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Stand Here On Terra

泰拉日报,先生!


Summary: 刻俄柏是趁手的利刃,但在那之前她是一只好小狗。


刻俄柏不懂什么是爱,我想,只能理解捕食和被捕食的概念——说不定连这也不太能理解,她知道的不过是生存,饿了就要吃,而谁给她吃什么并不重要。

我现在在做的就是喂养她的工作。她是一只未长成的小兽,虽说自己也能觅食,但是最好还是由年长的人为她挑选好食物,以及教会她怎样品尝珍馐。

这小家伙其实算得上聪明,虽然她会弄糟很多事、有些道理怎么教也教不会,但她记得住看见过的所有细节、听到的所有声音,只要找到能让她理解的方法,她就会马上将你教的东西学会,以她自己的方法。刻俄柏在恍惚中一口咬上我的肩膀,使出很大的力气,我都能感受到她的尖牙扎进了我的肉里。流出的血被她蹭得到处都是,没几秒钟就已经变得黏糊。这是她学会的向我表达喜爱的方式,当然。

我很喜欢她咬人的动作。据我所知,猎犬和牙兽都会用这样的方式对同伴表达爱意,大家互相亲昵地啃咬一番,并不让对方受伤,只是增进感情。刻俄柏不是这样,她只是把我的身体也当做食物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当然是这番性爱本身。至少我是这么教她的。

这种被当做吃食的感觉很新奇,尤其在我知道她曾经真的用这副牙咬断过几个人的喉咙之后,某种难以言明的兴奋感总是贯穿我们做爱的过程始终。

那个故事是她自己对我讲的,当然用的是她的语言,一个她被欺骗、围殴、乃至于遭强奸的故事被讲得非常无害,结局也像是童话故事一般:她发现这群人并不是真的想给她吃的,而且还动手打人,所以用唯一能动的嘴咬死了那个领头的,再将剩下几个人挨个敲打一番,成功赶跑了坏人。

其实我应该感谢她的社会化不完全。一般情况下这种事件总是会给人带来心理阴影,但对刻俄柏来说最大的伤害却只是没吃到本该得到的巧克力小蛋糕。那之后我马上带她去商店买了一箱巧克力味的蛋糕卷,跟她约好只要乖乖表现就能一天一个。那箱蛋糕卷被我放进办公室保险柜里,却因为我自己的疏忽让刻俄柏看清了拧密码锁的动作,第二天它们就不翼而飞,一个都不剩。我走神了一会,刻俄柏扳着我闲着的那只手在虎口上咬了一大口,才让我把注意力拉回现实。她紧紧闭着眼睛,身体缩成一团颤抖着,看上去已经难以忍受。而我的手被捏得发痛,牙印处也渗出血来,还蹭到了她嘴边先前干透的血渣,当然还有唾液,一时间感到触感非常复杂。我俯下身亲她,试图将左手从她那抽出来,但无果;我只好加快另一只手的动作,这孩子扭动推拒着,一边发出受伤似的呜咽,一边剧烈地高潮,水流得到处都是。她的外衣下摆原本摊在她身下,现在被浸湿了一大片,凭空多出一块可疑的深色,我的外套也溅上不少,我只好抽些纸巾一一清理掉。 刻俄柏坐在办公桌上,少有地很安静。她的呼吸还没有平复,很轻、比平时要快,又让人想起猎犬的幼兽。

我去摸她的脸,而她用鼻子蹭蹭我的手心,呼吸扑在我的指尖。

“上一次的奖励就只有这么多了哦,”我将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阻止了她准备张口咬我的动作。“但是最近我还有需要小刻帮忙的地方,小刻会帮我吗?”

刻俄柏问:“是上次没教训完的那些吗?”

我说,是,也不是。

刻俄柏歪了歪头说:“不懂。”

我想了半分钟左右,该如何向刻俄柏解释我想她帮我杀的人是来自同一个组织的、她先前没有见过的人,而就在这点时间中她就对听懂我的要求失去了兴趣,转而问我奖励是不是也一样。

当然,我说,亲吻她的额头。“只要你好好用火神给你新打的武器,”我说,“不要再用牙把他们咬死咯?”

刻俄柏用力地点点头。

好小狗,我想,又胡乱地揉了她几下,得到刻俄柏的一阵甩头。但我真该去医疗部处理一下肩膀了——这次又要用什么借口,我已经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了。


Summary: 我只是要你打折,兄弟,又不是要你的命!


我再见到坎诺特的时候是在因非冰原。

当时天寒地冻,我们所在的地方气温零下七十多度,大部分从雪原外面带进来的设备都坏了,只剩下艾尔启手织的路网可以用来指路。她们几个都太熟悉这茫茫无际的白色大地了,凭脚感也大概知道自己正走向什么方向、大约行进了多远;我则十分迷茫,全靠她们带路。

上一次停下休息后,我们又走了接近一整天。

实际上一整天也只是一个比喻,因为在冰原的深处,连日出日落的规律都不复存在了。我的表显示自最近的日出到现在的日落为止刚刚好间隔了十二小时,但麦哲伦的表显示已经经过了十四小时,寒檀的则显示只过了六个小时。我们只好以天色来规划行程,在冰原的黑暗中停步,提高警惕,免得遇上麻烦。

就在天将黑未黑、所有人都正准备扎营时,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嘿,麦哲伦,”我说,尽管我知道这种行为在冰原里其实很危险——看到不存在的东西时理应自己一个人消化,不要招呼别人来看——但我还是问了,“那是不是有个……帐篷?”

“帐篷?”麦哲伦说,“欸,我看看……啊!真的,那边刚才没有这个营地的啊!”

她招呼寒檀也来看,寒檀只是瞥了一眼就不再投入更多耐心,也许也觉得那是不该深究的东西。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就在此刻,透过麦哲伦塞给我的自带望远功能的护目镜,我看到了尺寸迷你但让我极其熟悉的铁桶头背影。

噢,坎诺特,坎诺特·古德英纳夫。挺好的,真挺好的。

怎么能不好呢,我忍不住想。上一次在哥伦比亚见他的时候他还趁我急需物资故意把报价调高呢。我说你之前卖我不是这个价——他说,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我怀疑是正是因为之前见面的几次,他和他的锈锤小伙伴们给我带来了太深刻的印象,我才会那么频繁地在不该见的地方见到他:去请傀影回岛的时候他就老出现在那古堡造成的幻象里,当我保镖的稀音说有一次捡我在幻觉中撒在地上的源石锭就花了一个小时;后来我和水月一起模拟下海会遭遇的危险,这个人又没有理由地出现在我脑海里那无光、高压、缺氧的水下环境中,水月看到都大受震惊。

这回该是真的了吧?我心说。

不过既然提丰没来拦我,那意味着至少不是邪魔,而顶多是我因为劳累或无聊产生的幻觉……就算不是真的,风险也高不到哪里去。

麦哲伦想追上我,但看到我挥手示意就停下了脚步。她看看寒檀,又看看提丰和艾尔启,最终还是没真的跑来我身边,只是用短距通讯器跟我说有事一定要按紧急按钮。我回答说,不会有事的,我就去看看是什么,你用望远镜看着点,如果我被人揍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麦哲伦沉默了,可能是已经开始考虑可实施的救援计划。

坎诺特的营地比我预料的要远,等真正走到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很彻底。

我们扎营时是不开灯的,因为在冰原的夜晚中近处的东西其实也能看得清楚,没有必要点起火去当靶子。但是坎诺特的营地里燃起了篝火,在白色的冻原上红得很显眼。他这甚至称得上一座小要塞了,泥堆起的矮墙围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帐篷,中心空地上是那熊熊燃烧的火堆。其中一处帐篷外额外点了两个火炬,帐篷入口前摆了一个柜台。

“嘿,罗德岛的博士,”坎诺特站在柜台后面,“老主顾啊。你怎么来这种偏僻地方了?”

“嗨,”我说,“我来……呃,逛逛。”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也他妈来这种地方了,我想,但是管住了自己的嘴。

“当我没问。”坎诺特说。

那你随便看看吧,他说,从柜台下面搬出来一个颜色诡异的大箱子,哗啦啦倒出来一大堆垃圾,全堆在台面上。

我翻了翻,里面大多是些没用的东西,一段枯枝、一块沾了雪的石头、几块废弃的数据板,诸如此类。

坎诺特也不拦我,只是拿出一块写了字的新招牌,上书“专业维修勘探设备”,贴到了柜台上。这倒是很奇怪,因为之前见到他时,他总是把他这些小玩意看得十分宝贵,我伸手摸一下都会被制止。于是,我就继续翻找着,直到在那堆东西的最深处翻出了一个左轮弹巢。

我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确实是Outcast的没错,无论颜色样式还是磨损痕迹都和我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我把它举到坎诺特眼前,坎诺特看了看弹巢又看了看我,说:“三十二个源石锭。”

我说:“你怎么不去抢啊?”

坎诺特说:“已经很优惠了,老朋友。”看在我们的交情上我才只收这么点,这几乎是在送给你了。

我拿起旁边的爬行者玩偶,问:“那这个呢?”

坎诺特说,三十二个源石锭。

“我们需要谈谈,”我说,“朋友,古德英纳夫先生。我们需要公事公办地、就事论事地、开诚布公地、掏心掏肺地,谈谈。”

我把弹巢和玩偶都放回柜台上,金属和木头碰撞的闷声像个句号,卡在我句子的最后一个音后面。

坎诺特向后退了一步,半个身子掩进他身后帐篷的阴影中。我听到自己背后传来训练有素的战士移动的细微声响,但我没有回头。

我透过他那铁桶似的头盔试图看他的眼睛,结果一无所获。不过好消息是,他也在看我,而我的面罩当然也不会让他如愿。

这就没意思了吧,坎诺特,我们俩谁跟谁啊,我说。之前哪次我们的交易不是合法合规顺顺利利的呢?你回哥伦比亚查查账,你还会发现罗德岛连税都没逃过一次。

坎诺特说:“噢,在哥伦比亚是挺好的,在别的地方可就不一样了。”

我一下子没懂他在说些什么。很久之后我回忆这个晚上的事情,才意识到他是在说克莱布拉松和伊比利亚的海沟。那时我才琢磨出不对劲来:这些不都是我想象的吗?到底是我的脑子出了毛病,还是坎诺特的脑子出了毛病?

“好吧,但是这次不一样啊。”我指指远处的探险队的营地,说,“看到了吗,我带的人都在那边呢,一帮科学家,手无缚鸡之力,我想打都没法打。”

坎诺特说,确实,有道理。同时,他又往后退了一步。

你跑什么啊?我心想,我只是要你打折,兄弟,又不是要你的命!

“你想想,坎诺特,”我说,“你仔细想想。”

既然他往后退了一步,那我就往前上一步;我往前上了一步,坎诺特的打手们就在我身后跟着上一步。这回我看清了,他们全都是卡西米尔人,其中有个穿着蓝黑色盔甲的,特别特别眼熟,只是我想不起来是谁了。

“我是来谈条件的,对不对。”我说,把手撑在他的柜台上,隔着手套我似乎都能感觉到那木头柜台被冰雪冻透了的手感,“你想要钱,我想要货。你退一步少收点,我退一步不揍你,各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又说,你再想想,你卖便宜点我就不会和你打,不打架你就不用跑,你不跑当然就不会所有东西都归我。

“很有道理,我的朋友。”坎诺特说,“你真像个土生土长的哥伦比亚人,我很欣赏你。”

我等着他说下去。

他说:“可我真的已经打过折了,这就不太好办了。”

我说:“那这东西你打了几折?怎么还这么贵?”

他说:“二十折。”

我没再跟他废话,一把翻过桌子冲他的脸上给了他一拳,那灰黑色的生锈铁桶被打落在地。

摔桶为号,忠心耿耿的雇佣兵骑士从周围扑上来,在真的被打到失去意识之前我还是按下了麦哲伦叮嘱我一定要记得的紧急救援按钮。

再有意识时我已经躺在营地的担架上了,浑身疼痛,但没缺什么部件。提丰用很难描述的眼神盯着我看,身边堆着坎诺特那一箱奇怪玩意。左轮弹巢还死死抓在我手中。

挺好的,我想,至少大赚特赚了一笔。

唯一遗憾的是,那家伙动作实在太快了,我终究还是只打中了他那一拳。


Summary: 总有某处火在熊熊燃烧。


-4-

伊芙利特的车队在莱塔尼亚边境的荒原上行驶。

准确的来说,这其实不能算是“伊芙利特的车队”。因为这是罗德岛的运输车队,伊芙利特只是这次行动的外勤干员组长而已。 “休息一下吧,伊芙利特。”艾雅法拉说。

伊芙利特又四下望了一会,才从她的警戒状态中脱离出来。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靠回副驾驶的座椅靠背上。

“我不累,倒是你们……没问题吧?”她提高音量问道。

从罗德岛离开后,他们已经在没有移动城市的荒地上行驶了两天,期间连能够补充燃料的补给点都没有见到,靠着从罗德岛一起出发的补给车一路开到现在。罗德岛的源石运动实验室的成员中的一部分要前往莱塔尼亚的首都参加火山学与源石化学学会的研讨会,而另一部分将要前往莱塔尼亚西部的活火山进行定期勘测。

艾雅法拉摘下眼镜擦拭了一番。“我的身体还没有那么差呢,你太紧张啦。”

“在荒地上什么都可能发生,要担心事情的可不止你。”伊芙利特正色道,转过身来,以便能够和艾雅法拉对视,“就算是走过很多次的安全路线也有发生意外的可能,尽可能减少意外发生可是外勤第一守则!”

艾雅法拉笑起来:“好的,精英干员伊芙利特。”

伊芙利特不说话了,把脸扭回去,看向车辆的前方。

正开车的艾雅法拉的助手忍不住笑出了声。嘿,你笑什么,别笑了!伊芙利特闭上眼,用手臂盖住眼睛说,我的申请还没正式通过呢……

-2-

伊芙利特的精英干员测试申请在一周前提交,这一次任务出发前,任务简报和测试成绩一起来到了她手中。

她打开房门时,看到艾雅法拉抱着两个文件袋在门外等着她。她们许久不见了,伊芙利特甚至一下子没有认出来艾雅法拉。

艾雅法拉……她之前曾戴过这副眼镜吗?这个卡普里尼是这么娇小的吗?伊芙利特当然知道自己这两年长得很快、看许多人的视角都改变了——但即使如此她仍然感到震惊,感到不相信自己的双眼,直到艾雅法拉抿起嘴角,对她说“好久不见了,伊芙利特”。

她的黑羊和以前一样跟在她身后。它们正试图用脑袋顶她手中抱的文件袋,而艾雅法拉在纸张被点燃之前将它们交到伊芙利特手中。

萨弗拉女孩本来有许多的话想要说出口,但看到文件夹上的标注文字时,她又把它们都咽了回去,只说了一句谢谢,便紧张地拆起了文件袋的封口。

战术规划,标准……战斗技巧,标准……医疗部建议……允许进行战斗任务。

太好了,伊芙利特想。

她一定是把所有的表情都展现在了脸上,因为艾雅法拉站在一边也开心地笑了起来,说,太好了呀,看样子我们很快就要有新的精英干员了。

伊芙利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如果此时站在这里说恭喜的人是赫默,伊芙利特一定会将她抱起来转一圈来庆祝;如果是塞雷娅,伊芙利特应该会告诉塞雷娅她早知道这样的测试不会难倒自己。可是艾雅法拉……时至今日,她们这么久没有见了,她要怎样才能说出感谢?说谢谢你教我怎么控制火,当时我得到了你很多的帮助,但我那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她只是低下头,拆开了另一个文件夹,拿出了里面的任务简报。

这次是前往莱塔尼亚的护卫任务……而任务的保护目标之一正站在她的面前,眼底带笑地看着她。

-5-

情况不太对劲,伊芙利特想。

“让侦察无人机先去前面,我们从旁边绕过去。”她拿起车载的近距离通讯器下达指令,“都打起精神,有人来找我们麻烦了。”

她的话音未落,通讯频道里就传来无人机坠毁的警报。

装有光学迷彩的无人机坠在地上,将它击落的是粗暴地捆上源石碎片的投矛。从道路两侧小丘后涌出的是数量众多、装备却极其简陋的人群。他们没有铳枪或者火炮、也没有车辆载具,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又是怎样发现经过伪装的无人机的。

艾雅法拉紧张地抱住自己随身携带的移动终端,对她来说车窗外的突发状况是一片迷雾,她只知道眼前的两人一下子绷紧了。伊芙利特在大声地对着她的移动终端吼些什么,她将手搭在火焰喷射器的握把上,就像下一秒就要跳起来加入战斗。

可恶,到底为什么没有提前发现……伊芙利特不自觉地咬起了自己的指甲盖。为什么会一瞬间就被包围了?为什么??他们甚至没有像样的武器!

冷静下来,伊芙利特想,博士肯定提起过这帮家伙,你只需要想起来!

“冷静下来,伊芙利特。”艾雅法拉说,“他们没有直接攻击我们,也许我们还能交涉……”

车窗外,突然出现的、气势可怖的敌人沉默着。一瞬间,伊芙利特有一些分不清外头响起的究竟是原野上的风声还是他们的呼吸声。

“……是锈锤。”伊芙利特感到自己的手心似乎开始冒汗。她想起来了——那帮疯子,没人能懂他们究竟想要什么。“我会保护好你们的,我保证。”她低声说。

就在她下达全速前进甩掉敌军命令的那一刻,不该出现在荒野上的人潮涌向他们。

-1-

“喂,你很想让我来做你们的保镖吗?”伊芙利特问,重音落在“我”上。

“嗯……因为伊芙很负责、很认真,而且之前救过我啊。”艾雅法拉说。

她指的是罗德岛前往特里蒙之前的一次野外勘测,差点把洞窟整个炸成了土堆的那回。伊芙利特挠了挠头,她觉得那不能算是自己救了她们……可能、也许从某种角度来说、好吧,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那就算是救过她吧!伊芙利特想。

这已经是伊芙利特第三次参加护卫源石运动实验室的外勤任务了,这也太奇怪了,所以她直接问出了口,结果得知艾雅法拉确实在外勤干员的申请书里特别提到了伊芙利特。

因为伊芙利特很可爱,而且我应该做点什么来谢谢你,只是一直想不到所以才老是找你来一起出外勤,艾雅法拉说。

哈?为什么?伊芙利特不理解地反问。

最后艾雅法拉还是找到了独属于她的感谢方法——教伊芙利特怎样控制自己的火焰。

伊芙利特确实是个天才,艾雅法拉想,一个人类竟然可以拥有那样具有爆发力的源石技艺,这是难以想象的。可是代价呢,她又想。她当然不知道曾发生在伊芙利特身上的事情,那是机密中的机密,可她也是术士、而且同样天才,看得出伊芙利特使用火焰时所承受的痛苦。

伊芙利特学得很快。没用多长时间她就学会了将火焰凝聚成小小一簇,让它在手心里跳动。艾雅法拉的小黑羊因此很喜欢伊芙利特,它们像是闻到牧草香气的瘤兽一样凑近伊芙利特,用鼻子去顶她手中的火源。

有一次,伊芙利特谈到她和迷迭香一同在特里蒙的夜空下看到双月显出真容的那一刻。

艾雅法拉高兴地听着,问道:“那你喜欢那样的夜空吗?那一秒的特里蒙的天空?”说不定那就是你注定要去探索的地方呢,艾雅法拉说,你的未来也许那时正向你招手呢。

伊芙利特说:“我不知道。”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她说,“我搞不懂它。”

我也没那么想搞懂它,探索世界这种事有特里蒙那帮家伙做呢,噢,还有你,伊芙利特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只是在想无论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我都不允许它伤害我想保护的人。

艾雅法拉说:“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做到的。”

而伊芙利特说:“那当然!看在你教我用火的份上,我说不定也会把你算上的。”

-6-

没有人能突破伊芙利特的防线。

她的崭新的火焰喷射器被她攥在手中,喷出的火焰如活物一般,拦在试图冲向他们携带的设备的敌人前。

她施展源石技艺时,身上的源石结晶看上去几乎闪着光,愈发地像是滚烫的的熔岩。

她感到有些疼,但她早已习惯使用源石技艺时的这种疼痛。

上一次伊芙利特与艾雅法拉一起出外勤时,她的火还不像现在这样强大和灵活、没有现在这么成熟。那时候,伊芙利特还在学着艾雅法拉、尽力控制自己;那时候,艾雅法拉的火山喷发似的源石技艺在她眼前绽开,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她没能触及的那些敌人。

如今她已经不再拿着法杖了,伊芙利特咬牙想。

没有法杖的艾雅法拉和助手一起按伊芙利特的叮嘱撤退到了车队中心的运输车附近,仍然怀抱着她宝贵的移动终端,紧张地戒备着。

“别想了,伊芙利特!”伊芙利特回头望了一眼,低低地对自己说,“专心点!”

但她怎么也停不下来自己的脑子:总有一天她自己也一样将要面对和艾雅法拉一样的境地,病情恶化、接着被医疗部禁止使用源石技艺……总有一天,她会因身体里的这些小石块而死。她很清楚这一点。可是难道艾雅法拉不该比自己的情况好些吗?她只是普通地病了,罗德岛的抑制方案难道不够让她再像健康人一样生活一阵吗?

伊芙利特艰难地战斗着。没有人能越过她的防线伤及她身后所保护的载具,但在她的视野盲区里,几支冷箭朝她的方向射去。

-3-

“我现在看不太清楚东西。”艾雅法拉说,“等任务开始的时候就需要你多关照啦。”

伊芙利特恍然大悟道,所以你才戴上了眼镜,是不是?

艾雅法拉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过即使戴上也还是有点困难。”

伊芙利特沉默了。

艾雅法拉告诉她,自己的身体状况变差了。

她的工作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总要进行大量的休息。现在她几乎不出外勤了,哪怕是需要实地勘测的工作也由助手来完成。压迫神经的源石造成的后果很复杂,除了视力、听力之外,她的思维和注意力也受到了影响;如今,她很少像从前一样轻易地入睡。她被禁止了任何形式的源石技艺使用。只是艾雅法拉仍然工作着,用着她以前就有的燃烧生命的劲头。

伊芙利特一句话也没有答:她没有说自己的病情其实也恶化了,抑制药物和止痛药的剂量与日俱增。毕竟我的战斗能力和忍耐力越来越强了,伊芙利特想,等价交换,这没什么好说的。

艾雅法拉垂下眼,两只手握在身前,像是因手中不再有文件夹可抱了而紧张。

“这一次送我们到莱塔尼亚后,你可要很久都见不到我们了。”她笑了一声,说,“唔,虽然本来我们也不太有机会见面……”

但是这次不一样——艾雅法拉咽下这句话。

她不确定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这一次研讨会她将要上台提出新的假设,可她还能等到它被证明所需要的决定性的证据吗?她还有下一次走上学会演讲台的机会吗?从本舰出发的勘测小组终归会回到本舰来,可等到在莱塔尼亚本土的研究结束,她还能再一次回到这里吗?

她抿着唇犹豫了两秒钟,最后仅仅说:”这可是很重要的任务,我们整个研究所都要靠你保护了。”

伊芙利特用力地眨了眨眼。确实有那么一秒,她看到了艾雅法拉眼中流露出的痛苦,但仅仅一瞬之后,它又消失无踪了。

她感到沉甸甸的难以辨明的情感压在自己的舌头上,“交给我吧”,她说。

-7-

艾雅法拉双眼紧闭地张开双臂,神色痛苦。火焰从她周身迸发。

被熔化的不仅有那几支射向伊芙利特的箭,熊熊烈火自将那一方向冲来的敌军尽数隔断。火墙的另一边有模糊的痛呼传来。

这是完美的一次无杖施法,快速、有力、准确,伴随着极大量的体力消耗。艾雅法拉最后确认了一眼伊芙利特的平安,便感到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摔倒在地。

我要把你们全都烧死,那一刻伊芙利特心里这样想着。如果她愿意,她不出十秒就能把这一片小丘化作火海。

但是不行,这样绝对不可以。正是因为不想伤及太多人,先前她才会束手束脚地拘于防守,才会需要别人的……

她烧出了又一道火墙,钻回车里,油门踩到底地开出一条道来,将拦在前方的锈锤的人墙撞散。而艾雅法拉被她的助手架进了最近的货车里,随行的医疗干员在突围很久之后才找到机会从另一辆车上来到她身边。

-8-

再次睁开眼时,艾雅法拉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纯白。

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令她很快就明白这是某处医疗场所,而身边熟悉的温度则告诉了她此处是安全的。

“伊芙利特?”她问道。

“嗯。”伊芙利特应答道。

“太好了呢,”艾雅法拉闭上眼,认真地说。即使现在她正感到浑身疼痛,体表源石结晶处像正被火灼烧,连最敏锐的对温度的感知都不再灵敏,艾雅法拉仍感到一阵雀跃从心底萌发。

伊芙利特反问道:“哪好了?”

“这儿的人说荒地上不归他们管,没人管得了他们。”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先前要冷硬,“而且我们没法自己把他们抓起来……而且你们有些东西撞坏了。对不起。”

艾雅法拉忍不住又笑了。她感觉看着伊芙利特时自己总是在笑。“可是我们没有伤亡吧?”

伊芙利特说:“没有。”

那就很好了,设备重新修就行了。艾雅法拉说。

“可是,”伊芙利特说,声音像是被刻意截断似的,音量一下子弱了下去。“我不该让你需要用到源石技艺的……我一开始就该……!”

可是我感谢你,艾雅法拉说。我们都会感谢你的。是你的决断让我们平安抵达的,精英干员伊芙利特。

“况且,如果我因为保护朋友而死的话,我的父母也会为我自豪的。”她又说道。

伊芙利特不说话了。那压在她口中和胸中的硬物在此刻似乎化开了,她感到眼眶发烫,感到那些哽在喉口的情绪满溢上来,充满她的双眼。

“我……会当上的,精英干员。”伊芙利特说,“我会再尝试保护你们很多次。无数次。”

“我会活很久……所以你也要活下去。”

你一定会活下去,伊芙利特想,还远不到你的火焰熄灭时。


Summary: 她的视听又一次离她而去,但她感到眼前人的热度几乎比身后蹿出地表的火舌还要滚烫,从未如此笃定地感到火山不会吞没她。


“你又不听我说话!”

艾雅法拉正要蹲下用手抚摸眼前的土地,却被伊芙利特揪着着防护服上挂工具的卡扣一把提起来,像抓一只鼷兽一样往后拎了几步远。伊芙利特的火在空中打了个转,又扑在艾雅法拉的防护面罩上,引起了一次小小的爆炸。她想说的是,那边危险!

艾雅法拉打了个抱歉的手势、说自己没有听到,才被轻放在地,得以蹲下身子将手放在滚烫的岩石表面上。伊芙利特叹了口气,一只手仍然扛着摄像机,另一只手开始调试支在地面上的测量仪器。

伊芙利特今年二十四岁,在供职于罗德岛资助的天灾和地质研究所,作为艾雅法拉高级研究员的保镖和助手,负责保护她的安全,并且帮她记录数据、摄制影像资料。她脾气仍然很暴躁,却变得能够静下心来摆弄这些零碎器材了。她变得愈发像塞雷娅,对身边人的保护欲与日俱增。

她成为艾雅法拉唯一的助手是因为她们许多年前偶然产生的奇异友谊:

在艾雅法拉的病情刚开始恶化时,她的视力和听力一下子变得都很糟糕,有时甚至完全失明,眼前一片黑暗。直到她隔着两层舱室墙壁感觉到了伊芙利特——那就像是一种触感,几乎像触碰到了火焰的实体一样清晰,比用眼看、用耳听感触更鲜明——她才发现在磨灭了普通的感官后,源石将她对热量的知觉提高到了怎样的强度。她请求伊芙利特陪自己出每一趟外勤,用源石技艺为她转达命令消息,这样别人就看不出她的健康状况糟到了什么地步。

伊芙利特答应她,这成为她们之间的小秘密,直到艾雅法拉的病情重归稳定,可以在器械辅助下正常生活。

伊芙利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她之前并不多么喜欢艾雅法拉,因为她太聪明了,明明看上去柔柔弱弱,却轻而易举地得到周围人的尊敬——自己也总要听这样懂得多的人的教导做事——但艾雅法拉信任她,依赖她,将自己的许多东西交到伊芙利特手中,将她视作自己的小救星。伊芙利特那时候想,她一定要更精确地控制自己的火焰,哪怕只是为了给艾雅法拉传令也值得。

作为谢礼,艾雅法拉答应在空闲时给伊芙利特讲有趣的火山故事,大多来自她父母留下的日记中研究成果以外的那一部分。

和赫默教她的枯燥的数学不一样,和罗德岛课堂里会教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历史也不一样,伊芙利特头一次感到知识是可以牢牢抓在手中的东西,而不是看不懂的天书。那些飞溅的碎岩、缓缓流淌的岩浆、灼人的热烟在相片和视频里那么清晰、而后艾雅法拉又教会她这些事物同样也可以写成表格或者符号。况且,一旦和火、和热量扯在一起,伊芙利特就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她不能学会、不能知道的,她就这样成为了半吊子火山爱好者,又成为了艾雅法拉唯一的学生,最后成为一个实习的天灾信使和火山学家。

直到艾雅法拉辞去罗德岛外勤工作,专心俯首于案间分析罗德岛数据库中已有的资料前,她仍时不时地请求伊芙利特“帮一个小小的忙”。似乎正是为了回应他人的依赖,伊芙利特仿佛急速地长大了,大踏步地跨过曾经将她困住的那些痛苦,心灵也长到她本应有的年纪。

那之后她也常去艾雅法拉的工作室帮她整理资料,又在她的实地调研前自荐成为护卫队员。 “当然得是我”,伊芙利特说,“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到?你们根本没法像我一样和艾雅法拉沟通得那么好!”她说的是这些年来她们之间约定的奇异的手语一般的火焰符号,伊芙利特自豪于自己体内的高热和被驯服的炎魔,只要她想,就算在火山口上她也有自信能让艾雅法拉看到自己要说的话。

她说得没错,没有人做得比她更好,即使是天火也不行,她也许技艺更精湛,但是在热度上伊芙利特绝不输给任何人。

她们面前的灰火山在近期有变得活跃的趋势,附近的村庄已经由天灾信使疏散了,但是艾雅法拉认为应该尽可能地收集活跃期的数据,毕竟近在眼前的火山活动可不常见。

最高处的火山口冒着滚滚浓烟,刺鼻的味道穿过她们的防毒面具。灰云笼罩在火山口上,带着火山灰的烟尘和源石粉尘混在一起,在云层中危险地碰撞着,那灰云随时都会被高温催发成天灾云,带来源石雨。不远处,一汪岩浆猛地喷发了一下,正专心感受地下数米深岩层温度变化的艾雅法拉被吓了一跳。她打了个滑摔在地上,在伊芙利特力挽狂澜下支好的仪器才没有被推倒。

艾雅法拉抱歉地笑了笑。又近距离观测了一会之后,她们判断可能前方已经太危险了,没法继续深入,而应该带着器械往后撤。

她们向远离火山口的方向挪了两百多米,所有器械都收起来,只剩伊芙利特手上的摄像机还在运作。艾雅法拉近几年的体力变得尤其差,在这一番移动后坐在地面上小声喘息着休息。

“如果这个时候火山爆发的话,可能二十千米之内都会被火山灰覆盖”,艾雅法拉对着摄像头挥了挥手,平静地说。“这是我们迄今为止风险最大的一次实地考察……”

伊芙利特打断她,哼了一声,作为画外音加入这段录像,说:我们之前预测的不是这样的,还没有这么快。

艾雅法拉说,嗯,是的,我也相信我们的计算,但是天灾和火山总是在出乎我们的意料,不是吗?她想到了什么似的脱下防护服的帽子,越过伊芙利特的镜头看向她。“非要说的话,如果现在被这座火山吞没其实也不是不行。”艾雅法拉向伊芙利特笑起来,伊芙利特猜她现在应该能看清自己的脸,因为她的双眼聚焦在正确的近处,而非望向虚空。“伊芙,我以前总担心火山会吞掉我,像吞噬我父母那样。我不害怕死,只是没有办法揭开源石和火山活动的规律的真相……比死亡要可怕得多。”

“现在看着这家伙,我又觉得这其实也不重要了。”艾雅法拉说,手在地面上摩挲着,“我以前总觉得火山是一个远古的谜题,但是现在却感觉它像是……外部的我,而我是它们的一小部分。”你不这样觉得吗,伊芙?

伊芙利特没有笑,恶狠狠地说:“我才不要死在这种地方呢,也不会让你这样死掉。”

连炎魔和矿石病都没有杀死我,这些东西——她向前放出一团火焰,火舌卷着向前冲去,指着火山口——也一样不会。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火焰更盛,在她胸前轰地散开,她习惯性地用上这些火焰的语言,即使艾雅法拉现在用眼睛也能将她看得清清楚楚。

“这里面的东西我已经战胜了,”她说,“你也会战胜你的对手,艾雅法拉。”

艾雅法拉又被逗笑了。她用沾上地面上粉尘的脏兮兮的、套着防护服的手按在伊芙利特抚在胸口的手上。你根本没懂嘛,她说,火山才不是我的敌人。

而伊芙利特说,如果它要让你死就是,对你好的话才是你的朋友,就像我。你真是让人搞不懂。

艾雅法拉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轰隆的震颤和远处的溢出来的岩浆的热度打断了,离她们不远处,脆弱的岩层被岩浆撕开一处裂缝,红色的岩浆缓缓向下流淌。艾雅法拉惊叫了一声,伊芙利特则马上反应过来,拎起行装抓起她的手就往更安全的低处跑。

她们身后,不少岩石轰轰地追着她们滚下山来。更远的安全处罗德岛的飞行器正在等着她们。

艾雅法拉的视线模糊了,剧烈的肢体运动使她的视听又一次离她而去,但她觉得眼前人的热度比身后蹿出地表的火舌还要滚烫,从未如此笃定地感到火山不会吞没她。


Summary: 他竟然救不了他。


临光家的宅邸如今一片昏暗。不仅后院没有开灯,连宅子里也只有零星的一两扇窗投出灯光。如今大骑士领的夜空已经被霓虹灯点亮,临光宅却沉进了黑暗中。

玛恩纳的小侄女收拾书桌的身影印在她房间的窗帘上。她比托兰上一次来的时候高了不少,托兰想,她是不是该上中学了?他模糊地记得这个小女孩出生时玛恩纳收到过报喜的信件。那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了,而玛恩纳在后来的信件里一次也没有提到过她。玛恩纳的书房暗着,他还没有回家。

托兰在栅栏门前驻足了一会,颇感无趣地叹了口气。下次再说吧,他想,反正那家伙横竖也就是那副样子。

但正当他转身欲走时,身后却爬上寒意:距离和视野都合适的楼层中有好几扇半开的窗户,托兰清楚地感觉到,在那之中的某扇窗之后,绝对有弓弩正瞄着他的后脑勺。

“真敬业啊……”他忍不住笑了一声。他们该不会二十四小时盯着这个破房子吧?

上回他来到临光家时还看不到这么露骨的威胁,当时这座宅邸的灯还长久地亮着,大宅里也不像现在这样毫无人气。

自上一次在大骑士领分别后,玛恩纳再也没来过信——但即使没有信托兰也清楚发生了什么:西里尔死了,那个叫玛嘉烈的在竞技场里大闹一场、然后被驱逐出境不知所踪。就因为这些,所以玛恩纳到现在这样的深夜仍然被困在某栋高楼里;他仅剩的年幼家人独自面对窗外的黑暗;而自己只是站在临光家门口就足以让监视着这个宅子的杀手心中警铃大作。

这群阴沟老鼠,他们敢站出来和一个临光叫板吗?即使只是现在这个玛恩纳?托兰厌烦地想。那些曾经追在他们身后、妄图使他们停下脚步的人中从没有谁成功过,但商业联合会做到了。这群脸都不敢露的懦夫竟然把玛恩纳绊住在这样的地方。

他回到沿街店铺下的阴影中,怒火在夜晚的寂静无声中滋生。

托兰很少被情绪驱使而去做无用功,但在这个即将再次离开大骑士领的夜晚,他决定随自己心意做事。

找到那支架起的弩箭对托兰来说不算太难,摸进楼道、撬锁走进那扇窗正上方的房间也一样。象征性地向那对被撬了门锁的住户道了歉后,托兰从他们的窗台上翻进了下层。他踢掉监视者手中的弓弩,用全身的力气将他控制在地上,拧断了他的脖子。除了颈椎被折断的脆响和被按在托兰手中的叫喊以外,这个可怜人没能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站起身四处找了一圈,意外地没发现监控设备。没有最好,托兰想,虽然他并不介意自己的履历里再添上一笔入室抢劫或者蓄意谋杀。

那无胄盟并没有马上死去,而托兰把这具半死不活的身体拖到面朝临光家方向的阳台上,扔下了楼。从接近十楼的高度摔下,尸体砸在地上的沉沉巨响在黑夜中像一声擂鼓。不少被吵醒的居民开起灯,但光很快又尽数熄灭。没有一个人出来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时间已经将近午夜,路上不再车来车往,也几乎没有行人。尸体横陈在大路上,在灯下黑得刺眼。

托兰在阳台站着看了一会,确认它的确已经不动了,才终于转身进屋。他面色阴沉地乘着电梯下楼,回到街道上,感到心跳和呼吸渐渐从刚才的行动中平复。按照计划,他应该从物流通道离开,然而现在他站在街角的隐蔽处,远远地望向没留一盏灯的临光宅。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轿车堪堪停在尸体的前头,避免了直接碾上去的惨剧。

玛恩纳倒了一把车,停在路边,从驾驶座走出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扫了一眼地面就将目光投向托兰所在的那片阴影。他站在灯下,大骑士领的路灯把他照得像一个苍白的鬼魂。

他妈的,托兰看到玛恩纳的眼睛,想。操他妈的,我应该早点走的。

玛恩纳垂下眼深呼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他站在车边盯了那具尸体好一会,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做,弯腰钻回车里,缓缓驶向院门的方向。

托兰站在阴影里。这没有意义,他想,玛恩纳只是知道这一点。来处不明的悲哀在他心里逐渐占据上风——他救不了玛恩纳——而玛恩纳甚至也不用他来救。

他又在原地待了很久,直到玛恩纳的卧室点起了灯,托兰才又走向深巷。明天,他会再次离开卡瓦莱利亚基。

走进向下的台阶处时,他的靴子下似乎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托兰看也没看,把它踢到了一边。


Summary: 骑士都是傻逼——但是傻逼也会感冒发烧,傻逼还会觉得很冷。


1

“我操”,托兰一屁股坐到篝火旁,说,“骑士都是傻逼。”

大高个扎莱克问托兰:“这才几天啊,上次那个家伙又带人追来了?”

托兰说不是。

独角席妮亚问,那这附近也没别的骑士老爷了啊?

托兰说:“滚,我他妈的骂玛恩纳呢。”他和切斯柏那帮人不都是骑士吗,你们这些墙头草就知道不把玛恩纳当外人胳膊肘朝他拐。

“我们打不过他啊。”扎莱克说,“而且有时候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的。”

托兰说:“他要我们把今天截下来的货也分给这个鸟不生蛋的村子。给五分之四。”

席妮亚说:“我操,傻逼。”

“又来这出。你答应他了?”扎莱克又问。

托兰说,我能答应这种事?只留下那么点的话我们自己都不够用。

篝火在寒风中噼噼啪啪地烧,火光把赏金猎人们对托兰投出的怀疑目光照得古怪非常。大家安静了一小会。席妮亚问:“那你打赢玛恩纳了?”

托兰说:“……没有。所以我答应他给村民留五分之三。”

篝火旁的所有人露出了然的表情:虽然玛恩纳有够傻的,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才是事情该有的样子。

2

玛恩纳躺在远离扎营地的山坡上看天,切斯柏差点没找到他。

“我听说你又和托兰打起来了。”切斯柏坐到他身边,“他又输了吗?”

差点就打平了,玛恩纳说,没有起身。

“我算过了,五分之一够我们用很久了。”玛恩纳说,“况且不还有委托金吗。”

切斯柏笑起来,说:“托兰根本没收多少。他们又不是征战骑士,大家总得有动力啊。”

玛恩纳说:“我知道。”

而且他也知道,做这件事几乎像是塑造一种幻觉。按委托从土匪手里抢回来的粮食只够这个村庄勉强度过冬天,将更多的财物一并留下对村民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帮助;他们没法代替驻守在这里的骑士团,甚至骑士团也无法时时照拂这样偏僻又低产的村落。等到来年,强盗一样会再来,无论他们留下的物资是多是少,都没有更多的意义。

切斯柏也躺下来,冬季的冷风刮在脸上的触感如刀割一般。

“等我回去加入征战骑士的时候,我会让这种事不再发生。”切斯柏说。

玛恩纳说:“这很难。”

“是很难”,切斯柏说,“但把赏金猎人们训练成骑士也很难。”

“根本不是一码事。”玛恩纳哼了一声,说。

切斯柏笑了笑说:“也许吧。”

不过我会成功的,切斯柏想,因为我已经见过你了,我知道人该活成什么样。

3 托兰醒的时候天还黑着,但他没什么困意,便摸黑起床了。

“这么有精神,看来昨天玛恩纳放水了啊。”走出借住的空屋的房门时,正在门外喂驮兽的瑟莉娜朝托兰打趣道。

“那可不一定”,托兰说,“可能只是我其实也很强呢。”

切斯柏呢,瑟莉娜显然没信,问。不知道,昨晚我们骂他们俩的时候他们不在,托兰回答说。

“好吧。”瑟莉娜耸了耸肩,“他昨天下午约我说再出去看看周边的环境,和这儿的大家聊下怎样通知附近的骑士团比较快呢。”

可能他还在睡,天都没亮呢。托兰说,见到切斯柏的话我会告诉他你找过他。

通知附近的骑士团?托兰想,不是个好主意,甚至不如雇些人保护村子或者干脆组个卫队。通知了又如何呢,没什么油水可捞的地方骑士团也不会多上心,难道还能专门给他们分个小队出来吗。

托兰在四处遛了一圈、甚至捡了一圈柴火再回来时,玛恩纳正在他的灶台前蹲着生火烧水。切斯柏呢,他问。他好像有点发烧,玛恩纳说。

托兰露出很诧异的表情,欲言又止。我以为你们昨晚……玛恩纳古井无波地地看托兰夸张的表情,说他们聊了一晚,刚刚才发现天已经快亮了。切斯柏去睡了。

“这就是不和大家一起庆祝去说悄悄话的报应”,托兰往灶台上一靠,“让席妮亚给他弄点药?”

玛恩纳思考了几秒,问:“难道不是躺一天就会好吗?”

托兰不是很想发表什么意见。

4

最后玛恩纳还是去找席妮亚了。她拿出几颗干枯的草说,存货不够了、你自己上附近找找还有没有长成这样的,这个消炎。

这时候有人起哄说:独角昨晚说你是傻逼。席妮亚忙摆手道:“托兰先他妈说的!”在场的人都笑成一团,玛恩纳嘴角也没完全绷住,几乎可以称得上开心地笑了出来。

托兰在不远处挑拣着前一天的战利品,起身就听到扎莱克冲他喊:“玛恩纳·临光要赌上尊严和你进行决斗!”

他们当然没决斗,玛恩纳颇有闲心地真的按席妮亚说的找草药去了,在起哄声中理所当然地把托兰也拽走。

5

托兰对找草药这件事和玛恩纳一样不熟悉。

“这个是吗?”他问。

“好像不是。”玛恩纳看了看手里的干草,说。

“算了”,托兰说,把那棵草塞进兜里,“反正吃不死。”

玛恩纳心想,如果切斯柏因为这么蠢的原因被托兰毒死,他就要杀了托兰再自杀。但他只是说,“那是席妮亚该操心的事。”

噢?托兰问,那我们该操心什么呢?他把“我们”两个字咬得很重。“你昨天说的事大家答应了。”托兰说,但是你真他妈的应该来挨这一顿骂的。

玛恩纳没管他,说:“更之前的事。”

托兰思考了两秒钟。“让他们也来学骑士的技术配合你们?”

玛恩纳点点头。托兰就学得很好,即使没有库兰塔的脚力,他也能够组成冲锋阵型的一部分。

“最好不要指望咱们这帮人能学出什么名堂来。”托兰说,可别真把我们当部队训了,小心大家生气了群殴你。

玛恩纳终于瞟了托兰一眼,说:“就算练不出效果也至少能让你们活得更久一点。”

托兰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你来教?”他问。

还有切斯柏,这样的话瑟莉娜应该会帮忙。玛恩纳说,临光家的训练方法可能不适合所有人。

天呐,托兰翻了个白眼。但是嘴上他只是说:“我觉得也是……不是,你们在外头吹一宿冷风就为了这?”

6

切斯柏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拄着枪全副武装站在床边盯着他的瑟莉娜。

“……几点了?”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感到头还发昏。

“要吃午饭了。”瑟莉娜答道。

“玛恩纳呢?”切斯柏问。

“好像和托兰出去了。”瑟莉娜又答。

噢,切斯柏说,噢,好的。

我上午又四处看了看,瑟莉娜双手搭在枪杆上,下巴搁在手臂上。除非骑士团在这附近设据点,不然没法解决问题,来不及报信,哨卡太远了,瑟莉娜说,那群混账。“他们肯定是算准了收税之前的时间才来的。懦夫,怎么没胆子劫押送粮食的骑士团呢!”

切斯柏感到头更痛了。以附近的骑士团的速度——这个家族的骑士团长是谁来着,他想——如果真的急行军赶来的话,就算事发之后才出发,也总该能把物资追回来。“那……你觉得训练讯羽兽会有用吗?”他问。

瑟莉娜低头想了会,说:“我不知道。”

“但是也许托兰他们说的对”,瑟莉娜说,“最好的办法可能真的是在村子里组一个卫队。我们该直接去问问村民怎么想的,如果需要的话我们甚至可以为他们提供基础的训练。”我们要在这里待到天气开始转暖,不是吗?

切斯柏闭上眼睛努力思考着。

瑟莉娜一把把他按回了床上:“你先睡吧,我让他们给你留吃的。”切斯柏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发炎的嗓子和疼痛的脑袋让他最终还是回到了睡眠中。

7

托兰把药和饭一起送进切斯柏房间的时候,切斯柏已经起床了,坐在窗边思考着什么。

“喏,你的。”托兰把药碗塞进切斯柏手里,很不客气地在床上坐下。切斯柏沙哑地道谢,被托兰摆摆手阻止了。一段时间之内谁也没说话。

“咳……我们会在这里待多久?”切斯柏很快吃完了那份专为他准备的病号餐,问。

托兰说:“大高个他们想赶紧去更南边一点的地方过冬。但是我看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冷,路上也不好补给,不如在这多待会。”

他伸了个懒腰,先前弓着背的坐姿让他的关节咯咯作响。

“这么乐意收留我们的村子可不多啊。”托兰说。

“收钱这么少的赏金猎人也不多。”切斯柏笑起来,结果引起一阵咳嗽。

托兰赶紧从床上跳起来,想让切斯柏躺被子里。你说你大晚上陪玛恩纳吹风干什么呢,他问,骑士守则里还包括应该在西北风里锻炼钢铁般的意志吗。

切斯柏摇摇头:“只可惜没有铁打的身体,不然也不会感冒成这样了。”

玛恩纳想找出一种更适合我们的战术……或者说你们。切斯柏说,怎样才能发挥大家各自的优势,昨晚我们在讨论这个。

托兰看着切斯柏,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没什么想法,但是玛恩纳觉得你应该带一队自己的人,剩下的由他来带,教会他们一些基础的方阵,再由我们打前锋。”切斯柏说。就是我那几个朋友,他比划了一下,瑟莉娜他们。

托兰没说话。玛恩纳究竟想干什么?提高战斗力是一回事,但是方阵?一般的火拼里永远都不会用上。托兰想,你想让我们做到些什么?

切斯柏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挂在一旁的厚外套穿上。

“走吧”,他说,“还有事要做呢。”别把我想得太弱了,他补上一句。托兰跟着他出了房门,仍旧陷在自己的思考中。

8

傍晚的时候,天开始下起了雪。起初只是小雪,但很快就大得迫使他们放弃了临时搭起来的营地。一大帮人全挤进了原本只有几个人住的空屋里,于是格外热闹。

玛恩纳和托兰把铺盖搬到了切斯柏房间里,美其名曰照顾病人,但实际上只是房间不太够用,只能住到一间。

等切斯柏冒着雪从村庄的另一头走回来的时候,雪已经很深,完全没过脚踝了。他给驮兽圈加了草、锁上门推门进屋的时候听到吵闹着吃饭的人群安静了一秒。

“认真的吗托兰·卡什?”独角席妮亚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放一个还在发烧的家伙在这个天气出门?”

“我已经没事……”

切斯柏想解释,但被瑟莉娜打断了:“你别说话。本来说好我们一起去的。”

托兰举起双手为自己辩护:“我也不知道会下这么大的雪啊。”

而切斯柏听话地没有再出声,在托兰被抓着批斗的时候,挨着玛恩纳在客厅剩下不多的空位里坐下了。

“你去干什么了?”玛恩纳问。

“就是托兰之前说的”,切斯柏把斗篷放到壁炉旁边,回答道,“要不要帮村子里的人组个卫队的事。”

玛恩纳说:“他没跟我说过。”如果大家都拿起武器的话我们岂不是要失业了吗,玛恩纳回忆了一下,托兰确实是这么说的。

“……是吗”,切斯柏说,“好吧。”

9

托兰被逼无奈地一个人洗了几乎所有的餐具,只有切斯柏良心尚存,清理了自己的那份。大部分人其实不觉得切斯柏会因为一点小雪被冻出毛病,但是有人帮忙洗碗绝对是值得使劲起哄的一件事。

他回到新搬进去的房间时,看到小桌边的位置已经被玛恩纳占据,而切斯柏坐在床沿看书、昏昏欲睡。

玛恩纳正在写信。托兰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他看不懂花体字,只知道每一封抬头不变的那句是“尊敬的父亲”或者“斯尼茨”。这次是“S”开头,大概是写给斯尼茨的。

“你觉得要多久才能收到回信?”托兰坐到切斯柏身边。“这雪看起来得下一阵子了,你猜信使什么时候才会来?”

“不知道。”玛恩纳说,“我无所谓。只是让他们给我们的计划提提建议。”

托兰笑了一会,“你爸听到你这么说要伤心了。”

玛恩纳说:“他?不会的,斯尼茨倒是可能会。”

切斯柏把书放在一旁,关注起了他们的谈话。

“真的吗?我怎么觉得他还蛮关心你的。”托兰说,“他甚至还关心你的同伴选择呢。”

他上一封信怎么说的来着,我想想,托兰嘀咕道,别和坏人和老弱病残待在一起?

“……不必执着于感化恶人、纠集弱者。”玛恩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纠正道。但是我不觉得他说的是对的,玛恩纳说。 托兰思考了一小会。“嗯……其实我上次就想问了,照你爸的意思,我们是算恶人还是弱者?”跟我说实话,他说,两只手撑在身后的床面上,双脚叠放在一起。切斯柏似乎默默地朝他身边挪了一些,他微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玛恩纳面色严肃地思考了两秒钟。

“疲于生计的散兵游勇,应该算弱者。”他说 。

“那如果我们按你想的那样训练和编队呢?”托兰问。

“应该……还是得算弱者。”玛恩纳诚实地说。“有一定经验的散兵游勇。”

“你也这么觉得是吧?”他看向切斯柏,装出一副受到冒犯的样子,而切斯柏憋着笑扭过头避开他的眼睛。

“这不重要,至少这样他不会真的拿枪指着你们。”玛恩纳说,“如果真有这一天的话就直接投降吧,不用想着跑,跑不掉的。”

切斯柏终于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10

原本他们的床铺安排是:切斯柏睡床,玛恩纳和托兰睡地板。

“……你还醒着吗?”切斯柏压低声音问,嗓音还是很沙哑,听起来不太像人声。

“没。”托兰和玛恩纳同时回答道。

切斯柏沉默了几秒钟。这个房间里没有壁炉,他感到手脚冰凉,从晚餐开始又有些回升的体温使他实在睡不着。原本他想请托兰躺在他旁边,可是现在玛恩纳也醒着,这使事情变得难开口了起来。

“你们……不觉得冷吗?”切斯柏问。他纠结了一会,但是寒冷战胜了犹豫。

“还好。”玛恩纳说。

“冷啊。”托兰说。“我和你挤挤呗。”切斯柏没说话,玛恩纳也没有。托兰于是从自己的被子里钻出来,又很快钻进切斯柏的被子。

托兰的体温让切斯柏感觉好多了。“没事,别担心玛恩纳,他冷不死。”托兰紧挨着切斯柏,感到他的身体比自己的还要热一些,“我操,你还在发烧吗?”

切斯柏说没事。托兰说这怎么可能叫他妈的没事?玛恩纳干脆地站起来,随手抓了件外套就走出了房间。

留在房间里的人面面相觑了一会。托兰说:“我去拿毛巾给你敷一下吧,很有用的。”而切斯柏想了想,仍然只是说“不用”。

玛恩纳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药。给,玛恩纳把碗塞进切斯柏手里。

托兰于是心安理得地回到被子里,躺下了。等切斯柏听话地把这碗药也喝完之后,玛恩纳显得十分理所当然地掀起另一边的被子躺了进来。

一个普通大小的双人床其实不够三个人睡,在玛恩纳和托兰一左一右躺在切斯柏两边之后,空间变得格外拥挤。切斯柏感到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玛恩纳似乎在几秒内就进入了梦乡。

别,揭,穿,他,啦。托兰用唇语对切斯柏说,还是快睡吧。

切斯柏闭上双眼,现在他的确感到没那么冷了,并且明天应该会比今天好些。等明天起床后,他要去向席妮娅道谢,还要告诉瑟莉娜今天和村民讨论的结果。

真是有够傻的切斯柏,忙着做些没有意义的事……他想,但是也许这正是事情该有的样子。


Summary: 所有人都想见一见他。当然了,那可是耀骑士和玛莉娅的叔叔、鞭刃教官的表兄和西里尔将军的儿子,有什么理由不呢?


10:00,罗德岛,控制中枢

这是玛恩纳正式在罗德岛供职的第二个小时,也是他来到控制中枢的第二个小时。敏锐的感官警告他,在控制中枢的磨砂玻璃窗之外有人正徘徊着。

实际上发现这一点也并不需要玛恩纳那样敏锐的直觉:在外反复试探、前后彳亍的那个人已经数次触发了自动门;控制中枢的大门打开,外头空无一人。

透过磨砂玻璃窗可以看见那大概是个女孩,中等身高,一身白衣,一头浅色、或许是金色的长发。……是玛莉娅,玛恩纳想。她想进来但是却没有,为什么?

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只是低头看自己面前的屏幕。罗德岛系统的信息化程度很高,PRTS的智能化程度则在泰拉首屈一指,他们在控制中枢所做的工作很有限,甚至可以说在无所事事、仅仅是以备不时之需。他看着屏幕上的前几日的工作日报想,这样还算一件好事,至少还有清闲。至于玛莉娅,也许玛莉娅正在逃避自己的工作,也许她只是没有工作、单纯地在把自己的时间花在毫无意义的四处游荡上,而玛恩纳想,不论正在发生哪种情况,都和自己无关——如果玛莉娅没有鼓足勇气踏入控制中枢,并且对他说早上好的话。

玛恩纳无言地看着玛莉娅,挤不出一句友善的回应。

万幸,玛莉娅很了解他,并不介意。或者也许她只是太惊讶也太害怕了,因此一下子没注意到这一点。

“我没有想到您也来罗德岛了,叔叔!”玛莉娅眼睛放着光,但是言语和行为却挺克制:“您的休假如何了?一定是很不错的旅程吧!”

玛恩纳没打算回答,而玛莉娅似乎也不急于追问。

“我只是想说看到您心情不错我也很高兴。还有就是,嗯……叔叔,我现在在朋友的工作室里有自己的工作台,如果您需要武器调整的话也许可以……”

玛莉娅话没说完,离玛恩纳三个屏幕远的斐迪亚女孩打断了她。“可以来我的工作室。”森蚺从自己正画的草图中抬起头,说,“玛莉娅的叔叔,是吗?我听说你很强。大丑加强巨力臂终极版需要强度测试,人越多越好。”

玛恩纳展现出他的专业素养和工作态度,礼貌地向森蚺点点头,主动伸出了手。“希望到那时我能够抽出空来。”

玛莉娅听懂了,这是一句很简单的“不要”,而森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谢谢你,见到玛莉娅的家人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将来测试时我一定会来找你。

玛恩纳充满专业素养和工作态度的平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幅度微小。无论玛莉娅还是森蚺都没有发现。玛莉娅拿起森蚺的新草图,两个女孩热烈地讨论了起来。

12:00,罗德岛,员工食堂

这是玛恩纳第一次在午休来到罗德岛员工食堂。

前几日里,他采纳博士的建议,在大部分人午休之前就来到食堂用餐。博士也和他一起去,他迟到、早退、来食堂享受不用按照排班表过生活的指挥官的权利。因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人满为患的食堂。

没有博士在身边,几乎不会有人向玛恩纳打招呼,这让他很满意。他只是排队取饭,然后端到角落的桌子里静静地吃他自己的饭。静静地,不需要应付上司也不被任何人打扰地——

“佐菲亚,那是你的……?”陌生的女声,听起来很坚毅,压低了,但玛恩纳不至于听不见。

“嗯?噢!对,是的”,佐菲亚的声音,“嗨,玛恩纳,中午好。”她听上去比另一位女性更惊讶,但欣喜很快盖过了这种感觉。

“佐菲亚。”玛恩纳说,点点头。这就是他全部的打招呼方式了。

佐菲亚理所当然地端着盘子坐到他对面,紧接着她身边的黑发佩洛也坐了下来,动作比佐菲亚要规矩得多。“杜宾。”她说,也一样点头致意,“佐菲……鞭刃经常提起你,干员瑕光也是。”

佐菲亚扭头看向杜宾。“有吗?”她问,“没有吧。至少我没有。”

杜宾的动作停下了两秒,她不置可否,但无声的潜台词代表着:“不,你有”。

玛恩纳没说话、没叹气、也没抬头,只是听着,并且专心进食,似乎这也是一件令人难以忍受的工作,只要早点完成就可以早点解脱。万幸的是,杜宾也不是太健谈的人,她也一样专心致志地对付盘子里的饭菜,用稳定的速度逐一消灭那些西兰花、土豆和肉。

“抱歉,我之后还有工作,先失陪了。”玛恩纳吃完,在站起身离席之前说道。佐菲亚重重地叹了一大口气,杜宾则又向他点头表示理解。“虽然也许没有特别说明的必要,但是我很期待在训练场上看到你。”她说。玛恩纳端着空盘离开了。

“明明已经不在大骑士领了!”杜宾看向佐菲亚,她盯着自己盘子里的蔬菜看,她的食物几乎分毫未少,“我以为只要他离开那儿就能好一点的……”

杜宾挑了挑眉。

“他确实像你说的那样好认,你们的头发很显眼。还有尾巴。”杜宾说,“我挺喜欢他的。”

佐菲亚戳起一块胡萝卜,说:“那是因为你就喜欢紧绷绷的人!他不该……”

算了,半秒后佐菲亚又说,还没咽下去那口菜,不是什么要紧事。

16:00,罗德岛,制造区走廊

在罗德岛和在商业联合会其实没有什么区别,玛恩纳想,仅仅是工作的部分的话。

不过他没有想过在罗德岛竟然会有这么……声势浩大的茶歇。

他刚从制造站离开,巡视了一圈(这包含在他现在的工作中),拿了些东西走,捎带送给别的部门。玛恩纳出门时,一个天蓝色的小个子抱着一大堆零食,试图从他和门之间的缝隙溜进去。房间里的沃尔珀女性强烈地挽留玛恩纳,希望这个板着脸的新同事能加入他们的下午茶。

“不用这么着急回去也行哦?”调香师说。而玛恩纳当然委婉地拒绝了。

房间中若有若无的薰衣草香气几乎让他留下来了——几乎,如果调香师没有用温柔的语气说他真的和玛嘉烈很像、就像她去做心理咨询时一样过于一板一眼,并夸赞他金色的眼睛的话。原本埋头操作机器的香草抬起头,夸张地叫了一声,说,对诶、你的眼睛真的好像耀骑士、我刚刚怎么没认出来。

他离开那间制造站,站在走廊里,不知道自己是该去泡杯咖啡,还是喘口气就回去。老实说,这有点令人——无所适从。仍然在工作,但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好吧,这也许只是因为他第一天在这儿工作,无所谓,不重要。

他拿着需要转交的资料和被塞进手里的一把糖,向同一层的另一间制造站走去。

19:30,罗德岛,训练场

玛恩纳只是想找个地方活动一下,一个人,就像他在自家花园里会做的那样,这会使他在训练场三三两两结伴对练的人群之间显得格格不入,但是他并不在乎。

只是似乎有人连这点机会都不想给他。

那几个从出食堂开始就一直隔着一段距离跟在他身后的鬼鬼祟祟的影子现在停在训练场大门之外,玛恩纳没有回头看,但可以想象出她们从门后探出头来、几颗脑袋按原本身高的高矮排列的样子,正如小时候的玛嘉烈和玛莉娅。

“我觉得……他应该已经发现我们了。”——灰豪的声音。

“不至于吧,小灰,我们最近的跟踪和潜行应该都有进步才对!”——焰尾的声音。

“我们干脆直接去跟他明说就好了!”——不熟悉的声音,红松里那个用重骑枪的?

“我同意。”——另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如果前一个猜对了,那么这就是那个用弩的。

玛恩纳叹了一口气,去武器架上挑了把和自己的佩剑差不多重量的练习剑。

他什么也没说,仅仅是转身看向这吵闹的来源,然后看到了推搡成一团的一整个红松骑士团。焰尾被压在最下边,而野鬃推开按着她的灰豪的手,冲上前来。“临光先生!耀骑士向我们保证过你几乎和她一样强,请和我们比一场吧!”

“耀骑士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焰尾嘀咕了一声,但也从门后走出来,看向玛恩纳。“但是野鬃说得对,这个机会太难得了。既然被您发现了……就请您和我们对练一会吧!”

四双闪亮的眼睛看着他。

这是什么逻辑?玛恩纳想。

就连这也很像她们,他转念又想,感觉额角突突地疼。一个想法在心里浮上水面:比起他自己,这些天真得近乎愚蠢的家伙们不是更像玛嘉烈吗?

“如果你们还像上次我见到时那样”,玛恩纳缓缓地吸气、呼气,然后看向焰尾,“你们四个加起来也赢不了玛嘉烈。”

焰尾挠了挠脑袋,笑起来:“所以肯定也赢不了您,是吗?即使您用——那把剑?”玛恩纳没回答,只是低头一一扫过她们的武器。

算了,玛恩纳想,无论是来这家公司还是来这个训练场都是他自己的选择……算了,事已至此,无非是承担选择的后果。

“对。……开始吧。”他说。

野鬃激动地和焰尾碰了个拳,然后拉开距离、提起武器,向玛恩纳发起冲锋。

21:00,罗德岛,生活区

玛恩纳走在通往员工宿舍的走廊上,感到非常、非常疲惫。

他当然还没有衰弱到会因为和几个小鬼过招就耗尽自己的体力的地步——他离能用衰弱这个词来形容的状态还远得很——客观地说,只谈战斗力的话,二十岁的玛恩纳也无法战胜现在的他。

但他就是难以忍受地感到厌倦和疲乏,也许是因为刚结束了一段意想不到的额外工作,也许是因为……

此前,他从未想象过玛嘉烈·临光在不见踪影的时间里是什么样,就像西里尔·临光也不会去想象“工会领袖”和他身边的赏金猎人。但是这里到处都是玛嘉烈留下的痕迹。这儿的人喜欢耀骑士,也熟识临光这个名号,因为玛嘉烈竟张扬到如此地步,用自己从祖辈手中接过的姓氏当作行动代号。他们熟悉玛恩纳,因为他也是一个临光,能力可以和冠军临光媲美;因为他是玛嘉烈和玛莉娅的叔叔,还是鞭刃教官的表兄。

他为此几乎叹息,但还未出口就被另一个人打断。

“又一位年轻的临光?”长发的黎博利男人挽着菲林少女,缓步走向玛恩纳。

“……您好。”玛恩纳停下脚步。他很久没有听过人这么称呼自己了。他回头看向赫拉格,赫拉格向他点头,而奈音高高抬起手向他打了个招呼。

“你的家族和罗德岛关系颇深。”赫拉格说,走近玛恩纳。奈音很聪明地到别处散步了,将空间留给两个男人。

“没有的事。”玛恩纳说,“我来这里和我的家人并无关联。”他挑选着用词,不知赫拉格为何要与他搭话。他不敢相信罗德岛里竟然会有如此声名显赫的乌萨斯将领,同时没法将面前这个近乎和蔼的长者看作父兄描述中的强敌。

“叫我赫拉格就可以。”那男人抬起一只手,说。

玛恩纳沉默着,他的许多问题没有被问出却已经得到了解答,他和这个男人之间已没太多好说的了。

“你不像西里尔。”赫拉格沉思了几秒钟,“没你的兄弟那么像。”斯尼茨,对吗,我希望我没记错,他说。

赫拉格没有。

在过去的许多年中,他数次在战场上与西里尔、与斯尼茨交锋,熟知临光家成员所共有的璀璨光芒,因此看出玛恩纳的黯淡。但玛恩纳什么也不想说,只是等待着赫拉格再多说些什么,或者干脆些、结束这场无谓的对话,望着模拟出舰外景色的落地窗似的显示屏。而赫拉格盯着玛恩纳,也一样等待着他,以一种温和的方式迫使玛恩纳做出回应。

“……很多人都这么说。”玛恩纳说。

赫拉格点点头。“不像他们也许是一种好事,我们远离乌萨斯与卡西米尔的战争已久了。”他说,“很可惜,我没有多少机会从别的视角看向卡西米尔。”

卡西米尔现今是什么模样,你又是为何离开他?玛恩纳想,这个乌萨斯人的言下之意竟如此充满好奇与温和,远超他的预料。但他对此仍然无可奉告,因为他不思考这些问题的答案。

“您不必为此遗憾,从别的地方看卡西米尔和在前线上看不差多少。”总有人被无形的漩涡裹挟而溺死,以前那个最大的漩涡名为战争,而现在不过是换了一个。玛恩纳只是说,抱歉,我想我得回去了,还有一些工作需要处理。

赫拉格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奈音心情颇好地从室内花园的另一端回来,才转而回到她的身上。

22:00,罗德岛,员工宿舍

未竟的工作是一个借口。

事实上,玛恩纳今日所有的工作都在踏入训练场之前做完了。他只是从赫拉格面前逃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将衣物送到洗衣房和洗澡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站在浴室里吹头发,房门砰砰砰地响了起来,三声,两声,然后一声,一个熟悉的节奏。

托兰·卡什。

他一天都没有真正燃起的怒火在此时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真的吗?这种时候??在罗德岛???

罗德岛员工宿舍的门口是有门铃的。而且玛恩纳相信大部分人都有能力看到它、并且按下它。

但托兰不。所以他如愿以偿,得到了比平时更加怒火中烧的玛恩纳。

“我这次可好好敲门了。”托兰举起双手投降,指了指玛恩纳没有窗的单间内墙,“你看,毕竟也没有别的路可选……”

玛恩纳·临光握着门把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而他抢在这扇门关上之前挤进屋里,没有再故意说什么贱兮兮的话。玛恩纳坐回自己的书桌前、靠在椅背上。他没有叹气,不想再浪费这样的力气。 “你又是来这干什么的?”玛恩纳问。

托兰睁大了眼睛。“我就不能是单纯地来看看我的好朋友吗?”他说,挺没站相地半靠在书桌前,抱起臂解释道。“好吧,如果你是问我为什么在罗德岛的话,我是来谈生意的。”

没有回应。于是托兰继续说:“没什么赚头,主要是联络下感情——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多着呢,我们可比他们自己的办事处方便多了。”

玛恩纳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听托兰说话。他仍然连嘴都不愿意张,但似乎垮下来些,不再那么紧绷。“怎么,不生气了?”托兰歪过身子让自己离玛恩纳的脸更近一点,“你刚才……不会在气我来这儿不告诉你吧?”虽然肯定不是,托兰想,他们的关系还没和好到这个地步呢。

他被瞥了一眼。玛恩纳在靠背椅里挪了挪位置,说他没生任何气。他的金发还没干透,比平时更顺服地贴在他头上,遮住大部分的表情,使他看起来柔和起来,即使不耐烦也没那么富有攻击性。他们沉默地待了一小会,直到托兰忍不住又开口说话。“让我猜猜……”,他说。你现在没在加班。你的上司不是个蠢货。玛嘉烈也不在这……并且不是因为我。托兰低着头装作很认真思考的样子,小声嘀咕着。

玛恩纳说:“闭嘴。或者出去。”

托兰说:“听您的,骑士老爷。”

有一瞬间玛恩纳想要站起来把托兰拖到地上跟他打一架,教他学会只在时机恰当的时候开玩笑、再一同躺在地上。但他早不是那个二十岁的游侠了,他们的关系里也不应该再有这些亲昵的、玩闹似的暴力了。所以他只是把托兰推开,从扶手椅里站起来,走进浴室继续吹自己的头发。托兰拖着步子跟上他,又倚靠在浴室的门框上。

“你什么时候走?”玛恩纳从镜子里看向托兰,问道。

“明天。”托兰说,“他们应该过几天就会离开卡西米尔了。”

你们。托兰补充道。期待吗,你第一次真正离开卡西米尔的旅程?

“我都有点羡慕你了。”他说,“离开大骑士领、离开商业联合会,再也不用像在那里时一样被当作金字招牌搬来搬去……哎,虽然我本来也没体验过这种待遇。”

玛恩纳的目光从镜子里直刺刺地看向他。“你这么觉得吗?”玛恩纳问,“你觉得有任何事情会因此改变吗?”

托兰耸耸肩,说,“至少我希望是这样。不然我为什么不把你留下来?”

玛恩纳没有再去提他们都知道的那些事,像是从来就只有玛恩纳说服托兰,而非托兰改变他的决定;像是托兰从来也没有试过真的挽留他。他只是关掉吹风筒,说:“我会留下来。”

赫拉格的话在他脑中响起。他从未以别的视角看卡西米尔……那真的重要吗,玛恩纳想,在这片土地上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在别处也一样不会有解答。

“至于其他的……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那些小鬼有多喜欢玛嘉烈。他们比那些办公室里的家伙还难办。”他不愿继续想赫拉格,那个乌萨斯人将他心里那些有关父亲和兄弟的回忆从脑海最深处翻出来,连同骑士还有真正战场的过去一起。即使那时他也不常是他自己,而是西里尔团长的儿子、金色的斯尼茨的弟弟,一如现在。

“噢,我懂了。”托兰说。他的嘴角扬起来,我明白了,他说,你只是还在因为临光这个名字闹脾气。他的内心感到一种出乎意料的雀跃,他猜错了,玛恩纳还会回来。“你知道至少我不是来找别人的,对吧。你看,这个白痴还以为你要就此离开卡西米尔远走高飞——”

“……我知道。”玛恩纳说。

托兰看上去想给他一个拥抱,而玛恩纳把他拉进了一个吻。

07:00,罗德岛,员工宿舍

玛恩纳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没有别人。反正托兰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他习惯了。

他起床、洗漱,然后准备面对新的一天,更多的工作,更多的……好吧,更多的人际交往和因为“临光”而产生的交谈。

但是他也会习惯这一切的,玛恩纳想,或早或晚。毕竟总不会真的比以前更糟。


Summary: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艾利奥特想。


  那孩子大约几天没合过眼了。

  走进艾利奥特小得几乎不能被称为工作室的屋子时,桥又想起来老伊辛在几个小时前在市场偶遇时跟他说的话。

  病痛的气息像是实体一样充斥着这个狭小的空间,同时弥漫着的还有焊条和松香的味道。那个正伏在桌边的带着护目镜组装元件的少年既没有发出多少声音、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只有他断续的、比平常更重得多的呼吸仍透露出他正遭受折磨。艾利奥特穿着一身没有花纹的衬衫,袖子挽起来,露出小臂。他瘦弱的肢体和浅色的衣服都因为手头正进行的工作而沾上许多脏污。

  桥关上门,走到艾利奥特身后,见桌上的设计图已经不是自己所见过的那些,便拿起那张草图,额外多看上几眼。

  一个精巧的源石回路,塞在仅仅一个手炮榴弹大的空间里。天才的构想。即使桥不愿意这么形容,他也仍感到只有这个词才能够描述艾利奥特制造的那些武器。他见过艾利奥特的一部分实验、知道他所有的机械都依某种能源利用率极高的原理而造,并且他没在任何参考资料里见过那样的理论。而这张草图里标记出的将要装填的精炼源石的质量……桥推算了一下,对想象中的场景摇了摇头。

  他只草草扫了一眼,便放回了桌上。屋里太暗了,稿纸上的其他细节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在艾利奥特刻意选在地下黑市的边缘的这间破屋里,即使在白天屋内也一样昏暗,需要依靠灯具的照明。况且天早已黑了,就连唯一的一扇小窗也不再能提供日光。一盏提灯放在艾利奥特手边,他的发丝在灯下明亮得刺眼,像一团橙红色的火。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这了。”在桥能说出任何词句之前,艾利奥特抢先道。他头也没有抬,放下电焊笔,转而拿起一小块布片擦拭刚做完的部分。

  桥显得有些措手不及。他本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因为那个古怪萨弗拉的一句话就在工作结束后鬼使神差地往这来,在艾利奥特的先发制人之下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是路过罢了!”于是桥说,选了最接近于真实状况的说法,“况且我遇到老伊辛了,他希望我能劝你,呃,多少休息一会。”

  这是真话,但此时听起来颇有些像在找借口。毕竟相识几个月以来,他们已经非常熟悉对方,至少足够理解想要让计划没有完成的艾利奥特停下来,就像劝桥在沉溺于尝试新想法时去睡觉一样,从来就不存在成功的可能性。

  “那你可以看出来我不需要。”艾利奥特说。他望向桥,抬起护目镜。

  和他听起来一样,艾利奥特看上去糟糕极了。他额前那块源石结晶的边缘泛着红。在鲜艳的短发的衬托下,他的面孔显得毫无血色到令人恐惧的地步。冷汗凝结成汗珠从他的脸颊侧边滑下来。他的矿石病,桥想,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不需要休息。

  桥几乎就要对艾利奥特吼出声了。

  他不过几天没有见艾利奥特,他是怎样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让自己变成这样?桥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艾利奥特此时正忍受的矿石病发作与他的饥饿和过劳不无关系。

  “如果你不是来帮忙的,那么你现在就可以走了。”艾利奥特说,“别那么生气,这和你没关系。”

  而桥只觉得自己的不满还没爆发就被艾利奥特直接堵住,一口气憋在胸口不知道怎么出。他感到自己几天来的纠结和困扰都像是白费功夫、那些无端出现在心里的保护欲根本就不该产生。当桥希望艾利奥特不要用自己的性命当赌注规划他的复仇大戏的时候,他担心的对象本身却对自己毫无珍惜之意。

  况且,是的,正如艾利奥特说的,这和桥有什么关系呢?这让桥更憋屈了,因为他完美地可以理解艾利奥特正在做什么:不是赌气、不是想要博取关注、不是有意引诱或者惹谁生气,仅仅只是病态地消耗自己的体力和精力,以换取心灵上的休息、以及从这个世界中获得片刻喘息的机会。

  桥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他也一样,深知肉体的劳累能够促成内心的平和。

  这和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一丝关系,只是非常巧合地正好发生在他拒绝加入艾利奥特的计划之后。这显得桥像是个无理取闹自我中心的孩子,在听到了不想听的言语之后转身就走,还要在此之后自作多情地觉得这会对别人造成什么影响。

  “好吧”,桥说。既然艾利奥特没想和他好好说话,他几乎是在闹别扭地想,我凭什么要对他开诚布公呢。“那我还有什么可帮你的,艾利奥特?”

  实际上,他们俩都心知肚明艾利奥特需要的帮助是什么:一起伪装成事故的谋杀,以及一个合适的帮手。

  艾利奥特正制作着的、伪装成手炮榴弹外貌的触发式爆炸装置就是所需的道具之一;被选中的不幸的牺牲者则是桥目前的金主,被人叫做“响尾蛇”的武器二道贩子。自从桥开始为他工作后,响尾蛇经手的单子就日益增多,逐渐在沁礁的军火交易中占据了比从前更大的优势。

  五天前,艾利奥特请桥在这件小玩具完工后将它混进响尾蛇的弹药匣里。那个瓦伊凡奸商信任的人不多,当然了,桥算是个特例,不仅廉价好用、在几个月里带来了巨大的利润,并且竟然没有试图向他要求任何更大的权力,只是提出希望每一单生意能有更高的提成。

  由桥来做这件事最合适不过了,如果意外炸膛的本质被人识破,那么响尾蛇自己武器的唯一一个调整师本就会成为第一嫌疑人,不论愿不愿意插手,他都会被推到最危险的境地。如此一来,显然是加入这起阴谋最为划算。而区区一个没出师的工匠学徒艾利奥特·格罗夫……谁也不会想到他才是谋杀的主使。

  桥怎么也没想到艾利奥特竟会这样直白地要求他参与自己的计划——说得更不加掩饰一点,要求桥替他杀人——并且用这样一种几乎是威胁的方式,根本没有给桥留下任何选择的权利。

  “时机正好,是时候还我之前帮你的人情了。”艾利奥特说。彼时他正骑在桥的身上,低低地俯下身,嘴唇离桥的耳廓不过毫厘,而桥被前所未有的被背叛的震惊牢牢攥住,下意识的翻身把艾利奥特压回身下,将他的双腕抓在手里。艾利奥特似乎早预料到他会这么做似的,并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只是用那双因先前的情动而泛泪的蓝灰色眼睛盯着桥。“届时无论是不是你做的都一定会有人想取你性命,但是如果你给我一个可以信任的理由……”他说这话时,脸上浮现出自知掌握主动权的人常有的从容,但却没有笑意,先前那些因快感而生的朦胧而模糊的暧昧神情自他脸上褪下。艾利奥特没有说完,只是从桥没有实质意义的禁锢中抽出手来,捧着桥的脸,以又一个吻掩盖所有的这一切。

  桥不再有心思继续下去,只将艾利奥特推离自己。他早知道艾利奥特固执、任性、一意孤行,和外表不相称地野心勃勃并且从不吝于在私下展现这一点,但却从没想过自己的性命会成为这个黎博利少年手中一枚可以轻易摆上牌桌的筹码。

  更重要的是,他不愿听艾利奥特像是谈论天气一样讨论别人的生死,为此直感到脊背发凉。

  桥所追求的真相的线索不需要任何人的牺牲,他只需要沉下心、仔细地搜寻兄长曾开发的技术的蛛丝马迹,进而找到从那起事故中可能获益的人。至于找到之后应该怎么办,他从没想过,也无法可想。时至今日,即使桥在辗转潜入萨尔贡黑市的这两年里已经亲眼看了够多的杀人越货、篡位夺权的戏码,他也从未亲身参与过其中的任何一次。

  而艾利奥特的计划如今终于在他面前展开,明明白白地告诉桥,他口中所说的复仇绝不是一句虚言,并且正真诚地邀请他成为共犯。

  艾利奥特从床上坐起身,倚在墙边看向桥。”一旦他死了,我就有办法取代他的位置。”艾利奥特看向桥,语气没什么波澜地说,”那些萨卡兹卫队大可以用赤金解决,真正会在乎他的死的人不过只有区区几个,只要及时除掉就不会再威胁你的安全。那之后他的部下就会成为我的部下……”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桥打断他,几乎算得上慌不择路地转身离开。桥看到艾利奥特失望地望向他。”好吧,你不愿意也没办法。”艾利奥特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那我也只好用自己的命赌一把了。”

  几天以来,桥时时想起当时艾利奥特看他的那副表情,而现在,他忘不掉的那一幕和眼前的艾利奥特不觉间重合了起来。

  艾利奥特放下手头的工具、扭过头看向桥。”也许……我需要你来看一下这个源石回路的结构?”他说。

  他因为炎症引发的高热而眼圈通红,就像流了许多泪似的。先前艾利奥特还觉得眼眶酸热,而现在,那几乎让他想放弃一切抵抗的头痛让这些感官都被掩盖了。

  艾利奥特将那个半成品塞进桥的手里,像此前许多次的时候一样,顺势靠在了桥的身上。在瓦伊凡青年就着灯光俯身查看手里的源石器械时,这像极了一个拥抱。他这时才感到自己的肢体确实虚弱无力,关节发酸得连手都几乎不愿再抬起来。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艾利奥特想。

  他赌赢了一次。桥没有真的一走了之,而是又回来见他——当桥转身离开时,艾利奥特并没有多少自己还能在这样亲密的关系下再见到他的把握,只能寄希望于桥会因为他的表演而再一次陷入犹豫。现在这一步棋已经获得成效,可艾利奥特仍不能确定桥如今是终于准备接受他的提议,还是依旧希望自己能停下那个计划。

  但响尾蛇非死不可,艾利奥特想。在沁礁的所有军火商里,只有他既有了当作跳板的资格,又没有强大到难以撼动。况且这是逼迫桥真正站到他身边的最好机会……

  他尝试着集中精力,好好思索究竟怎么再一次说服桥,但是前额那块源石结晶却不停地打乱他的思路,最后,他只能倚靠在桥的怀里断续地吸气。

  桥放下手中的半成品,正准备说些什么,艾利奥特却在模糊的疼痛中觉得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所谓了。桥必须留下来,无论如何——他没有给桥开口的机会,仅仅是伸手勾住他的脖颈、拉他下来接吻。

  桥熟悉这一切。艾利奥特故意放纵似的甜蜜的吻、因为病痛而显得脆弱易碎的身体……

  黎博利少年的体温高得吓人。桥知道发烧已经算是矿石病发作症状中最普遍和最温和的症状之一了。在他能看见的范围内,艾利奥特已经足够受这些生长的矿物的折磨,他总是病着、就算没有也总在忍受巨大的痛楚。此刻,他的触碰就像没有重量一样,令人产生他将会就此融化、不复存在的错觉。他滚烫的吐息也一样贴在桥的胸膛上,像火舌飞快地灼烧他。桥感到刺痛,它从少年紧贴着的皮肤和骨骼的内里一下、一下地传来。桥想要躲避这不知从何处来的疼痛,但他抱着这团火,无论如何也松不开自己的手。

  艾利奥特向后倒去,拽着桥的领子。那动作太大、太不受控制,以至于椅子都被翻倒,而他被桥捞住才没有摔到地上。桥手中的没有装填内容物的炸弹失手扔在桌上,从那木桌的边缘滚下来,摔出啪嗒一声。

  “不要拒绝我……”艾利奥特说。泪珠从他双眼中滚落。

  桥无法拒绝他。

  也许是因为桥很喜欢他,愿意为他做很多事,也许是更深的原因。事实上他从未拒绝他,除了这件谋杀请求。他半拉半拽地想把黎博利少年抱到工作室角落里的小床上,他的理智和良知使他想要为艾利奥特拿来温水和止痛药,他头脑的更多部分却因为艾利奥特的泪水而一片空白,他只想吻去他的泪水。

  该死,桥想,他妈的,该死——究竟从何时开始……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自己视作艾利奥特的保护者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中的天平就已经在往艾利奥特的那一边倾斜,以至于他切实地因艾利奥特可能真的将要面对死亡而担忧?

  他想不通,只是不断地、不断地想起艾利奥特在他面前的每一次哭泣:他用颤抖的声音说自己在边陲小镇永远失去了父亲父亲、用含泪的哥伦比亚语说“我们的项目已无法成为现实”。

  不要拒绝我,艾利奥特说,手紧紧地攥着桥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沙哑地颤抖着说:“我还是会梦见老师,他的尸体就在那……但我却碰不到他。”

  桥什么都说不出,只好一次次地亲吻他。他知道艾利奥特呓语似的话是什么意思,那是复仇的宣言,他只是想要再多一点力量,这样就可以再多杀一个仇人,也许这样在梦中就有资格离已逝之人更进一步。他在请求桥也成为他手中的力量,而这一次桥推不开他。

  有人提出过,性行为所带来的快感可以钝化人对疼痛的感知。从来没有人做过相关的研究,这太可笑了。但艾利奥特想这大概是真的,因为他体内那难以忍受的疼痛现在就像包裹着他的一片海,和快感混作一团,和缓地将他淹没。淌下的眼泪又一次被人拭去了。他又一次被拥抱着。彻底失去意识前艾利奥特抓住最后一丝理智的活动——他赌赢了,桥不会再次拒绝他。

  在艾利奥特因体力不支昏睡过去后,桥沉默地把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捡起来,连同那个小小的榴弹壳。

  他找出止痛药放在床头,然后坐在艾利奥特的硬板床边,又一次看起了他的草稿。这小玩意就是那艘将他的金主送往彼岸的船只,他想,我竟要去做这种事。

  可是桥几乎别无选择:艾利奥特想让他留下来。

  替他杀人,然后留在他身边;或者就此离开,也许将来成为艾利奥特的绊脚石。在那之前,艾利奥特会以他自己的生命为赌注进行许多场豪赌。桥找不到缘由,只觉得自己被逼上了绝路,只有遵循艾利奥特的计划一条路可走。不然艾利奥特就会难过、痛苦,还可能会死。桥想,这孩子和他陷在一样的境地里……他的目光不知不觉离开手稿,转而注视着沉沉睡去的艾利奥特。他没有再想起艾利奥特的复仇和他自己其实不该有任何关系。

  艾利奥特醒来之后看到的就是桥那对鲜红的双眼埋藏在刘海的阴影里,在昏暗的灯光中闪动,看向自己。

  那是一双下定了决心的眼睛。艾利奥特想,他见过很多,其中不乏为了他付出了生命代价的人……不管他们原本愿不愿意这样做。

  他本想轻快地告诉桥他终于做了一个正确决策,只要这件事做成桥也会获得更多源石枪械的情报,有更多机会进行自己的调查。或者他可以像面对别的人那样,说点讨好的甜蜜的话,让桥更感到艾利奥特是多么喜爱他,因而更愿意为艾利奥特付出。

  可他无法不去想桥的眼睛,哪怕他现在已经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他无法不去想自己在这场孤注一掷的演出中不幸流露了多少真心。在还没有散去的、快要让他流泪的漂浮的痛苦中他感到一丝被抓住的实感。好了,艾利奥特,他想,现在你赢了,这个傻瓜愿意为你而死了。他不会离你而去了,你抓住他了。

  他避无可避地思考了许久。到最后,他只是闭着眼睛微弱地说:“……你可真喜欢我啊。”

  桥仍在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在为自己辩解。艾利奥特什么也听不清。恍惚中,艾利奥特感到在无数将他向下拖拽的力之中,他似乎已经看到那能够阻止自己溺亡的浮木了。可也许他这可笑的人生里已经容不下这么多东西了。

  他感到绝望。

  可不要真的爱上我啊,艾利奥特心想,我已经够爱你了,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滑稽?


Summary:   异客本以为自己能看到他的内心被轰得破破烂烂、空空荡荡,不曾想那里会被悔恨的泪水和哭嚎填满,甚至比以前更拥挤。


  异客将烟头按灭在阳台上、转身走回房间里的时候,慑砂还在盯着自己面前的移动信息终端看,那上面显示的进程已经接近完成了,放在他手边的泡面却几乎还是一整碗的分量。

  异客进屋后就把落地窗关上了,连带着窗帘一并,不大的房间被昏暗重新填满。收音机正在新闻频道上,也是异客打开的,为了能够多少掌握一点现状。它沙沙地响着,并因为信号问题而不时断开。“……对三十二区的所有出入通道进行封锁,戒严路段包括……原因不明的爆炸……”,失真的人声传出来,反而像是机械本身的噪音。慑砂抬头看了异客一眼,才又拿起叉子往嘴里扒了几口,屋里的血腥气和消毒水味让他没胃口。

  过来,异客招招手说。慑砂,来我这。

  异客坐到卧室的床上,两条腿交叠着向前伸展着,双手在身后撑着床面,放松地看向慑砂。他的长发散落下来,末端铺在床铺上。慑砂皱了皱眉,可还是走了过去,站在异客面前。

  “来让我再看看你的伤。”异客说。慑砂于是把原本披在肩上的外套脱了,扔到异客边上。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少,最深的几个已经处理过了,嵌进身体里的碎片和子弹被取出,伤口也已经缝上,好好地被压在绷带底下。这些大部分是异客的手笔,缝合处堪称精致漂亮。万幸,得益于瓦伊凡人强壮得难以置信的体质和骨骼强度,慑砂身上没有任何骨折和脱臼,剩余的伤口仅仅只是深浅不一的划伤。它们连绷带都没有缠,就这么裸露着,现在几乎不再渗血,有些甚至已经结了痂。

  慑砂和异客从自己一手策划的爆破中脱身,但却并非全身而退,慑砂被拖延了时间,在引爆时只是堪堪到达了爆破范围的边缘。异客接到他时,他像是刚从血池中捞出来。而现在,即使身处异客置办的安全屋里,隔音的玻璃窗将所有杂音隔绝在外,他也总觉得耳边残留着着建筑物倒塌的轰隆作响。也许那爆炸的破坏力过于巨大,确实对他的听力造成了不可逆的毁坏。

  低一点。他勉强从听到异客说,感受到那双微凉的手拨开自己的头发,摸在脸颊上。他弯下腰让异客能够看清他。慑砂的脸上也有好几个伤口,甚至在靠近太阳穴的地方还缝了几针——这是慑砂自己对着镜子缝的,针脚因为疼痛而歪七扭八,丑陋无比——异客仔细地检查这处。

  他离得太近了,慑砂想。如此亲密,慑砂都已经能感受到对方平静的呼吸,就像往常他们有来了兴致后异客捧过他的脸准备吻他。他怎么能这么……无动于衷?慑砂不受控制地想,又一次咽下隐约的反胃和恶心。

  异客表现得根本不像是一个几个小时前才刚将几栋建筑物夷为平地的恐怖分子,他就像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只是开车出去兜了个风,散够了心就回家来。异客垂着眼检查他,睫毛随着目光逡巡而颤动,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挡住大半。慑砂看不清他。

  “感谢你是个瓦伊凡吧。”异客低声说,慑砂一切都好,不会影响后续行动。他没因为检查完成而放开慑砂,仍用手扶着慑砂的脸注视着他。“……很疼?你脸色很差。”他问道,安抚似的将手指插进慑砂的乱发。慑砂打了一个激灵,伸手抓住异客的手腕,将它拉远了些。

  “没事……我还好。”他说,“我刚才已经把剩下的东西都销毁了。”

  异客厌恶地看了一眼放在远处桌上的移动信息终端。“本来一会也要砸掉的。”

  “双重保险。”慑砂说。

  那台终端上装载着异客专门为慑砂这起轰轰烈烈的复仇写的模拟程序,还有他们为了调整爆炸范围和位置所做的最后几次模拟的结果——当然,所有器械的设计图在他们将其刻在脑海中的时候就已经被销毁,一早就再没有办法被找到。而他们的作品则尽数报废在了行动的途中,和沃尔沃特科钦斯基的实验室一起埋在了废墟里。

  他们做得很彻底,那几栋实验楼从下到上被炸得粉碎,甚至影响到了地基之下的移动城市动力部件。

  “……据最新统计,不久前位于第三十二区的沃尔沃特科钦斯基第三军工实验室发生的爆炸已造成至少三十人死亡、二人重伤,失踪者信息目前仍在统计,可能将会超过……玫瑰报业为您进行跟踪报道……”   收音机仍在沙沙地响着。

  “我去把那玩意关了。”慑砂直起身子,转身想往客厅走去。他可以确信,哪怕再多听一分钟他都会疯掉。

  从他们回来处理伤口到现在,不同的电视台至少已经围绕着他们的杰作进行了四轮不同的报道,每一次提到的伤亡人数都在上升。慑砂很清楚,这只是因为被辨认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而已。异客很有耐心,他教会了慑砂如何反复检查实验室的每一块结构、确认今天会在那里出现的所有人员,将无辜者调离,同时确保没有任何应该被埋葬的人和技术成果能够从今天的袭击中幸存。多么相似的手笔。如果有人能将时隔接近十年的两起事故中的怪异之处联系在一起,那他们应该会认为这是同一人的两次处决;但事实则不然,今天的爆炸只是一次得到了指导的拙劣模仿。

  异客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

  “怎么?你还想等那东西给我们宣判死期不成?没必要听了,你不是已经决定了一会用哪个方案……”

  慑砂扯扯嘴角笑起来,试图将手从异客手里抽出来,但却失败了。他从没感觉过这个黎博利人有这么大的力气——他甚至被拉拽着重新转向异客面对他。

  “你的手在抖,慑砂。”异客说。

  他这才被松开。慑砂迟疑地抬起双手,沉默于自己所看到的事实:异客说的没错,他完全没有办法重新掌握自己的肢体,那几根指头像是出了毛病似的不停颤抖着。

  “我……”慑砂吞咽了一下。他感到喉咙里有血味儿,但他不确定是不是因为他新染上的矿石病的原因——华法琳和嘉维尔一定会提着他的领子骂他的,天啊,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敢想起来罗德岛的医生们——“我不知道,我可能得歇会。可能是因为这些。”他皱着眉,指了指自己双臂上缠着的绷带。

  异客神色漠然地看着他。

  慑砂在逞强,显而易见。不只是手,他的肩膀也微微颤动着,只是他自己还没有察觉。

  他太害怕了,异客想。看看这幅孩子似的不安的样子……现在慑砂身上也背起了那复仇的鲜血铸造的十字架了。就是这种对剥夺生命的畏惧使他在兄长死去之后还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到萨尔贡去,也不想想凭什么别人可以夺走他的重要之物,结果一点实际有用的反击都做不到。但是……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空有一副还不算愚笨的头脑,这也正是他的可爱之处。正是这些使慑砂成为慑砂。异客叹了口气,向慑砂伸出一只手。像此前无数次他这么做时一样,慑砂将自己的手递上来,任由异客攥住。

  即使是这种时候,他的手还是比异客要温热,这只伸出的手安静地待在异客掌中,黎博利男人白皙的手指轻轻按揉着他的掌心和手背,就像是想让他那不自觉的颤抖彻底停下来。

  “你的复仇……从一无所知只有冲动到今天,这么久以来都没有改变过。”异客说,声音轻柔且缓慢,“现在你如愿以偿。你看,先是你想要的真相、然后今天终于血债血偿……你全拿到手了,就像你自己计划的那样。”

  慑砂的两条眉毛纠在一起,挤出一声闷闷的肯定。

  “你是那个活下来的人,慑砂。活下来的人就是走对了路的人。”异客继续道,像给孩子解释课本上的习题一样。“他们只是陷在可笑的权力斗争里。而你……你比他们所有人都更有力量,仅此而已。”

  慑砂很动摇地垂着头,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似乎处于巨大的斗争中、即将被撕裂似的,在异客想把他拉进怀里的时候摇晃了一下,因而没有真的倒进他的双臂。

  异客耐心地看着他。他双拳紧握,异客甚至开始担心他手臂上的伤口会因此而崩开。但他没说话。慑砂自然也没有。

  收音机仍旧喋喋不休。它传出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新的词汇,不再是一次又一次的数字的更新。

  “……违规实验导致的意外发生时,哥伦比亚国立大学源石动力学专业的学生正在……”

  异客停住了,显然注意到了收音机带来的新的消息。

  有人不想暴露这是一起袭击,他想,如果不是来自沃尔沃特科钦斯基内部就应该是他的老东家,或者也许是莱茵生命,他们也正对便携施术单元和泛用型枪械的领域虎视眈眈。看样子他们的复仇演出正合一些人的心意……非常好,这意味着能使他们成功离开的筹码更多了。天平已微不可察地向他和慑砂倾斜。

  “……参观的单兵装备实验室位于第三实验室的地下层……没有进行备案……”

  慑砂则像被人重重在肚子上揍了一拳,停在方才的姿势上。喉结很明显地上下滚动几下后,他猛地甩开异客的手,踉跄着冲向卧室对面的洗手间。他扶着墙呕吐了起来,只是他的胃里除了还没有完全消化的几口泡面以外什么都没有,没吐一会就只剩干呕和酸水。

  没有进行登记的集体参观。

  慑砂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耳边翻涌着,脑子里充满了轰鸣,一下子变得什么都没法思考。计划外的集体参观——彻底、完全无辜的人。学生。慑砂知道那个专业的规模,现在他们的人数只会比他印象里的更多而不是更少……他感到可怕的眩晕,呕吐得两眼发黑,眼眶烫得不行,鼻涕和眼泪混着唾液糊了一脸。他几乎要站不住了,原本已经不堪重负的精神现在濒临真正的崩溃。

  异客站在洗手间的门口,扶着门框一言不发地俯视着慑砂。

  真是可怜,他想。也许就是因为他们让慑砂犹豫了,他才差点没从实验室里及时逃脱。真可怜。

  异客隐隐地从慑砂的崩溃中汲取到怪异的快意,红发的瓦伊凡涕泪交加的面庞有种遭毁坏之物的性感,令他想要亲吻,比以往更甚。而下一秒他模糊的恨意又泛了上来。慑砂本应该在终于完成了耗时几年的复仇计划之后陷入无尽的空虚,当然了,就像异客自己操办的火葬结束时一样。他本应如此的,然而现在他却在懊悔、受煎熬、为了罪有应得的和单纯运气不好的死去的人哭泣,连嗓子都沙哑了。可怜。可与此同时异客又想将慑砂的膝盖踩下去,好让他彻底地跪在地上,因为他是那么的软弱无力,像个真正的人,那么地令人嫉妒。

  异客感到滚烫的情绪像实体似的在胃里翻涌着。欲望、怜悯、不解以及怨恨——他前所未有地想和慑砂做爱、或者干脆把他弄死,就在这儿,就现在。   慑砂仍试图把自己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强迫性动作。他的嗓子涌起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这次行动前后的细节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滚动,似乎想从中翻找出所有可能出现差错的环节。 他当然找不到。他所能想起的不过是一声声枪响和血肉喷溅时的噗嗤声。

  复仇。多么轻的一个词,仿佛只因自己曾被剥夺过什么就令新的掠夺有了合理性、变得容易下手;但真的杀死一百个人、或者仅仅杀死一个人时,一切都不像是想象中那样痛快。慑砂不是没有退缩过,来到哥伦比亚后他又数次想要放弃自己的计划,回到罗德岛去,甚至回到萨尔贡也可以,在一切都没有变得无法挽回之前;但异客一次又一次地把他重新拉回那燃烧着的复仇的幻象中去,用神乎其神的手段帮他扫清了面前几乎所有的困难,让他得以走到最后一步。

  在异客通过自行器械进行爆破物的安置和确保没有漏网之鱼时,慑砂提着经过了最终改良的源石榴弹手炮一路从实验室的大门冲到了实验室顶层的行政区,将面前每一扇门都轰得稀巴烂,最终用那把榴弹炮炸开了他在档案上看了无数遍的实验室负责人的脑袋。

  慑砂没有告诉异客的是:他犹豫了。在炮口已经抵在对方脑门上的时候。

  他想问对方为什么,也想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但最终只是一言不发地凝固着,直到实验室的守备队终于赶到顶层,他才不得不扣下扳机,又不得不朝更多枪口指向他的人开炮。手炮的弹药砸在人身上时溅出巨大的血花。正是这个意料之外的插曲消耗了太多时间,让他差点把自己也葬送在这场爆炸里。

  这个疯狂的计划是慑砂执意实施的,异客给他的建议里完全没有这部分,没有枪战和正面进攻、没有当面对质,有的只是安静地布置陷阱,然后等待猎物落网,在必要的时候进行引诱。而慑砂——在面对自己宁可增加失败风险也想要手刃的真正的仇人时——犹豫了。他感到反胃和恶心,紧咬着牙关,感觉嘴里泛出血味,手炮的扳机似乎有千斤重。

  慑砂跪倒在地,洗手间的瓷砖地板磕得他膝盖发疼。他现在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只是在扶着马桶干呕和喘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他感到一股向上的力把他提起来,那是异客正拽着他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他离开床铺,来到他身后。

  “起来。”异客说。

  慑砂从没听过异客像这样不耐烦的声音。他挣扎起身,深呼吸着想要平复自己的情绪,还没有能够看清眼前的状况就被抵住,头重重地砸在墙壁上,感到异客掐着他的脖子吻了上来。

  他现在尝起来就像垃圾堆,胃酸和胆汁的味道混在一起,甚至还有方便面的廉价香料味……不加修饰地说,简直令人作呕。

  但异客这个吻甚至比他先前有过的所有亲吻都要急迫,慑砂因此而几近窒息,很快偏过头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副极其痛苦的样子弓着腰。他缺氧、疼痛、两眼发黑,感到异客简直不可理喻。

  “你他妈的在……”

  他沉重地吐息着,罕见地骂起了脏字。慑砂都觉得口中的异味快要让自己再一次反胃了,异客看上去却不很在乎。但他被慑砂推得向后倒了好几步,撞在卫生间的另一面墙壁上,单薄的脊背和墙壁之间发出一声闷响。慑砂直起身子,抹掉脸上糊得不成样子的液体。异客喘了口气,就势倚在墙上。

  餐厅里收音机仍然在尽职尽责地播报着,声音被墙壁所阻隔,没有人能辨明它究竟又说了什么。那个小小的机械盒子唯一的功用就是打破此时的寂静,不至于让沉默彻底填满他和异客之间的距离。浴室的排气扇嗡嗡作响,埋在墙壁内的水管传来时断时续的水声。慑砂仍红着眼眶,似乎随时眼眶里又会蓄出一滴泪。

  “你很幸运。”一阵无话后异客微微抬起眼,重新看向这个狭小空间里的另一个人。他的情绪回落,方才在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狂热激情像是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厌倦。

  “就算你的复仇完成后你也依然能给自己找到有意义的事干,比如……为你好不容易弄死的人哭个不停。恭喜你,慑砂。你的生活会很充实。”

  他听起来如此的疏离和刻薄——慑砂多久没有听过异客这么说话了?也许三年,或者更久——和慑砂结成这种寄生似的共犯关系后异客似乎再没像这样对他说过话。他不再轻易地道出语气古怪的讽刺和逢场作戏的关心,而是用更亲密的方式和他交谈,告诉他自己心中所想,仿佛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间隙,仿佛他们共用同一个头脑、做着同一个梦。慑砂感到后背发凉,猛得想起他们还在罗德岛时异客对每个人说话的样子,这使他显得熟悉又遥远,这乍然浮出水面的陌生感令慑砂几乎停摆的脑子又一次运转起来,搭建出那样一种可能性:这么多年的所有都只是异客的一场演出;而现在大幕落下,一切都回到原点。

  慑砂现在甚至披不上他那为了逃离沉重事实而打造出来的伪装,他感到恐惧和愤怒,一句俏皮的混账话都说不出。

  “……你早知道我做不到。”他一字一顿地挤出这么一句话。“你早知道我会……承受不住。”

  他盯着异客那双不再有波澜的蓝灰色眼睛,大梦初醒般的彻骨寒意使他几乎迈不出步子,所能做的所有只不过是再次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而你为这种事……花费了这么多年?”——甚至还花费了那么多条性命。他把后半句话咽下去,它原本呼之欲出,但理智敲打着慑砂,提醒着他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凶手,为此他皱紧双眉,牙都几乎咬碎。

  而异客安静地盯着他看。

  何等的……令人嫉妒啊。异客看着慑砂那双通红的眼睛想。如此不甘、如此愤怒、如此柔软。

  他见慑砂又一次攥紧了拳、躯干像捕食的裂兽似地绷紧、眼神复杂地望向自己,感到内心的欲望正静静燃烧,几欲再次形成燎原之势。他没意识到自己笑出了声。

  “不要这样指责我,慑砂。”异客说。慑砂在这声轻笑之后表情松动了,几乎是一种反射性的动作。

  “想要把复仇推进到底的人并不是我……选择要亲自直面死亡的也不是我。而我也从未想过你可能会……失败。”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用这个词描述一场堪称轰动的复仇。他向慑砂走了两步,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现在,只要异客伸出手,他就能触碰到对方。“看看我吧——我是个只知道追着过去跑的可怜人,当恩怨彻底斩断后就再也没有归宿和方向。”

  他没有再去伸手抚摸慑砂的头发、角根或者嘴角,而是径直地走向他,环抱住他。这是一个几乎没有分量的拥抱,黎博利的双臂就像羽毛一样轻。但慑砂却颤栗了。

  “我只不过是想让你也来到我身边罢了。”

  他把下巴搭在瓦伊凡结实的肩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是异客所有愿意对慑砂说出的话里最接近坦诚的一句了。

  它完完全全发自真心,虽从这双极善于诱骗他人的唇中吐出,又在此情此景下夹杂了过多暧昧。

  他们还在罗德岛任职时异客只是用“真相”引诱慑砂,看他想要接近自己但又碍于指挥官的脸色,倾泻着自己那小孩子玩闹似的恶意。但等慑砂真的下定决心向复仇的深渊走去时,异客便感到自己无法再置身事外。看啊,这儿又有一个人走上他那没有任何意义的老路。那么多人被困在复仇中,那么多人没有能力和决心打破它,而这个年轻人在踌躇徘徊许久之后还是伸出手向他请求一份实现愿望的帮助。

  这让人如何不想看到他眼中的火焰黯淡,和自己一样再无所求之物?

  所以异客费心安排了两次诈死,让他和慑砂的名字先后从罗德岛雇员名单中正式消失。这花了他很大的力气,毕竟他要在凯尔希的眼皮底下重新了解局势、网罗资源。这种粗糙把戏当然瞒不过她,也瞒不过罗德岛的博士:到达哥伦比亚没多久异客就收到了来路不明的口信,对他简短表达了无奈的不满,用熟悉的语气提醒他有些女士不希望看到他做得太过分。而异客对来传达消息的黎博利小女孩展开微笑,和蔼地目送她离开。

  但这些事消耗的心力和他得到的东西比,大抵都还合算。有好几次,异客甚至觉得自己重新回到了那只有一件事有其意义的日子里。他眼中看着的是慑砂心无旁骛调整武器、整理信息的身影,心里却想着别的。他总想起那些黄沙蔽天的昼夜,他为了能够得到任何力量而出卖任何东西的时候——他终于又回到了哥伦比亚来,但是却仍像身处萨尔贡。

  这种时候他就总是想去给对方一个吻、再拉着对方倒在床上,因知晓他前路注定是一片虚无而感到心里泛起轻飘飘的怜爱。

  而如今的一切都告诉异客……他错了。即使是现在,慑砂也仍旧是那么犹豫和不甘,眼里仍像燃着火。他的怜爱也由此沉沉地积淀下来,压在他的心口,化作烧灼着他的别的东西。

  紧贴着的年轻人充满力量的的身体绷紧又放松,异客的目光扫到他们身后的洗手间配置的镜子,看到慑砂松开了握紧的拳。

  “……你没有必要再骗我了。”过了一会,红发的瓦伊凡用很轻的声音说。他的嗓音因为刚才的爆发而格外嘶哑,话语从他口中吐出来近乎破碎。他从异客的双臂中挣脱出来,转身走到洗手台前,掬起一捧水将脸埋了进去,又漱了漱口,用水将额前的乱发向两边抹去。

  是啊,而异客盯着他的脊背想,事到如今,我的确向你坦白了。

  但在又一段沉默后他终于再开口,也只是说:“三个半小时之后,离我们最近的出入关卡会进行下一次轮班,这一带现在没有戒严,我们从那里出城。”

  慑砂双手撑在洗手台的两侧,垂着头没说话。

  “或者说……我会从那里出城,换一辆车离开。”异客通过镜子的反射看向慑砂,慑砂这时抬起了头,视线和镜中的异客相交。“看来我没猜错。”

  异客叹了一口气。“那么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说。

  他又一次掰着慑砂的肩膀去亲吻他,这一次没有遭拒绝。那对已经被水打湿的嘴唇吻起来像冰。他抓着慑砂的手肘加深这个吻,然后让它蔓延到嘴角、下颌、喉结、胸骨,一步步向下,直到慑砂的小腹,然后是安静垂着的阴茎。他跪在浴室的瓷砖地上为慑砂口交,而慑砂在熟悉的节奏里硬起来,手指死死地扣住金属制的洗手台的边缘。

  浴室里光线昏黑,异客那头在阳光下几乎会闪光的橘色头发看上去灰暗、肮脏,接近一种土色,而他的耳羽看起来也仅仅是深沉的黑。

  他熟练得不能再熟练地吮吸慑砂的性器,让它挤进自己的喉咙,毫不介意自己被噎得满脸通红、几近窒息。做这一切的同时他伸手为自己扩张,很快在静谧的空间内搅出水声。

  慑砂大口喘息着看着他动作,绝望地感到身躯中的快感饱胀得快要炸开、自己已经濒临高潮。一次又一次的性爱中积累起的默契和那伴随而来的、近乎爱情的悸动绝非虚假,它们像钉子把他牢牢地钉在原地。他皱着眉拉着异客后脑的发使他离开自己,对方却又站起来亲他。他尝到血的味道,也许自己的嘴唇被异客咬破了。

  又一轮的亲吻中他被异客拉扯着、一步步趔趄着向床铺走去。异客的黯淡的蓝灰色眼睛一直注视着他,又似乎完全没有在看他。慑砂几乎是用扔的把异客弄进床铺里,纤细的黎博利人似乎笑了,像是讥讽,又在一瞬之间消失。

  “你还在犹豫什么?”他低声说,用手去抚摸慑砂的角根,叫他的名字。

  多可悲啊。慑砂想,自己是多么可笑,哪怕是现在,他仍然会心甘情愿地走向异客向他张开的双臂。哪怕他现在已醒悟自己不过是一出精心编排的悲剧的主演、决心用最后的方式退场,他也仍旧想要去试图相信这一切有这之外的意义,希望异客也许有一刻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爱自己。他愤怒着将异客按在被褥间去撕咬他的喉咙,同时将他钉在自己的阴茎上。

  异客的喉咙在他唇下嗡嗡地振动着,模糊的呻吟声从那儿传出,一如以往陷在情欲中时。

  “你会……”他抱着慑砂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难以承受似的闭上眼,又勉力睁开看着他。“你要去……嗯……接受审判吗?”

  他的话被尖利的快感切得粉碎,慑砂几乎听不清他。他盯着异客开合的双唇,在脑子里拼凑出完整的一句话。

  “还是说你要……”异客大口地喘着气,脖子扬起一道平滑的弧线,喉结上是慑砂刚嵌下的齿痕。他的发丝和耳羽在枕头和墙壁间蹭得凌乱。

  慑砂在他因泪水而模糊的双瞳中看到自己的可怕的倒影。他一句话说不出,只是面容扭曲着重复机械动作。

  “啊啊,是那样啊……”异客似乎又笑了,但他眉头紧皱,令这一次看起来不那么像一种尖刻的嘲讽,而像一个苦笑。他又伸出手想拉慑砂亲吻,却被慑砂紧紧捂住口鼻按死在床上,就这样被操到高潮,冰凉的液体划过慑砂的指缝,缓慢地渗进布料中。

  异客无言地躺了一会,感到自己的双眼难以聚焦,视野一片昏黑。慑砂坐在床边,肩背塌下来,两手垂在膝盖之间,像尊雕塑。异客从床上起来重新整理自己衣服时他也没有再投来哪怕一撇目光,只是坐在那,呼吸沉重得像是叹息。

  “需要我帮你吗?”重新穿戴整齐的异客走到慑砂的面前,他没有再像先前那样碰他,没有那些亲密到极致的肢体接触。他只是垂着眼看着慑砂,神情就像是充满悲悯的圣人。

  而慑砂摇了摇头,他终于又活过来,站起身走到那放着收音机的桌边。带有电流音的女声仍旧尽职地播报着,这一次的亡者已超过百余人。

  “你该走了。”他拿起自己的最高杰作——那个经改良的榴弹手炮——仔细地擦拭过它,一点也不看异客。“……快走吧,记得毁掉剩下的东西。”

  他指的是那个移动信息终端,异客知道。

  异客沉默地将它收好,戴上了遮脸用的围巾和帽子。离开房间之前异客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慑砂仍旧站在桌边,沉思似的看着自己的手炮。

  “那就……再见了。”异客说,转身走向民居狭窄的楼梯。在他终于走出楼栋时,身后传来了爆炸的沉沉巨响。


Summary: 舰桥的高处传来了琴声。


  罗德岛起航离开大骑士领的时候,所有人都陷入了忙碌。

  索娜忙着安置红松骑士团带来的感染者同伴,和他们一起跟着医疗干员前往舰船上的检查中心,格雷纳蒂在帮她。艾沃娜忙着把正义骑士号好好地找个地方放下。查斯汀娜需要安置的东西不多,只需背着自己的弓弩就好,于是决定将报到之类的事往后放一放,留在甲板上一个人陷入沉思。

  陆行舰正向着远离大骑士领的方向奔驰,查斯汀娜站在舰桥的边缘望向那座繁华的城市,看着它渐行渐远。

  大骑士领并不是故乡,查斯汀娜想,但此时此刻她也看不到她所想要看的麦田。在无尽的荒野上,卡瓦莱利亚基就是查斯汀娜所能看见的最接近于故乡的东西,向她投去的一瞥就是望向卡西米尔的最后一眼。

  太阳逐渐西落,薄云也染上夕阳的粉橙的色彩。卡瓦莱利亚基沐浴在闪闪发亮的柔和阳光下,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不再是一个吞噬所有人的钢铁巨口,而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市,容纳着普普通通的生活。罗德岛行进的原野上正刮着风,它比城市里的要吵,更比故乡的风要吵,喧嚣的风声在罗德岛前进的轰鸣中成为一种底噪。查斯汀娜能够听出来它们间最微小的差别。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向着远处和明天前进,一切都正如她离开故乡的第一次旅程——她被裹挟着向新生活撞去。只有一点不一样,查斯汀娜想,曾经的我终究可以想着回家去,可现在的我如何才能回去呢?

  正当她低头思考着这一点时,耳边传来熟悉但肯定不曾听过的小调,那是口琴的声音,从舰桥的高处传来。她抬头望去,才看见倚靠在眺望台上的人影。一个埃拉菲亚人,她看得很清楚,一个背着弓弩的狙击手。

  守林人没有注意到查斯汀娜,她完整地吹完了一首曲子,没有发出其他的任何声音。她向北方看去,那是卡西米尔国境线上密林的方向,正好也是卡瓦莱利亚基的方向。查斯汀娜没有打断她,站在原处静静地听。乐曲结束时,时间在这一刻短暂地停止了一般,她们谁都没有动作。

  查斯汀娜犹豫了一小会,掏出自己的口笛,最终还是吹响了它。

  和口琴的旋律比起来,自制的口笛音色尖锐粗糙,接近一半的音都不完全准确,吹奏到高音时就会发出走调的气音。这是她最喜爱的曲子,没有唱出的歌词里写着狂奔的疾风,风穿过森林和旷野、跑过高山和河流,在冬季狂野地咆哮,终于在春季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回到故乡静静睡去。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高处传来厚重的布料摩擦的声音。眺望台上的狙击手转过身低头看向她,而她扬起脖子与她对视。

  “从这边上来。”守林人轻声说,因为顺风的缘故,查斯汀娜听得一清二楚。

  她攀着爬梯来到眺望台上,站在陌生的狙击手身边。这里视野很好,但他们已经离大骑士领太远,原本他们还能看到的周围的村庄,现在也已经变成土地上的几个深色的小点。现在他们只能够看到摩天大楼的顶尖,卡瓦莱利亚基像一个急速远去的幻影,就算在两个顶尖的狙击手眼里也仍然模糊不清。

  查斯汀娜不用问眼前的人是不是卡西米尔人——方才听到的曲子已经解释了一切——哪怕她不是库兰塔,而是埃拉菲亚。“查斯汀娜。”她向对方介绍自己,等待一个回应,“你很会……演奏口琴。”

  “冬天很长。”守林人说。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练习……在我的故乡。”她没有自我介绍的打算,说完就扭过头去,仍然望向渐远的北方。

  查斯汀娜也一同望去。

  “如果旗舰向西走而不是向南走的话,我们应该可以看到我的故乡。”她说,“就在四城联合不远的地方,可惜秋收应该在已经过了,我们见不到麦田最好看的样子。”

  守林人沉默着,微微侧过头听着她。

  “请你再吹一首吧。”查斯汀娜看向她,说。

  “……好。”守林人说。她闭上眼,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时间被短暂截断感觉再次到来,直到悠扬的旋律倾泻而出,它才又一次开始流动。

  这确实是陌生的曲子,查斯汀娜确认道,但是听上去又仍然那么熟悉,就像自己先前已经听过千万次,像是流淌在血液里。

  多么……哀愁。她想,这首歌一定来自于山林,在那里旋律会在树木间回荡,孕育出一首合奏:森林会应和她的儿女,不像在麦地里,曲子会轻快地顺着风飘向远方。查斯汀娜几乎能从旋律中听出声声哀叹,忧愁在乐句中一点一点地沉淀着,像落叶,渐渐地就没过林中过客的脚踝。

  守林人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吃惊于面前的黎博利女孩眼角滑下的泪水。夕阳的照射下它闪着灿金色的光芒。“你……”还好吗,她想这么问,但没说出口。

  查斯汀娜飞快地用手背抹掉那点眼泪,摇了摇头。

  守林人盯着她看了两秒钟,低下了头。她握紧手中的口琴,看着它。

  “这首歌讲的是……猎户的儿子,为了被乌萨斯人杀死的父亲而走上战场”,守林人说,“他的母亲没有再等到他回来。”

  “我们曾经……很喜欢这样的歌。”

  为了和乌萨斯人对抗,我们什么都愿意做,生命也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代价,守林人想,只是每个人都没有想过自己也可能会活下来,成为那个永远等待的人。“当我们围着篝火取暖的时候,总会有人唱这首歌。”

  “乌萨斯人。”查斯汀娜低声地重复了一句。她的世界里乌萨斯人是传奇故事里才会出现的角色,就像国境线上的游击队、或者森林中的守林人。

  “嗯,乌萨斯人。”守林人说。她没有向面前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坦露更多,没有坦白她时时刻刻灼烧着灵魂的复仇之心,或者让她难以入眠的沉沉悔意。她只是小声说:“很久没有人听过我吹口琴了。”

  她和我一样,查斯汀娜想,她也回不到故乡了。童年和天真早已经离她们远去了——现在,这片土地也一样要离她们远去了。她有那么多想说的、想问的……是什么让你无法回头,又是什么让你像是还待在过去的时光?但沉默过后查斯汀娜再次开口,只是说:“来吧,再来一次吧。”

  这一次,在口琴的旋律中,笛声也开始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