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 Writee

沒有屋頂的房間

在擁擠不堪的東京,我很幸運,找到一處秘密基地。 從繁忙的JR車站走出來,面前是寬闊的八車道公路,不注意的話,會在眩目的車燈中忽略公園的入口。一旦像其他行人那樣順其自然地走過去了,就很難再注意到它了。我曾經也是如此,急匆匆趕路,這個公園對我來說彷彿不存在。 有一天我在聚會中喝多了,醒來時躺在公園的長椅上。 一對鞦韆,一組滑梯,一個沙坑——東京到處都有的兒童遊園地。正想找出口,中央線電車經過,離公園那麼近,車窗內的乘客的衣服上的紋路都看得見。 一輛走後,另一輛反方向的中央線從稍高的軌道上飛過。 沒有電車經過的空檔,遊園地在無與倫比的寂靜中下沈。眼眶發熱,啊,是哪一位神明把我從嘈雜的聚會場景中剪切粘貼到這兒呢?

從那天起,我每天下班後來這裡,爬上滑梯的頂端,靜靜地喝罐熱咖啡。 越來越不想走。 特地買了帶背光的電子閱讀器,不借路燈就能讀書。耳機震動出來的J-POP,混合著JR電車經過的呼嘯,除此之外聽不見其他聲音。 讀書累了就看看夜空。透過大氣層,月球帶著圓潤可愛的光暈,稀疏的星星不必爭輝也很明亮。 如果沒有這片小小世界,我也許早就離開東京了。

天氣預報今夜降溫,我早晨出門時往背包塞了MUJI的超輕羽絨服。到了遊園地,我先在制服外面套上羽絨服,身體表層很快暖暖的。爬上滑梯,打開了熱咖啡,深度烘焙的焦香停留在鼻間,喝了幾口,連身體內部的寒氣也驅散了。 正想取出耳機和電子閱讀器,突然聞到一股似有似無的煙味。 有其他人在? 我警惕地觀察,鞦韆和長椅上都沒有人。 那就是⋯⋯ 我敲敲自己坐著的滑梯。 「喂,兒童遊園地內禁止吸煙。」 從滑梯底下伸出一隻戴著紅色光點的手,接著鑽出一位年輕男性。 和我一樣穿著制服,應該也是上班族。 「抱歉了。這就熄滅。」 他從背包裡面拿出便攜煙皿,那點紅光隨著喀噠一聲消失不見。 接著,他轉移到了鞦韆上。昏暗的光線中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盯著我。 我嘗試注意力集中地閱讀,用手指一個字一個字地滑下去。 翻了幾頁,我已經忘記剛看過的情節,返回去看,剛剛登場的人物是誰來著。

一班中央線電車過去後,小小的公園陷入沈寂。周圍安靜得彷彿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熱咖啡涼了,我喝掉最後一口。 沒想,咖啡罐沒放穩,沿著滑梯滾落,發出一連串脆響,掉在滑梯前的緩衝塑膠墊上。

「和來路不明的年輕男性單獨在沒人來的公園,不會害怕嗎?」 從鞦韆那邊突然扔了一句話過來。

我心中的不安全感翻湧而上,剛才勉強喝下的最後一口咖啡,和辛辣的冷空氣刺激著我的喉嚨,讓我想嘔吐。 我惡狠狠地看著他。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怕妳緊張。畢竟這個公園太僻靜了嘛。以前竟然沒發現回家路上有安靜的公園,還能看到中央線電車。」 他坐在了鞦韆上,還晃悠了起來。缺乏保養的鞦韆鏈條發出乾澀的摩擦聲。 「放心,我不是可疑人物。我是索非亞大學的學生,在車站前的銀行實習。」 我的手指滑過電子墨水的屏幕,靜電讓指尖癢癢的。我邊擦護手霜,邊在心裡盤算,怎麼讓他再也不來。

「有個都市傳說,關於這個公園的。」我假裝漫不經心地說。 鞦韆的吱吱呀呀聲馬上靜止了。 這麼容易勾起了他的興趣?我不緊不慢地講下去。 「曾經有個年輕女孩,從鄉下地方上京工作。她每天擠滿員電車通勤,到家也不想做飯和泡澡,因為廚房太小了,浴缸也太小了。東京真可怕啊!她想辭職回老家去。 「然而這時,命運般的巧合,她在中央線站台上掉了錢包,有人追上來還給她。她覺得對方有點眼熟,原來是每天都坐的班次的電車車掌。 「從小她就是個電車迷,也是因為喜歡電車才來到東京。帥氣的電車車掌令她著迷。辭職書不寫了,她開始寫一封一封情書,遇到電車車掌換班,就去遞給他。 「車掌很快也愛上了她,戀愛進行得很順利。 「幾年後,感情變得平淡,他們分手了。比失戀更痛苦的是,女孩發覺自己依然無法喜歡上東京,但這個年齡再回鄉,要怎麼辦呢?她心想,如果可以再愛上別的男人就好了,就能繼續生活在東京了。 「她拼命地交男朋友,各種類型的都嘗試過。 「有一天她和男友在這個公園約會時,不小心掉進了中央線的軌道,被電車碾碎。從那以後,她的幽靈再也無法離開這個公園,一見到年輕男性,就伺機和他戀愛。被纏上的男子,輕則失魂落魄,重則染病身亡。這就是這個公園總是冷冷清清的原因。」

年輕男子聽完沈默了一會兒,說:「原來有這樣的都市傳說啊。我有個問題,不和幽靈小姐戀愛的話就沒事了?」 「嗯⋯⋯是的,可是普通人很難意識到對方是幽靈吧,戀愛這種東西都是毫無預備發生的。」 「我有辦法判斷。」 鞦韆上的男子突然站起向我走過來。 走到滑梯下,他伸手抓住了我的腳踝。 「幽靈沒有腳,妳不是幽靈?」 「什麼意思?」 「我以為妳就是傳說的幽靈,想確認一下⋯⋯冒犯了,抱歉。」 他馬上鬆開手,有些不知所措。 雖然他的行為已經構成性騷擾了,但,是我欺詐恐嚇在先⋯⋯ 「沒關係,誤會而已。」我說。 見我不介意,男子鬆了口氣的樣子,乾笑了幾聲,「聽了都市傳說果然心裡會害怕。我們先從公園出去吧。」 「我不用害怕,幽靈的目標是年輕男子,不是我。」 「誰知道呢!萬一那個車掌也變成幽靈,在這裡纏年輕女子呢?走吧走吧,我現在嚇得都不敢一個人走到出口了。」 算了,今天反正是不可能一個人享受公園了。我收拾收拾背包,準備爬起來從另一側的爬梯下去。 背上背包的瞬間,中央線電車穿過,強烈的震動傳來,沒有坐穩的我失去平衡,從滑梯頂端滑落。 狹窄的滑梯擠壓著我的臀部和雙肩,墜落的速度卻極快,彷彿有人往下用力拽我的腳。雙腳著地的瞬間,反衝力沿著腳尖,小腿,大腿外側、大腿內側,直擊臀部和腹部。 跌坐在滑梯底端,電車遠去的聲音也帶走了戰慄的頻率,寧靜的夜色之中,我聽見自己內心深處的尖叫聲。

「妳差點忘記丟咖啡罐哦!」 陌生男子快步過來從我腳邊撿起了我之前掉下來的咖啡罐。 「哇!我正好在收集漫畫聯名的咖啡罐,就缺這個角色了,能送給我嗎?」 「呃⋯⋯好吧。」 我並不太情願地同意了。 在昏暗的路燈下,他把咖啡罐從左手換到右手,從右手換到左手,又從左手換到右手⋯⋯到了公園出入口,他轉身向我鞠躬說:「謝謝妳送給我的咖啡罐。再見。」 「嗯,再見。」 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商店街深處,我長長地呼了口氣。

翌日晚上,我剛走進遊園地,就看到滑梯上坐著昨日遇見的年輕男子。 「妳來啦?我正在等妳。」 等我? 「妳還知道什麼都市傳說?昨天講的那個很有意思。」 「昨天你不是說害怕嗎?」 「都市傳說都是這樣的嘛,剛聽到會害怕,過了會兒就覺得很刺激,讓人更想探探險了。我今天在這裡坐了好久,也沒看到幽靈小姐。心想再等等妳應該會來,碰碰運氣。」 碰運氣⋯⋯我又不是聯名咖啡罐。 滑梯被佔領,真是不甘心。我只好坐在長椅上喝咖啡和讀書。 男子玩起了滑梯,不停爬上去再滑下來,時不時發出驚呼聲。 「這個滑梯也太高太快了吧!小朋友玩這個會嚇死。」 男子坐在滑梯底端氣喘吁吁。 「不過仔細想想,底部的角度可以讓小朋友在落地前減速,以我們成人的身高體重,來不及減速就會雙腳砸在地上。就不能多設計一架滑梯給成人玩嗎?那陪小朋友來的父母怎麼辦?都只能眼饞自己的寶寶玩?」 「大人不會想玩滑梯。」我說。 「我就想玩。每次看到滑梯都忍不住想玩。昨天要不是妳一直坐在滑梯上,我已經玩過了。」 「想玩滑梯的還不算大人。」 「但我都能買煙了。法律上是成人了。等我實習結束,就該簽合約,然後準備畢業,正式成為社會人。社會人算大人了吧?」 「急著證明自己是社會人的也不算大人。」 「什麼嘛⋯⋯真火大。」 如我所料,他發起脾氣來。 「一煩躁就覺得好熱。長椅這半邊借我放外套可以嗎,大人?」 雖然用了徵求意見的語氣,但是沒等我回答,他就把制服外套脫下來扔向長椅,自顧自地又爬上了滑梯。 半件外套蓋在了我的手臂上,溫熱的是布料,冰涼的是樹脂鈕扣。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想把手拿出來,但我做不到。 年輕男子還在興奮地玩滑梯,無論滑幾次,都像小孩子那樣「哇——」「嗚——」地尖叫。 我反手抓住了其中一顆鈕扣,感覺到它的冰冷逐漸融化在我的手心裡。換下一顆。再回到最上面一顆。 我無法忍受了。 「不好意思,我有事先走了。」 我提著書包的背帶,跑出公園。 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冷風擊打雙眼和鼻尖,令我涕淚交加。 我也許要失去自己的秘密基地了。想到這點,我更是止不住眼淚。

轉眼間,我已經兩個多月沒有去過遊園地了。沒有了秘密基地的我,每一天都疲憊不堪。 看到女同事們像天女散花那樣分發巧克力,我才意識到今天是西洋情人節。下班後單身的社員一起到居酒屋聚會,我也難逃一劫。 被單身上班族擠滿的居酒屋,比平日更喧鬧。 為了少說話,我一直喝酒。 漸漸失去了味覺和嗅覺,喝酒如水。 最後連視覺都模糊了。

我夢見了自己出生的場景。搖搖晃晃的飛機,母親躺在逼仄的臨時醫療床上,穿著西裝的醫生跪在地上。 還是胎兒的我,怎麼都不願意離開溫暖的子宮,降生到這個冰冷喧囂的世界。母親不間斷的呻吟,咒罵著我,父親毫無尊嚴地哭著乞求醫生幫幫她。 醫生喊著,摸到孩子的腳了,深呼吸一次,好,用力! 被拽出了產道的那一瞬間,漫長得足以形成新的宇宙和生命。醫生依然抓著我的腿,另一隻手輕拍我的背,直到我嚎哭。 夢境中我度過了緊張不安的嬰兒期,不合群的兒童期,性壓抑的青春期,然後離開了學校,離開了母親,離開了家鄉。 夢境中我參加面試,入職,穿上一成不變的制服,在聚會時喝醉。 彷彿在夢境中重新度過了我迄今為止的人生。 這一刻,我又身在何處呢? 感覺到臀部和肩膀被沒有彈性的容器擠壓,我知道了,我躺在滑梯裡面。我一定是喝醉了吧,又遊魂到了公園。 身體並不冷,身上有一件觸感熟悉的西裝制服外套,勉強坐起來,膝蓋上還有一條不熟悉的圍巾。 「妳醒了?太好了,睡太久可能會感冒的。我剛才去買熱可可了,今天是情人節,巧克力被搶光了,拿飲料代替。這瓶給妳,鐵瓶等會兒要還我。」 收集完咖啡罐的年輕男子收集可可瓶,真是可愛啊。 「謝謝。我不客氣了。」 我把熱可可一飲而盡,濃稠的甜味混合著可可的苦香。 「妳為什麼不來公園了?」 「工作多,太疲勞了。」 「年底年初確實是地獄模式。我的銀行實習也超難熬。可是我天天都來,颳風下雨,都沒有放棄這裡。聖誕夜有一對情侶躲在滑梯下面談情說愛,我假裝酒瘋,對著空椅子破口大罵,把他們嚇走了。」 「幹嘛那樣。」 想像到畫面,我忍不住笑了。 「聖誕夜唉,萬一他們把這裡當成什麼第一次度過聖誕夜的紀念地,會經常來的吧!我不想自己的秘密基地被搶走。」 「那倒是,東京沒有比這個遊園地更好的地方了。」 男子爬上滑梯,蹲在頂端。我嘗試轉身,但是角度太扭曲,便背對著他,仍舊朝著滑梯前方坐著。 「找到這裡之前,我在考慮要不要和銀行簽內定。父母讓我回家鄉工作,因為我跟他們抱怨過幾次自己不太適應東京的生活。但是,那天我發現,我果然還是最喜歡東京。妳也是吧?最喜歡東京了對吧?」 「我?嗯⋯⋯也許。」 「以後這個遊園地就是我們的秘密基地了,雖然妳先來的,可我守護了兩個月也有資格分一部分的。」 「嗯,是。」 「妳好像很不情願的樣子。」 「嗯⋯⋯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我從滑梯上站起來,面朝坐在滑梯頂端的男子問道,「你該不會對我有興趣吧?」 他把熱可可貼在臉頰上滾動,似乎在思索。 中央線電車經過,雖然看不出來,此時滑梯在震動。 我看著電車的光鏈遠去。 轉回視線,和他目光相對的瞬間,他手裡的鐵罐掉了,沿著滑梯,撞擊在我的腳踝上。 好痛。

金梨 2021年1月10日 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