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一万年

RPS:崔胜澈X尹净汉 Description:《换乘恋爱PD手记》前传。

Path One: Blue

七点的闹钟如平常一样响起,尹净汉穿衣下床,洗漱出门,耳机里循环播放近两周练习的音乐,一边哼一边反复找感觉。直到走完一条街,拐弯,过分明亮的太阳刺进眼皮,一阵强烈的晕眩从天而降,他才姗姗来迟地惊醒:今天不必去公司的。以后也都不必去公司了。 前一日练习结束后,副社长宣布了企划的终止,口吻平淡,以至于当下并未平地起惊雷,大家沉默四散,似乎明天还会再见。 尹净汉打开手机,群聊已经解散,联系人倒都还在,证明一切不是梦。天气好得像一张慷慨的大额奖券,而尹净汉停留在失序发生的瞬间里,第一次体会到它的漫长。

他还是去了一趟公司,处理遗留的物品和人际关系。家远的孩子们住集体宿舍,他上去时只有崔胜澈在,对方正打包行李,手机下面压着一张下午回大邱的车票。 愤怒在这一刻袭击了尹净汉。明明是最有资格失控的人,崔胜澈为什么如此平静,仿佛覆灭的并非是他的多年心血和唯一希望?但他与崔胜澈不是那么熟的关系,只能咬紧牙关,将多余的不甘吞下去。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崔胜澈说。 “当然有机会。”尹净汉回答,“你又不是一去就不回来了。”话喀嚓一断,他察觉到言外之意:“——你不打算回首尔了吗?” “说不好。”崔胜澈笑起来,“没有一定要回来的理由啊。” 如果说与崔胜澈一起度过的时间教给了尹净汉什么,那就是在适当的时机示弱。“你们都离开了,我会寂寞的。”他说。 崔胜澈用目光穿透他,戳破含糊的主语,打趣道:“我是你这么重要的人吗?” “朝夕相处了两年呢。”尹净汉见招拆招,“而且,我们是朋友。” 崔胜澈没有再追问,只是说:“知道了,会想着净汉做决定的。”

他们一同下楼,最后一次买公司对面的咖啡。美式一千五百元一杯,崔胜澈数出几张纸票,帮尹净汉付账,算作临别礼物。 等待时,尹净汉转向窗外,用手机拍下公司小小的门面。“过几天就要换牌子了吧。”他自言自语,“得留个念才行。” “诶?”崔胜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手戳过去,比划了几下,“头发,好像短了一截。”按公司要求,尹净汉留了小半年的长发,崔胜澈时不时摆弄一番,反而比他本人更清楚长短。 隔着薄薄一层布料,那人手指的温度和触感压进感官,尹净汉不动声色地把手揣进口袋,藏住那一阵细微、绵延的战栗。 “嗯。”他点头,“刚刚在公司,请姐姐剪了一点。” “为什么不干脆剪短?不是一直抱怨难打理吗?反正也不需要了。” “留念嘛。”尹净汉回身,“而且,你们都夸好看来着,我也有这样的虚荣心。” 尹净汉自然地掏出一枚香包,凌凌的水蓝色,手工缝制,式样精巧。“既然提到了……”他垂着眼睛,摩挲两下,将香包递出去,“妈妈做的,里面是我的临别礼物。” “还准备了这个啊。”崔胜澈神色一亮,双手接过来。 “我走之后再打开。”尹净汉抿抿嘴唇,补充道,“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每个孩子都有的。”

回大邱的列车上,崔胜澈听着同样的旋律,将千百种郁结打包搁置于一角,一遍遍排练要如何向家人解释这一场纵贯整个青春期的溃败;水蓝色的香包捏在手心,拇指一遍遍捋过丝线织成的细边,香气微微地摇曳,一切都如舟行水上,进退犹疑地划动一只桨。他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字句,也始终没有打开它。 父母并无责备,但难免替他忧虑,二十岁,身无他长,重新开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哥哥安慰他,没关系的,大不了先在家里住一年,慢慢来。崔胜澈心想,慢慢来……恐怕不行啊。有人在首尔等他回去。真心几分未可知,但他想相信。 月光潺潺流进屋内,香包躺在桌面,更像一汪蓝莹莹的河。崔胜澈终于打开它,一缕黑发滑出来——礼物,这就是尹净汉的礼物。 怎么解释都可以,“毕竟也算为大家留的”,“不觉得很有趣吗”,“是我身体珍贵的一部分呢”,仿佛尹净汉此刻正站在这里,崔胜澈自动帮他编织好了或玩笑或真心的答案。 柔软,又隐约可怖,崔胜澈注视着这样的一缕黑发,它像一条衔尾蛇,将过往咬碎于齿间,逼出一个句点;又像未尽的长夜,“别想摆脱我”,或许他是在这么说。


这小小的物件,崔胜澈一直收着,挂在大邱的房间门后,压在军队柜子里,后来跟着住进了他与尹净汉在首尔的家。那是挨在尹净汉学校旁边,小而紧凑的一间阁楼,朝西开了一扇窗,外面高楼重重,但依然能看到落日,金橘色,蜜粉色,藕紫色,汪洋恣肆,试图创造片刻幻梦,涤荡每一日归巢倦鸟的心。 那天尹净汉下晚课回去,跳进沙发,弹簧嘎吱一响,崔胜澈的包随之从窄小的扶手滑落,香包掉出来,同原主打了个照面。 崔胜澈正在加热尹净汉从学校食堂带回来的晚餐,尹净汉嬉笑着晃过去,没骨头地挂在他背后,胳膊虚绕一圈,两指拎着那抹水蓝色,在他眼前荡啊荡。 “这么喜欢?每天带着?这么多年?”尹净汉一开心,语调就讨人厌地往上飞,一条条出逃的金鱼。被取笑的人并不在意,牵住他的手,轻轻一转,换成面对面相贴的姿势。 “喜欢啊。虽然送的那位说,每个人都有,但我还是喜欢。” 崔胜澈将“每个”一词咬得很重,一片痴心似的,尹净汉心虚地低一低头,犹豫半晌,又开口:“其实……” “好了。”崔胜澈去捂他的嘴,“不是要强迫你。我都知道的。” 崔胜澈又用手指去碰尹净汉的嘴唇,轻而情色地揉捏,尹净汉配合地搂住他的腰,用眼睛和舌头回应。他们挤在狭长的走道里互相勾引,逗弄,抚慰,操作台上的饭菜热了又凉,那分明仅此一个的香包被随便挂在一旁的冰箱门上,尹净汉的手也撑在上头,凉了又热。

随年月流变,冰箱上挂的东西也大不一样。崔胜澈准备考证的倒计时日历,尹净汉接到第一笔商稿的结算单,忙到碰不了面的日子里留的行程报备便条,忘记缴电费的提醒函。久而久之,攒下大量杂乱无章的共同生活的回忆,起初都是好的,后来好坏皆有,更后来失去了辨别好坏的能力,不再有感觉。 唯独那枚香包,稳固而持续地存在着,像锚点,也像休止符。每每吵到声嘶力竭想逃开,或者两看生厌到连共处一室都喘不过气,摔门而出前路过它,所有暴戾的、汹涌的情绪都一下子停住,堵在胸口,震得五脏六腑打散又重组,然后缓缓下落,沉进身体里的某个黑洞,然后,一切似乎又再次可以忍受了。

做了一年多枪手后,尹净汉有段时间状态特别差,话少,易怒,和师兄们学着抽烟,整夜喝酒,背着崔胜澈。凌晨回家,他没开灯,摸黑往里走,想在沙发上凑合一夜,却看到一个人影,一双眼睛,不知道在黑夜里等了多久。 “世宇哥接到一个项目,请大家聚餐来着。”他小声解释。 崔胜澈还是那样看着他,尹净汉先不安,又生气,最后觉得没意思,转身想走,这时候才被拉住,崔胜澈按开灯,在尹净汉下意识闭眼的一刻,直接亲了过来。

一开始,尹净汉闭着嘴,任凭崔胜澈舔咬那两片枯涸的嘴唇,紧接着崔胜澈闯入的信号愈发明确,尹净汉徒劳地抗争了几下,就随他去了,接吻几乎像打架,崔胜澈把那点地方扫荡干净,退出去,说:“抽烟了。”又抓起尹净汉的长发,深深吸进一口气:“别人的味道。” 尹净汉在酒吧洗手间漱了口,喷了古龙水,毫无用处,那点小心谨慎此时更显可笑。他牵动肌肉笑了下:“聚餐嘛。” 崔胜澈还是那样看着他,温柔得近乎悲悯,一副全天下最了解他,最体恤他,最爱惜他的样子。 “对着我,就不要演了吧。累不累。” 哈。然而一开口,就又让他全身发疼。 尹净汉被逼入绝处,只好如崔胜澈所愿,咬牙演起另一套东西:“就是对着你,才要演,你以为呢。” 长长的沉默的对峙后,崔胜澈先去握尹净汉的手,给了台阶:“下次早点回来。别抽烟了。” 尹净汉深呼吸,把他甩开,不仅没有接,反而把从胃里反流到喉口的那些恶心全都一口气吐了个干净:“你能不能别管我了,实在没事干就去找个班上吧,求求你了。要养你已经很累了,崔胜澈,真的很累。我没办法再配合你这些莫名其妙的要求,就为了哄你开心。放过我吧。” 橙色顶灯发出不合时宜的灯泡老化的滋声,崔胜澈长而密的睫毛闪着更加不合时宜的晶晶绒绒的亮光,尹净汉直勾勾盯着这点漂亮的温馨看,心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崔胜澈冲他笑起来,一个同样十分温馨的笑,口吻像在哄闹脾气的小孩:“乖,总要有个人管你吧,现在。等你好了,等我们都好了,多的是没人管你的时候。放心。” 空无一物的心脏里又下起黑雨,尹净汉恨死崔胜澈了,猛地扑过去亲他,哽咽着,把刚从他那里受的皮肉之苦返还回去。尹净汉气性更大,崔胜澈的嘴唇又无比适合咬破,没多久就见了血,尹净汉把那点血抿进去,恶狠狠地掐住崔胜澈的脖子说:“别想着离开我,不可能的,死都不会放你走。”

尹净汉用力推着崔胜澈往房间去,他们滚到床上,尹净汉骑在崔胜澈上面,扒他的衣服,手口并用地标记他的身体,牙印,掐痕,吻迹,深深浅浅,斑斓如刺青。 “不进去了,今天。”崔胜澈低声说。 “没关系。”尹净汉满不在乎,“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光喝酒了。” 崔胜澈想开口,又把话咽了下去。尹净汉知道他在想什么。难过,愤恨,爱欲,浪潮翻涌而上,他们像两只受伤的兽,撕咬、拉扯、占领彼此的身体,本能是这一刻唯一的语言。

做完后,他们轮流洗澡,尹净汉先洗完,在操作台前擦头发,听着崔胜澈淋浴的声音,瘾又被勾了一点上来。想着崔胜澈那双眼睛,他抖着手,自虐式地点了一根烟,倚在那儿,一口一口,慢慢吸,等着崔胜澈发现。窗外一阵一阵掠过凉风,他受冷,往里躲了一下,刚好看见那抹水蓝色荡啊荡,无忧无虑荡着秋千似的,过了一会儿又缓缓停下。 尹净汉不由得摸摸发尾,没干透,贴在肩颈处,冰冷一片。他又去摸香包,凑近嗅了一口,熟悉的气味,母亲的气味,平和的家的气味。眼皮一颤,尹净汉听任眼泪安静地流下来,然后把烟掐了。


他们算得上是和平分手,并未分家般地结算个人物品,香包最终还是被崔胜澈带走了。 确定出演《换乘恋爱》后,节目组发来详细的需求清单,照片,视频,物品,所有能证明这场爱情发生过的客观存在都可以交上去,当作呈堂证供。作为所有者,崔胜澈只字未提香包的存在,反而是尹净汉,把这当作是一段爱情故事的缘起,随口讲给PD听。 “早在那时候,还在做练习生的时候,我大概就开始喜欢他了。多少是喜欢的。没人会绞尽脑汁,送这么……这么私密又暧昧的东西。但他也收下了,揣着明白装糊涂,多少肯定也有一点喜欢我。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我没有把它送出去,如果我们就在那个时间点分道扬镳,从此不再联系,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他变成一段没有以后的初恋,像美丽的蝴蝶标本,永远封存在我的记忆里。无论后来过得如何,只要拿出来想一想,都会觉得快乐。而不是像现在。满地狼藉。”

然而,与此同时,崔胜澈在构想的却是另一种未来。 “如果当时公司没有破产,我们一起出道了,会不会有更好的结果?那样,我们会有相同的梦想,相同的目的地,虽然不能做恋人,但是人生会以另一种形式被更紧密地绑在一起,分不开。 “不过,大概率会更难吧。明明我们选择的,已经是更简单的人生了。”

Path Two: Red

确定入伍日期后,崔胜澈去了一趟首尔。 天色将暗未暗,他站在大学门口,来来往往都是年纪相仿、穿着相近的人,他看似天衣无缝地融于其中,实则心里清楚,自己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尹净汉正穿过人群向他走来,黑发束成马尾,戴黑框眼镜,穿素色T恤,从容,舒展,并且陌生,像一瓶养在图书馆里的百合,与从前在练习室的样貌截然不同。 突如其来地,崔胜澈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是容易胆怯和自卑的个性,但是做了眼前人两年的领队和管理者,一时很难消化这样的角色转变,以及随之而至的心理落差。 他们对视片刻,尹净汉似乎读懂了他的表情,紧接着,露出一个他非常熟悉的笑容——顽皮,幼稚,练习累了想耍滑头的时候,无聊了想恶作剧的时候,尹净汉都会这样朝他笑。 “等很久了吗?”尹净汉问,同时逗弄般地拍拍他的脸,“怎么这么像小狗啊,我们胜澈。等主人的小狗。” 停了几秒,崔胜澈小狗似的皱皱鼻子,回击道:“你才是小狗。这么久没见,一开口就好没礼貌。” “和胜澈关系好才会这样的。”尹净汉亲昵地搂住崔胜澈的肩,带着他转了个方向,“走,请你吃好吃的。”

隔着两个路口,有一条小吃街。一水的红顶棚沿街排开,初秋时分,天气渐凉,每家店外面都码着几列红桌椅,热热闹闹都是人。 尹净汉领崔胜澈进了一家熟店,熟练地向姨母点餐,烧酒,鱿鱼,炸鸡,年糕,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我和你,好像从没喝过酒。”倒酒时,尹净汉说。 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之前哪有这样的机会,那可是连溜出去吃泡面都会被骂的日子。” 不咸不淡地追忆了几句过去,又讨论了一会儿孩子们的近况,兜兜转转间,酒劲缓缓浮上来,冲动和欲望逐渐显形,话题终于落到入伍上。

“在家里待了三个月,还是没想明白以后要做什么。到了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两手空空的人。不如先去军队,用这时间想想清楚。 “说真的,我活到现在,只会做练习生。别的什么都不会。一心想着要做偶像,要做好的领队,但实际上,我到底想要什么?获得关注?在舞台上表演?还是在一个团队里,大家齐心协力,实现一个目标的成就感? “而且,我们没能出道,我也有责任吧。毕竟我是那个队长。是我没做好。连这个都做不好,我还能做好别的吗?会有这样的怀疑。”

崔胜澈一点一点,把身体里的丧气和茫然全都倒出来。尹净汉认真听着,边听边想,我能给出什么好的建议吗,不能,我和胜澈,是太不一样的人了。 所以尹净汉只是说:“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暂时没有目的地也是可以的,顺其自然,说不定哪一天,命运就像烟花一样,砰!来找你了。” 崔胜澈被逗笑,模仿着尹净汉说“砰”时张开两只手的动作,乐了一阵,又问尹净汉有什么打算。 “我?就像每个大学生一样,上课,毕业,找工作,去公司上班,这么过呗。没什么特别的。” “嗯……”崔胜澈盯着他看,“就这么过,然后等待烟花出现,那个砰的瞬间?” 尹净汉正在随手摇杯子里的冰块,闻言动作一顿。 “有没有那个瞬间,对我不那么重要啦。”他承认,然后反问,“胜澈,你觉得我适合做什么呢?” 崔胜澈想了想,慢慢地说:“我们净汉,聪明,努力,很会说话,擅长很多,不擅长的也充分能做好,不是吗?” 随着风的来去,红顶棚沙沙地摇晃着,带动侧面的挂灯也一同摇晃;暖色光影在崔胜澈泛起潮红的脸上游弋,一片醉意朦胧中,那双眼睛尤其明亮,深刻,仿佛两盏不灭的烛火,正在传递某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希望,”崔胜澈一字一句地继续说,“这样的净汉,能成为好好利用自己天赋和价值的人。”


红顶棚路边摊在首尔随处可见,往后每次看到,尹净汉都会记起那张印在红色背景前的脸,以及那双比红色更蓬勃的眼睛。 他迟崔胜澈几个月,在学期结束后入伍,并办理了从广告制作系转入文艺创作系的手续。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也说不清,究竟是出于喜欢,还是为了配合崔胜澈的愿望,但两年后,他从头学起,发现自己确实喜欢这个。随着越学越深,越写越多,他对这一行也渐渐产生了野心。 那时候,他尚未知道,野心是某种痛苦的起点。他欣喜于自己也成为像崔胜澈一样拥有明确目的地的人,兴奋于编织每一个故事心脏都会剧烈跳动的快感,沉迷于探索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更骄傲于他毫无疑问在这方面拥有天赋,能创造价值。

第一次成功来得似乎很容易,尹净汉参加某品牌的广告文案比稿,被选中,一笔酬劳够付他们三个月的房租。然而广告上线,他的故事被改得面目全非,只留下几句七零八碎的台词。崔胜澈说没关系,第一次嘛,他自己也想没关系,第一次嘛,而且钱也没少拿,没什么可愤愤不平的。但到底还是觉得屈辱。 之后几个月,尹净汉没日没夜地补戏剧和电影,以为在那样的文本里,编剧至少会有更强的自主权。 那会儿崔胜澈一边准备考试一边找工作,两头都不太顺利,失眠严重,会陪尹净汉一起看。很多经典作品不够通俗,他没兴趣,也看不懂,但他喜欢尹净汉专注的样子。尹净汉偶尔兴致上来,会转着笔冲崔胜澈比划,这个雪地的场景,那个眼泪的隐喻,眼睛,嘴唇,手势,全是活的,屋内沉而暗的空气跟着流动起来,一切变轻,变薄,变纯净,崔胜澈含着笑看他,一次次按住想接吻的心情,想,喜欢,喜欢,喜欢他。

同样是那几个月,尹净汉把学校社团的相机带回家,以捕捉灵感为由,四处乱拍。拍窗口移动的云与公交车,拍街道吵架的情侣和跳皮筋的小朋友,更多的是拍崔胜澈。拍崔胜澈烤肉,做题,晒被子,洗澡,发呆,睡觉,做任何事。崔胜澈原本看到摄像头还会害羞地躲,后来逐步熟视无睹,只会无奈地问:“你拍的这些东西,真的能讲出故事吗?” “当然了。”尹净汉瞪大眼睛,一脸认真,“你得相信我,男主角。” 有一天,尹净汉非要崔胜澈穿上白衬衫,拽他去隔壁高层建筑物的天台,说要拍他吹风和下坠的场面。 “……下坠?”崔胜澈服了他,“怎么坠?” 尹净汉踩过点,那层天台下面还有一层平台,大而空旷,他拖社团后辈一起。跑上跑下运了几趟,已经拼好几块床垫。“没问题的,我试过了。”他信誓旦旦,眼睛里亮着热切的非如此不可的光,“我保证。” 崔胜澈再三确认,两层楼之间不到三米,软着陆范围也够大,按常理不会出事,但也并非毫无风险。 他站在天台边缘,呼吸,呼吸,一面觉得荒唐,为了尹净汉的故事,他需要做到这程度吗?另一面看着尹净汉忙前忙后,就为了拍这一个画面,他又实在说不出不字。 算了,他想,尹净汉会记住的。

天黑下去,灯亮起来。 尹净汉的镜头里,崔胜澈年轻,漂亮,一无所有,风拂过他的脸,头发恰到好处地飘动。他最后看向尹净汉,那双眼睛比身后的万家灯火都更明亮,正如过往看向尹净汉的每时每刻。 崔胜澈笑了一下,一个眷恋而柔软的笑容,一个对爱人和世界的告别。随后,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像一只风筝,干脆利落地倒进夜色与虚空之中。 轰隆,绑在尹净汉心脏上的那根线同时断了。他不受控制地冲过去,往下看,人落在床垫中央,看不清脸。 “胜澈,崔胜澈!”尹净汉大声叫他的名字。 过了漫长的几秒,崔胜澈动了动,模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好像是在撒娇叫痛。 还好,还好。尹净汉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冷汗已经浸湿后背。 明明自己也跳过,明明知道不会有事的。原来野心也会灼伤人,尹净汉想,原来在爱里,也有明知会受伤却依然甘愿的野心。 轰隆,又一声,尹净汉下意识看过去,天边居然升起了烟花。一下,又一下,红色的,灿烂的,辉煌的,命运突然降临的,那个砰的瞬间。 尹净汉立在镜头与爱人的交点,第一次意识到,崔胜澈或许就是他命运的中心。崔胜澈改变,推动,影响了他的一切,因而他的人生永远无法摆脱崔胜澈,无论他们是否会永远在一起。 也好,看着崔胜澈也朝那边看去,并且叫着“净汉,烟花!”,他想,既然如此,就不分开了吧。 这是他第一次幻想永远。

尹净汉剪辑好短片,发在网上,获了一个校际微电影比赛的奖。系里一位业内声望很高的老师夸他有才能,可以带他入行。 老师带尹净汉参加了好几场饭局,他对其中一场抱有很大期望。要去见的那位制片正和老师合作推进一个史剧项目,他熬了两个月,写好大纲和人物小传,厚厚一叠带过去,制片一眼没看,反而是凑过来摸他的脸。 尹净汉砸了酒杯,转头就走,把训斥和嗤笑全都关在门里。“就这点心理素质还想在圈子里混,不如早点转行吧小朋友。”训斥的是老师,那位被洒了一身酒的大制片却只是嗤笑,轻飘飘地把这句话甩在尹净汉脸上。 哈,尹净汉也笑起来。他蹲在树下,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刚在饭桌上,制片把它蹭进他手心,让他帮他点烟。他按打火机玩,好几下都没点着火,反而是打火机灭了。尹净汉最后那点力气也跟着灭了,他捡起身边那叠纸,对折,把打火机一并裹进去,扔到垃圾桶里。空气无声无息地往下压,变重,变沉,变混沌,如同一座移不走的山。

晚归的崔胜澈捡到尹净汉,二人一起上坡回家。 崔胜澈问他怎么了,顺不顺利,他打起精神说没怎么,忘带钥匙了,挺顺利的。崔胜澈夸他做得好,紧接着又叹气:“一直以来,不顺利的人,只有我啊。” 从前做练习生,公司破产,现在自学编程,证书齐全,去大公司做派遣工,被裁员,陆续进过几个创业公司,又都没能撑下去。最近每日跑面试,一次次被提问,被质疑,最终被否认,自信和尊严一点点消磨掉,只剩下疲倦。 “我确实已经很努力了。可能就是没这个运气。”崔胜澈低声说,“我自己倒没什么,就是……怕拖累你。” 尹净汉刚想说没有,又觉得徒劳。因为确实不是没有。 这天夜里,他给老师编辑道歉短信,说对不起,今天是他一时冲动,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刚开始做枪手那会儿,尹净汉还不觉得怎么样。总比出卖身体好吧,他乐观地想,只是不署名而已,事实上,生产那些垃圾,他也根本不想署名。是谁的都行,给我钱就行。 做着做着,突然有那么一刻,尹净汉洞见自己的心。他之所以能挨下这一切,是因为他一直相信自己会熬出头的。像无数前辈一样,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但其实也可能不会。大概率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野心在这一刻刺穿他。

尹净汉参加一个庆功会,喝多了给崔胜澈打电话,非要崔胜澈去续摊的KTV接他。崔胜澈折腾了好几种交通工具找过去,尹净汉靠在门边,手里捏着一罐啤酒。 “还喝?胃不疼?” 尹净汉看崔胜澈一眼,答非所问道,“刚刚,看见认识的人了。” 崔胜澈听了半天才听懂,原来是有人点偶像的歌,屏幕上跳出MV,尹净汉认出其中有那时候一起练习的孩子。 其实偶尔还有联系,但他们疲于应付自己漏洞百出的人生,早就失去了关照他人的心力。崔胜澈一时无言,只能说:“挺好的。” 尹净汉重复:“嗯。挺好的。” 过了一会儿,尹净汉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抓住崔胜澈的衣摆,寻求认同似的,追着崔胜澈的眼睛:“你原本也没必要像现在这样的,不是吗?你可以待在大邱,做你想做的任何事,而不是被我困在这里。像虫子一样。两只虫子。随便什么人路过都能把我们踩死。” 崔胜澈问:“你后悔了?” 尹净汉好半天才回:“我不知道。” 崔胜澈去牵他的手:“你如果后悔了,要告诉我。”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他们变成只有最基本的生活需求的人。吃临期的打折套餐,在二手网站购物,只去公共交通可以到达的地方。担心第二天失业,下个月交不起房租,冬天开不起暖气。哪怕几年之后,他们终于摆脱了窘迫的境况——崔胜澈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每年两次晋升,发数字不错的年终奖;尹净汉被一位年轻导演看中,开始写想写的题材,并且有了跟组的机会——他们依然活在之前的阴影下,需要不断确认,不断囤积,不断饲养内心那头庞大而病态的野兽,才会感到安全。 一年情人节,崔胜澈提前约了一家热门西餐店,环境体面,服务周到,餐品精美,吃是吃了,一顿花了小半个月的房租,但又都觉得没意思。 “也就一般。”崔胜澈评价。 “是。”尹净汉说,“连一瓶水都要一万,疯了吧。” 崔胜澈笑起来:“还记得吗,我们二十岁的时候。我从大邱来首尔找你,你带我去吃学校附近的路边摊。红色的棚子,红色的桌椅。那是我和你吃过最好的一顿饭。”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听崔胜澈这么说,尹净汉反而觉得悲哀。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最好的一顿居然还是第一顿。更悲哀的是,他自己竟也这么想。


《换乘恋爱》筹备阶段,节目组反复追问他们分手的原因。尹净汉含糊其词,一天换一种说法;崔胜澈也前后描述过几次,主观的,客观的,其中有一个相对明确的理由:“那时候,我们在对方的人生里留下了太多负面的印记,分手后,或许可以各自矫正到正常人的状态。我是这么希望的。” PD把这句话复述给尹净汉听,问他是否认同。尹净汉笑着说:“哇,久违了,好崔胜澈的理由啊。” “你们看过我给胜澈拍的那部短片吧?最开始,我觉得我的很多不幸都因它而起,曾经怨恨过来着。胜澈不知道,也可能猜到了,这不重要。几年后,我认识了郑导,在他的支持下,写出我的第一部电影剧本,这是我在这一行遇见的第一桩好事。后来,有一回喝酒,他告诉我,他是因为那部短片认识我的。他喜欢我拍的胜澈,和我为那个胜澈写的故事。然后才会找到我,给我一个试试的机会。 “所以你们说,胜澈到底在我的人生里留下了什么呢?负面的印记,还是正面的?根本分不清。要我说,我从来不后悔认识他,也不后悔认识他后的每一个决定,没有那些年的他,就没有现在的我。这就是全部了。”

Path Three: White

做练习生,多少都有撑不下去的时候。一大间练习室,二十来个人,时常有人偷偷消失,一个,或两个;过几个钟头,又平静地出现,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当然也有一走了之的,大家对这样的离别习以为常。 尹净汉喜欢观察。谁第几次消失了,谁和谁经常一起离开,谁的裤脚透湿,看来外面下过一场雨。其中,崔胜澈喜欢结伴,每次还会结不同的伴。可以理解,尹净汉想,预备队长嘛。谁都可以同他谈心,向他讨要一个拥抱。因而当崔胜澈从后面拍了一下尹净汉的肩,轻声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尹净汉理所应当地想,啊,轮到我了。

早些时候,管理层过来训了一场话,每个孩子都至少被戳了一点痛处,尹净汉的比较普通,唱跳废物,崔胜澈的特别一些,无关他自己,而是“没管好人”。 “不要放在心上。”崔胜澈说,“你进步很快,我们都知道。” “我不在意的。”尹净汉耸耸肩,随口开玩笑,“是觉得没管好我吗?来给我开小灶?没必要,队长,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说不定哪天我就被通知回家了。” 崔胜澈皱起眉毛,似乎有点生气:“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不是这么想的。” “你知道?”尹净汉的口吻也冷淡下去,“你知道什么?怎么知道的?崔胜澈,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傲慢啊?” 二人在晚风中僵持片刻,崔胜澈率先认输,懊恼地挠挠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的表达能力太差了。如果冒犯到你,抱歉。” 尹净汉没接话,半晌,肩颈才松懈下去。他往墙上一倒:“抱歉,是我太敏感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没关系。”崔胜澈很会察言观色,立刻知道他那阵情绪过去了,“可以冲我发火的。发泄出来比较好。” 尹净汉笑起来:“之前,你和他们出来,都是做受气包吗?像这样?” “那没有。”崔胜澈也笑,“孩子们都挺好哄的。买点吃的,打一两场球,不用说什么,就都好了。” “什么意思,我难哄呗?” “……饶了我吧尹净汉!”

尹净汉吵着也要体验队长关怀套餐,于是二人去便利店吃关东煮,又去附近的篮球场打了场球,最后汗津津地坐在长椅上吃冰淇淋,尹净汉挺高兴,咬掉甜筒后把包装纸叠成小块,塞进口袋,然后拍拍裤子站起来,说:“回去吧。” 反倒是崔胜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要不要逃跑啊?” 尹净汉没反应过来:“逃跑?我们不是正在逃跑吗?” “时间更长的那种。” “哦……”尹净汉恍然大悟,露出兴致盎然的神情,“我们胜澈,也想做坏孩子了呀。” “胜澈想去哪儿呢?”尹净汉张口就来,掰着指头列数一二三,“汉江,南山,乐天世界?还是离开首尔,坐KTX回大邱,或者干脆坐飞机去济州岛?”尹净汉一顿,似乎觉得最后一个选项很不错,专断道,“就去济州岛吧,我们。手机关机,住一个月,谁都不知道。然后,一旦被找到,我们就完了。哈哈。和胜澈一起完蛋,也不错呢。” 崔胜澈托腮看他,不忍心打断,又有点想笑:“净汉啊,你说得很好,但是我,只是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尹净汉满腹宏愿中道崩殂,最终只不过带崔胜澈逃到了自己的住处。 父母托首尔近郊的亲戚照料他,一间小院,他借住在西边房,上铺是床,下铺放杂物,很小一间,但总比集体宿舍舒服一些。 崔胜澈是真的累,一沾床就合眼睡了。他们面对面躺着,贴得很近,尹净汉肆无忌惮地盯崔胜澈看,数一会儿睫毛,再数一会儿呼吸的频率,见崔胜澈睡得熟,又大着胆子伸手去摸,从眉毛抚到眼皮,从鼻梁滑到唇珠,最后眼神落在指尖那一点上,眼睛不动,手指也不动,一片寂静里,唯独脸慢慢热起来。 尹净汉撤回手,翻过身,对着墙面闭上眼睛。 这样就可以了,他想。 并不是真的不在意。跟不上进度,不习惯镜头,没办法融入集体;焦虑,沮丧,伤心,都会有的。他也才刚过十八岁而已。但崔胜澈的关怀套餐好像确实有用,或者说,有崔胜澈这个人陪着,看崔胜澈毫不设防地待在属于他的空间里,确实有用。他不再胡思乱想,只对这一刻的感受诚实。他感觉好多了。

次日一早,他们一同往公司去,尹净汉故意念叨,怎么办啊,又要被训了,是胜澈先提出要逃跑的呢。崔胜澈让他闭嘴:“不用你担心,我会负责的。” “哇。”尹净汉发嗲,“真有男子气概啊,我们队长。” 崔胜澈忍住想打他两拳的冲动,转而诚心感谢他的收留:“在你的床上,我睡得很好。” 这句话听着不对劲。尹净汉心里有鬼,接不下去,只好生硬转换话题,“我未来的家,想要白色的。” “突然?”崔胜澈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外观吗,一幢白色的房子?” “嗯,童话故事那样。顶层是阁楼,阁楼里住着公主。” “你想做那个公主?” “我想要一个公主。睡美人。”


几年后,尹净汉实现了这个随口一说的愿望。白色的房子和顶层的阁楼——但只有阁楼是他的,以及阁楼里的公主——如果崔胜澈也算公主的话。 这阁楼上了年头,刚租下时墙面受损严重,他们忙活几天,最后一步以刷漆作结。刷到第三遍,尹净汉耐心全无,双手沾满白漆,去摸崔胜澈的脸。崔胜澈拿着刷子,作势反击,尹净汉赶紧往回跑,不慎跌了一跤,坐在地上。 崔胜澈哭笑不得,顾不上干不干净,过去拉他起来。 “有我这样的公主吗?”崔胜澈说,“干一天体力活,还要哄王子开心。” 尹净汉觉得丢脸,站在一旁生闷气。

崔胜澈收完尾,刷子一扔,朝尹净汉举起双手:“来吧,随你怎么弄,我投降。” 尹净汉忍不住笑了:“哄小孩儿呢你。” “可不是吗,你就是小孩。经常突然生气,又突然好起来。” “还说我,你不也是?” 崔胜澈坦然点头:“嗯,我们两个,都是小孩。” 他们对视,尹净汉问:“到底是公主和王子,还是小孩和小孩?如果是后者,会有点麻烦。” 没头没尾的问题,但崔胜澈听懂了。 “都可以。”崔胜澈说,“是崔胜澈和尹净汉,是我和你,那就都可以。” 一时间,二人都没有说话。 “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吗?”尹净汉又问。 “哇。”崔胜澈干巴巴地回,“原来我们这才算是在一起啊。” “又没有说过。” “要说什么?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要这样吗,我们?” “也不是非要。”这一连串词汇打得尹净汉头皮发麻,“就,需要一个时间点嘛。” 在尹净汉难得一见的局促里,崔胜澈的注视逐渐变得长而安静。 “尹净汉。”崔胜澈叫他的名字,“第一次接吻,可以吗?” 下一秒,崔胜澈凑过去,亲尹净汉的嘴唇。站在尚未成形的家里,站在尚未成形的时间之间。 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从来不是结局,只是起点。来去如风的情绪,能展开翅膀轻盈飞起来的爱恋,如稚子般纯真和完整的心,这些在当时看来毫不起眼的装备,后来被证明是必要的氧气。耗光了,一切都只能如破灭的气泡,剔掉的骨头,缓慢塌陷的雪山。

他们两个睡眠都不太好,一个睡不着,一个睡得浅。经常凌晨抱两台笔记本,并肩坐在床上各干各的,房间里只有交错敲击键盘的声音。另一边突然没声了,崔胜澈就知道,是尹净汉写到一半睡着了。这种时候,不能碰他,但凡想帮他换个姿势,或者抽掉鼠标,他都会惊醒。所以崔胜澈只是帮他掖了掖被子。 等尹净汉醒过来,天还没亮透。崔胜澈看了眼时间,又帮他拨开额前碎发:“怎么才睡了两个小时。” “因为你在,才能睡两个小时。”尹净汉小声说,“你怎么还没睡?” “不困。乖,你再睡会儿。我可以白天补觉。” “骗人。真的有白天睡着过吗?” 看着崔胜澈发黑的眼下和凹进去的脸,尹净汉就心烦。 “去医院看看吧。”他好声好气地劝。 “不用。”一提到这个,崔胜澈就摆出不配合的态度。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才不只是睡不着。” “去看了又有什么用,吃药?那些药,不是我这种人吃的。” “你这种人?你是什么人?”熟悉的怒火以熟悉的方式流遍尹净汉全身,“崔胜澈,你每次贬低你自己,事实上都是在贬低我,你懂吗?” 崔胜澈平静地移开眼神:“不是贬低。我只需要对你有用,就够了。”

尹净汉想发火,又说不出口。冷风溜进屋内,刚睡醒的身体一阵阵地发着抖。崔胜澈看出来了,无可奈何,展臂抱他。这具身体热度更高,也分明更结实可靠,然而在尹净汉眼里,不过是盖着一层皮肉的一团草。 他想叫,想哭,但只是一动不动地被这团草裹着,身体一点点被捂热,心里却乱草丛生,找不到一条可以走的小道。 他猛地抓起崔胜澈的手臂,用力咬下去。崔胜澈嘶了一口气,但并未移走,像一种投诚。 终于,在崔胜澈的疼痛中,尹净汉感觉好点了。 重新闭上眼睛,不是为了睡着,而是为了逃避,黑云缠绕中,他又想,真的好点了吗?

日复一日中,他们逐渐知道,对彼此有用的代价,是削掉对彼此多余的那部分自己;而让共同生活的齿轮顺滑运转的前提,是至少有一个人内心拥有轻拿轻放的余地。不公平的是,如此这般辛苦维系着的信任是易碎品。一朝碾碎,再不可能复原。

就像他们在一起并非真的从那个吻开始,他们分手也并非真的发生在崔胜澈说我们分开吧的那一刻。 崔胜澈的犹疑和权衡,从冬天一直持续到春天。尹净汉刚看出来的时候,在心里把崔胜澈的小人扎穿,想,他还不如就那么失业着,待在家里,我养他一辈子,这倒简单。后来,看崔胜澈为此心事重重,想放手又做不到,他又难免心软。等着被砍头的人怎么反而比刽子手更难? 那段日子,崔胜澈也开始频繁在外面喝酒,角色倒转,尹净汉成为在黑夜里等他的人。尹净汉不擅长等待,等待意味着他得独自面对和拷问自己的心。我还爱他吗?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不再向对方坦诚?如果只有和其他人待在一起才能有片刻轻松,这算不算精神出轨? 尹净汉意识到,这些年,他和崔胜澈的底线都在全方位地一降再降,现如今几乎是没有了。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却依然一日比一日不快乐,值得吗? 算了,他想,既然如此,就让他去做那个第一个放手的坏人。反正他一向都是那个更坏的人。

立刻,崔胜澈接收到了尹净汉的信号。三天后,他提出分手。 尹净汉当然没有不同意,只是说:“你知道,我不会原谅你。” “没关系。”崔胜澈回答,“但是,你要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过得好。” 他们站在故事的终点,所有初始装备都已物尽其用,因此,他们知道,结局是无可避免的。他们都足够努力了。


总体来说,尹净汉分手后过得挺好。有喜欢的工作,喜欢的朋友,部分曾经扭曲的度量衡也确实被矫正了回来。他不经常想起崔胜澈,这很好,但偶尔想起,每一次都像濒死体验。溺水,失重,撞击,他一次次从中活过来,独自消化,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自己的生活。 有一次失眠,他实在是想崔胜澈想到快疯了,差一点点就要给崔胜澈打电话,但他忍住了。他只是开车回以前住的地方,一遍遍从上坡走到下坡,又从下坡走回上坡,好像在等着什么人出现,把他捡回那间阁楼。 阁楼的灯亮着,一整夜。灯泡被换过,更明亮的白炽灯,提醒尹净汉,那不是他的家。他不再有家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当尹净汉终于愿意承认,离开崔胜澈,他并没有过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快乐,他想做出改变。 至少,他不想再一个人受这样的苦,他想,至少,崔胜澈要陪我。反正他一向都是那个更坏的人。 于是,他向《换乘恋爱》节目组提交了出演申请。 于是,那条沉寂已久的衔尾蛇复苏,又一段故事开始了。



想说的话

一般故事写完就是写完了,我不会解释什么,但这篇想稍微说两句。 三章连在一起读是什么体验,说实话我有点忐忑,因为乍一看是非常重复的三条线,同样从年少到热恋,又从倦怠到分手。其实是在试图拆解三个主要命题,但没能执行好,所以如果读起来无聊或沉闷,非常抱歉,是我的问题。 不过写完后倒是觉得,或许身处其中的体验就是这样的。在一起久了,对时间的感知被打散,分手后,每次想到对方,想到的都是其中某一段故事,喜怒哀乐交织,互有重叠,又各有重点。 标题可以任意理解,提供一个我的参考答案:电闪雷鸣只是一个瞬间,而在这段关系里,每个电闪雷鸣的瞬间,都漫长得仿佛一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