“谢我什么?” 苍越孤鸣说:“祖王叔为我准备的红狼……” 竞日孤鸣说:“苍狼啊……乖苍狼,那是你父王为你准备的。” 苍越孤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祖王叔,竞日孤鸣微笑着,澄黄如玉的眼睛看着苍越孤鸣,苍越孤鸣又转头看了看地上红色的狼。他隐约地明白,还是有一个人因为他摔倒了,但不是他的父王。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