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死鬼

本文参加第五十二场#书鱼联文 活动(盲选组) #原创 #短篇小说

主题:南柯梦 释义:这一切,是真实还是虚幻? 规则:1.故事中至少有一个梦境,并对做梦的人产生一定的影响。 2.限定的人/物/地点需要在梦中。 限定词:水猴子

  “大学生回来了哦!”

  归家半个月来,我最怕的就是“大学生”这三个字。村里每个瞧见我的人都要说上一遍,我总是用其他话头打发过去,心脏也不知道害臊,就算被打趣了半个月,也还是会得意地怦怦跳。

  村里不是没有其他孩子考上大学,只不过我高考拿了个“状元”。小县城的状元,上不了最有名的学校,但学校的名字也有几个见多识广的长辈听说过,又是去了上海这种大城市。几方宣传下,我成了村子里的小名人,一向沉默寡言的阿爸也有了点笑模样,比起以往,告诫我更多的是不要翘尾巴。

  到了年关,各家各户都忙忙碌碌。我刚在家里冲过糍粑,手臂因为一段时间没做过活而有些酸,就出来透口气,想着去镇上买点儿实在的年货——当然,我带回家不少大城市里包装精美的商品,家里人嘴上说“绣花枕头”,但瞧他们的样子,想必还是有些高兴的。父母毕竟到了中年,不像村里的小年轻喜欢摆弄手机,追上了网购的潮流,网购这东西很好,买了东西平时也可以邮给他们,也给大姐二姐买点……就在我对未来的美好遐想中,我迎面撞上了陈老爹。

  “大学生回来了哦!”

  对面的伯伯身形干瘦,长棉服下显得有点空荡,眯起双眼,露出被烟草和茶叶泡黄的牙齿,朝我咧了咧。陈老爹比我高了两个辈分,岁数只比我阿爸大了几岁,是个捕鱼的,一直在村外的水库边上住着,因此不怎么见得到他,放假半个月来还是第一次碰到。我不知事的时候挺喜欢找陈老爹玩,他总是沉下脸摆摆手,让我一边去,免得坏了他捞鱼的风水阵,我和小伙伴就躲在不远处,指着空荡荡的渔网咯咯笑,笑他是个鱼都怕的活阎王。

  除了捞鱼,陈老爹还捞那些淹死在水库的尸体。他水性极好,据说在水下憋二十分钟都不带换气的,一个猛子能扎几里远,年轻时常有人求他捞那些不慎掉下去的人,后来他就做了兼职的捞尸人,村里人嫌他赚死人钱太晦气,都不愿和他来往。初中开始我就去县城里上学住宿,和陈老爹的接触更是少之又少。

  “嗯啊,您身体还好吧?”

  “好哇。看见你高了,也壮了,在学校挺好,就行了。”陈老爹没多和我寒暄,说了两句就转身走了。

  等到我从镇上回来,躺在床上准备入睡的时候,想起陈老爹,总觉得心下惶惶。上大学后,有更多的机会通过网络了解信息,也曾看到过捞尸人相关的故事,今天一见他那瘦脱了相的样子,竟觉得那些故事里神神叨叨的主角都有了模样。我印象中的陈老爹挺拔得多,样貌凶了点,但很是周正,他后来离婚的媳妇当时也是看他长得好,才同意嫁给他,还生了个同样周正的小男孩,小名叫水伢。

  村里的其他孩子都有点怕陈老爹,我不怕是因为我和水伢玩得最好,我还去他家吃过好多次饭呢。水伢和我同岁,记得是个机灵的小子,脑瓜里很多鬼点子,我们两个在罕有人迹的水库附近,开发出了各种各样的游戏。我们最喜欢的游戏是“飘鸭子”,在晒死人的日头里,全部脱光光,跳进水里游啊游,游累了就头朝上,一动不动地漂在水面上,两只没毛鸭有一搭没一搭地叽喳,不知道有多惬意。

  暑假里,田间太热,我不想干活,就偷着跑出村,找水伢玩。我一直很羡慕水伢不用在田里干活,帮陈老爹打鱼就行了,夏天打鱼真是又凉快又有意思。水伢却还是觉得累,我一去找他玩,他就找了个由头溜出来了。陈老爹总是念叨什么“淹死会水的”,不喜欢看水伢游泳,我们去陈老爹看不到的地方下了水,漂在水面上,看天上的云彩聚起来又散开,有时候有点像青蛙,有时候又有点像王八,这就是我们开玩笑和打闹的绝佳时候。

  云朵渐渐积聚起来,水伢看出要下雨,叫我往回游。我们俩比赛谁先游到岸边,我的好胜心上来,飞一样地往岸边游,很快就超过了水伢。水伢在后面笑着骂我,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往前划。我远远看到陈老爹在岸上撒网,想转个方向,腿却突然不听使唤,脚踝像被什么扯住,脚底探不到泥沙,在那时,我只能凭借本能咕嘟咕嘟地喊着“救……”。我浮在水面的双手抓住了什么,可能是块木头,也有可能是个人。电光火石之间,我想起村里大人们吓唬孩子们不要去水库玩时说的“水猴子”,我双手扑腾的同时,忍不住向水里的下半身看了一眼。

  那是一张瘦脱了相的脸,表情狰狞,它强有力的双手抓住我的腿,再环住我的腰,铁了心要把我带去某个地方。我拼命挣扎,竟有些怨恨起水猴子为什么不去找水伢,偏要缠上我。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水伢不成言语的喊叫,再渐渐没了声音。

  水淋淋的夏日梦境结束了,在冬日的冷气中凝成了冰。我从床上坐起身,想起很久没想起过的水伢,那个年纪停在八岁的男孩,陈老爹本想把水伢救上来,没想到最后还是捞上来的。梦里我怨恨水猴子没去找水伢,但那张脸分明是陈老爹的模样,是我在河岸上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脸,布满焦急和痛苦,水伢小小的胸脯随着他按压的动作上上下下,仅仅是随着他按压的动作。

  村里人说那是陈老爹的报应,我却不这么认为。我有时也在想,于情而言,陈老爹应该选他的儿子,而不是我这个和他毫无关系的孩子,我圆满的家庭、我去县城读中学的机会、我的大学、我的未来,乃至我整个活蹦乱跳的生命,都是我和水伢在那一瞬间抢夺的结果。在那个节点前,我想象了许多种可能:不在那天和水伢出去玩——迟早在另一天也会发生这种事;不和水伢在水库附近玩——我们怎么可能放弃我们的秘密基地;根本不要认识水伢——我们从还穿开裆裤时就被家里人抱着串门了。我承认,我害怕陈老爹,我和水伢的生死对决中他是裁判,他本不用讲公正,也没有公正可言,但他选择了我。

  窗外,天蒙蒙亮,不知哪家放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盖住鸡犬的鸣叫,勾出家家户户起起伏伏的爆竹声。闪烁的火光和昏白的烟气笼罩整个村子,驱逐了一切鬼魅邪祟,就像在我高考的捷报刚传来时,阿爸拿了猪肉让我送给陈阿爹。陈阿爹恭喜了我之后,久久地看着我,然后才开口道,你是大学生,有文化,你说,水里是不是真有找替死鬼的水猴子?是不是怎么都得拉一个人下水?

  我想起同学推荐给我的科普视频,以为陈老爹做捞尸人久了,怕了这些邪物,便笑着安慰陈老爹,“世上哪有水猴子,都是鬼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