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霞

01

傍晚的时候欲星移发来短信,说不回家吃晚饭,微波炉里有简餐,加热一分钟就可以吃。安排得清清楚楚,梦虬孙饿了只用动手去按一个键就好。梦虬孙拧了一下眉,把手机扔到一边。他知道欲星移做什么去了。

欲星移最近在约会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苗疆人,他几次回来都撞见他们在煲电话,那边不知讲了什么东西,欲星移轻轻笑着,指间的烟一下一下磕在窗沿上,梦虬孙走过客厅,他就抬头和梦虬孙打一个招呼,又低头对电话那边说起来。

欲星移不是那种很坏的情人,反而应该说很好,节日会准备礼物,隔三差五带人约会,情话和赞美亦不吝啬,他擅长让人感到自己被认真对待,但他内心深处究竟怎样想,谁也不知道。梦虬孙上过一次当,从此对欲星移这样的态度深恶痛绝。欲星移倒是没什么所谓,做不了好情人也还是好哥哥,无微不至的态度延续到日常生活中,常常让梦虬孙浑身尖刺倒竖。

梦虬孙坐在沙发上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刚到欲星移家的时候。那时候欲星移也才二十五岁,身上有没藏好的冷漠和锋利,对这个便宜堂弟也是淡淡的,只最小程度尽监护人的职责。梦虬孙于是不愿意和他多说话,一个人上学,放学,有几天感冒发烧,烧得稀里糊涂,只能蜷在沙发上发颤。欲星移难得早回家,发现这小孩这样,赶紧上来摸他的额头。梦虬孙不由自主地拽住欲星移的袖子,突然看见欲星移眼睛里有一些很复杂、很奇怪的东西,他只能看懂一点点,那一点点是,欲星移在可怜他。

梦到这里就停了,有人开了客厅的灯,一下晃醒了梦虬孙。他把手背挡在眼前,过了好一会才去看他身前站的那个人影。欲星移低头看着他。梦里的那个眼神渐渐和眼前的这个眼神重叠,梦虬孙一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挥手推开了欲星移。

欲星移顺着力道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扫视他一圈,温和地问:“你不舒服?”

梦虬孙抿着嘴,摇了摇头。

欲星移说:“饭我刚刚热了,你吃了吧。”

梦虬孙深吸了口气,说:“好。”

欲星移立即笑了。只有在吃东西这件事上梦虬孙永远不会和人作对,这是他可爱的地方。

梦虬孙说完,一动不动,好像在等欲星移说什么,但欲星移得到这样的回答已经满意,又退开一步,转身走向书房。梦虬孙被撇在原地,脸上木木的,过了一会才走去厨房拿饭。

饭热得刚刚好,连碗拿着都是恰好不烫手的温度,梦虬孙坐在饭桌前一边吃,一边抬手摸自己的眼角。眼角的皮肤热热的,像海边晒熟的石头。好险没有难堪的海水流下来。

-

第二天休假,梦虬孙一向起得早,但欲星移总是比他更早,等梦虬孙洗漱完出来,欲星移已经坐在餐桌前看上报表,桌上有一份新鲜的煎蛋,甚至还有一杯牛奶。整个画面显得有点可笑,首先欲星移十年前就这样准备着煎蛋牛奶在餐桌前看着报表等他上学,但如今梦虬孙已经二十岁,不再是要喝青少年高钙奶的年纪,其次。其次。“你今天不用约会?”

话说出口,梦虬孙就有点后悔,果然欲星移放下报表,对着他眨了眨眼,“我以为你记得今天要去你表姐家。”

梦虬孙坐下来拿起牛奶喝了一口,他真的忘记这件事了。很难说他是故意忘记还是不小心,因为他表姐……表姐夫……他堂哥……梦虬孙拿叉子戳破煎蛋的溏心,想,总归未珊瑚还不知道这混乱的多角亲戚关系中又加进去一颗龙角,局面尚且不算下下。

出门前,欲星移往梦虬孙手里塞了个礼盒,“伴手礼。”梦虬孙轻轻“哦”了一声。欲星移把这种事情都替他打点到,他没什么好说的。

在电梯里,欲星移问梦虬孙:“想开车吗?”

梦虬孙有点恹恹的,点了点头,知道是昨天的事,欲星移想让他找回一点面子。他要是没这么了解欲星移就好了,就会因为欲星移信任他开车而高兴了。梦虬孙扭头看欲星移,但欲星移正专心地观察电梯数字,好像他真的关心似的。

欲星移住城南,未珊瑚住城北,原本她们该住同一个小区的,但造成如今这个长江头尾的局面,原因很简单,没有人想跟自己的前男友住在一个小区,除了梦虬孙这个未满海境法定年龄才必须要和监护人一起住的未成年。

但话说回来,未珊瑚家里可不止有欲星移的一个前任。

加上堵车,临近未珊瑚家已经是下午两点,梦虬孙饿得头晕眼花,手打方向盘都发飘。欲星移从副驾驶座前方的储物板里掏出一条巧克力,撕开来喂到梦虬孙嘴边,梦虬孙无力计较,狠狠一口咬下去,恨不得一齐咬断欲星移的手指。

欲星移轻轻把手抽回来,笑眯眯地,心情难得非常好:“还有一个弯就到了,坚持住。”

梦虬孙大彻大悟:“你让我开车只是因为自己不想开车。”

欲星移举起半截巧克力,沿着梦虬孙的牙印咬下去:“嗯,不过你原先想的那个原因也有一部分。我教过你的呀,可以一举多得的时候就不要费力去分开做了。你觉得这个巧克力味道怎样?我觉得蛮好,可惜风逍遥嫌不是酒心。”

前方是个红灯,梦虬孙一脚急刹踩住,谁也没有再说话,一时之间只回荡着欲星移撕巧克力包装袋的声音。

02

进未珊瑚家的时候梦虬孙脸色已经恢复平静,只是和欲星移保持三米远距离,见到未珊瑚,他把伴手礼递过去。未珊瑚才打开看了一眼,就笑了一下,眼神递向欲星移:“他选的吧。”

梦虬孙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欲星移选礼物独有一种风格,比如给宝躯送珍珠耳钉。

欲星移适时地插话进来:“只是觉得和你那条淡蓝的裙子很配。不信你问封宇。”

未珊瑚把礼盒一扣,扭头就走了,留下梦虬孙惊叹地看着欲星移。未珊瑚有一条真丝鱼尾裙,裙摆甩开巨大如浪花,是十八岁时欲星移送她的成人礼。同一天,欲星移还拒绝了未珊瑚的告白。本来梦虬孙不该知道这件事,但是去年,未珊瑚在和北冥封宇的婚礼晚宴上也穿了这条裙子。梦虬孙现在还能想起那个画面,即使保养得很好,数十年过去,那条裙子也还是留下了轻微的折旧痕迹。未珊瑚穿着这样一条裙子穿行在宾客之中,令人不敢发问:谁能知道她为什么要穿一条旧裙子参加自己的婚礼,就因为北冥封宇是二婚吗?别人不敢问,梦虬孙问了。他真后悔自己嘴那么快。

这会梦虬孙已经不生气了,或者他本来也没有生气,他只是……只是什么,他没想好。总之他决定大人有大量,不跟欲星移计较。梦虬孙圾着拖鞋往客厅走,一边左右观察,他上次来这里还是过年,相较那个时候,少了四个中学生的家里清冷很多。天知道北冥封宇怎么做到有四个孩子的,他比欲星移还小几个月。梦虬孙飞快地瞥了欲星移一眼。欲星移在别人家比在自己家还自然,已经轻车熟路地坐在沙发上开始削苹果,苍白的手指捏着薄刃一转,蛇一般湿冷卷曲的红色果皮就纷纷落下,梦虬孙不舒服地扭开了头。

北冥封宇和欲星移先聊了几句公司的事情,梦虬孙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他饿得难受,眼前有清蒸鲫鱼在旋转,连未珊瑚在他旁边坐下他都没反应过来,直到未珊瑚在他耳边轻声问:“你们分手了?”

梦虬孙打了个激灵,突然回过神来,犹疑不定地看着未珊瑚。为什么她会知道?谁告诉她的?欲星移平常还会跟她汇报这个吗?她怎么看他们的?她也知道欲星移现在在约会别人吗?她没有感觉吗?……一连串的问题从梦虬孙不平滑的大脑上平滑地路过,“我,我们……”

他没能说完,手心就忽地一凉。欲星移把那个削好的苹果塞进他手里。

“你对龙子真是上心。”未珊瑚偏了偏头,越过梦虬孙的手臂和欲星移对视。

北冥封宇接话:“是啊,你们关系好得不像堂兄弟。”话一落,剩下三个人都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北冥封宇对此毫无察觉,继续说,“像亲兄弟。”

“他路上快饿晕了,你们让让他嘛。”欲星移语带调笑,面不改色,扭头看北冥封宇,捏着刀尖把水果刀递过去,“愣着做什么,珊瑚想吃苹果,你不知道给她削一个?怪不得珊瑚总说你没情趣。”

梦虬孙僵硬地看着北冥封宇乐呵呵地开始削苹果,想,凭什么北冥封宇可以一点都不沾到这尴尬凝固的气氛?他举起苹果咬了一口,心里明镜儿似的。因为有人想北冥封宇永远在干岸上走,最好鞋底连泥都不要沾。

他对此没有什么看法,不过这个苹果实在是不太好吃。

再出门变成了欲星移开车,北冥封宇坐副驾——原本北冥封宇让未珊瑚坐,而未珊瑚说:“封宇,你昨晚没睡好,你坐前面吧。免得晕车了。”话听得梦虬孙都哆嗦了一下。他百分之百确定未珊瑚根本只是故意想坐他旁边。

晚餐定在一家私厨,老板是欲星移的故交。车刚往这条路上开梦虬孙就知道去哪,略微鄙夷地对着欲星移说:“又去占砚寒清便宜。”

欲星移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中央后视镜,笑了笑,那种大人间人情往来你不懂的笑容,梦虬孙看了就烦,扭过头去靠着车窗不说话了。未珊瑚在他俩之间看了看,也莫名其妙笑了一声。

为了不让未珊瑚有机会继续问刚才那个话题,梦虬孙硬是装睡了一路,装到最后险些真的睡着,结果最后醒来时,车里只剩下他和未珊瑚。

未珊瑚笑一笑,说:“我说我来喊你,他们就先进去点餐了。”

梦虬孙点点头,他脸颊在玻璃窗上压出了一个红印,这种象征不成熟的痕迹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小许多。未珊瑚伸手掐了一下他的脸:“欲星移也真下得去手。”

梦虬孙含含糊糊地:“……没什么下不下手的。”

未珊瑚收回手:“你要是不舒服我就不问了。我只是担心你,你知道你看起来很不好吗?”

梦虬孙沉默了好一会,他看着未珊瑚,慢吞吞地说:“你……你们这种语气,我总是应付不来。”

未珊瑚笑了:“他也对你这样?”

梦虬孙突然之间感觉特别厌倦,不是对未珊瑚,而是对和欲星移有关的一切,他烦躁地推开车门,下车前,他说:“他对所有人都这样。还有,我们是分手了,我把他甩了。”

03 欲星移来参加伯父伯母的葬礼,礼堂外面遇到梦虬孙,他没见过这个堂弟几次,伯父说他身体不大好,很少带他出来见人,大家知道实际原因是他觉得梦虬孙额头上那只角见不得人,不过也都默许了这个说法,毕竟,是别人的家事。

梦虬孙在礼堂外面找了个花坛边沿坐,欲星移从他身边走过去,又转回来。

“快开始了,你不进去吗?” 梦虬孙没有看他,低着头应了一声,“里面人太多了,我一会再进去。”

有几秒钟欲星移觉得这小孩可能哭了。他有点为难地站在原地好一会,他不太想管这件事。欲星移从来不喜欢和小孩子相处,他自己还是个小孩时就不跟同龄人玩,成人之间有一套通用的沟通方式,但小孩……小孩是还没有成为人的野兽。但好在,欲星移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一张手帕。他走过去靠着梦虬孙坐下,把手帕递过去。

梦虬孙转过头和他对视,金色和茶色的眼睛互相瞪了半天,梦虬孙才说:“我没哭。”他从欲星移手里接过那张手帕,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谢谢你。”

他不喜欢被当小孩对待。欲星移了然,视线又落在他蓬乱的头发上。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没人顾得上给这个不愿意当小孩的小孩梳头。

礼堂里面出来一个宝躯,是来找梦虬孙的,欲星移拍了拍梦虬孙的肩。小孩子的肩膀又薄,又热,像一张燃烧的纸。

梦虬孙攥着手帕,小声问:“这个……我能留着吗?”

欲星移慢慢地说:“当然可以。”

按亲疏远近排位,欲星移能站到礼堂第二排,但他不想去蹚那个浑水,葬礼之后还有遗产处理,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不知道梦虬孙怎么办。欲星移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找了个位置站,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着。他刚从中原留学回来,准备在海境一展抱负,今天下午都是他从日理万机的时间表里挤出来的。人生无限好,这个小礼堂里的阴云和他毫无关系。

临近结束的时候,前排发生了小小的骚乱,欲星移隐约地听见梦虬孙的声音,愤怒,中气十足。

“我不和你们走!”

欲星移愣了一下,倒是笑起来。愿意接手梦虬孙抚养权的人其实不少,几乎都是为了那份遗产,三脉中人其实也就这么好懂,但梦虬孙有这样的反应,是他没有想到的。他聪明,有勇气,也许以后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欲星移想着,接到北冥封宇的会议电话而离开了现场。那天怎么结束的他并不知道,只是听说梦虬孙不肯接受任何人,为此颇有精力地一直闹到了半夜。

突变发生在三个星期后,欲星移几乎已经忘了这事,他父亲却忽然打来电话,伯父留下的遗产里有北冥集团的股份,父亲希望欲星移能把这份股份收入囊中,“对你以后在集团的发展有好处。”他这么说,又带点暗示的,“对封宇更是。”

欲星移厌倦地应付,挂了电话,按了按眉心,又想起梦虬孙蓬乱的卷发和那张手手帕。

事后他找了一家茶楼,约梦虬孙出来见面。他了解自己父亲的性格,如果他不来接手解决这件事,他父亲一定会把这一切弄得无法收场,他对梦虬孙印象不错,不想事情走到那个地步。

当天他穿了定制西装,头发也打理过,浑身上下一丝不苟。梦虬孙坐在凳子上喝冰糖菊花茶,看见他进雅座的第一眼愣住了,接着不自在地咽下嘴里的甜水:“你这样……好奇怪。”

欲星移面色平静:“当然要正式一些,因为我是来和你谈交易的。”

梦虬孙应了一声,沉默了半晌,看向欲星移,“你想要什么?”

开门见山,应该是很有气势的,但欲星移看得出来梦虬孙的紧张,也知道他这段时间被各路人马纠缠累了,鲛人的手段欲星移深有体会,梦虬孙凭自己能撑到现在已经了不起。

欲星移点点头,又摇摇头。“留给你的遗产里有一份股权,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他的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很多人想要你手里这份股权,仅凭你一个人,要保住它,很难。”

“所以你希望我交给你保管?”

梦虬孙的表情很严肃,他圆脸,有婴儿肥,做这么严肃的表情显得像卡通人物,欲星移控制自己把视线挪开,免得笑出来。

“我不要你的任何东西,不过你有这份股权,是可以参与股东大会投票的。你要是爱看电视剧,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欲星移看着梦虬孙,又补充,“就像竞选班长,我会投小林,我希望你也投小林。”

“你暗箱操作小林上岗?”

欲星移笑了,这次很真诚:“懂的还挺多。对,我是希望以后如果到了紧要关头,你这一票可以在我的掌控中。”

梦虬孙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低头喝了一口菊花茶,才又说:“那如果我觉得小林不好,做不好这个班长呢?”

欲星移听到他这样说,反倒松了口气般,语气平缓但坚定地:“不会的,如果你认识他……你也会觉得,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那个位置。”

梦虬孙盯着欲星移的表情看了一会,没看出什么端倪,那是一种他形容不上来的表情。后来他再没见过欲星移露出过那样的表情。

梦虬孙想了想,说:“你真是奇怪。”

“还有哪里奇怪呢?”

“要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你不是应该,嗯……”梦虬孙咬着吸管慢慢措辞,“很复杂,用阴谋诡计骗我,什么的。”

“你又不吃那套。”欲星移毫不掩饰,“你觉得我这样穿很好笑,但其实你心里也高兴,不是吗?你喜欢被认真对待。”

“哼。”梦虬孙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那如果我答应你,你能给我什么?”

“我能给你一个住的地方,一个你有事时可以打的电话,没事也可以打,还可以给你开家长会。”欲星移半开玩笑地,“如果有时间,我还会给你准备早饭。”

梦虬孙的眼睛亮起来。欲星移补充:“我会做蒜香奶油鸡。”

梦虬孙说:“那我考虑一下。”

欲星移向他伸出手,“合作愉快。”

“你只去过两次我的家长会。”

回程的路上,梦虬孙发饭晕,瘫在副驾驶座上好半天,突然嘟囔出这样一句话。

“嗯?”欲星移一下子没听清,把车速降下来沿着路边慢慢开,才转过头去看梦虬孙,“刚说什么了?”

梦虬孙重复了一遍,又说,“我毕业典礼你也一次都没来过。”

欲星移说:“砚寒清做的蒜香奶油鸡比我做的好吃多了吧?”

梦虬孙扭过头去看欲星移的侧脸,欲星移在笑。

梦虬孙把脸扭回去,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