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雨与冷黄昏

*主121,有明确互攻描写。 *涉及一点2all,主要是25(含57)。

冷风卷起一层沙尘,将墙根的三两碎石撞出脆响,崔胜澈往巷深处避了避,再抬头时,枯青色头发的男人从算命摊前起身,手中捡了一样小玩意儿,忽闪忽闪的,迤然走进北面的那片居民楼。 说好听点是居民楼,其实是贫民区中的廉租房,位于城市边缘,阳光被远近错落的高楼遮得大半。尹净汉住四排二幢,四层三间,关于那个单人间的一切,崔胜澈都已经很熟悉。一扇狭小的窗,挤满他根本分不清的植物,深深浅浅的绿,宽宽窄窄的叶,有几条藤蔓支出来,先暧昧地彼此勾缠,再肆意地往下爬行,无限伸展,长成斑驳墙面的纹身。只有三指宽的无人机灵活盘旋于小森林之中,替主人工作了半个月,直至前几日被识破,才得以下班休息,换活人来盯梢。 崔胜澈原地等待片刻,没等到某几张熟面孔出来。天色渐晚,他对今夜即将发生什么心如明镜,而这也并非新鲜事;所以他不再盯,打算回侦探社。

这一带民风奔放,住民们活得张牙舞爪,各行其是,路边做什么的都有。崔胜澈听了会儿墨镜老头拉胡琴,婉拒了中年游民们的赌牌邀请,过马路,不小心撞坏一辆塑料玩具车,赔钱之余,又买了小女孩两只气球以示抱歉,一狗一猫,想着分全圆佑一个,带回去哄雪儿。忙活半天还没走出几步,这时经过方才尹净汉停留的算命摊,难免多看了一眼,那幡上龙飞凤舞写着卦命二字,另有一副大言不惭的对子——左联卜吉凶,右联定生死。 崔胜澈自然不信这一套,但摊主年纪轻眼力好,精确捉住他视线逗留的一秒钟,热情上前招呼:“帅哥,算一下嘛,不满意不收钱。”

乙亥年八月初十,生辰递过去,摊主提笔划拉几下,纸面升起一团鬼画符。他摇头晃脑,老神在在道:“海上行风,水中走船,中孚卦。上卦为巽,巽为风;下卦为兑,兑为泽,泽上有风,风起波涌。” “说人话。” “就是说,帅哥,你这一生,最重要的是得心诚。心诚,舟平路顺,不诚,海里翻船。” “废话。”崔胜澈毫不客气,“什么叫心诚?诚实做事,安分做人,这叫心诚;如果坏事做尽,但心中坦然,算不算心诚?” 摊主也不生气,挂着笑脸回答:“这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就算坏事做尽,只要心中无愧,敢直面头顶的天,脚下的水,将它们统统骗过去,舟行海上,依然如履平地。” 嘴皮子够油滑,崔胜澈笑笑,不置可否。

视线下移,地面铺了层布,零零散散码着些小石头,奇形怪状,想必尹净汉手中的正是其中一个。 “这些是做什么的?”崔胜澈问。 “嗨,唬人的。”摊主这会儿又直率起来,“大家过来算命,都是求一条捷径,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最直接。避劫,招桃花,改风水,想要什么都有。” “我看帅哥你是有缘人,喜欢什么直接拿走就是,就当交个朋友。” 崔胜澈直觉此人葫芦里卖的不是好药,但有便宜不占非好汉,他蹲下去挑拣,或是对尹净汉的发色有记忆残留,最后拎起一块枯青色圆石,色泽孱弱,掂起来又有几分重量。 “呦,这块是挡桃花煞的。”摊主促狭道,“帅哥,当心,别被路边的美人蛇咬了脖子。” 美人蛇。嗖地,那几条长而游弋的藤蔓在崔胜澈的脑海里闪过,吐出信子。 “要是真有那种东西,这块石头刚好可以——”崔胜澈做出瞄准的动作,往摊主那边虚虚掷去,对方下意识往旁边一躲,“防身。”

作为交换,崔胜澈留下了那只小猫气球。摊主兴冲冲把气球栓在幡上,猫头高高飘扬,引来不远处在草皮上踢球的小朋友们鼓掌叫好。崔胜澈满意离开,圆石捏在手心,凉而熨帖,似乎变成一枚乖顺的宠物小蛇。 他一路往南,越过贫民区密如鳞片的低矮楼栋,视野陡然开阔,身侧渐次沉下大朵蜜橘色黄昏。沿途又有一家五彩斑斓的杂货店,之所以占据他的注意,是因为店门口放着一台巨大的鱼缸。 漫天霞光经由玻璃投进水面,化作一层柳黄色滤镜,光斑飘动,荡起灿然烟波;缸中金鱼身形圆鼓,数量可观,成群结队地梦游于长而游弋的水草间,像一只只扇动翅膀的金色飞贼。

四下无人,只有崔胜澈与这间店面以及这台鱼缸面面相觑。眼前之景流光溢彩,虚幻如海市蜃楼,他着迷地上前两步,将抓着气球的右手按在玻璃上,凑近细看,看水流的纹理,金鱼的呼吸,水草的浮动——直到,忽然,他同其中一只鱼对上了眼神。 金鱼没有眼睑,眼睛只是黑洞洞的两颗珠子,按人类的逻辑,是不存在眼神的。但那只鱼主动从队列中脱身,笔直向崔胜澈游来,又在他身前那块玻璃后方精确地停住,徐徐摇着尾巴。那两颗珠子似乎被注入了一片灵魂,或记忆,或意志,崔胜澈发誓,他看见光线在其中流转,鱼在看他。 有些渗人,但崔胜澈并不害怕,他冷静地与鱼对视,试图从中得到一些信息。这不会就是就是那半瓶水小道士说的美人蛇吧,他漫无边际地想,那也差太多了。同时还心算了一下要离得多远才可能用那枚圆石砸碎鱼缸的玻璃。 崔胜澈脑袋里装满尘世杂念,看了一会儿逐渐无聊,率先投降,直起身体。然而,就在他动作的一刹那,铺满缸底的水草同步摆动起来——不是先前自然摆动的节奏,而是以整齐划一的弧度和频率,如同被唤醒的机器,朝同一方向来回摆动,一,二,三。三下。像某种语言,在传递某种与“会看人的鱼”类似的密语。崔胜澈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条鱼也背过身,款款朝水草深处去了。

几滴水落在崔胜澈头顶,他正身处幻境与现实的交错点,恍惚间以为是鱼缸里的水掉卡下来,心中一惊。可抬头看,并无灵异事件发生,只不过是黄昏一场雨。 雨丝纤细,打湿崔胜澈的衬衫,又穿透他脚下的地面,无声洇进更深更远的土里。

“呀,我们小黑,过得好吗?” 一只手按在同一块玻璃上,更漂亮,也更嶙峋。来人好像与这池鱼相熟,指节咚咚扣了两下,队列立刻作鸟兽散,大多往反方向逃跑,只有少数几只亲热地拥过来,尾巴轻盈而快速地点动着。其中领头的那只上下左右转了几圈,看上去很情绪化。他了然地笑起来:“知道了,我不在的时候过得更好,真伤心啊。” 老板正在店里收拾货架,听言冲他叫道:“尹净汉,别老给我的鱼起奇怪的名字,什么小黑小白小蓝小绿,明明全部都是金色的鱼!” “可他们听得懂呢,也都很喜欢。” 尹净汉轻叩玻璃,几只鱼就围着他的指尖打转。手背一层皮肉薄而透,如果凑近,能看到皮肉下面隐约闪烁的潮湿的银光。

老板瞥见尹净汉手中的伞:“又下雨了?” “嗯,一小阵。已经停了。” “最近天气真异常,忽冷忽热,忽晴忽雨。”老板抱怨,“难得下午阳光好,一下雨,又要阴回去了。” “我倒是更喜欢雨天。”尹净汉说,“就是因为下雨才出门的。” “你啊,你比天气更异常。”老板不以为意,换了个话题,“上次带回去的那几只鱼,养得怎么样?还活着吗?” “什么话啊,比我更活蹦乱跳呢。” “真的?” “嗯。而且越来越像我了,也喜欢雨天。一下雨就兴奋,一出太阳反而不动了。” “哦,被哥传染了吸血鬼病呢。等我有空去看看,只要健康就没问题。” “胜宽来的话,什么时候我都欢迎。”

夫胜宽整理出一大批滞销玩具,在尹净汉离开前,不由分说地塞了他好多。芭比,金刚,过期水彩笔什么的,尹净汉抱在怀里,无奈道:“你不如送路边小孩。” “那可不行。杂货店老板只要送过一次玩具,就再也没人会花钱买啦。” 漂过几回后,尹净汉的头发断的断,脆的脆,枯草似的,唯独发尾粘腻地结成几绺,贴在后颈上。夫胜宽站得近,塞完东西,顺手帮他拨了拨,嘀咕道:“手感怪怪的。” “下雨了嘛。”尹净汉开玩笑,“头发变成水草了。”

杂货店老板不能送玩具,尹净汉可以。回家路上,他走一路送一路,给小男孩发芭比和玩偶,给小女孩发金刚和赛车,有出有入,还换回一个小老虎气球。 经过算命摊,围观全程的李灿点评:“哥,你像散财童子——别人的财。” “啊,忘记留点给小灿了。”尹净汉遗憾道,“不过你可以直接去找胜宽,他那里还有。” “不要。”李灿立刻拒绝,“他才不会给我。而且,我也不想要。影响气运。” 李灿又看了眼他手中的气球:“这个倒挺可爱,过几天,我用石头去换一个小猫的。”

就这么走回楼下,停在单元门口时,尹净汉察觉有眼睛在看他。他平淡地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抓住。 不是第一次了。最近他一直有这样的感受,他的家在被人监视着,并且确定不是幻觉。 换作别人或许会恐惧,但尹净汉不是那样的人。更因为能猜到那双眼睛的来处,他反而觉得有趣。

爬上窄楼,穿过暗廊,推门,只有十来平米的开间一览无遗。一张大床,床尾一个单人弧形沙发,沙发旁一台半大不小的鱼缸和其中的四五只金鱼,以及鱼缸后面少说有数十株的植物。 那些植物不是一盆一盆,而是一瓶一瓶,高高低低放在窗沿、矮凳、地面上,有开花的,也有只长枝叶的,根茎全都沐浴于水中,窗口阳光孱弱,但仍能通过瓶身和鱼缸玻璃之间的重重折射,连成水波荡漾的光线,于是室内空间扭曲又变形,小森林之中仿佛虚掩着一道逃离逼仄生活的异世界之门。 权顺荣正在沙发上睡觉,身体蜷缩成一枚贝壳。沙发是尹净汉从二手市场捡回来的,刺眼的玫红色,绒面被偶尔钻进来过夜的野猫挠破,稍微翻个身,弹簧还会吱呀一阵响,里外都不太体面。相比之下,隔壁大床要舒适许多,但权顺荣喜欢沙发。尹净汉调笑他,说这是一种小动物的安窝本能。

除了权顺荣,在破沙发上安窝的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皱巴巴的渔夫帽,撕了包装但没吃的棒棒糖,夫胜宽送的毛绒熊,不知道哪里捡的逗猫棒,以及两罐啤酒——那是尹净汉出门前开的,都只喝了几口。 尹净汉走过去,把酒放到地面上,压住绑气球的线,又随手把一盒水彩笔连同这一趟买的两盒避孕套一起扔回沙发上。 这一套动作不轻,但权顺荣竟没有醒,半瓶啤酒就喝成这样,他觉得这小孩好笑,又有点可爱。 尹净汉盘腿坐在权顺荣面前,自顾自地玩人家的手指和头发,无聊了就托腮对着虚空发愣。过了会儿回过神,摸出一支棕色水彩笔,两指钳住权顺荣肉嘟嘟的脸蛋,加上几笔虎须。突然想到点什么,他又扔下笔,起身趿着拖鞋拐到厨房,埋头在橱柜里找了半天,翻出几顶荧光色假发,咯咯笑着跑回来,给权顺荣戴上黄的,自己戴上蓝的,随手拿起权顺荣压在胳膊下面的手机,滑出相机页面,比着小树杈,咔咔自拍了十来张。

就在这样的时刻,李知勋的电话打了过来。权顺荣为男朋友设置了特别铃声,叮铃铃,风铃一样清脆。第一声响起时,睡梦中的权顺荣下意识皱起脸,哼唧着“知勋啊”,随即翻了个身,把第二、第三声响压在弹簧噪音里,模模糊糊地,继续睡了。 来电显示上,“知勋”二字后面跟着一个快乐的“><”,和权顺荣皱起脸的样子一模一样。连这些小细节,尹净汉都觉得好笑,又有点可爱。他随手摸两把权顺荣后脑勺的劣质假发,然后接通电话,愉快地问:“你好?” 听到他的声音,对面迅速沉默下去。不是不说话的沉默,而是连呼吸声都静止,那样的死寂。 过了半晌,李知勋才开口,声音很低:“非要这样吗?” 尹净汉笑着把问题抛回去:“那你呢?你也非要这样吗?”

窗口那只无人机正在向几十公里外的侦探社同步发送信号,实时画面中,正在打电话的尹净汉坐在低暗处,形销骨立;身旁飘着虎头气球,头顶戴着蓝色假发,一派滑稽之中,依然仿似一条瘦长鬼影。 下一秒,尹净汉抬起脸,嗖地,蛇信子精准命中镜头。一场游戏拉开帷幕,他直勾勾盯住屏幕外的监视者们,眼睛里闪过兴致勃勃的光。 “我什么都知道。”他慢条斯理地说,“就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

崔胜澈按下暂停键,将录像倒回至尹净汉抬起脸直视镜头之前,并局部放大,聚焦沙发旁边的鱼缸,确切地说,聚焦鱼缸里面的那几只金鱼,然后重新点击开始。 清晰可见,在尹净汉抬起脸的同时,原本朝里游动的鱼群转过身,一齐游往镜头的方向。 “看到了吗?”崔胜澈用笔尖一圈,“它们,这些鱼,是有意识的。” “可能只是巧合。”全圆佑说,“模仿和跟随主人是动物的本能。” “也可能不是。”李知勋若有所思,”巧合太多,或许事出有因。”

屏幕中排列着无人机录制的室内影像,桌面上摆满崔胜澈抓拍的室外照片,两相结合,足够拼凑出尹净汉的日常生活状况。 “他家几乎是雨林。”崔胜澈顿了顿,继续说,“也几乎是招待所。” 全圆佑适时调出十来张截图,各种各样的生物——男人,女人,长发,短发,猫,狗,在这一隅雨林中进进出出。 “他有时候和人接吻,上床,有时候又只是聊天,喝酒,借他们一个睡觉过夜的地方。”

侦探社也有职业道德,无人机设置了对准沙发附近的角度,无论如何转动都拍不到室内全貌,只能带到一小截床尾。 李知勋示意全圆佑把其中一张截图放大,左上角被绿叶掩去大半,中间是沙发以及地板上扔着的矿泉水瓶与两件衬衫,再往右出现两双交叠的小腿,光线昏沉而狭长,像一条意有所指的小径,延伸至画面之外,每一双浮想联翩的眼睛都足够补齐未出现的那部分肉体:这两个人如何皮肤紧贴,发丝交缠,埋进对方平日被衬衫一丝不苟包裹起来的锁骨,用唇齿留下暗红色印痕。 “这是在拍文艺片吧。”李知勋还有心情进行艺术审美,“不过,这个男主角不是顺荣。” “是不是拍文艺片不知道,但是,尹净汉有很多行为都是故意的。”崔胜澈说。 他切换到另一段视频:尹净汉坐在地板上,刚好露出清晰的正脸,主动勾住一个长发男人的脑袋接吻,双臂绕到男人背后,把对方的白T恤由下至上剥掉。他贴得很紧,像一株长在对方身上的植物;接吻,剥衣服,每个动作都如同慢放,过程中还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镜头。 “他故意做出这样的行动,让镜头拍下他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 全圆佑点头,补充道:“意识到镜头的存在激发了他的表演欲。他在表演他的生活,像一种展览。”

听完调查结果,李知勋笑笑:“辛苦了。你们也没见过这样的人吧?” 崔胜澈如实回答:“我们侦探社做了几年,见过坏人,也见过怪人。尹净汉只是奇怪,好像……并不算太坏。” “滥交,插足别人的感情,都不算坏?”全圆佑插话。 “我懂你的意思。”李知勋说,“听起来很荒唐,但连我都不觉得他是坏人。”

“从一开始,顺荣就没有瞒着我。他怎么认识尹净汉,尹净汉如何带他回家,他在那个雨林一样的家里都做了什么。我都知道,全部。说实话,我不在意顺荣与尹净汉的关系,但我担心顺荣的安全。 “要怎么形容呢,顺荣是一个有点迟钝的人。他会对我说,尹净汉身上有一些奇怪的地方,和普通人不一样,但他不会认为这些奇怪是危险的。 “所以,我才会委托侦探社调查尹净汉。一方面,我想知道他是否真像顺荣说的那样奇怪,另一方面,我想确认他会不会用他的奇怪伤害顺荣。 “现在看来,他好像不会。因为他不是坏人。 “他更像一个无视一切规则的玩家。”

听李知勋这么说,崔胜澈和全圆佑交换了一个眼神,双双以为本次调查就此告一段落;然而,李知勋话锋一转,另有下文:“不过,昨天,尹净汉联系我了。” “啊?”崔胜澈惊诧,“你们不是不认识吗?” “不认识。但有一回,我给顺荣打电话,是他接的。他说,他知道我在调查他。” 全圆佑理清前因:“所以,上周你说,无人机被发现了。” “是。昨天,他又给我打电话,说……”李知勋冲崔胜澈露出抱歉的表情,“说,想见见这几天跟拍他的人。” 场面一时冷下去。 全圆佑先笑了一声:“哇,这是什么意思,招安胜澈哥也去招待所住一住?” 崔胜澈则有点不满地嘀咕:“什么啊,他发现我了吗?好伤自尊。” “这个邀请只是代为传达,和我的委托本身没有关系,不去也充分可以的。之所以传达,还是那个原因:尹净汉不是坏人。就算见一见,好像也没什么损失。而且,挺有趣的,不是吗?这个人。他对胜澈有好奇心,我冒然猜测,胜澈或许对他也有同样的好奇心。 “但是,他身上奇怪的地方,不只是刚才说到的那些而已。我可以把顺荣告诉我的那些全都告诉你,然后你再做决定。”

第一条:尹净汉喜欢雨。 尹净汉用唱歌一般的声调对崔胜澈说:“我们后天见可以吗?后天下雨。” 暮春的雨同道路两旁的杨柳一起,在风中郁郁葱葱地飘荡,崔胜澈没有打伞,走到约定地点时,皮衣早已湿滑一片。他毫不在意,俯身欣赏甜品店门口养的郁金香,花瓣落在土壤上,他捡了几片,呈半透明状,色泽流动,质地湿润,如同微型水墨画。 忽地,几片花瓣一齐颤动了一下。跃起又下落,轻巧刮过崔胜澈手心,痒痒的,像另一只手的触碰。 崔胜澈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把它们全部收进口袋。

尹净汉还没到,崔胜澈划开手机,翻看自己跟拍的那些关于尹净汉的照片。 作为无业游民,尹净汉出现在街道上的样貌都很随意,彩色T恤,运动裤,拖鞋,左右晃荡,脚下永远走不出直线。独自一人的时候兴致不高,像缓慢漏电的电子产品,但只要有另一个人出现,那双死气沉沉的漂亮眼睛会一下子亮起来,像活过来的落水金鱼。 ——为什么突然想到金鱼?崔胜澈知道,又没那么知道。

第二条:尹净汉皮肤很湿。 崔胜澈同尹净汉手指交错时,他感觉有一层雾悄然落下来。 他看过尹净汉和其他人发生亲密关系的样子,也想象过,但当一切真的发生,依然像一场漂浮半空的湿梦。 其实早有预想。尹净汉邀请他见一面,能做什么呢?而他应尹净汉之邀,又想做什么呢?尹净汉每次把人带回家,最常做的,最喜欢向镜头展示的,不就只有这么一件事吗?

尹净汉很轻,压上崔胜澈的身体,像一张洇水的宣纸。崔胜澈的手捋过他缠绕的发尾,顺着肩胛骨往下摸,指尖泛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暗潮。 说尹净汉皮肤湿并不准确,崔胜澈想,真的摸过就知道,尹净汉的湿是从身体里渗出来的,如同一条饮水过剩的藤蔓;而崔胜澈的感官就在这一场雾气与肢体攀附中逐渐柔滑,影绰,然后涣散。 ——也确实是藤蔓。 后来,崔胜澈把尹净汉翻过来,想从后面操进去,猝不及防看见了他背后巨大的刺青。以脊背为轴,长长的淡绿色叶脉延伸至边缘,构成一枚图样完整的叶片。崔胜澈不由自主地来回抚摸,那些淡绿色在暖光下幽幽发亮,色泽几近于半透明,比起纹上去,也更像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配合凸起的背骨和银白的皮肤,漂亮得病态,又色情得纯洁。 这是李知勋没有提到的。天马行空的各种念头一齐涌进崔胜澈脑海,可这一刻他分不出心细想,只觉得渴。崔胜澈默不作声地扣住尹净汉的肩膀,顶进去,随着尹净汉晃动的节奏,叶片张张合合,像在经受一场落雨。

第三条:尹净汉喜欢和家里的动植物聊天。 崔胜澈裸着半身跪在沙发上,直勾勾盯着鱼缸里的鱼愣神。鱼缸一角堆了几块小石头,崔胜澈看着眼熟,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应该是从那个算命摊上捡的。这时,尹净汉冲完澡回来,懒洋洋地从背后抱住他:“喜欢?” 先前崔胜澈收着力,尹净汉没太被折腾,因而食髓知味,显然还想再来一轮。崔胜澈配合他的力度,腰塌下去,让这张纸又一次盖上来。 “以前没发现,金鱼这么喜欢和人对视。”崔胜澈若有所思。 安静了一会儿,尹净汉笑起来。气息痒酥酥地,掠过崔胜澈后颈,崔胜澈下意识往前躲,立刻被掐住脖子,毫不留情地拖了回去。 “那胜澈继续和我的鱼对视吧,被我操的时候。”尹净汉口吻甜蜜,虎口抵住崔胜澈的喉结,并用力咬了一口他的脖子,“我不介意的。” 嘶,崔胜澈闷哼一声,被痛感唤起性欲。他也笑起来,想,哦,原来那条美人蛇就是你啊。

顶着几只金鱼的注视,尹净汉操进崔胜澈的身体。 在床上,崔胜澈是耻感不强的类型,尹净汉让他看,他真就一直盯着鱼看,这一次轮到金鱼率先投降,对视到一半,跑了。崔胜澈撇嘴,嘟囔了一句“为什么逃亡啊”,闻言,尹净汉抬眼,鱼缸玻璃隐约反射出身后尹净汉的面容,于是二人的目光在镜面相遇,水汽氤氲,冷而暧昧。 同他的鱼一样,几秒钟后,尹净汉垂下眼睛,也逃亡了。 “不想看我?”崔胜澈故意说,“我不好看吗?可是你脸红了。” “是热的。”尹净汉回答,“你……太烫了。” 哪里都烫,他一身皮肉因为兴奋而充血、鼓胀,在尹净汉的抚摸下热情跳动,像一颗颗健康、蓬勃的心脏。

这一轮做完,崔胜澈躺回床上,托着脑袋看尹净汉给金鱼喂食,帮植物换水。他问尹净汉那些植物都是什么,尹净汉一个一个说给他听:水仙,茉莉,蝴蝶兰;玉簪,绿萝,紫葳。 “你为什么养得这么好?”崔胜澈问,“我们办公室也有几盆绿萝,没多久就死了。” 尹净汉冲他眨眼:“因为我是魔法师。它们能听得懂我说话。” “哦?表演一个看看。” “真的想看?” “真的。” 如崔胜澈所愿,尹净汉摸摸手边的绿萝,低声说:“宝贝,跟床上的帅哥打个招呼。” 话音刚落,那瓶绿萝轻轻摇晃起来,其中一条长长的枝叶朝崔胜澈的方向抬高,又落下,完全像一次问好。 “哇哦。”崔胜澈惊叹,“这程度,几乎是尹净汉分身了吧?” 尹净汉神色一动,看了他一眼。 “不觉得恐怖吗,胜澈?” “这句话,到现在才问我吗?”崔胜澈笑,“如果觉得恐怖,我就不会来见你。”

第四条:尹净汉的健康状况不稳定。 尹净汉在活跃状态下是一个话多且密、渴求身体接触的人,但这一活跃状态并不经常出现,能让他提起兴致的事物相当有限。大多时候,他依然是沉默,像一座冷山,盘腿坐在地板上出神。 而就只是这么坐着,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他有可能会突然面色发白,嘴唇失去血色,虚弱得仿佛刚淋完一场暴雨。 这情况第一次发生时,崔胜澈刚做完午饭,吓了一大跳,扔下手里端着的两碗面,冲到他面前,又不敢碰,只能胆战心惊地看着,小声问还好吗。尹净汉恍如梦醒,低声咳嗽几声,安慰道:“没关系的,不是知道我不是正常人吗?” “但是,太让人担心了。”崔胜澈思虑重,“真的没关系吗?” “嗯,放心。”尹净汉把自己嵌进崔胜澈怀里,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眯起眼睛,“再休息一会儿就好。我习惯了。这样的过程。” 当类似的场面一次次发生,崔胜澈被迫接受了一次次旁观尹净汉突然的虚弱。崔胜澈当然会猜测原因,但是与尹净汉有关的一切都很难用常理解释。他是活生生的人类,有血肉,有心跳,有喜怒,但他又好像不只是人类,非要说,仿佛是一条联结人与非人的桥,或者一座容纳世间万物的岛。

“下午顺荣过来。”尹净汉说。 他们并排躺在床上,崔胜澈正在研究尹净汉后背的叶脉,闻言点点头:“哦,那我一会儿走。” “不走也可以的。顺荣只是过来玩。” 崔胜澈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反应,而是想到了另一件事。他问:“来你这里的人,都能接受你的……这些吗?” 尹净汉想了想,翻过身,搂住崔胜澈的腰,做出非常亲密的姿态,然后才慢慢地说:“人类只能承受一定范围内的非正常。如果超过某个临界点,他们会被吓跑。我之前试过。从那之后,我就知道,我要做一个在正常范围内的奇怪的人。对顺荣,对所有人,我都是这样。” “那,对我呢?”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尹净汉笑,“除了你。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有一种冲动,想要完全对你坦白。你说,会不会你才是那个魔法师啊?” 崔胜澈安静地注视他,没有再开口。

第五条:尹净汉是个很会哄人的骗子。

第一眼是什么时候?满身风雨推开甜品店的门?在街道上瞥见他藏身的暗角?还是更早、更隐秘的时候? 崔胜澈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崔胜澈只知道,从看到尹净汉的第一眼起,全世界都变成他的眼睛。 金鱼,金鱼身后的水草。郁金香,郁金香花瓣上的雨滴。绿萝,绿萝爬到外墙的藤蔓。 告诉任何人,都一定会说崔胜澈这是疯了,但是崔胜澈相信自己的感受。

崔胜澈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正常人,为了维持生计,做着不入流的职业,见过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人和事,多次让自己身处险境,再从中逃脱,日益百毒不侵,对一切习以为常。 李知勋说权顺荣迟钝在不认为尹净汉的奇怪是危险的,崔胜澈同意。他不一样。他知道尹净汉危险,可他不在意。他习惯甚至喜闻乐见危险的降临,因为危险意味着刺激和新鲜,并且他确认自己有足够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能力。 换句话说,虽然崔胜澈和尹净汉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但崔胜澈依然在尹净汉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味。

尹净汉自然也嗅到了同一种气味,在看到崔胜澈的第一眼。 崔胜澈的脸英俊而平静,与鱼缸玻璃贴得很近。黄昏在他身后打翻,衬得那双波澜不惊的大眼睛更加清澈,栗色头发闪着毛绒绒的金光,简直像他手中的那只小狗气球化成了人形。 崔胜澈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同一只鱼对视,没有丝毫恐惧和慌张,反而慢慢浮起一种百无聊赖的神情。 ——无聊吗?竟然觉得无聊?在察觉到对方想要离开的那一秒,尹净汉率先转身游开,水草同时拍动起来,替他传达怒气。

意识回笼,房间里,权顺荣在专心拼乐高,没有发现他短暂的精神出走。 这很好,尹净汉想,顺荣的迟钝很好。 他发了会儿呆,然后找出草稿本,草草几笔,随手勾勒出站在玻璃前的崔胜澈的轮廓。 随着时间流逝,本子里的崔胜澈越来越多:守在他家楼下,不拍照,只是一个劲儿踢石子玩;下雨天不打伞,穿着连帽卫衣,兴冲冲陪小朋友们踢足球;站在甜品店门口,心疼地捡起那几片落花,小声说真可惜啊。

崔胜澈一直没问,但尹净汉早就做好了解释一切的准备。他暗自模拟了数十遍你来我往的问答。 胜澈,你看过哈利波特吗?觉得魂器怎么样? 我说我是魔法师,因为我是一个有很多魂器的人。 每个有水的地方,都是我可以生长的地方。 如果说我的生命是一块蛋糕,那么我可以把它切成很多片。很多很多片。每一片都可以附着在与水有关的生物上——你可以理解为,它们可以吃掉我这一片蛋糕。 金鱼,水草,花草树木,甚至雨滴。都可以吃我的蛋糕。作为交换,它们要交出自己的眼睛。于是,我成为一部分的它们,它们也成为一部分的我。 嗯?如果它们死了,或蒸发了,会怎样?那么这一部分的我也会跟着一起死掉,或蒸发掉。 这是非常公平的交易。人类的生命也并不是那么珍贵的东西,不是吗? 胜澈,其实,你如何一直看着我,我就如何一直看着你。

第一次见面的次日清晨,崔胜澈打算离开时,尹净汉还在睡。崔胜澈穿上外套,摸到口袋里那几片郁金香花瓣,想了想,挑出一枚最漂亮的,放进尹净汉手里。 等尹净汉醒过来,就看见手心躺着那枚薄而脆、已经风干的花——或者说,一部分已经死掉的自己的灵魂。 他盯着它看了很久,然后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