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尾

本文参加第四十六场#书鱼联文 活动(盲选组) #原创 #短篇小说

主题:万神殿 释义:写一个限定词在非本神系发生的故事。 限定词:女娲

  车已驶出天水市辖区,离我们本要去参观的女娲庙越来越远。座位开始一上一下的,我赶忙合上了手中的书,试图在包里翻出口香糖、山楂片,或是一个塑料袋。待我整理好自己后,秦老师递给我一瓶水,笑呵呵的:“研究不必急求一时之功。要不咱俩换座,前面能舒服点。”

  我表明自己没什么大碍,只是再也不敢在山间行驶的车里看书写字了。秦老师闻言点点头,继续和工作人员小张聊着当地的轶闻趣事,时不时还给我抛来一个话头。

  我心知导师的好意。自从我的婚姻和我的博士论文一样停摆后,秦老师面上不显,隔几日就给我定了去天水的票,说那边的政府有邀,请她去做一个民俗文化项目的顾问。老师一想,女娲神话在那一带广为流传,正合我的论文选题,去散散心,说不定还能推进研究进度。我也看腻了婆家人的嘴脸,软的硬的,白脸红脸,现了个遍。丈夫一语不发,我和他说,等从甘肃回去就离婚,他忙不迭地回复,好,你先冷静冷静。

  我捏捏眉头,双蛇躯体缠绕的身姿压下那些深夜才会涌出的情绪,暂时浮了上来。我刚刚阅读的文献总结了目前发现的汉代伏羲女娲交尾画,传说中二位神明人面蛇身,常常表现为蛇尾相交的对称画面。而仔细探究就会发现,女娲最初的形象可能被汉朝人附会的对偶神模糊了,各式传说也像箭矢一样扎在“女娲”这个草垛上。不过这种模糊正是神话学研究的魅力所在,以女性生殖功能为原点,女娲可能是青蛙,也可能是蛇,可能是葫芦,还可能只是一位在灾难中幸存的女人。

  车颠得我没法继续思考,秦老师的话也少了起来。向窗外一看,黄土在日光的照射下散着虚影,大路隐没在不远处大大小小的丘陵之间。也许我们还是该去女娲庙的,至少那里的路应该修得比较平坦了。到达天水后,我们本该去秦安那座有名的女娲庙,附近还有大地湾遗址。然而,当地政府接待我们时,无意中透露了一个消息,去年人口普查到了一个以前没实地调查过的偏远村庄。村子里人口太过稀少,以前官方统计时一直并在附近的村镇里,不过当地人坚称自己的村子为“友四”村——这只是种音译,毕竟当地村民口音听得人半懂不懂,上游地区也并没有“友一二三”村。

  普查人员在和友四村村民的交流中得知,这里仍保留着浓厚的女娲崇拜,甚至在后山的一处洞穴中立了间规模颇大的女娲祠。据那位实地看过的普查人员所说,祠里有座女娲像,看着有种“现实主义色彩”——这是那位男士摸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想出来的形容。同样是人面蛇身的形象,赤身裸体,和真人大小差不多,下身的两条蛇尾缠绕成了一个结。

  这就是我和老师去友四村的原因,双尾的女娲形象可是前所未见。我也怀疑是不是在长时间的风化中,伏羲的上半身磨蚀殆尽,只留下了交合的尾部。但是看工作人员简笔示意图,女娲端坐正中,两条蛇尾在身前交错盘旋,一同隐没在女娲的腰间。无论从对称的传统看,还是从人体的合理性来看,都没有伏羲存在的余地。

  应该是结合了当地的特色,说不定能水篇小论文。在遐想到论文震惊学界的那步之前,车在散架的边缘停了下来,我松了口气,把老师扶下了车。日光不要钱地撒着,距离村子还有段路,车已经没法往前开了,只能步行前往。不知道是不是过了最热的时段,走在路上没有想象中那么热。丘陵上的植被茂盛了些,视野中的土地因此逼仄许多,空气中尘土不再那么干燥,在热气蒸腾中多了些粘腻的意味。秦老师以前做过甘肃的民谣采风,唱起了当地山歌,惹得两位甘肃本地人大声叫好。只是我心中不知为什么生了些怪异的触感,老师的声音像被山间的草木吞没,化为“簌簌”的摩擦音,阴阴地贴在皮肤上,剥不下来。

  这种怪异感直至我们遇到第一位友四村村民时依然挥之不去。这是友四村的村长,接到我们来访的消息后就在村口迎我们。他上了年纪,腿脚不太好,几乎是在地上蹭着走的,不知道他的鞋子是什么材质,似乎还挺耐磨。村长听说秦老师仍然在收集甘肃的民谣,哑着嗓子说起村里有位老婶子,会唱很多歌谣,还懂很多祭礼的事。于是我们转而拜访那位住在女娲祠附近的婶子。

  老太太据说是村里最长寿的老人,上身佝偻,下身穿了条拖地的裙子,歪在门框上闭眼摇着蒲扇。村长喊了她两声,没喊醒她,工作人员小张刚俯身凑上前去,老太太就睁开眼,吓得他退了两步。我不由得心中暗笑,不过老太太面相是凶了点,双眼圆睁,不像平常老人的眉眼,要不是盘着发髻,面貌倒像个老头。她听闻我们的来意后,点点头,没站起身,正了坐姿,开始用一种嘶哑的嗓音唱起了歌。

  那歌声不难听,颇有种古朴之美,却抓挠着我的心脏,听不懂的口音和内容更让我感到不安。我悄悄问身边的两个甘肃人,歌词是什么意思,他们都摇摇头,听过众多甘肃民歌的秦老师也只是开着录音笔,面上露出了茫然。伴随着歌声的高潮,老人突然伸出双臂,以坐姿向大地匍匐行礼,歌曲在短促而反复的音节“一、一、一”中结束了。音节似乎不只是/i/,仔细听还带着比较明显的塞音尾/g/,但我想不到和这个音节相符的字,大概是什么古音遗留。老人扭曲而虔诚地紧贴地面,一声比一声高,在令人发冷的战栗中结束了咏唱。

  老人凭借惊人的柔韧直起上身,看着哑口无言的我们,解释这是村中的祭神曲,最后的行礼是对大地的感谢,更是对神的称颂,祈愿族群人口繁盛,重回黄金时代。我想起不少地区女娲的地母职能,宽了宽心。说起女娲祠,她说自己行动不便,还是让村长带着去,说话间她的头平移着扫视我们,到我的时候,她停下来,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说了句什么。

  司机大笑起来,转告我:“这老婶子说,年轻姑娘,要是想要娃娃,可以去拜拜哩!”

  我的脸“腾”地红了。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愤怒,就好像前不久婆婆卷起体检报告在我腹部拍打的情景再次重演。紧随其后的则是惊疑——

  为什么她会知道?

  怎么走到女娲祠所在的洞口前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感受到秦老师默默挽着我的手臂。阴凉的风吹来,分割了洞外的炎炎灼日,略抬抬头,一眼就能看到正坐于庙中的雕像。泥塑的女娲面无表情地向我回望,毫不在意自己低垂的乳房和凸起的腹部袒露于人,两条布满鳞片的蛇尾交缠,在会阴上方与人体的上半身颜色交融。

  两位陪同的男士早就尴尬地拉着村长去不远处抽烟,我顾不得他们,拿起探照灯和相机急急上前。我终于明白那个普查人员说的“现实主义色彩”是什么意思了,一般来说,人面蛇身像在艺术处理时,鳞片都会有一定的简化,哪会像这样每一片都仔细地排布好,颜色的变化还如此逼真?秦老师面上有些不适,我知道她怕蛇,便让她在洞外等我。

  现在洞里只有我和女娲了。我拍着照片,每每照到她不正常隆起的腹部,我就想起从医院取回检查报告的那天。为什么女娲可能是每个女人,却不可能是我?我把视线从女娲紧绷的神情移开,想绕到雕像的后侧拍照,或许是因为那些太过逼真的鳞片,或许是因为洞里的阴风,以及妄想中来自黑暗的窥探,我的脚停住半天没有动。最后我看看正在洞口晒太阳的秦老师,终究没有克制住好奇心,硬着头皮翻过了雕像两侧的祭台。

  这下还真让我看出了问题,雕像后侧才揭露出双尾的真实面目,原来其中一条尾巴是一整条蟒蛇,蛇头咬住了女娲的后背,由于角度问题在前面看不出真实模样。我被这诡异的雕像搞昏了头,想要回前面再看看的时候,脚下却突然有种踩碎了什么的触感。我提起探照灯,是种细小而密集排布的环状骨头,像大号的鱼刺。我咽了咽口水,将灯举得更高了些。

  洞穴所见之处都是一具具正坐姿态的白骨。

  上半身是人类的骨骼,体型较小,肋骨少了下面的一对,或许是三对,或许是两对,我真的无法思考。

  骨盆宽厚,向后拗了一定角度,下方连接起密密麻麻的环状骨,那是什么骨头?总不会是蛇的骨头?

  肋骨和骨盆之间巨大的空隙?正好盛满女娲圆鼓鼓的肚子啊!

  容器盛满祂的子民 祂的诅咒

  堕落带走了我们的智慧 我们的血脉

  献上掌握生命力量的祭品 祈求重返幽嘶的恩赐

  称颂汝名 我们地下的父

  伊格 伊格 伊格!

  听到最后,老人扭曲的身姿与眼前一盏盏荧火亮起的场景重叠,我不知道从哪里爆发了力量,在“簌簌”的回音激荡中奔向祭台。咬住女娲脊骨的蛇头徐徐松口,在黑暗中亮起竖瞳。从雕像到洞口不过几十米,我却跑得心肺要炸裂。秦老师听到我的动静,讶异地要走进来,我连话都来不及说,直把她推出了洞穴。接触到阳光的那一刻,我无法抑制地失去了记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人造的白色房间里。重新看到真正的人造物可真好,我望向一旁贴着不少创可贴的秦老师,她看到我醒了,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昨天怎么了?”

  我竟也不知怎么回答,那是否只是一个可悲的女人产生的幻觉?秦老师见我不回答,就自顾自地说起了那之后的事。她说我晕倒后,他们合力将我抬到那个老婶子的家里,又连夜来了附近镇上的医院。秦老师那时候没看到我背后有什么东西,两个工作人员去洞穴看过,也检查过相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或许一切真的只是幻觉而已?

  就在我思索时,秦老师突然敲了下掌心,“我怎么把这个事儿给忘了,一开始就该和你说的。我们把你送去那老太太家里后,你一直不醒,我急得呀,结果她说了句话,我还以为是胡话,没想到来医院后一检查还真让她说对了。”

  我心中不好的预感冒了出来。

  “你猜怎么着?”

  我认识秦老师七年来,第一次希望她不要这样为我流露出真心的笑容。

  “真是上天保佑,你怀孕了啊!”


注:文中涉及的克苏鲁神话形象是“众蛇之父”伊格(Yig)及其子民“蛇人”,设定上参考了Shannon Appel《伊格的子民》,有魔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