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向上》

1. 花这种东西和人是另一条进化分支,导致人不理解花怎么活下来、花也根本没有理解这个功能。一边人苦思冥想这花为什么蔫不拉几,一边花被风吹得很癫狂,在三十楼高层的窗户边勉强活着。这时候凌辰想起来,江晓说他手上有邪祟,没事多转转佛珠敲敲木鱼攒点功德;当时他不以为然,只是多买了个日照灯,并且查了几十篇林农论文与手册。工作量巨大,他添了黑眼圈,然而花依旧半死不活地瘫在土里。凌辰与它对视,单方面、第无数次产生了轻微的绝望。

日照灯在某天下午被某个超人跳进来碰碎了。他不该将灯裹在窗帘布后边,以至于那个家伙兴高采烈地走窗户,根本没意识到什么。叶子暮攀着窗沿,眼睛亮晶晶的,对他说:“我去拯救世界了!”凌辰指着他脚下的碎片,气得失语。很早之前凌辰跟他说过,我不是你出门前非得道个别的小猫小鸟小蝴蝶;次日他照旧与凌辰道别时,凌辰骂他仙女教母。 超人很快飞走了,他翻了个白眼,气得急消气也急。凌辰也不爱笑,安静时脸上的表情被灰暗压过去,很快消失了。

他偶尔会抽点烟。上辈子(其实还是这辈子)夜深人静时烟是他的常客,到这来没完全戒掉。他怕吓到那群心智正常的学生,于是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偷摸存着几包烟,拿来过个嘴瘾。有段时间那群家伙惩恶扬善时做过头了,月色里就会多出来非常淡的一片烟,第二天早上叶子暮来的时候也能闻出来一点。

“他妈的,四十岁还要背着姨母藏烟。”凌辰自己跟自己抱怨,心情却一下次扬起来,翻出一根烟点上就往外走。

他今天要去检查那男的状况。迫害渣滓真是令人身心舒爽,搞得他去确认那人活得惨不惨时全程哼着歌,手指间转的车钥匙要甩到天上去。以至于那男的指着他骂小子你坏得彻底,凌辰也没不高兴。

正派——或者说以正义行事的这条路他很久以前就没报什么期望,特别是看到叶子暮那副痛不欲生的逼样之后,愈发愈觉得令人糟心点也没什么不好。想到这点他还更高兴了。凌辰老早打算好自己的结局,但叶子暮其人确实得被那点执念活活折磨一辈子;死了都得活起来当英雄的那种,很劳碌、很苦逼、还不发工资。凌辰属于看特定那几个人过得不好会很爽的那种,给那男的脸上留了个鞋印,甩着钥匙又溜达走了。

2. “你最近……很像河豚。”江晓斟酌了一下字句,但还是没有委婉措辞。

“我最近脾气很不好?”凌辰说,“忙起来是这样的。你们负责拯救世界,我负责当苦逼乙方。”

对面咯咯地笑起来:“你以前说这话我肯定以为凌辰换了人。现在觉得这话挺好,挺可爱。”

“请问您是出于什么心情夸您的竹马可爱。”凌辰的措辞顿时庄重起来,如同听见烂醉的江律师夸下海口要去问对桌所有美女的微信,致敬在社交场合抛开面子尽情馋人家身子的女人,江门。

“欣慰。”江晓忽视了他的阴阳怪气,“吾家有儿初长成。”

他没听太懂,习惯性地做了鬼脸,这件事也就翻了篇。要他说,这女人经常天真、时而靠谱、偶尔可怕,几次私下对他说的话仿佛抽走他的脊骨。凌辰是有点提防这人认真起来的样子的;前几十年的相处给了双方相处时放松而沉醉的氛围,他可不想在这种氛围下满心信任地被律师大人审判得清清楚楚。看不会的是执念,说清楚反而会陷入更加狂乱的虚无。江晓大概也清楚,她的话和眼睛总是像一滴冷酷得刺骨的水那样,落在他昏昏欲睡的灵魂上,然后化开。于是凌辰偶尔会在她面前醒过来,跨过那堆破事和她说话、谈完、她走了,凌辰再跨过那堆破事回到疯狂里去。

当年他亲眼确认江晓死得透彻后,凌辰回办公室瘫在椅子上,笑得浑身发颤;眼泪也在癫狂中落了下来。地狱里佛陀垂下的蛛丝,他爬到顶端——而他切断了它。他按下按钮的一瞬间浑身发冷又滚烫,难以分清当下做出选择的是他的自主意志还是她,还是更渺茫的命运。天堂和地狱在无止境的下落中向这个人类敞开,吞噬了凌辰的每时每刻。此番未尝不是证明了一种悔恨能够持续一生之久;况且他比较超自然,直接带到了下辈子。

凌辰第二天早上睁眼,世界依旧昏暗,如同被一双巨手笼罩其中。他默默地想,又笑了一声:我可真别活了。他的死志从那时就定了下来;行将就木是走上绝路,他也走上绝路,带着可怖的激情奔向期望的终点。独自一人时,凌辰便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天越过了一条不可名状的界限,世界从此扭转而充满歧义、他染上疯狂的烟瘾。所有的祈祷变得可笑,所有的温馨成为荒诞。凌辰记起小时候在电视机看到的那些,行事毫无逻辑、罪大恶极、每个人都想砍一刀的反派,又点起一根烟,想:那不就是我吗。他想着想着,便止不住地笑起来,把烟屁股摁在花盆里——尼古丁对植物细胞致死,那里边很快没了活物。他身边也没了活物。

这个诅咒被他带到了这辈子。于是在寒潮袭击的早晨,凌辰推开窗一看:那盆花直接烂在土里,可是女娲在世都救不回来了。花可终于他妈的死了。凌辰满面春风,关窗关得震天响。

3. 一切快乐的终结来自春节前后一个月。是个中国人都知道,那时候沙糖桔会入侵每家每户,形成一种可怕的文化密码。是个中国人也知道,砂糖橘来自水果摊与花市,花市就必定有花,君子兰和海棠艳得一公里外天都被染红,争奇斗艳,比笼子里的鸟叫得还响。凌辰作为男丁被拉走,手上大大小小拎了许多红塑料袋,里边兜着颤颤巍巍的花,一看就是前几天挖出来埋进去的。 “这些活得了吗?”他问姨母。那个温柔而智慧的女人摸了摸他的头发,凌辰嗅到了些许泥土的新鲜味道。 “怎么不能呢?多漂亮的花啊。有没有喜欢的,给你搬一盆到卧室里吧。”她说。 凌辰脑子里闪过很多花的凄惨死相,下一秒计算起自己这命中克命的致死率,最终低下头道:“没有哦。”他看着袋子里火红的花,感到火都要顺着手臂烧到脑子里来;他苍白如纸,走入其中,烧得片甲不留。

4. 之后很久,他依旧养不活一盆花;但在某个不重要的节日,朋友们闹哄哄地过来小聚,凌辰又被他们心血来潮地送了一盆。凌辰说:“好吧!无语了!”他气冲冲地把花搬回去。阳台上空出来的位置又被占满。凌辰被剥夺了对着窗外胡思乱想与跳窗的权利,冒出来一声冷哼。在一旁开瓶盖的叶子暮听闻,笑得很灿烂,说现在这里只有一个不开心的东西了。 “你说谁不开心?”凌辰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 “我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