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身缺省

※本文观点并不代表作者观点。史同,CP完颜亮×完颜雍(其实是亮雍亮),谨慎观看。阅读提示:回忆、梦或是幻景,不一定是真的。

1

他将朝中的事三三五五地交代下去,开始期待一场致密、天衣无缝的北地的雪。事不宜迟,在中京近郊降下的围猎于他是纵马击毬的大游戏——依他寻常心性,如此视物便可算作顽劣。如今他已是再无君长、天下共尊的空幻所在,纵他连年赶赴金莲川坐夏打围,也不过是劳烦沿途的一般事体。

他本该向更北的方向进发——他有少许的希望,可惜上京宫室已毁,他带着这批人马,暂且回不成乡。朝中有人建言,今岁北地高寒,打围时日不应太久,他应允。

“此行就向西南去,不要走远。”他道。任济南尹时,入中都述职、改任东京留守时……何尝不经行过此地。至多不过两番故事,却为他长久摩挲——故事已故,他的回忆总不敢故去。

中都正降着一场豪雨,围猎的队伍还要数日才能开拔。豪雨方歇时,他抬目观云天,恍然中觉自己如在上京。

之后自宣阳门出时,起先便拒绝乘车的完颜雍马上遥遥回顾,却不知自己在看什么。约莫因此行途经之地不免一番伤神,低沉的先声浮浮泱泱。他握紧了拳头,忘记适才也许并未松开。

依他看,这一小段路并没能走多久。他在一个尚增温中的晌午抵达驿站——良乡驿站,神色无异,随从中颇有谁松下一口气的氛围,他不太在意那是谁。他们暂且在此休整,天日和煦,只像一团温着的火。他下马步入驿站,小坐一会,起身向那些宿房走去,它们门页大开,内中空无一人,似是等待查阅。他漫步一圈,不在意她曾经宿在哪一间……此番凭吊若算得凭吊,也几近无用之功,他默念,坐回原席。

“过午时再走。先用饭罢。”他道。

又过一辰未半,他们就已行至目的地。今日驻跸于此,余下的时间都做休整,明日围猎。傍晚时他与几名内侍近卫四下纵观,毬场的方向氤氲在一片暧昧朦胧、绛红色的尘烟雾霭之中,他几欲想走近,却如受阻般于他现在的这一距离迂回,旁人不察有异,在他按上佩刀时或愣怔或惊觉。

他向他们指示那一方向,几人皆言不知。浓雾似散,他指认的方位穹宇间有一颗大星,方升又沉沉欲坠。他一见此星,灵台竟不免摇荡,如驭马行入不知深浅的河川,目光一旦掠过这点星芒,心头秾艳的血便淹淹欲呕,与他独个击发一道蒙昧的电闪、绛红色的雷霆;他一怒,星子与胭脂般的血皆不见。几人只听皇帝一声冷嗤,皆不知作何言语。

“无事,与你们无干,”他出言,语声平淡,“一霎山鬼作怪罢了。”

近卫中有能通经史者,更惊异不知所言,他看过去,笑道:“哪能是今岁的?”

他移步回行宫,方觉神朗气清,睡时将佩刀置于枕下;夜间仍旧做梦,驿站的客房彼此贯通,门页不等他启开便迅速敞口,他一间间走去、一扇扇经过,落座在他用饭的席间,四下阒寂,他瞄向斜对面坐着的另一人,只能看见桌面以上脖颈以下,此人身着骑装;他的目光如一柄被架住的剑:你的真名写在所有我打开的门页后。他不知自己是在梦话还是默诵。

那人好似恍然一样转过脖颈,看他一眼——还是不能抬起目光,如同硬弓不开般使他心焦——

“原来这样!注都已下定,那你是决计不会离手。可巧我没忍看清。”坐在对面邻座的那个人辛辣地说。

他怔住,心下反复几回才明了;暴怒如滚水升腾,他反手推掀开木桌,一刹猛醒在深宵中,却如从席间抛下。

“郎主?”内侍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在帐外试探地问。他不应,只是穿上便鞋,下床接过一件披风,开窗向东北方向的天穹张望。黎明欲曙,黑夜快要尽了,细看才能得见那颗大星,隐在滞重风云间。他深皱起眉头,又放开它们:今日打围,他还有约莫一更休眠养神。难有什么再能催动他的欢心了,围猎算为数不多的一种。

2

他驭马飞驰,过丛林小河,至丘陵上一段平坦开阔地带勒马,几个分作不同方向的马蹄声迅速跟近,他稍牵马头,侧身看几名近卫驻马在后,各有所获。

“猎犬向那边去了,”他示意方才逐赶的方向,“猎物已中两箭,想来它会找到的。”

在衰草成片连坡、枝桠空旷的深秋里,仅余一点还未褪尽草色的草叶结成一层,深绿,如同韧性;人马俱沉默,缓慢行进,光尘浮泛。他们听见狗兴奋般的吠声,顺着方向过去。猎物是一头鹿,颜色普通,几乎与枯草一道,狗围着它吠叫跳跃,他下马,将鹿脖颈上的一支箭取出,这才能拿起它。

鹿身上有三支箭。他拈起这支将鹿钉在出露地表的一小段岩石上的箭,通体灰黑,不见标识……射中鹿身的三支箭,两支不属于他;早先那支与他的箭齐中,他却未见人影,只听得旁侧有疾厉的马蹄声。他叹一口气。鹿已绝气一会,箭不好取,他还是将另两支取下来,猎物挂在马上。

他并未立即上马。原本天干气燥,即使月初大雨土层早也干结,但他的坐骑所立之处正该是另一个猎鹿者将鹿钉于石上的位置。把鹿挂在马上,他看一眼狗,狗不似适才活跃,低头发出呜呜声。他俯身摸一摸它的头,跨上马,将箭头损坏些的异状的箭收入箭囊。

他简略地回应几句祝贺,继续围猎。于一片林荫中歇息时,他又遥遥听见那股蹄声,他们占林地一片边缘的隐蔽,林中腾起淙淙清泉般、流着游鱼一样细微绛红的光线,他几度怀疑不过是自己视觉有差,直到光雾中似有身影,当是过目难忘、历历在目的一片影子——他这时还以为那是错觉,不过不惊动旁人,挪至一棵树后,偷眼去看——是谁呢?

名字遗忘了。没有什么不可故去,他拾起其中一支灰黑色箭,半拉开弓,轻轻地对影子讲;你亦如是。

此后,他入林间寻那支灰黑的箭,再寻不得了。连日校场射柳击毬,几无异事,时日用作等待便漫长,他疑心另一支箭何许起用。

今日射柳方毕,两队便迅速分出,他环视内外,总觉有一个隐约却闪烁的所在,在这千步又千步的毬场中遍寻不得。他执球杆轻柔地刮擦地面,不因求胜心切。胜一局后他环顾四周,每每球传到他近前,都有电光朝露、梦幻泡影之感,球杆碰见球的片刻间就消弭了。

“我们先胜两算。”过去的声音说。他果然连胜两局,中场时却将球杆捏得细声作响,自己这匹黑鬃棕马也更有相熟感,即使他明白这不可能——

“会宁府虎患严重啊。”声音听来像耳鼓泡进清水,“你以为呢?”

“虎患?”他问。

“择人而噬,岂非虎患?”他们在马上远观同辈的青年射柳。他不愿意向旁侧看,脖子僵硬地梗住。那人不闪不避地直视他,他回以侧面,半刻才转过脸去。

“若他人射虎,”他皱着眉看那人,“我不理会,亦不加阻。”

“这就很好,乌禄,这就很好,”黑鬃的击毬马躁动,那人边答,边出手安抚,“下场球我们先胜两算。”

蹄音湍急,他自水中哗然上浮,一杆落空。球向另一半场去,他凝定心神,再未击空。

“朕击毬时场上与往日有异吧?”一场过后,他登台观马球时顺口问在场的一名近卫。

那近卫回忆道:“未见有异。郎主所感,大抵因此地风物有差。”

他稍一点头。

3

他醒得较观星的第二日更早。东方未明,星穹万里、宏阔无云,东北方向仍有一大星闪烁,视线掠过仍闻声如细雨。绛红色的雷霆噤声地垂吊下天际,指点在不远处,倏忽而过。他犹疑一会,点了几名相熟近卫,差内侍唤起,皆猎装轻骑,随他奔赴使人心焦的点选之处。

一行人驰奔至昊天塔下时,他再检查一遍箭囊中灰黑的箭。料石岗地面坚硬平直,四下寒风谡谡,他下马取弓,拾阶而上。其余人纷纷跟进。近至塔下,他停步回身:“此时打搅,多有抱歉,只是想解一疑虑罢了。事不足记,勿要传人。”

诸人皆称是。他回身踏入塔内,寒风稍止。他不掷签占卜,只身登上塔顶,其余人候在下层。

“确实是你。果然是你!”他低声说。塔顶黑暗,仅有他所执灯火照亮周身一爿。

‘要接着讲么?’那人亮出声音问。这是一个经年未闻,仍觉熟稔的音声,他夙夜不忘的史册与山陵中人。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咬定了牙,松开时才觉知。

“完颜亮,”他回,“你这是干什么?”

‘是我不胜烦扰,应是我这么问你才对。’

“我又几时扰你?”他不信自己果真扰他,却仍问道。

那人举起一只手来,按住他的话音,他能看见那只防风的薄裘手套闪烁一点,又灭下去:‘罢了,不是答这个的时候。’

他手按在箭囊上,听对方道:‘从你扰我的事说起——乌林答自杀,究竟是不是你教的?’

他直感沸血冲上颅顶,于是拈箭开弓。一箭过后,空气舒畅流通不少,灯光阔亮起来,话音突从他背后响起:‘难道你不在期待像你母亲般的女人么?’

他未受惊,转过身,打断一句话:“我没能料到。”

对方发出些微的冷笑——目不在体,他不是未曾有过。死自然是悲痛的消息、震悚的恸哭……也可被用作一张弓、一柄蕴藏怀揣的软剑,二人皆难进退的拔河。死在成为死后,就载起疑心与隐忍的周旋射猎、计量验判。不愿回忆的过去的面目,纵然经年忍恨,也难以记得。

‘善用死亡,是吗?’那人似略略抬起下巴,‘你的确做到了。’

“我不想同你争论这个——你只讲这些吗?未免过于无趣。”他声音放冷。

‘只讲这些,自然太劳师动众,’他似乎更能视清黑暗,清楚一些对面的轮廓身形,‘我不使你失望。’

一猛子扎进按出虎水一样,这是他第二回处于空明、不可感触的水波之中;大抵是死生如箭的皇统旧事,他二十几年怀恨在昔、偏偏要使他做一番回想。

……他停在家奴牵来的马前。今夜忽而接到已不知该做何称呼的完颜亮的消息,令他传曹国王宗敏入宫,由是掀开他忧心与怨仇的层层连环。他前事不忘地别无所选,蹄声在上京的道上敲开,快马奔赴在这个毫无兵戈气与血的腥香的上京,霜寒到颅顶般蒙沉而通明的天穹也闪烁冷光的、他的故乡,在这个冬日里似乎只栖息着雪朶、没有一点教人想起刀兵的明光的故乡,人杀死人。和乌林答道别过了吗?

他下马,入门见宗敏。是谁的传召?完颜迪古乃。疑惧环绕开来,他见机出言。叔父今不即往,至明日,如何与之相见?透澈的水波般的空气开始松动,他们赶赴宫中。他前所未有地细致察看过去的上京与周遭人事,这是最后一面了。他见到他曾始料未及的毕生的仇雠,此人半垂着目,听得他们声音才抬起目光。

怎么杀他呢?水波里传来过滤得生而涩的话音,阿鲁补忧心合剌杀人过多,与我讲‘主上喜残杀而国家事重,这怎么办’,声音一顿,可惜说这话时,左右无他人,否则可作一证。他回归场中……宗敏在哪里?他只捉到“何不除掉他”的零星一末句,又听得一刃出鞘的声音,目光直撞上走避忽土攻击的宗敏,他漠然地扫过地上狼藉的发肤血肉,扫过这一场屠杀,看向坐在上方正中的完颜亮;他们彼此所对的是正侧面。完颜亮大体与往日无疑,只满脸漠然地直视前方,目中心事重重,瞳子倏忽一轮,一道险峰便劈过来。他不知自己作何表情,二人相眙不久,嘈杂稍歇般永远沉默下去,他们仍旧互相看着。

“曹国王何罪?”完颜亮向他略转过面目,二人直直相对,他问。

“大事都已做了,这种虮虱还需要说吗?”一边的人道。气氛稍缓,他从答话的乌带那转过眼时,完颜亮已垂目向别处,正坐回身。

“你吓着了。”完颜亮道,仍是那副神情。过一刻他笑起,就改头换面,同其余人吩咐诸事,所言周密。他徐徐讲时,他听得比前次更清楚,视野一触及狼藉血肉,深恨就难以复加。置身事外是夜半的神话,他早该料到。共陷一辙竟也情非得已,他已上贼船、已入敌巢。只余完颜亮与他、以及难以分心注意的另一人时,完颜亮起身,稳健地径直走到他面前。

“怎么了?”他被问询。

“……无事,”他的喉头几乎冻干结霜,抬眼瞥见对方绵领内中衣间的血点,“恭喜。”

“再过不到一更,就连我也难另提此事,”对方注意到他的目光,无奈般道,“毋需在意,难免见血。”

他们落座在两张椅子上,他似一个缺省影子的人坐立难安,强压心中鼓噪,对方反在他以为的长久静寂中开了口。

“这个位子,”完颜亮拍他那张椅子,“不过方便伐宋而已。”

他立吃一惊。以他的目力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不过混一海内之志,想来是如梦似幻,他却只觉得这——罢了,已是当时当地,他的想法,不谈也罢。

“上京太偏,”对方接着轻轻地讲,像是雪落在雪,“平日奏报也过缓……乌禄,你今天很不一样。”

他明了言下之意,只得随声附和:“我没什么不一样。”

实权的皇帝摆摆手:“一戎衣,天下大定……也罢,不讲这些。还早着。”

自此以降,此一句是他以后数年难分难解,几近缠斗半生的快刀、敕令、死讯、判词。我将与你以共立而相对的面目示人,不知是哪个他也轻轻地回;明光融进明光,血滴进血。致密的大雪下起来,终于、终究的一遭雪。他踏出宫门,也落在雪里,如天孙剪水时的遗弃,见得一串还未消散的足迹,当是与他身形相仿之人。他忽一动心思,顺路走去,顽劣孩童般悉心踩碎重刻这些足印,直至一个岔道才分道扬镳。

“我当然下了好本钱!如果你愿意这样认为,”他降在原处的塔中,向死者痛陈般发言,死者却似在细细端详他的眉目,“如果你将那当作代价才认为需要偿还怀柔——”

他的仇人开怀地笑一两声:“莫要激愤。这也是一种面目。”

这是对方将有的不切实、不妥贴、不驯顺的面目。他复又开言:“就算你当我是谵妄,我也要问——你的所举所为,是不是因为恐于萧裕旧事?”

“这不相同,”对方沉沉回答,“也不止引申前例,你是你。”

他放松一些。塔内陷入空前的沉默,如百千年入夜。完颜亮兀然冷笑一声,岑寂如镜面破碎。对方半怒半揶揄地拿出一支箭来,像是凭空拣出:“你忘了,你还这个给我了?”

“我当然不忘。”他作势取箭。对方像是已搭上了弓,他却清楚那弓弦大约不会在他面前拉开。

“我的诗稿,你放在哪里?”

“诗稿……”他努力回忆,“原本尚有。它们自南方回来后,有一段时间没管它们。后来……”

他直视黑暗无面目的面目,答得笃定:“我烧了。自然烧了。”

一时中天有沉雷作响。完颜亮大约早就开了弓,仍在暗处,因此只说他有一副空白的面目,无可填涂;他穷究地怀想,自仇恨与罪行始,至愧怍与对己的深恨终;从前诗稿内匆匆翻见的一句“来日早炊玉麟堂”,野心竟也是馥郁的。暗处无垠,他极目望去。

“我的这些、这些——”他话音梗阻、难以为继,“总要有一个归处。”

他绛红色的雷霆闭口不言。少顷,他热泪淋漓中得了隔着薄裘手套轻轻拍在头顶的几下,和一个……一个柔浅、虚微、轻悄印在他额上的吻。

“你并不识得我了吧?”像在谋逆夜间,他们仍坐原处,只颈间衣物上昭示着血点的完颜亮问,单手支颐,似探寻如怀想地注视着他,“我也不识得你。”

他抬起头颅望去。“而且我们恐怕再不相认了。”他道。对方颔首。

4

大雪在他归中都不多日后便兜头倾下,在更北的北地,怕已有几寸见深,已有不得纵马射猎之处;雪像是纵起的白色火焰般飘摇,他只带几个相近的侍从近卫,骑马至近郊,预备午间即归。

“你是这日死的么?”几人正被他甩下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朝雪覆着的旷野道。天上天下的过去在雪中俱焚皆尽,他等几个近卫赶上马来,不避人地问:“江南这时节,应有小雪么?”

众人经这忽然一问面面相觑,不敢多言。皇帝驭马四望,调头向来时路。

“何为电光朝露少时之身,作阿僧企耶长时苦种?”皇帝在雪间一片云屯雾霭、拥攘如朝堂的寂静里说,略略垂头间忽地闪过一瞬微笑。我深谙此事,他胸中默念。深知——何必惶惑。

那日塔上刀兵声忽起,皇帝箭失半数、不知所终,诸人纳罕惊异间纷纷赶上塔顶,只见皇帝似经搏杀却未见有伤,只茕茕孑立,询诸人是否听得中天声如雷霆,人皆震骇难言——历经此事的一名弓马娴熟的近卫紧跟在他后旁,辄听此语:“……郎主?”

他摇一摇头,放缓速度,踽踽驭马行向雪更深处。

[终]

#亮雍 #雍亮 #完颜亮 #完颜雍 #历史同人

为本作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