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雪浪之上
（约稿） 配对：K（古贺祐大）xHarua（重田美琉爱） 组合：＆Team 级别：General 字数：4900+
美琉爱醒来，看到咫尺间祐大沉睡的面容，以为自己掉进了又一个梦里。 前一段梦中，他与祐大也是这般并肩躺着，祐大睡得安宁，双臂交握于洁白的被褥之上，他亲昵且自然地将手搭过去，五指需要非常用力地张开，才能将对方骨节分明、早已长出成年人形状的大手拢在手底。 这一时空的他拥有现实中的美琉爱未曾有的对爱的笃定，因为他将祐大想象为自己的哥哥——不只是邻居哥哥，而是血脉相连、经年累月生长于同一枝节的亲生哥哥。这一笃定让美琉爱的血液加速奔流，他是一只迟钝的小兽，七情六欲在后青春期的梦中忽然浮出水面，头一回显现出过分清晰的血管与经络，于是美琉爱惊惧，又兴奋，凭空抓住一件超能力的武器。 他叫祐大“哥哥”，吐字清脆，不再害羞与疑虑，无需附加任何定语。祐大合着眼睛，却轻声回应他，用更长而有力的五指去填补他指间的空隙。美琉爱第一次体验如此近而巨大的喜悦，心脏震动间，流下无知觉的眼泪，祐大似有所感（或许这就是同胞骨肉才会有的心电感应？美琉爱猜测），睁开眼睛，不发一言，只是笑着，珍惜并爱怜地，像在看一只从自己身体里掉出来的小动物，然后带领美琉爱的手一起，擦去那些如少年心事般透明流过他们之间的露水。 场景变换，他与祐大共同度过的那些昨日以截然不同的面貌重现。 祐大长美琉爱八岁，前者至今仍津津乐道他与美琉爱的初见。春日傍晚，放学后的小学生祐大被父母领去医院看望新添一子的邻居夫妇，他兴冲冲地扒到婴儿床栏杆上，可见到美琉爱的第一眼，竟吓得往后踉跄几步：新生儿有一头漆黑的发，一张不哭不笑的沉静的脸，皮肉皱缩着，如同拧过几轮的草纸，几乎称得上可怖，同祐大期待的影视剧中肤白胜雪咯咯笑着的婴童相差甚远。后来，随着年岁渐长，美琉爱的脸颊日益饱满如桃，面容逐渐与众人对美的标准重叠，因而这段故事可以用来一遍遍讲述，在祐大轻盈而甜蜜的口吻中烹饪出或绵软或干脆的口感，“小春，小春是春天的孩子，我还记得那天的霞光”，往往以这样情意绵绵的话语作结。但是，如果可以，美琉爱想要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是讨祐大喜欢的，与后来种种无关。美琉爱还太年少，不懂得第一面的恐怖拥有比喜欢更磅礴的能量，于是梦中的祐大坐在后院的青草地上，怀抱着一朵瓷娃娃般的婴儿，用童声哼唱着春日童谣，那是头顶光洁、肤白胜雪、咯咯笑着的美琉爱，是足以成为祐大亲生弟弟的美琉爱。 祐大高中时成为住校生，每周只会回来一次。古贺家的兄长英俊，大方，很会讲笑话，参差不齐的邻里小孩们没有一个不喜欢他，每周六下午，祐大会到街心公园的滑梯旁分发汽水和糖果，之后带领大家玩滑板、踢足球、捉迷藏，这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美琉爱总是站在队伍最后一个，沉默地注视着祐大蹲在人群中央，明明比所有人都更加高大，却甘愿为每一个人俯耳倾听。轮到美琉爱，祐大总要露出仿佛知晓他一切心中所想的笑容，像互通暗号一样眨眼睛，紧接着手臂一展，将小小的美琉爱囫囵装进怀里，再把美琉爱喜欢的口味塞进他手心，说小春，下次要排到前面来哦，不然不把酸奶味留给你了。美琉爱听话，下一次便会往前排几个，可再下一次又打回原形。他不想淹没在对祐大相同的渴慕和崇拜之中，他想做唯一的那个。于是愿望在梦中实现，他被祐大牵着手，站在高大的兄长身边，成为同对方一起向旁人慷慨分发爱与关怀的共同体。 然后呢，然后就到了现在。 轮回一般，美琉爱有意无意地沿着祐大曾走过的路，来到同一所高中；而祐大领先美琉爱一整个圆圈，依然生活在后者触手可及的地方，身份变成初中部新任的体育教师。二人打照面的机会理应不多，可美琉爱时常见到祐大，在高中部校门口的寿司店，在隔着一面铁丝网的操场，在放学后初高中共用的体育馆。同过往一样，祐大依然时常被人群簇拥着，也依然能穿过层叠身影精准抓住于远处蛰伏的美琉爱的眼睛，祐大愣怔几秒，而后便会珍惜并爱怜地笑起来，同样用目光回以示意。其实不够，但已经是美琉爱能拥有的全部，美琉爱认为这一点来之不易的快乐是心有所想事有所成，而非因为自己记住了祐大聊天时泄露的每一句关于日常生活的tmi，或者对方对自己做了相同的事。 周五傍晚，飘起这一年的第一场雪。美琉爱喜欢雪，唯独此刻毫无兴致，最后一节体育课变成室内自习，而他知道原本这时的祐大会在铁丝网的另一边带学生们练习长跑。工作中的祐大非常有魅力，引导旁人似乎是他的天赋，美琉爱一直是这份天赋的旁观者和分享者，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思考，哥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的呢？有人曾经引导过他吗？哥也曾经做过我这样的角色吗？美琉爱对着窗外的雪放空，呼吸在玻璃上升起雾，过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对尚未知晓是否存在的第三人升起嫉妒心。 倏地，玻璃被叩响。咚—— 美琉爱受惊地一躲，一枚指节在眼前闪过，他不由得抬眼去追，一小块氤氲后面是一大片清晰，祐大正对他微笑。 路面已经积起一层雪，天色渐暗，祐大担心美琉爱独自步行去乘电车不安全，来陪他回家。祐大惯有分寸，知道这个年纪的高中生需要空间，因而不再像几年前那样亲密地冒犯美琉爱，如此并肩走路回家，几乎是美琉爱长出成年人模样后的第一次。这周过得如何？吃得好吗？同室友相处得怎样？祐大抛出一个个轻而密的问题，就像正在落下的轻而密的雪，美琉爱一丝不苟地招架着，雪花掉落在他睫毛，心事跃动在他舌尖。 走进车站，祐大突然停住脚步，美琉爱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下，祐大上下打量美琉爱一身黑色长羽绒服沾满雪的样子，笑着弯下腰，双手拉平他羽绒服下摆，用力抖动几下，将雪都抖落。美琉爱眨眨眼睛，反应过来，融会贯通地抬起胳膊，风雪穿过祐大耳际，美琉爱用双臂将祐大后背的雪也全部扫清。 祐大直起身，二人在这一刻静默地对视。一头漆黑的发，一张不哭不笑的沉静的脸，祐大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第一面，他意识到那恐怖的印象竟一直持续至今，残留在记忆深处，构成他对美琉爱惊异、珍惜、爱怜、欲望的起点和终点。美琉爱。小春。一只初生的兽，一只长出属于人类的漂亮的脸蛋、却依旧凭借本能生存的兽，一只逐渐沾染七情六欲、可以被驯服和教化的兽。 祐大没有开口，但他的眼神变化了，清白的欲望像一汪冰水，将美琉爱烫伤。有什么正在变得不一样，美琉爱缓慢、确切地领会到。他的心脏剧烈地震动，以从未有过的方式。他生疏于高昂的心绪，可祐大的目光如同潮涨，推着他不受控制地越来越高，奔向那个危险而唯一的浪尖。于是美琉爱猛然扑上去，用力抱住祐大。 一个意料之外的拥抱，美琉爱从未如此冒进过。在祐大主动将美琉爱搂进怀中的过去，他的胸膛总是厚实而温暖的，可此时美琉不管不顾地将祐大扒拉住，明明穿着面包服，美琉爱却还是能清楚摸到祐大宽阔而纤细的肩膀、背骨、腰身，对方像一个不知何时变得空荡的玩偶架子。美琉爱踮起脚，把脸埋进祐大肩窝，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身体虚幻得如同漂浮在半空，几乎失去觉知，当他发现祐大不知何时回抱住了自己时，根本没办法思考，下意识觉得必须说些什么，然后话语便莽撞地涌到口边：“……我会保护你的，哥。”（注：此处的“哥”为称呼自己家人的叫法。） 糟糕，太糟糕了。没头没尾的我会保护你，和一不小心吐露真心的错乱的称谓。 还好，祐大宽容地收下了这一切，他似乎又一次看透美琉爱的心。美琉爱不明白，自己是如此透明的人吗？祐大贴到美琉爱颈边，温柔地将美琉爱领会到却无法表达的那份欲望翻译成文字：“小春，要谈恋爱吗？” 谈恋爱，要谈恋爱吗？片刻的空白，美琉爱姗姗来迟地学会，原来这是一切的解，关于如何成为唯一，如何正确放置猜测与想念。美琉爱醍醐灌顶，他抬起头，眼睛闪亮，露出毫无阴霾的笑。“我会保护你的，哥。”经过祐大的整理，原本糟糕的告白变成承诺，所以美琉爱重复了一遍，带着少年人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决心。祐大也笑，双手捧住小恋人的脸，一寸寸看过去，又一寸寸抚过那扬起的嘴唇，试图将这个笑容也刻进记忆深处。我的小孩，祐大想。不再是兽，小春成了我的小孩。 他们十指紧扣，走上电车，在摇摇晃晃的红色车厢里长久地对视和傻笑，走出车站后又站在纷纷扬扬的雪里长久地拥抱和说话，路灯同雪一起，将两张过分沉浸在爱的梦幻里的脸镀上闪烁的亮粉。最后，像两个笨蛋一样，他们拉着手躺在街心公园的雪地里看星星。祐大说，我好久没做过这么幼稚的事了，好像小孩，但是好开心。美琉爱跟着说，我也没有做过，我是不像小孩的小孩。但是好开心。 原来心灵靠近之后身体自然而然就会贴紧，原来身体贴紧之后心灵无需言语和亲缘就能相通。原来这一切可以很简单，不需要做梦就能实现。 等等。不需要做梦就能实现—— 美琉爱又一次睁开眼睛。祐大依然在咫尺间沉睡。美琉爱掐自己的胳膊，痛，他小声喘气。这不是梦。对过去的篡改是梦，但昨夜的告白不是。他偷偷放祐大进卧室留宿，他们正在恋爱，甚至就算在睡梦中，他们也紧紧牵着手。 美琉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沉默地注视祐大，在没有任何旁人的场合，身体一点一点热起来。我会保护你的，哥。他郑重地在心里说了第三遍，不需要被祐大听到，这是他一个人的宣誓。 偶遇不再需要被制造，周一雪化，美琉爱骑自行车载祐大去学校。他们戴着同款毛线帽、围巾和手套，像两只不同size的蓬蓬玩具熊，祐大环住美琉爱的腰，忙碌地指挥交通。地面滑，遇到红灯要减速哦，小春，很危险的。转弯也要。祐大身量高出很多，一旦觉得美琉爱骑得快，或到雪未化尽的路段，便自行用双腿支住地面，帮美琉爱减速。美琉爱觉得哥变成一个甜蜜的负担，忍不住辩解了一句，载哥本来就骑不快的。祐大嗷嗷叫起来，什么啊！小春是在说哥重吗？坏小孩。没有，美琉爱摇摇头，然后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居然说我是坏小孩，美琉爱迎着风的来向，仿佛忽然有了用不完的力气，在祐大的抗议里将自行车蹬得更快了。这是他的第一次小小叛逆。 甜蜜的负担无止尽地延续了下去，美琉爱很快知道，祐大作为公共的哥哥和他一个人的哥哥是不一样的，后者获得更大剂量的爱，但爱是有重量的，美琉爱需要让渡一部分权利去承接它，以前的祐大会特意给美琉爱留下他偏好的口味的糖果，现在的祐大只会说，小孩不能多吃糖哦，会长龋齿的。祐大开始每日到高中部食堂同美琉爱一起吃饭，以哥的身份，自然也当仁不让地管教起美琉爱的饮食习惯。小春要吃西兰花和胡萝卜哦。小春吃鸡蛋为什么不吃蛋黄？蛋黄对视力好。美琉爱无可奈何，只能照单全收，但他最擅长融会贯通，一声不吭地把苦瓜扔进祐大盘子里。对身体好，美琉爱认真地重复。祐大皱了下眉，没办法地笑了。好，我们要一起更健康。祐大一面把苦瓜塞进口里然后猛喝水，一面慢悠悠地说下去，这样可以更长久地在一起。美琉爱手一抖，一颗西兰花掉回盘子里。太会说话了……美琉爱红着耳朵想。这是他学不来的属于祐大的技巧。如果，如果每天都能听到这样的话，多吃一点西兰花和胡萝卜也没什么。还有蛋黄。美琉爱心甘情愿地把西兰花重新捡起来吃掉。 未来会如何呢？美琉爱填写关于个人志愿的表单，列举想做的事，想成为的人，同时想象着未来祐大的模样。哥会一直在我身边吗？当我到哥的年纪，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大人？哥又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拥有笃定的爱之后，美琉爱并不担心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反而十分向往，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他换了一张空白的横线纸，一笔一画地写： 首先，我会长高，和哥一样高，甚至更高，同时也会更强壮。到那时候，我们并肩走路，我会是那个将哥护在里侧的人。 其次，我会和哥去旅行。我要和哥一起学滑雪，我们是平等的初学者，要比谁学得更快，摔跤也没关系，我会看好哥的。 最后，我会和哥一起生活。和哥一起生活啊……那好像真的是“哥”了（笑），经年累月地在同一枝节共同生长下去。哥会觉得我烦人吗？我们会有不一样的生活习惯吗？——会的，哥是一定会要求我改掉的人。没关系，只要能在一起，更长久地在一起，我什么都会做。我会努力的。 我们还会有更多个初见的春天，和告白的冬天。除了我的愿望，我还要陪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我们会一起奔向更自由和广阔的地方。比梦和想象中的世界都更好的地方。 小春，写什么呢？要出去买冰淇淋吗？房门被叩响，祐大的声音透进来。 美琉爱迅速把纸压到作业下面。没什么，他高声回答，我要吃酸奶味的。还要吃橘子果冻！ 二人坐在便利店外的长椅上，旁边放了满满一袋零食，身体紧紧挨着，一勺又一勺地分享彼此的冰淇淋。美琉爱的口味叫初恋酸奶，祐大的口味叫热恋草莓。他们一边吃一边忍不住笑——小春，不许笑了。哥，那你先别笑啊。 就在对“恋”这一字眼的羞赧和欢欣里，第二场雪缓缓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