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喜事
梦虬孙下午四点过才到锦烟霞家,进门先看到欲星移正坐在沙发上剥砂糖橘,剥完塞到北冥封宇手里,梦虬孙低下头换鞋,左脚踩右脚跟,右脚踩左脚跟,非常用力,鞋沿上踩出一道浅浅的凹陷。 青奚宣看着刚从厨房里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招呼他:“嗳,龙子,总算来了,你姐还说怕你没起床呢。”未珊瑚从客厅那边过来,打量梦虬孙几眼:“瘦了。” 梦虬孙笑起来,说:“每天吃五顿怎么还会瘦,表姐又哄我。”说着挎包扔到一旁,跟着青奚宣要进厨房帮忙,青奚宣把他往边上搡,说:“马上就做完了,你去客厅休息吧。” 梦虬孙还想抗争,被未珊瑚半拖半拉地带回客厅,按到北冥封宇旁边坐下,梦虬孙想偷偷地换一个位置,结果未珊瑚挨着他坐下了,手还搭在他肩上,掌力浑重,梦虬孙一点也挣脱不了,只能很可怜地看着未珊瑚,未珊瑚对他笑,涂着珊瑚色口红的嘴唇像蚌一样微微张开,梦虬孙只能放弃。北冥封宇从另一边拍他肩,亲昵地喊:“龙子。” 梦虬孙“嗳”了一声,隔着北冥封宇看到欲星移又在剥橘子,他顿了顿,大声喊:“姐夫。”未珊瑚狠狠捏了他肩膀一下,梦虬孙呲牙咧嘴地苦笑,感觉置身针毡地狱,背上腰上都有很多小鱼在咬。 欲星移剥好了橘子,递给北冥封宇,北冥封宇哈哈一笑,转手塞到梦虬孙手里:“龙子多吃点,你哥特意给你剥的。” 梦虬孙手心凉凉的、湿湿的,一种很脆弱的触觉,他抬头看向欲星移,才忽然看清欲星移身上穿的衣服,微微瞪大了眼睛。欲星移似笑非笑地迎上他的视线:“是啊,你姐都说你瘦了。” 梦虬孙把橘子掰成两半,默默地往嘴里塞,心想,真正看到鬼。
自从和欲星移分手之后,梦虬孙已经有三年没回海境,虽然在家宴上看到自己的堂哥并没什么稀奇,梦虬孙心里还是闪过很多“早知道就……”,就什么他也说不清,他明明早知道欲星移肯定会来。欲星移是那种让人看着有点情不自禁心里犯怵的类型,因为长相十足冷淡,容易被怀疑没有真心,梦虬孙刚认识他那会就为这个对他印象差,后来才改观一些,毕竟这堂哥对家里人实在还是很上心很真情。梦虬孙嘴里开始泛酸,他想,哦,早知道就不吃这个橘子了。等青奚宣喊人帮忙布菜的时候,梦虬孙飞也似的跳起,未珊瑚的手和北冥封宇的手同时滑落下来,在沙发上碰在一起,梦虬孙回头正看到未珊瑚抽开手,忍不住笑了,换来未珊瑚一个斜视。 他这表姐和表姐夫以前关系也不好,可也没有这么差,听说现在已经闹到分居了,梦虬孙摸不清楚他离开的这三年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决定保持一定距离,以不变应万变。况且他现在自身难保……梦虬孙放下一盘清蒸鲈鱼,去房间里喊锦烟霞和北冥家的四个小孩。四兄弟在房间里组队打游戏,梦虬孙靠上去一看,锦烟霞居然也跟着他们一块打,但打得很吃力,手忙脚乱,像是组队人数不够所以被这几个小孩拉来凑数的。他有点好笑地说:“伯母,还有你们几个,吃饭了。” 北冥华说:“不要吵不要吵,马上就打完了嘛!” 北冥觞用屁股顶他:“别没礼貌,一会爸又说你。” 北冥华说:“他不告状爸怎么会知道啊!”说完抬头看梦虬孙一眼,“你要去告状吗?” 梦虬孙往他头上一拍:“我不是那种人。” 北冥华叽哇乱叫,终于操作失误,死了,其余几人也节节败退,最后惨败告终。北冥华一边起身一边说:“都是你,不然我不会死的,我的连胜!” 梦虬孙说:“好吧,对不起。” 北冥华说:“我的连胜!” 梦虬孙说:“别叫。” 北冥华说:“我的连胜!” 一行人走到饭厅了,梦虬孙说:“别叫,一会陪你再打一把行不行?” 北冥华还想说,被北冥异从旁边轻轻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嘴,“你别叫了,二哥。” 北冥华没叫了,他咬了北冥异一口。北冥异生了气,跟他吵起嘴来,两个人一声比一声大,梦虬孙看的哭笑不得,扭头向锦烟霞求助,锦烟霞说:“再吵我喊北冥封宇来了。”没人理她。锦烟霞说:“再吵我喊珊瑚来了。”两个人马上把嘴闭上了,但为时已晚,只见未珊瑚三个人正从客厅走过来,北冥封宇揉着额头,问:“华儿,异儿,又吵什么呢?” 锦烟霞说:“没什么,游戏打输了,闹着玩呢。坐吧,紧吃,一会凉了。”
梦虬孙干活十分积极,拿碗拿筷,可能是不想在有欲星移的房间里久留,结果等他盛完最后两碗饭,回来一看,剩下唯一一个空位在欲星移和北冥华中间。梦虬孙端着那两只碗,站在原地,眉头微微皱着,一点没有掩饰情绪的意思。欲星移伸手从他手里捞走一只,轻轻柔柔地,说:“谢谢。” 梦虬孙感觉像手上也被咬了一口,但是他不能跟欲星移吵架,只好重重地坐下,反倒把北冥华吓了一跳。他穿着羽绒服,圆圆鼓鼓,脸又很臭,好似一个河豚。北冥华想说什么,刚一张嘴就被他的脸色堵回去。梦虬孙光吃饭不说话,速度非常惊人,他吃到第三碗的时候北冥华终于忍不住悄悄开口:“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想用撑死自己这种幼稚的手段报复我。”梦虬孙顿了顿,还没咽完嘴里的饭,就听见欲星移笑了一声。北冥华还在说:“那我跟你道歉嘛,你别吃了,我爸真的会骂我。” 梦虬孙深吸一口气,说:“不是,我只是喜欢吃饭。” 北冥华说:“哦。那你吃吧。” 梦虬孙怒气无处发泄,反手往欲星移身上一拳,打完才反应过来,扭头看欲星移,欲星移也很无辜地回看他,眼神仿佛说:我没惹你。梦虬孙瞪回去:别装。欲星移又笑了。笑声像一只手把河豚从水里捞起,肚子里的液体全都淌了出去,河豚变成扁扁的、松软的、沮丧的一小团。梦虬孙闷不作声地重新拿起筷子,往那盘清蒸鲈鱼身上戳了好几下。 屋里暖气很足,梦虬孙本来容易出汗,一场饭吃得湿淋淋的,汗珠不住地从鬓角滚落,他抽纸擦的间隙里,对面的锦烟霞忽然说:“龙子,你不热吗?”梦虬孙抬起头,眼神还有点茫然,好像不知道为什么锦烟霞会关心他,在他迟疑的空档里,青奚宣接话说:“是呀,看你,都出汗了,羽绒服脱了挂门口吧。” 梦虬孙在想借口拒绝,但他——确实很热。几秒钟之后,他咬着筷子,垂下眼,开始脱那件厚实的外套。脱完大家一时都很沉默,北冥华看看他的黑卫衣,又看了看欲星移身上的白卫衣,真情实感地说:“哇,小叔,你们穿情侣装啊。” 梦虬孙说:“看……” 欲星移说:“看来是我们有缘分啊,堂弟。”
年夜饭一向重点不是吃饭而是聊天,但梦虬孙不是很爱说话,而且听北冥封宇和青奚宣聊海境的旅游业发展,他也插不进去什么话,反而跟旁边北冥华能聊几个来回。梦虬孙吃到第四碗确实感觉饱了,放下筷子,北冥华小声地说:“龙子叔叔,跟你商量个事。” 梦虬孙小声地回答:“什么事?” 北冥华说:“我们学校附近的中原餐馆有个比赛,吃饺子,吃一百个可以拿奖品,龙子叔叔……” 梦虬孙说:“起开。” 北冥华说:“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梦虬孙说:“怎么不让你欲叔叔去,他也吃第三碗了。” 北冥华说:“他不是胖了好多吗,所以未阿姨让他减肥,就不能去吃了。” 欲星移说:“我在听哦。” 北冥华说:“你怎么偷听人讲话啊,没礼貌。” 梦虬孙忍不住,用手撑住下巴,在掌心里偷偷地笑了一会,往旁边一看,笑融融的眼睛就正对上欲星移的目光。梦虬孙的嘴角舒缓下来,放平,表情很难称得上释怀,半晌,他说:“你过得蛮好。” 欲星移说:“只是不差。” 梦虬孙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欲星移说:“上个月。” 有问有答,气氛还算融洽,梦虬孙点点头。欲星移看起来有话想说,梦虬孙先一步站起身往洗手间走去。他吃了可乐鸡翅,满手都是黏腻的酱汁,擦不干净,心里很烦躁。 梦虬孙把手放在水龙头底下冲了一会,还在想那件事。他和欲星移认识十年有余,几乎有半生那么长了,最开始他讨厌欲星移,欲星移也看不上他,后来……梦虬孙不记得了,后来他们就稀里糊涂睡到了一张床上。太年轻的恋爱堪比一场意外车祸,状况非常惨烈,只不过后来欲星移轻伤痊愈,先行一步出院,没什么可说的。梦虬孙把水龙头扭上,走到饭厅门口往里望,欲星移正跟未珊瑚碰杯。这没有他的饭桌看起来比之前还完整团圆。梦虬孙脚步一转,悄悄走去阳台。 梦虬孙靠在围栏边上给自己点了支烟。海境的冬天比中原冷许多,风一吹,被汗浸湿的地方立刻长出刺痛的寒意。他们不算有正式的分手,那时欲星移一声不吭地给自己安排好了留学,连他们远到可以说是没有关系的表弟昔苍白都知道这事了,梦虬孙才从未珊瑚嘴里听到一句,于是他在欲星移走之前率先一步离开了海境。梦虬孙不是喜欢这样做事的人,但欲星移总是让他失去自己的节奏。今天也是一样。 锦烟霞家的阳台门不好,推拉时有很刺耳的摩擦声,梦虬孙被惊地回头,看到欲星移正在他身后,像是也没有预料到阳台有人的样子,微微怔愣。欲星移变了。梦虬孙漫不经心地想,他以前不会露出这样明显的破绽。他变得柔软,舒展,不再充满防备……梦虬孙咬着烟扭开了头。 “你以前不抽烟的。”欲星移走过来,靠在他旁边的栏杆上,声音轻轻的,夜空中有颗星一闪而过。 “我以前也不喝酒。”梦虬孙含糊地说。 “你现在也不喝。”欲星移说。 哦。梦虬孙想,他注意到了。青奚宣给他倒的红酒他一口也没喝,倒是偷偷喝了好几口北冥华的橙汁。梦虬孙说:“又不好喝,干嘛为难自己。” 欲星移笑了。又笑,又笑,又笑。梦虬孙烦得要命,把兜帽扣上,释放出不想和欲星移交流的信号。 “堂弟。” “别那么喊我。”梦虬孙把脸埋在帽兜里,声音闷闷的。 欲星移似乎是叹了口气,他说:“龙子。” 梦虬孙把兜帽上的绳子扯紧,帽口收紧,只留下一个下巴给欲星移。 欲星移说:“别这样。” 梦虬孙说:“你管我。” 欲星移慢慢地说:“我只是想,我们需要谈谈……” “不需要。”梦虬孙的声音非常冷酷。 欲星移说:“你别哭了。” 梦虬孙把兜帽扯下来,头发乱七八糟地炸成一团,但眼睛清澈、明亮,像雨后夜晚的湖泊,湖水满溢出来,打湿了欲星移的裤腿。欲星移凑上前在梦虬孙脸上擦了一下。 梦虬孙说:“你吃了可乐鸡翅没洗手。” 欲星移说:“我擦了。” 梦虬孙说:“你没擦干净。” 欲星移说:“对不起。” 梦虬孙说:“我不要听对不起。” 欲星移捏起袖口,在梦虬孙脸上蹭了蹭。 欲星移说:“我那时想安排好之后再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梦虬孙说:“你现编的吧。” 欲星移说:“嗯。” 梦虬孙抽了抽鼻子,往欲星移肚子上打了一拳,没有多重,欲星移很配合地发出一声痛哼。梦虬孙说:“ 你有小肚子。” 欲星移说:“这我也不想的。” 梦虬孙笑了。欲星移这时凑到他面前,凑得很近很近。 他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失去自己的节奏。梦虬孙想。 他们的嘴唇只是那样静静地贴在一起,梦虬孙就感觉到他自己的眼泪变得很汹涌,渗进两片嘴唇中间,凉凉的、湿湿的。 门发出被拉动的声音,又酸又涩,北冥华站在门口大声喊:“我靠!龙子叔叔和欲叔叔在亲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