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al]撞击星球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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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讲。她说,猎获太阳与射落太阳,究竟哪个高妙一点?我哪知道,我不知道,我在做一道江苏的压轴题,别和我说话。她嗤笑一声,敲敲浅浅印着一层翻来覆去的印刻笔迹、清漆晶莹的木色桌面:过于执迷于肉身,你怕是乘不上最后一班列车了。

可他从未坐过哪怕一列班车,因为他从来不需要乘车即可回家。忽然从这扇门走出去的话,再行过立柱的大厅和长廊,像是有汩汩的血在身后蔓延般穿过宿舍区和一条行车不多的窄路,就可以说得上是回家。住在隔着两条街的地方的人中午也蹭这里的门禁,同样自铺得错落、并不好走的石路回去,他头一年几次遇见从前相熟的女生穿过这里回去,他们那时模模糊糊,因此同从前一样挽着胳臂走在一起,不巧有一次给略微知情但善于将一切猜测一番再认知的人迎头碰上,这件事一直迁延到一年多后他从拉架到被拉架,但在那以后他就不敢再随便挽或被挽。他将这事告诉那时的后桌、这时的同桌,迎来对方作为寻常人的一番嘲笑。这并不是指他不是寻常人,就算不讲道理地、以并未指定但隐秘地约定俗成的道路为参考系,人人都有一定的坐标偏移。订正道路应在明智中,许多人却将它做得懦弱非常,因为他们以庸常的坐标系为基准认知偏移,是努力维持可怜又无法讲理的安全线以内坐标的行为——可哪里又是安全的呢?假使哪天这中轴一路燃尽了,又要到哪里寻新的坐标呢?并非史无前例,仍有它必再来。明智,他默念,这类明智,也是愚蠢。

突然崩塌的日子或许不该在这时挂心,但他或许在可被效率宽容的一隙间肖想霎时中断的所有时日,时日曷丧或废土求生,人想象未能确切发生的事总会以为自己足够坚忍冷漠,面见死也可以无动于衷。

1

他常在路上注意到那个女孩,当然是因为她相貌出众。他们似乎住在同一栋楼上,出行时间也差不多,但不在同一个班。就算打听到她在哪个班、什么名字、升旗仪式站在她近处,他也没想好怎么和她讲第一句话,或者他根本就不想认识她,他对所有人格都不抱期望、不存肖想,规避了大多数伤心。认识是后来的事情,在他和认识她的同学讲下楼时发现她打开了门缝看见他又缩回去之后,对方立马(促狭地!)指出一定是他吓着人家了,他没成想最后一次文理分科时能到同一个班去。本来班里也没走几个人,毫无生疏气氛,他解决几个蹲守在门边的人形路障后发现她的座位隔着一个过道。

“你看看,”那位善出金句的同学从前排回过头说,“你们俩都别张嘴,世界就特别美好。” “不要有幻想,只是看上去。”他讲。

“座位看起来不是按身高分的,C。”她转过头来说。 “当然不是。”他也转过头,“你的名字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复印了座次表。叫我F。”他这时才想起来他其实早就知道她的名字。

他惯例地与远在他校的朋友保持着通信,非常古老的需要邮票胶水信封齐备的通信方式,虽然他没有被家中禁用任何电子设备,但也不常与那人线上交谈。他们可以在书面将一段时间想说的话圆满倾出,这是才是写作最初应有的水准。头一回视频的时候他还不用外接笔电的摄像头,自带摄像头画质当然勉强,对方笑了个囫囵,向他展示自己珍藏的黑莓手机、老人机和收音机。 “我感觉我其实挺老的,”她说,“我总喜欢这些东西。” “我已经摔坏了一个手机了,”他那时还不知道有第二个,“吵架摔坏的,屏幕接触不良。” 对方露出一个夸张的神色:“一听你就还和以前一样。” 他讲起自己去收发室找信的事情。收发室的个人信件都按日期排列,堆成一堆自由翻找,旁边是订阅架和售卖的邮票,有很多人找信时大家都自觉地拿一摞,没有自己的就传给别人,再翻看新的一摞。他常是其中的一员,以至于收发室的阿姨认得他。他今天找到了一封信,连手一起揣进宽大的校服口袋里,又不能完全装进去,是一种力所能及的偷懒。他走出去,发现大楼中央天井的植物园里站着F。 他通过必经之路上的两个玻璃门看了一圈,通向植物园的门全都落锁未开。F怎么进去的?他的疑问难以得到解答,只能用力敲玻璃门引起她的注意,她没有回头,还是面对着天井中央那丛开得旺盛圆满的大丽花。他这时发现,每次他经过玻璃门她都是直直背对着门的,却看不出她与花有什么位置变换,天井并非正圆形。日光严酷地劈下,比山风穿堂更为迅捷,他这才感觉自己脊中一阵寒凉。光是从天井下发的,楼里实在没有多少太阳,适合春夏和初秋体育课避暑,到了年末就暗寂阴冷,只有图书馆和收发室尚有人迹——可如今还未退夏。他准备走了,F却回身来看他,笑也不笑。他来不及看她的神情,自然看不见她胸前还抱着一本书,那本书他假期借阅,归还没多久,是门罗的——就要打铃了。 她先他一步回到教室。 那是大丽花吗,的确是吗?讲台吐出第一句话前,她似乎若有若无地这么问。

3

我自深邃的梦里醒来,腿脚酸得舒心,约莫行过很远却心甘情愿的路。我想起F也是传阅红色标题杂志的一员,而我喜欢在学校的书店里蹭这本杂志看,买另一本回去。老友给我打来电话,在静寂而日光充分的午后她的声音如同被水刷洗过一遍,又透过沉重的水层传来,却不削减音量:“你有没有做梦?下雨的梦,你打着黑伞,往窗户封死的高楼去。” “我做梦不多……也可能是因为我不记梦,但这应当是你做的梦。现在你醒了!”我回道。 她讲起听不懂的话:“明晚你还要去吗?” “去哪里?我晚自习后不做逗留,直接回家。” 她挂断电话:“可你很少午睡吧?”

第二天上午我们几乎浪费了一二节课去围成天井的其中一栋楼的一间阅览室。我以前从不知道有这种地方,但学校里总有这种地方,存放着教职工的那些办公室和物化生各类实验室不谈,还有这种上几年学可能来不了第二次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建成、配置人员和安检,直到哪些人忽而被通知要来,然后无头苍蝇一样围着书架乱转,反正与图书馆也没有业务竞争。 我钻进最内侧的书架靠墙的一边,只能容纳一个人侧着走,有几个人挤在这里悄声谈论琐事和架上的书,我发现自己离F有一人的空间。 她看见我,指向架上的一本书:“你可以看那一本。” 那是一本小学语文课本开本的杂志。我看见名字便取下来拿在手上:“你看过吗?” “我是看过。没有亮点就是它的亮点。”她说。周围人不知听见什么,纷纷笑起来。 早间便晨光暗淡,天空呈现鱼肚皮般昏沉的灰白色,下午的天色直接入夜,风雷吵闹非常。一道雷在课的中段忽地劈在旁边楼楼顶的避雷针上,楼顶不高,我又在窗边的一排,看得分明。课上嘈杂起来,互相质问彼此是不是发过什么毒誓。

晚自习后的夜里还下着雨。我的伞坏了,因为顶着风打伞,伞骨已经在风里弯折了不小的弧度。旁边的人影在我几步之间渐渐收起来,变化平淡如暮色四合时影子与实体的界限良多消泯,不是他们走了,是我踏出了门扉。我四下看了一圈,F顶着一件雨披走来,不是寻常雨披。 “只有这个了,我没带伞,”伊走到不会溅到我水的地方抖一抖那件宽大雨披,“你也过来。” 伊同我共撑着一件陈旧的电动车用、材质廉价颜色也艳俗的雨衣避雨,与我悄悄讲夜里只有我们二人归家。我踏过雨深雾笼的石制长街上散落一地的广场舞余韵,穿过不堪雨水重负、挂满裙撑皆破烂的lolita洋装衣架,自知音与第一财经周刊同在、妇幼保健院宣传刊和看天下枕藉、谷物、仿佛去过世界各地的旅行杂志、世界上一切出版社的清仓库存的烂尾楼般的书堆中插脚走过,伊和我是彼此的引路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去?” 伊盯我一眼:“我早明白。乏善可陈!可早有准备?” “不止我们。”我答非所问,“依我截至目前注意力分散频仍,但也算得上经验充分的一生来看,我曾向往之物必定取得,我欲去往之地必将到达,我的欲望而非愿望总能得到充分满足,尽管私人的他人未必可知,普世的却又宏大不经。” 伊嗤笑几声,抖了抖粉色雨披。 远处的大楼传来周期性的整齐轰响,帷幕快要全部落下了。

2

“天井里的植物园似乎没有专人浇灌,”同桌对他说,“是不是你说的那种花我没有注意过。因为植物不多,长得大体也很粗放,所以下雨应该就够了?” 他道谢。

‘你觉得好看吗?’她像是和其他人一样摘抄,其实是在纸上和他交谈。 ‘还行,不过评价和你一样。因为它一直在地上。’ ‘地上?’ “最初人类直立起上半身,是十足的超能力吧?但这并不足够,人在成为人之前还有无数谵妄,成为人之后仍有无尽愿望,所以人立在地上,又想升上天空。人类实现事物,都是立在地上的形式,像故事得刻在泥板上、抄印在纸上,在铺开了大概的地面后,就想向远处延展,另外的远处就是天上。故事是不受约束之物化生的形态,没有人规定过它的远方,而作为立在地上的人,我已经觉得同样的事物乏善可陈,我不想看不经一点失重的故事,不受约束之物已经踏在地上,最终要归还到不受约束之处去。”他顺着铃声说道。 “所以你是说这些故事不会升到半空?” “至少我没感觉作者有这样的力量——人类写作时也会飘浮吧?不是形容自大,是写作时人更能举起自己飘浮,像是梦里唱李贺的诗。” “应当是梦里唱诗,细听是李贺更像样些。故事的确是能够当空的造物,不过更紧要的是让其他东西滞空着陆。”她也讲起奇诡又飘忽的话来。 这天已经下起小雨的中午他特地取近道走大楼的中庭回家,看见那丛花已经枯萎了,被雨还是什么拍倒在地,分不清是枝杈花叶的枯萎的颜色在倒伏中铺盖了整株植物。真的没有专人来浇花,所以它枯萎了很久也没人管—— 他匆匆而过,似乎每一个独自行路的学生都这么匆匆。出了大楼他将校服外套敞开,因为它过于宽大,所以领子能直接挂在头上挡雨。落在他脸颊和手上的雨水却十分清澄,地上常积水的潭也是,不淅沥也不强硬,有决心般的温和。

他举着一柄强化骨架的黑伞进入大楼,除了背面那一栋楼的大门,其余的都已封闭了。在夜里紧密包围成天井的大楼的门窗以十二分钟为一周期,渐次降下金属制帷幕封闭,如今只剩这一扇门了。他收起伞搭在门旁,看见诸多静默的雨具摆放在此处。 他打开电梯,接起F的电话,伊的声音混合着雨声:“空间果然变化了,大厅不再被连起来了,要去往图书馆,得从楼上绕路。” “我得去顶楼……从地图上看,阅览室应当被变换到了顶楼,我在那里还有些事情没能完成。”他仔细阅读着墙上的示意图。 “知道了,我在图书馆。还有,已经有人取到了收发室里所有来信。” “我明白了,谢谢。”他说。

他到顶楼,取出书包里的消防斧,开始砍门上的锁链,如他所料并不能砍断。高楼在牢不可破之处似是真的牢不可破,他只能采取另一方案,打碎另一侧通向天井的玻璃门,玻璃门连接着一架小旋转梯,沿楼的内侧攀附到大概是清洁人员住的小屋,他在白日里见过,梯子上搭着毛巾,摆了一些长势丰满的多肉。他踩一踩梯子确认牢固,就抓住栏杆走了上去,小屋的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有沿着墙壁的梯子通向顶楼平台。他爬上梯子,打开入口的圆盖,雨水兜头浇下。 他奔向顶楼平台唯一的屋子,可能是练舞室,自练舞室的梯子向下走回到原来一层,走廊通向了阅览室的内门,他砸碎了那扇全玻璃的门,带着一身淋漓的雨打开探照灯,轻车熟路地伸手自书架上拿出那本书—— 我大概是着了它的道,如今只拍下剧本就心满意足。他默念道。 他打开手机相机,收起探照的强光,闪光灯在室内有如雷霆乍响。 他拍完后不准备将它放归原处——这点会被自动修正。他走出内门,边走边接起伊的电话:“你在哪里?还有六分钟了。高楼正在做噩梦,越高的地方变换越剧烈,东面十九层、南面二十一层的扶手梯都被一堵墙封死了,阻拦了一些人。五部电梯还能运行,大部分的算力都集中保障这里了。” “明白了。我的算力还尚未归在集合中,我会善用它,直到和你们会面。” 顶楼的确被变换了,再不抓紧时间,层数可能也会增殖。练舞室扩大成全层,消防栓突兀地立在木质地板上,在中间有一个井盖般的凸起,这是他的来路。他打开井盖,发现果然没了原来的交通要道,井盖到了小屋的几乎正中央。他将盖子盖回再打开,沿原本来时的梯子爬下,准备去走旋转梯,旋转梯却已在楼的另一侧,打开门便是天井构成的悬崖,烈风骤来。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犹豫了,他前迈一步。

4

他身处电梯的门前,按下按钮的半分钟后,门应声而开。为了保障行事的效率,他们身处同样的地点,却未进行同调运算,以电子设备联络,目的是造成事实上每一个人都独自在所在的一栋楼内。高楼的梦景深处罕见道理,人群又各怀心事。 他顺利到达第二层。大门关闭后,楼内的变换活动就会为准备重置而沉寂一段时间,那时就是机会。C自第二层下楼到灯火通明却没有一个人的图书馆,过了一会F自新书书架后忽而走出来。 “归一化完成还有一小段时间,该做什么?”他问。 “我们去天井吧?我带了雨披来。” 这次天井的门敞开着。他们撑着雨披走进去,看植物园中心的那丛在他印象里有蓝白圆扇状花瓣还是红白条形花瓣的植物。它像是真的死了一样静静倒伏在雨里,就算没死,天井里没法往外排水的土壤也迟早泡烂它的根。 “你去阅览室干什么了?”伊问。 “去拍今天看的那本杂志的照,开头的那篇剧本。” “你不是不看好那杂志吗?那剧本也没有多好——” “可能是因为翻译!”他说,“不留一点记录,我就忘了。我会忘多少?我还能再见它吗?” 伊在廉价艳色雨披丰润鲜丽的光里看他一眼:“事实也会被重置——梦太善于自欺,并不是记录就能不朽。不过,你倒可以试试,我期待结果。” “当然会这样。我们已经不会再出这栋楼了,明日醒觉,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没发生,是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甚至新的我们也未可知——什么也不会留下,来者都有这样的恨意与觉悟,因为它连人的睡梦也要打搅。它的贪婪连信件都不放过、都要偷窥,妄图囊括、吸收、吞并一切它以为的软弱,我的朋友已经梦见我往它走去了。”他拿出密封的手机,藏在花尸丛杂细丽的脆弱包绕里,“本来我想夹在图书馆哪一本不起眼的书里,不过我现在变了主意,反正结果都差不多,就把它放在这里吧。” “是我们现在不会再出这栋楼了。不过我想也是,要是这些也要被我们或它毁掉,那我们只能重蹈覆辙。”伊强调一下现在。 噩梦拔节后的高楼快要被连根拔起了。他们自天井回到连廊,扔掉他手机里扣出的电池,走回现在非常受欢迎的图书馆。无窗无门、黑沉外壳暗淡闪耀的大楼连同增生了的怪异地基结构都破土而出,向高空飘浮去。 它在席卷一切时,有想过这一日吗?伊坐下,抱臂躺在桌子上看向同样坐下的C。影子与实体的界限在晨昏变换间消泯大半,此地与对岸互为投影,哪里才是跨越门扉的现实呢?在它自以为正定的坐标系下,人人皆有其偏移之处,即使他们只是平平无奇循着轨迹亦步亦趋行路的人,它拣选几乎一切与一切人,将他们乃至他们联结着的人也裹挟进梦影中,多数人只能在未知的坐标里沉睡;但这偏移在此地成为武器,将所拥有的一切偏移——那些飘浮、托举乃至跳跃——加诸于它,订正方向地扳道,以高天的至极之处为目标,就算是天球坐标系也予以回应,今日所有势必粉身碎骨、荡然无存,它最终只能否定它自己。 “它只能否定它自己,既然它以这指向予我们,我们必加以回敬。”他伏向桌子同伊说话。 “我们心知肚明的也只有一件事。在许多次里,它不会永远胜利。”伊也伏向他耳边低语。 他们的箭矢拈起又回落。似穹盖又非穹盖之物紧随其后,在无限放大的重力里,海正从天而降。

5 后日谈/前日谈

他大惊失色地蹲下身观察那丛青白色的、似乎刚醒的植物,在它稍有韧性的丛杂枝叶里,他找到一个分崩离析但装在密封防水袋里的手机。 “这不是我的吗?!”他向通知他天井门开了的同桌抖一抖那袋东西,“这个壳,我没认错!” 对方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你和我说应该在天井里放了什么要取出来,你这叫放?” 他一时语塞,擦干净袋子打开它,莫名其妙地露出喜色:“存储卡还在。是我半夜为苍生斗法掉的!” “你是又看不起我青山医院了?”

“你们去哪了?”前排传来询问。 “去广场前面的天井。”她看他一眼。 “天井上一次开过门吗?是什么时候?”她问。 “是上个学期吧?上个学期考试结束后我到图书馆借书,因为之前发现图书馆有崭新的门罗全集,还挺意外的。” “这不是意外,是必然,”她对他说,在周围的人声嘈杂犹然未定之前,“假以时日我们全部被起在楼里,就难有回转余地。” 他愣神向她,她笑起来,遥指天空。 如今,当空之物属于我们。她向C宣告。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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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头一回boom的时候在新幻身上发过选段的一个硬盘文的番外硬盘文,数年前写的,回头看......然后改了一改发上来。本来和另一篇有联系,但另一篇已成为黑历史,这篇也已经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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