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本文参加第四十三场#书鱼联文 活动(盲选组) #原创 #短篇小说

主题:春岁谣 释义:春天,心愿实现!(心愿,注:不一定要非常具体/现实的,不一定要2021年的) 限定词:拥有操纵自己记忆的能力

  我和空乘一起将老爷子搀下舷梯。一向冷硬的人软塌塌的,让我想起家里那罐放了好几年的饼干,被时间泡得足够久了,就仿佛换了个芯子。

  老爷子的腿脚也不再灵便啦,他却对病因引以为豪,掏出他珍藏多年的剪贴簿,指着其中一张介绍信:“当年大串联,我就靠这双腿,从北京,走到遵义、井冈山!”好了,现在他只能坐飞机回北京了。

  爸是个北京人,或者说,曾经是个北京人。当年插队下乡,他主动报名,如愿以偿,来到了他心里的圣地,又被姐姐和我拴在了附近的小县城,做了一辈子教书匠。爸是个教科书上拓下来的教书匠,严格,眼里揉不得沙子,看不得人犯错,也看不得自己犯错,历届学生对他又敬又畏。不知道他是当了老师才这样,还是因为这样的性子才注定当老师,也就难怪现在他清醒的时候一副颓态。一开始妈发现他总搞糊涂眼前的事,念叨起以前琐事的时候,他还能用多年积威镇住我们,直到前一阵他拖着腿不知走到哪里,妈拜佛念佛,我和外甥报警翻了监控,终于在一处烂尾楼的空地角落找到他,这时我们彼此才承认问题的存在。

  爸做了陕北人后,就没怎么回过北京,但他的学生有出息的,听说老顽固变成了老糊涂,很是唏嘘,应了我们的请求,帮着找了一位有名的神经科专家。老爷子这才又踏上故土,只是脚步不再像走出去时那样矫健有力,恐怕还充满了犹疑。爷爷奶奶去世早,北京的亲戚早就散了联系。爸说自己从没后悔过人生中做的任何一件事,包括离开北京和没有返回北京,他做的都是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事。可听说要上北京看病时,他还是正经焦躁了几天。

  爸的剪贴簿里贴的不少是报纸上关于北京的新闻,有些是他生活过的那片胡同的消息, 有些是他上过的中学的消息,日积月累贴满了好几大本。这回我带出来了一本,是个不大的本子,从时间上讲应是第一本,里面贴了些老爷子年轻时在北京的照片,扉页上还有一句寄语:

  “做正直的人,做正确的事。——董正昆 赠”

  这张扉页看起来被撕下来揉过,后来用透明胶带连在本子上。我问过谁是董正昆,爸满眼怀念,回答那是他的高中班主任,一个不苟言笑的历史老师,中山装穿得板板正正的,玳瑁眼镜垂到鼻尖上,听说出身于书香门第,爱书如命,上课总是提着把戒尺,是学校里出了名的铁面包公,学生都对他又敬又畏。不过,董老师听说爸做老师的理想后,破天荒送了他一本记事本,勉励他好好学习,未来做一名好老师。老爷子不善于联络人,五十年间竟再没和老师有过联系,我带上这本剪贴簿,也是想顺便去问问这位董老师的情况,帮老爷子圆了心中的愿望。

  因此,隔天从医院检查出来后,天色尚早,老爷子也尚清醒,我们便一起去了他的高中。那所中学在新中国前建起,几十年前就是名校,如今更是让附近的房价胡乱涨价。学校保卫听说我们的来意,十分理解,但表示不能让我们随便进,进校要和校方提前预约。只有一个门卫大爷看到我们风尘仆仆,不忍老爷子辛苦来一趟,让我们在保安室坐一坐,聊聊天。

  “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啦,一见着你就觉得亲切,你说你在这儿上过学,说不定咱俩还一起玩过呢?”大爷给我们倒了水,还没坐下就滔滔不绝了起来,“老哥们儿,你是‘老三届’吧?”

  爸点点头:“我只上了两年课,然后就去插队了。一直想回来看看,也没成行,总是想那时候和同学走街串巷的日子,热闹哇。”

  “可不是嘛,那时候整个北京城都闹哄哄的,我还不明白事儿,就跟摇着旗子的人在后面晃,瞎乐呵。”

  爸的病让他对往事如数家珍,大爷说到兴头还给他找了幅地图,两个人指着地图就聊起自己的青春岁月。眼看老爷子的精神状态随日落逐渐下落,对话题有些恹恹,我找了个由头打断了两人,准备改日预约再来。大爷想起我们的来意,“哎呦”一声,忙问:“对了,你们是来问以前的老师的?老师叫什么来着?”

  “董正昆。”

  大爷回想了一下,试探地说道:“没听说过。不过老哥们儿,我刚刚一直在想,那个时候闹得那么厉害……我没亲眼见过啊,但听说这儿也见过血,好多老师……不再上课了,那个老师会不会也是这样?”

  “不太可能吧,董老师一直很受尊敬……”我习惯性地接话,但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那又怎么样呢?”大爷摇摇头。

  爸怔愣片刻,脸色突然大变,冲着刚结交的朋友呵斥了声“胡说八道”,步伐惊人地往外走。爸怕是焦虑发作了,我急急向大爷道了个歉,竟然好一会儿才追了上去,只听爸念叨着什么“阶级敌人”“大字报”之类的,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我想挽住他,他转头,整张脸逆着皱纹团在一起,唾沫锤向我:“董正昆,你该接受人民群众的审判!”

  “爸、爸,是我。”我恳求他。

  牛鬼蛇神围着他转圈,跳起了舞。

  “你不搞教学,殴打学生,施行法西斯教育,戒尺就是证据!”

  爸说过那把戒尺放在过董老师案头,敲在过讲台和黑板上,但从来没有打在过学生的身上。

  “你犯了极其严重的思想错误,你在课堂上宣扬历史虚无主义!”

  爸说过董老师读了很多书,知识渊博,有时会提到一些史书上的记载,是课本上学不到的。

  “我代表人民群众,炮轰你这个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爸说他从没参与过那些批人斗人的事,那不是正直的人该做的事,他只求问心无愧。

  爸的嘴唇颤抖了起来,“畏罪自杀,死有余辜!”

  我几乎感受不到路人的目光了,来自亲人的憎恨烧穿了我。医生提到这个病可能出现幻觉或妄想,但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还混杂着些许令人难堪的真实。董老师传授知识,为人正直,无论怎么变风向,都被公认为教师队伍中的标兵,之后理应顺利退休,安度晚年。这是从爸平日一点一滴的回忆中拼凑出来的构想。爸传承了董老师的精神,践行了董老师的寄语,成为了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师。这是我看到的事实。

  我拉着他,他扯着我。拉扯之间,剪贴簿从包里掉了出来,封皮被风吹起合上,扉页若隐若现。看着扉页上的透明胶带,我终于想起我小时候撞见的某个夜晚。那时候妈开始信佛,亲戚朋友开始信基督,社会开始信各种宗教。爸是不信的,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只是一天深夜,我起夜,发现在妈搭设的佛龛下,爸跪在地上,就着月光,嘴唇抿成一条线,用手一遍遍捋着一张纸。

  他看到我走来,招呼我过去。他问我,信佛吗?我随意点点头。他又问,知道为什么妈妈信佛吗,再自己回答,她才不是真心相信,她只是想靠相信从佛祖那里换点儿什么。爸那时瘦得厉害,眼眶抠进去,干枯的肢体指着佛龛上开怀的弥勒佛,你有愿望吗?你有愿望吗?我被爸吓到了,连忙摇头。

  那你就帮我换点儿东西吧,他把那张皱巴巴的纸对准记事本的中缝,扯出一条透明胶带,压实,贴好。我的愿望是——

  永远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