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

降谷零收拾好自己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桌子上的菜已经凉了。阳光从西边斜斜打入客厅,餐桌这一侧笼在淡蓝色的阴影里。

他没什么胃口,头也疼得厉害,把饭菜蒙了保鲜膜扔进冰箱,瘫在沙发上。空气里有烟草味,但赤井秀一并不在房子里。出去了?

他又陷入那种没有要做事情的空茫。刚刚的对峙教他再次想起景光。降谷零并不是个念旧的人,他平时繁忙的生活也没有太多的空闲去想这些事情,现在闲下来,那些回忆就像洪水涌入他干涸的心。他想起在警校,第一次切菜的时候刀都不会拿,那架势简直要把菜板劈成两半,景光笑着捏着他肩膀叫他放松。荻原偷了教员的车子带他们出去兜风,回来不出所料被罚跑,景光特意做了大餐来安慰他,还有……

他们在卧底期间谈起过的,万一发生了什么事,如何面对彼此的死亡。

安室透猛地挺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车钥匙在昨天的裤兜里,他又去厕所里照了照镜子。眼睛有点肿,没办法,他用梳子把头发梳整齐,又看一眼镜子,点了点头。

这样子虽然有点狼狈,但是景光那样的人一定会体谅的。

RX-7停在了陵园门口。当时诸伏景光死亡以后降谷零只能把他匆匆埋了,现在组织已经端掉,他把尸体转移到了殉职警察专用的墓地。盛夏的午后时分灼热异常,饶是他穿着短袖仍然一出车门额头上就蒙了一层薄汗。降谷零从副驾上拿下几大捧白花,黑色的皮鞋踩在灰色的老旧石砖上,缝隙里丛丛点着几簇碧绿。四名挚友都长眠于此,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降谷零慢慢地沿着步行道在墓碑间穿梭,分别在伊达、荻原、松田碑前摆上一束花。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但仍然选择一一读过墓碑上的铭文。除了名字,生卒年,还有殉职理由。由于都是根据官方档案刻的,信息都写得十分简明,冰冷冷的文字在酷暑中给他带来一丝凉气。这些里面有保护人质牺牲的,有执行任务中出意外的,有在恐怖事件中坚守岗位最后被压死的……那些见过和没见过的名字,如一颗颗石子,沉沉地坠入他心灵的湖底,虽然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但悬在湖面上的白雾似乎被驱散了一些,渐渐地透出一些太阳。

四个人里景光的墓在最后,降谷零走了很久,终于到了。其实按时间顺序,他并非离去最晚的,但由于坟新迁过来,所以排在最末。这地方刚动过土,地面光凸凸地裸着,野草整齐地围出一个矩形,打磨光滑的黑色墓碑仍然是崭新成色。

降谷零把最后一捧白花放到他的碑前,鞠了一躬。碑上还放着别的花,流着露水鲜嫩欲滴,应该是刚放上去的。降谷零只当是同僚来祭拜过,慢慢地蹲下了。

“对不起。”

这句话风似的轻轻地拂过墓碑,还没来得及到达野草框住的范畴便湮灭在尘埃里。

“我违背了约定,对不起。”降谷零低着头,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他们在卧底时曾经对死亡有过约定。

他摸着那刻印到墓碑上的凹痕。诸伏景光四个字用的是官方报告规定的字体,公安厅是这样的,没有特殊,死了以后不过只剩一个墓碑,档案里有个编号,然后就被彻底遗忘在历史的长河里。

“这样不是很好吗?”景光曾经笑着跟他讲。

不好,一点也不好。降谷零当时在心底顶嘴,面上只把脸撇到一边。景光当然看出他的抵触,笑着跟他讲,“我死了以后,你可不许来看我。”

背后有一些细微的声响,像草地被人踩过的声音。降谷零迅速起立,但因为站起来过猛脑补缺血反而一阵眩晕,在恍惚的黄色光晕里看见了那个人。

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上午,此刻看到赤井秀一也只是疲倦,并不想再做什么争斗。起码今天不做了。他沉默地看着赤井秀一走到自己身边,停下。

赤井秀一比降谷零高一些,此时他的阴影罩在降谷零上,把他从窒息的毒辣阳光里拯救出来。但降谷零仍然感觉到自己血液温度在上升,有什么东西违背他虚弱的意志,沸腾着从身体里向外喷射,他不能控制地张口,声音干涩无比。

“……景光,他。我们之前聊过的。”话甫一出口,降谷零便知道自己憋不住,索性放任自流:“如果我死了,我要他给我立墓碑,最漂亮的那种,给我的名字题字,官方字体太丑了。我要他必须带着其他人每年来看我。不许忘了我的生日,不许忘了我喜欢的黑森林蛋糕,不许忘了我最喜欢的花,都要带过来。”他垂下头,攥紧了拳:“他当时笑得不行,说好喔,说Zero你放心啦他一定不会忘的,说要是他忘了欢迎去他梦里揍他。”

降谷零注视着自己的五指慢慢松开。“人为什么会希望自己被忘掉呢?”

这句话也许是在问他身旁沉默的赤井秀一,也许只是一个不需要得到回答的反问句。总之它从空中飘落,掉到墓碑基座的台面上,像一片掉在地上的雪花,融化了。

赤井秀一没有出声。

“景光说,如果他死了,他希望我全忘掉。不要管尸体,不要去看他,不要给他送花。为什么人会这样想呢?”

“我不是一个听话的小孩。”降谷零这样总结着,声音有点抖。

“我不想忘掉他。如果连我也忘了,”他的声音低低落下去,碎不成声:“那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躺在墓地里。”

“赤井秀一,那样不是很寂寞吗?”

赤井秀一沉默地侧过身,看着他。透过他紫色的虹膜,透过他红肿的眼眶,透过他打理过但依然枯糙的金发,看到一个融化的雪人:明明在阳光下发亮,可是下一秒马上就要消失。你也很寂寞啊,他想。他的心脏有些莫名地揪疼。

“不想忘就不忘吧。”赤井秀一张开双臂,把人压进怀里。

降谷零甚至没有挣扎,只是在片刻惊讶后垂下了眼。温度从身体相接的部分传来,赤井秀一的臂膀支撑着他的身躯,让他不再觉得那么精疲力尽。

他太需要一个拥抱了,即使这是来自他的敌人。

“他不会怪你。”赤井秀一说着,手探进降谷零的头发,一下一下顺着。多么像啊,他想。苏格兰——他还是习惯管那位公安卧底叫苏格兰,他和明美多像啊。一样地温柔,一样地善解人意。

“明美她也……”赤井秀一迟疑地说,这是他少有会谈及宫野明美的时刻。明美当时也笑着说,当然你不会听,但是这只是我的一点希望。请帮我保护好我的妹妹,其他的事情都忘记吧。他的指尖顿住了,他想,他并没有辜负明美的委托。赤井秀一并不擅长梳理自己的情感,也并不擅长安慰人,因此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就断在这里,流入蝉鸣的聒噪静寂。

午后的阳光里他们紧紧相拥,心脏相贴,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暖风袭过,赤井秀一已经蓄了一阵的头发扫过降谷零的脸,有轻微干燥的烟草味。这一瞬的温暖太令人留恋,他忍不住伸手,环住了赤井秀一的背。

“你的吊坠,看到了吧。”他喃喃,闭上眼:“赤井秀一,你不要忘了宫野明美。”

我也不会忘记诸伏景光。

所以你等着,我一定会送你下地狱的。我只是今天没力气了而已。明天,明天我绝不放过你。

赤井秀一的手又在他发间动了起来,一下下顺着。降谷零感到赤井秀一的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的头发上,手指的温度有些灼热。

“好。”赤井秀一说。这一个字打着旋落在降谷零耳边,像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又像是没有听懂。

“好。”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沉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