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

本文参加第三十四场#书鱼联文 活动(公开组) #原创 #短篇小说

主题:希望石 释义:写一个诅咒为核心的故事,要求诅咒与限定词的物品相关联 限定词:证书

  “有下就会有上嘛……”

  有人扒拉了一下于向东的胳膊,他这才醒过神来,扭过头看看后面。贴在身后的工友乌泱泱一片,齐刷刷望向他,分不出个儿,但好像也没那么多人,可能是办公室太小了。

  于向东朝办公桌蹭了一步,腿侧沙拉沙拉的,隔着裤袋一搓,应该是张硬纸。于向东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干脆不想了。天似乎已经大热,烈烈日光打着桌上的白纸黑字红手印,让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人刚四十就老花眼了,这以后可咋干活……于向东嘟哝着,伸手挠挠脸,脸上便蹭出了几条红迹。

  不过他的自我解围没能解开那些悬在房间中央的沉默,也没能解开缠绕他的不安。于向东总觉得这个手印不能摁,他就眯缝着眼睛看了又看。那纸上只模模糊糊地能看清一些印刷字和几个签名,其中最大的是个潦草的连笔字签名,缀在“负责人”三个印刷字后面,姓李,剩下的看不懂。还有个自己的名字,就是这字还不如他家晓燕刚上小学时写的,哆哆嗦嗦。

  看到签名,于向东想起来裤兜里装的是什么,是前几年厂子给他颁发的“劳动标兵”荣誉证书,黄澄澄的,厂里最有文化的刘工在上面写了“于向东”三个大字,书记在全厂大会上亲手把证书递给了他。原本带过来是想看看这张证书能不能加点价,但当下连拿出来的想法都显得烫手。

  于向东按了个没什么墨的指印,挤到一边,想从外围逃出去。人群的脑袋跟随于向东的脸转了起来,于向东直直地跑,目光直直地压上来。他跑出那间办公室的视线范围和知了的鸣叫,直跑到厂区的大广场上。地上散放的那几台旧机床曾获过莫大的荣誉,于向东的父亲与许多同事共享过这份荣光。如今其他共享者正静坐在机床周围,一齐看向他脸上的红印,再说起悄悄话来。

  于向东蜷起肩膀,狠踩油门,从这些楼上楼下的叔叔阿姨们身边掠过,碾过落了满地的杨树叶。“搭桥”“老于”之类的只言片语飘过来,于向东下意识在心里把算盘打了又打,没成想险些撞到人。

  “哎!慢点儿于哥,没事没事,没撞着。开摩托了啊?”还好是小王,厂里的小年轻,还没结婚,脑子活泛,不像他们这些人。听说过一阵要去南边闯闯。

  “啊。”

  “挺好的。现在天气不冷不热,正好,再过一个月就不好跑了。”小王扬了扬手中没标签的酒瓶子,“以后就天南海北了,咱哥俩儿唠唠去呗?”

  于向东把那辆玉梅都擦不干净的摩托撂到一旁。以前如果下班早,他和工友们就会下顿馆子,在服务员大嗓门的掩盖下,一起骂骂厂里的某个领导。小王给于向东满上,杯子碰撞到一起,劣质香烟熏红了两人的眼睛。小王问了问玉梅,又问了问晓燕,于向东只能回答挺好的。也不知道玉梅明早要出的摊子准备得怎么样了……姑娘现在应该在她二大爷那儿,这么大点儿孩子也就添个碗筷的事,再说她那么老实……于向东迷迷糊糊地撑着下巴,听小王在一旁煞有介事地闲扯着:“听说四月份的时候,城西有个单位,一个经理‘啪唧’一下跳了,好像姓李,孩子还在上小学……”

  于向东有些惶然,努力撑着眼皮,却越来越重。烟雾里,小王的脸看不清晰,但声音很像本地电视台新闻节目的主持人,那个主持人总是用这种一本正经的语气充当着他家的晚间背景音。玉梅把装着金黄色证书的裱框擦了又擦,挂在他刚抬回来的大彩电的正上方。晓燕这名字真没取错,叽叽喳喳地绕着大盒子又摸又拍。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七八岁的小燕子讨人嫌……

  再睁眼的时候,天还全黑,屋子冷得他要吐了,冷空气像冰锥一样钻着于向东的太阳穴。熟悉的剪影蹲在沙发一侧,武装得整整齐齐,整理着一会儿要摆的货物,眼睛睨着从卫生间跑进跑出的丈夫,对他奇怪的喉音充耳不闻。

  “今天不干活吧?”

  “啊。外头下雪了。”

  “你还知道冷?”玉梅在二三十岁的时候从不会露出这样尖刻的笑容,然而这已经是两人在无数次吵架后做出的妥协。“得了,一会儿把饭热热,把燕子叫起来上学。我先赶紧走了。”

  于向东看了看那扇紧闭的卧室门,昨天趁着便宜买了点儿猪蹄,正好给姑娘加菜。又想着摩托别陷在雪里,发动机再冻坏了,一会儿得找个地方把车收起来。晓燕刚上初中,学校离家挺近,晓燕说会照顾好自己,就回了家。她的成绩很好,前不久老师还带她去省里参加作文比赛,拿了个二等奖,全校表扬。那张红彤彤的获奖证书盖住了原本的黄澄澄,代替于向东展示在客厅那台大彩电的正上方。家长会是玉梅难得的光荣时刻,但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不能给孩子同样的回报。两个月来,晓燕越来越文静,于向东却越来越忐忑,他以前坚信血缘和威权的力量,如今却在想几块猪蹄能不能贿赂一个拿捏不动任何事物的小女孩。

  头实在太疼了。于向东在灶上起了锅,把调料和猪蹄放了进去,把火开大。待屋子有了点儿热乎气,他穿上棉袄,深一步浅一步地出门挖摩托。但是越往外走,头就越像要爆炸一样疼:回去,回家去,转过身,拿起钥匙,插进钥匙孔啊,怎么找不到门锁,门锁在哪儿,快关上火,打开窗户,求求你,动一动,动一动啊!

  于向东彻底醒过来了。他坐在路灯灯柱下,灯光为橙红色的夜空做了注脚,和雪一起落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也落在过往的钢铁废墟之上。他抹了把脸,用了几个呼吸就明白了现在的情况,掏出了胸前鲜红的和金黄的荣誉证书,放在腿上,试图抚平上面的褶皱。

  自从某一天,他取下客厅墙上的裱框,压在床垫下,想着眼不见心不烦后,就总是在夜里做梦。一次一次地做梦,一夜一夜地再来,可那么多岔路口,也不是没走对过几步,最后却总是停在家门前,抬不起拿钥匙的手。

  玉梅还和他说话的时候,总说酒鬼是冻不死的。冬天的夜晚这么长,那就再来一次,从头再来一次吧。这次一定会从这里走出去,和小王去南方,玉梅和晓燕也去。燕子一定能考上大学,还是北京的大学,到时候带着爸和玉梅一起去天安门看升旗……

  于向东强忍住呕吐感匍匐在地,脸埋进薄薄的积雪,一如过去数不清多少次大醉却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样。但他此刻想起的不是吮吸雪水和泥水的每个夜晚,而是自己19岁时某个冬日的清晨,威严高大的父亲夸他老实肯干,于是敲定他这个最小的儿子接自己的班。于向东忘记观察几个哥哥姐姐的表情,匆匆扒完饭就窜了出去,蹬上自行车,顶着刀子样的雪片,骑去了父亲、自己还有未来的子孙注定奉献一生的那座大工厂面前。他跳下自行车,跪倒在地,拨开落雪,右耳紧贴地面。不远处的工厂内,用来冷却的大烟囱吐出的云雾和天际交合,一台接一台的机器随着日出嗡鸣了起来,大地微微震动,施布伟大的思想、伟大的秩序、伟大的意志和伟大的爱。

  他不知道,还有哪里会比这里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