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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从下午到晚上一直看着太阳发呆的时候吗?如果你有过,那你就会知道:从烈日当空到夕阳西下,中间有一个阶段,太阳斜斜地悬在半空,撒下并不亚于午间的明亮光辉,可它失去了温度,落在身上也不会让人感到灼热了。

赤井秀一有这样的经历,在他卧底出任务等目标的时候。

那天的目标格外难搞,他从中午一直趴在楼顶趴到晚上,确认击毙了以后坐上苏格兰的车。降谷零——那时候还是波本,浑身是血地晕在后座上,苏格兰甩追兵猛打方向盘车身急转弯,波本因为惯性倒在自己的肩膀上,因为压到伤口发出无意识的两声哼哼,皱着眉头。他的脸颊全红了,体温也高得吓人,赤井这才意识到他在发烧。

波本当时趴在他肩上,烧得神志不清一塌糊涂,很委屈地叫妈妈,语气可怜又伤心。那时赤井秀一心上的茧还没有手上的厚,悄悄地把波本摆成脑袋枕在自己肩上的姿势,轻轻拍他的背拍了一路。

他记得波本金色发尾轻轻刷过指尖的柔软感觉,像夏天傍晚柔软的风。这记忆和眼下的情景重叠起来,但又有些不同。那时候波本固然和他针锋相对,可是还没有现在这样的深仇大恨;但现下降谷零并没有推开自己的拥抱,或许他并没有那么讨厌自己?赤井秀一沉思着,有些捉摸不透。

等他回过神来,阳光已经开始凉下去了。

降谷零埋着头,没有言语。赤井秀一的胸膛宽阔而温暖,这种安全感让他莫名怀念。现在眼前的这个人跟回忆中的沉默寡言的黑衣组织成员莱伊和借住在工藤宅的笑面虎冲矢昴给他的感觉都不太一样……是一种赤诚到了纵容的感觉。

纵容啊,他徐徐咀嚼这个词。两个音节在唇齿间弹跳,落入心灵的死水一滩。湖面泛起一圈縠皱,很细微地漾开了,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他推了推赤井:“回去洗澡,一身臭汗的。”赤井秀一笑笑,摊开手。两个人一同向陵园门口走去,斜阳把他们的背影拉得长长的,像是几乎倚靠在一起的模样。

当然,只是几乎。

他们各怀心事地回到公寓。降谷零嫌弃衣服被汗黏在身上,直接冲去洗澡。赤井秀一打开冰箱,看到中午剩下的炖菜。没吃饭?他的眉毛皱了皱。

降谷零出来的时候赤井秀一在热菜,那抱着胸皱着眉毛的样子站在厨房门口简直像个门神。他朝赤井点个头算是打招呼自己洗完了,赤井秀一会意颔首走了,降谷零径直去翻冰箱。

搜查结果并不令人满意。他踹上冰箱门,几大步跨到卧室,伸手一推门,劈头盖脸问:“你把我冰箱里的啤酒扔哪了?”

赤井秀一刚脱了上衣,大大小小的伤疤点缀着精壮的身躯。他转头,没了针织帽束缚的头发蓬在脸旁,柔和掉凌厉的脸部线条,给眼睛投下阴影。他语气颇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降谷零把脸一扭,说道:“我在冰箱里屯的啤酒。”他又把头转过来,问:“你丢的?”

赤井看着他红红的耳尖,有点想捏的冲动。只有这事吗?他爽快地应下来:“是。”弯下腰继续脱裤子。

降谷零皱眉,美国人作风未免有点太过开放。纠结这种事情未免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但降谷零确实没法眼看着赤井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只好又把脸转开,问:“为什么?”

“就丢了。”赤井秀一简短地答,看着降谷零这副样子,起了点逗弄的心思,故意上前。降谷零显然还在状况外,等他意识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被赤井逼到墙上。赤井垂眼看他,眼尾上挑,问:“怎么?有意见?”

“那是我的酒!”降谷零一拳招呼了过去,被早有准备的赤井截住,二人过招了几回合,降谷气喘吁吁地赤井被擒住双手,按在头上。房间气温上升,二人呼吸交错,身影重叠,彼此心跳清晰可闻。夕阳给屋内景物敷上一层红,在降谷零的眼前跃动起来。

“过期了。”FBI对日本公安解释,笑笑的样子显得心情很好,嘴角也上翘,声线压到一个愉悦的音色:“再说,空腹喝酒对健康不好。”

赤井秀一确实变了,降谷零判断:他以前不会这么笑。当然冲矢昴日常一副笑面虎的样子,但那很假。他撇了撇嘴,很随意地讲:“挺好的。早死早拉倒。”

赤井脸上的笑意淡了。他知道这不是一句气话,降谷零是真的这么想的。房间里仍然铺着漂亮的红色,但凉意从光线触碰不到的死角里匍匐而出,和寂静一样席卷了客厅。

赤井秀一闭着嘴。此刻他有很多选择来填补空白。比如,利用降谷零对自己的恨意刺激他活下去,比如,利用诸伏景光的话来绑架降谷零的意志;虽然他不擅长语言,但是在FBI也是学过一些稳定情绪的话术的。他可以选择“你死了就没法杀我”,也可以选择“你这样对不起诸伏景光”;他知道这些话的效果。他讲过太多这类话,假意或真心。

但赤井秀一开不了口。

他小时候养过一只猫,有云母一样漂亮的蓝色眼睛。那只猫养了半年病了,他很喜欢它,所以拿药吊着命,四处求医。后来找到一位,做检查后给出的建议是安乐死。那双眼睛的色泽其实是遗传重病的表征,即使治疗也不会起作用,它每时每刻都活在疼痛里。

他同意了安乐死。让一条生命出于一己私欲而让其在痛苦里过一辈子,这种事他做不出来。就像此刻,那些话或许能激起降谷零的斗志,但那效果只是暂时。一个人的生命只属于他自己,没有任何其他的人或物该成为其存续的理由。

降谷零刚刚讲话的时候,那双眼睛太漂亮了。漂亮得让他想到那只猫。好像能听到降谷零在他耳边说不要,说好痛。

“赤井秀一!你抓疼我了!”

原来不是幻觉。赤井秀一讷讷地松开降谷零的手腕:“抱歉。”他想事情太入神了,手指下意识用力,在降谷零的手腕上恰了一圈红印子。

“倒也不必那么丧气,”降谷零甩了甩手腕,冷笑道:“世界上少了个想杀你的人,不是很好吗?”

赤井秀一没有接茬,他的脸半隐在半面覆着红色半面隐入黑暗,像一尊雕塑。门铃打破了房间的寂静。

“好了好了别傻站着了。”降谷零把这尊雕塑往浴室推。

“零君。”赤井秀一叫住他。

降谷零彼时正在门口,他一手撑在门上,转过头来看赤井秀一,眼睛漂亮到让人心痛。赤井秀一转过了身,不让降谷零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他的声音低低地在浴室的湿气里晕开:“如果零君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这句话语在浴室狭小的空间里直直坠向地面,撞在瓷砖上,但却没有反响,只留下一滩氤氲的水渍。“这样啊。”降谷零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应道。“那我先谢谢你了。”

他关上了门。

赤井搓了搓手指,松了一口气。降谷零对自己并不是纯粹的仇视。如果他真那么反感自己,他刚刚就不会追问自己扔掉酒的原因。真好。他弯腰去看摆在水池上面的瓶瓶罐罐标签,哪个是洗发水?下午闻到,还挺好闻的。

降谷零背靠在门上,闷闷地喘了两口气。赤井秀一不希望自己死。这认知像冰雕的玫瑰插入他的心脏。他应该高兴,为赤井的坦诚,为赤井的纵容,但事实是他不停战栗,浑身发凉。他真的要杀死赤井秀一吗?

门铃又响了两下,他深呼吸,捏紧拳头:是的,他仍然要杀赤井秀一。

降谷零拉开家门,小哥抱着箱子站在门口,看到脸打招呼道:“降谷先生?您的波本。”

他接过箱子,是冰库里刚拿出来的,纸壳上还留着冷气,让他忍不住又抖了抖:“谢谢。”

“您好久没让我们送酒了,最近有什么事吗?”小哥拿出单子递给他。

“有个老朋友来做客,招待他用的。”降谷零把箱子打开,拎出两瓶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清澈的瓶内轻微晃动。

“那你们感情一定不错。这酒虽然不算贵,可也是有特殊意思的。”

降谷零笑着接过单子,解释:“不,没那么复杂,只是我单纯喜欢喝罢了。”

“啊!对不起!”小哥有些尴尬,降谷零把签好的单子递给他。“降谷先生再见!”

降谷零关上门。好吧,他承认,他刚刚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谎。爱喝这个牌子的不是他。

是景光。

他刚刚翻冰箱的时候确认过了:藏在隔间里的纸包没被动过。他知道那里面有什么:搀在酒液里喝下去十几秒就能毙命的好东西——氰化物。湖心再次剧烈波动起来:他只需要多撒娇,多提几下景光,多劝几轮酒——

赤井秀一推开卧室的门,降谷零猛地抬起头。

此时,最后的一点夕阳隐没在地平线,只剩玫瑰色的天际,晕染到鹅黄、藕合,最后融入澄蓝的一片,映着赤井秀一的眉眼。他看到降谷零手里的酒,挑了挑眉毛。

“四玫瑰啊?”

降谷零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笑得如一朵迎风招摇的三月桃:“招待客人嘛。”

赤井秀一把卧室门关上,语气欣然:“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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