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门

*崔胜澈中心向 *非主流ABO文学 *涉及cp(前后有意义):主12/13/161,提及232/31。

幽篁里

分化前,崔胜澈一直默认自己是Alpha,堂堂正正地以这样的心情生活着。不是自作多情,十五岁的某一天,一个气味从他身体里长出来,轻微的灼热,轻微的焦糊,闻起来像噼啪燃烧的炭火。只可能是信息素,无论崔胜澈还是身边人,都理所应当地这么想。 尹净汉不喜欢崔胜澈的气味。尤其是夏天,崔胜澈穿短袖,汗淋淋地贴过来,细小的炭火星子掉进尹净汉的耳廓,眼皮,鼻尖,会让他眩晕症发作。尹净汉不动声色地避让过几回,崔胜澈发现后很伤心,跟在他身后,嘟囔了一下午的“可我们是朋友啊”。尹净汉擅长不讲道理,但对崔胜澈这一套复读机似的不讲道理又没什么办法,只好主动低头,深呼吸后笑着说,是啊,是啊,是我做的不好,胜澈原谅我吧。崔胜澈立刻也笑起来,一脸天真灿烂,毫无芥蒂。“好啦,我都知道,之后会控制距离的。”崔胜澈这时候又装出很讲道理的样子,好像他握紧鱼钩,只是为了确认一些什么,达成目的后,便可以大度地再放它走。“净汉有眩晕症,作为朋友,我当然会照顾你的,不要担心。”这么一来,双方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 如此度过青春期,崔胜澈同时拥有了属于Alpha的那些非常强烈的优点和缺点。生理健康课讲到第二性征的激素表现,崔胜澈逐条比对,哇哇感叹,放学后同尹净汉分享。“完全就是我啊。”他说。尹净汉一边眯着眼睛打量夕阳,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嗯,嗯,在胜澈身上很明显呢。他内心其实并不认同这二者具有相关性,在他看来,后天意识的力量或许比基因更强大,不过这些没必要对崔胜澈讲。 事实证明尹净汉是正确的,或者说是敏锐的。崔胜澈在十八岁生日前一周,分化成了一个Beta。这个消息尹净汉是通过父母得知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们的家长有他们的社交网络。崔胜澈本人则玩起了消失,不上学,不回尹净汉的电话和信息。这可以理解。尹净汉不生气,但隐约有一点在意。胜澈不应该完全依赖我吗?他想,眼泪汪汪地黏过来,说净汉啊我该怎么办,应该要这样才对。尹净汉已经习惯了袒露脆弱、讨要呵护、用婴儿本能生存的崔胜澈,但真正有大事发生时,崔胜澈却还是一声不吭地藏了起来,像每个叛逆期孤独症的青少年一样。 生日前一晚,尹净汉去崔胜澈家找他。崔胜澈正坐在床上盯着窗外发呆,听到尹净汉的声音,睫毛晃动了一瞬,但没有回头。尹净汉把崔胜澈说过的话原样奉还给他。我们不是朋友吗,胜澈为什么躲着我,一个人偷偷地伤心呢。胜澈这么做,我也会伤心的啊。这些天,崔胜澈已经哭过很多次,眼睛红红的,闻言,眼泪又哗啦啦掉下来,像一场夏夜暴雨。尹净汉走过去,双手托住崔胜澈的脑袋,抱紧他,任凭这场雨与炭火气味一齐打湿自己的腹部。“对不起。”崔胜澈哽咽着说,“我只是怕,净汉不想和我做朋友了。”怎么会呢。尹净汉十指插进崔胜澈的头发,动作温柔,像一个小小的母亲,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只要胜澈还是胜澈,我都会喜欢你的。崔胜澈抽着鼻子,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把湿漉漉的脸露出来。他仰头看尹净汉,有点别扭,又有点委屈,然后用尹净汉熟悉的那种婴儿般的神情撒娇:“那,我的生日礼物呢?”尹净汉笑了。

距离尹净汉的分化时间越来越近,崔胜澈尚未从上一个打击里恢复,又陷入了新一轮的焦虑。想让我也分化成Beta吗?尹净汉问他。崔胜澈看起来很苦恼。“净汉分化成什么都很好。”他说,“只是,如果你变成Alpha或者Omega,我就不再是你最好的朋友了。你会离开我的。”Alpha和Omega像是一个组合套装,只要成为其中一个,就一定有命中注定的另一个在等待配对,而Beta只是多余的赠品,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不会的,尹净汉说,对我而言,第二性征没那么重要。崔胜澈追问:“我会一直是你最珍贵的人吗?”尹净汉点头,胜澈永远是我最珍贵的人。 尹净汉很确定自己会分化成Beta,但在关于他的事情上,尹净汉远不如崔胜澈敏锐。分化当天,崔胜澈陪尹净汉一起去医院,当报告显示尹净汉是一个Alpha时,崔胜澈非常平静,没有一丁点的慌张或惊异。倒是尹净汉少见地露出茫然之色,反复问医生是不是弄错了。我没有信息素啊?他很困惑。“你有的。”崔胜澈替医生回答他,“把鼻子贴在你的皮肤上,只要贴得够近,就能闻到。我一直都知道。”尹净汉闻起来完全是落雨后的森林,空气潮湿,草木洁净,没有人会不喜欢,尹净汉命中注定的那个Omega也一定会喜欢。 这一回,崔胜澈没有再闹脾气,只是悄无声息地变得沉默,不再霸道地黏人,也不再表演任性,他迟来地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符合大众认知的Beta。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尹净汉没有干涉,但时不时会在傍晚的自习课上突然停下笔,空落落地想,要怎么做,胜澈才能变回以前那个完全依赖我的胜澈呢,这是可能的吗。纸上洇开悬而未决的墨团,分化后的青春是这样一段无可避免的受潮期。

初雪那天,他们是一起度过的。炭火气味在这一时节反而变得熨帖,像身边多了一座暖融融的移动壁炉。他们逃掉一节课,来到学校里无人的树林,并肩坐在长椅上,看雪一点点落在树梢,也看雪一点点落在彼此的睫毛。 “这里闻起来就是你。”崔胜澈告诉尹净汉。是吗。除了贴着皮肤闻,尹净汉的信息素只有到易感期才会明显,所以至今能确认那个气味的人只有崔胜澈。尹净汉细细地感受这里的雪,植物,和泥土,明明是潮湿的,触感却很干燥,像一股冷峻与绵软交织的冷空气。原来我闻起来是这样的。“我很喜欢。”崔胜澈强调了一遍。尹净汉看向他,慢慢地笑起来。只喜欢那个吗?尹净汉问,喜不喜欢我? 他们在雪中接吻,外面的世界,内在的心绪,一切都在这一刻变得非常安静,像一场顺流而下的梦,甜美而漫长。这个梦让崔胜澈自由,让尹净汉安全。 后来滚到床上,尹净汉一动情,信息素顺着冬夜的冷风飘开,可惜他又没闻到,因为炭火更加声势浩大,烧得他发起一场甜蜜的高烧。尹净汉晕乎乎地笑,几乎捋不直舌头,用一种无比甜腻的声调说胜澈啊,胜澈比我更像Alpha呢,胜澈的气味。崔胜澈露出小狼的眼神,扑过去啃咬尹净汉的脖子,说他像,那当然要演得更像一点,他凶猛地衔住尹净汉侧颈的一块软肉,反复舔吻,让尹净汉生出错觉,好像他凭空长出了一个腺体,一座活火山,热焰汩汩流遍全身,成为他的祭坛。 尹净汉一身皮肉轻薄绵软,骨头却硬得硌手,稍微被拉扯两下就叫痛,娇气得要命。Alpha的身体又太干涩,根本不适合作为被进入的一方,崔胜澈倒了大半瓶润滑剂,生疏地开发他,人还没化开,俗气而软烂的桃子味道已经缓缓泛滥成河,浸湿床单,比他们自身的气味更催情。两个人都笑起来,呀,尹净汉控诉,胜澈把我变成桃子味的Omega了。 在崔胜澈真的破开尹净汉身体的那一刻,尹净汉没有再呼痛,他沉默地接纳崔胜澈赋予他的全部痛苦和快乐。崔胜澈很紧张,尹净汉看不见,但感觉到他刻意放轻了呼吸,小心地控制着力度,像对待一个易碎品。抱我,尹净汉说。几秒钟后,崔胜澈俯下身,整个人贴在尹净汉的脊背上,左手搂腰,右手十指紧扣,成为浮世绘中相叠的两座小山。崔胜澈发着抖,于是他们皮肉连心,以相同的频率共振,像同一根肋骨上掉落的两颗苹果。

做完后,两个人的汗水与各式各样的气味不分你我地绞成一股,蒸起一阵湿热的肉欲,又散作一屋朦胧的倦意。尹净汉有点脱水,崔胜澈下床给他拿喝的,顺手拉开窗帘。窗外的雪仍然在下,慷慨而浩荡,将万家灯火衬作一粒水晶球中的梦幻泡影。尹净汉润了润嗓子,问崔胜澈,有想许的愿望吗。崔胜澈定定地看尹净汉,然后爬上床,把他搂进怀里,摇摇头:“没有了。”尹净汉挺惊讶,真的没有吗?他又问了一遍。 “净汉。”崔胜澈用非常正式的口吻说,“我最近想明白了很多。我之前躲着你,是觉得丢脸,我做了太多以为是Alpha才会做的事,后来发现,只不过是不成熟的小孩子在玩过家家。”说到这里,尹净汉试图打断他,说我没觉得你——但崔胜澈捂住他的嘴,很坚定地继续讲下去:“是你让我知道,第二性征真的没那么重要。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是我自己可以决定的。我想爱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方式去爱,也是我自己可以决定的。所以我没有愿望,我只想要自己去探索。” 崔胜澈捏了一把尹净汉的脸:“净汉,我们现在都太年轻了,你知道的吧?”因为年轻,所以可以也必须去探索更多,无论是新的人,新的关系,还是新的世界。尹净汉懂他的意思,甚至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在这样的时刻被点破,多少还是不舒服。尹净汉心里一不舒服,说话立刻变得不好听。刚操完我就这样说,崔胜澈,不觉得无情吗。崔胜澈没有回答,但是表情一点一点变得难过。过了一会儿,他把头靠到尹净汉的胸口,很眷恋地蹭了两下,然后沮丧地承认:“好吧,我是有愿望的。如果我是你的Omega就好了。”尹净汉没忍住笑出了声,什么啊。他那点火气立刻烟消云散了,神色间浮起一层无奈的柔情。 好,好,胜澈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尹净汉最后说。Alpha和Beta之间没有那根百分之百确认的红线,如果选择对抗所谓的命中注定,Alpha永远有退路,而Beta只能孤注一掷,他们并不站在同一个悬崖上。探索也是崔胜澈自我保护的手段,尹净汉不可能剥夺这个。但胜澈你,最后一定回到我身边来。这是我的愿望。

寒山道

崔胜澈和尹净汉不在同一所大学,但在同一个城市,偶尔会去对方的学校玩。晚高峰的公交上人很密,崔胜澈头戴耳机,紧抓扶手,随着公交前进的节奏摇晃。等距离排列的路灯逐一照进车内,明明灭灭,不经意间,在一层层侧脸与肩背的空隙中,崔胜澈与一张被点亮的脸对视了。只有一瞬,光线熄灭再亮起时,崔胜澈前方的人换了站姿,把那个视线相接的通道掩住,于是崔胜澈只能隐约看见那人橘色毛衣的一角。 颜色好像溏心蛋啊,崔胜澈想,或者柿子松饼。Just think about all the candy, I can steal for you everyday. 耳机里唱着同样很像溏心蛋和柿子松饼的旋律,在这样摇晃的氛围里,那张一闪而过的脸,如同低速摄影下的电影画面,停留在崔胜澈的感官中。闪烁的眼睛,含笑的嘴唇,叮的一声后,模糊又清晰的心动。 在后街吃拉面的时候,尹净汉聊到最近在约会的Omega——那算约会吗?他也不确定,总之,对方一直对尹净汉不主动,不拒绝,直到第一次接吻,他闻到尹净汉的信息素,才知道自己错把尹净汉当成了Beta,立刻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净汉,我从来不和Alpha上床。崔胜澈扬了下眉毛,有点想笑,但看到尹净汉冷着一张脸,又硬生生忍住了,转而安慰道:“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尹净汉瞥了崔胜澈一眼,继续说,他尹净汉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屈辱,为了至少看起来不落下风,他呛回去,说我刚好有一个长期保持开放式关系的朋友,他是Beta,我把他介绍给你,怎么样?崔胜澈呛了一口水,咳嗽起来。“关我什么事啊!”他大声叫冤。尹净汉冷笑一声,你知道他怎么回答的吗?好呀,我相信净汉的眼光。 说到最后几个字,尹净汉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崔胜澈啼笑皆非,这都什么人啊?“你们两个都不太正常。”他判断道。尹净汉半晌没说话,等到崔胜澈吃完最后一口面,他一锤定音,说胜澈,你必须帮我赢过他。报复心极强的尹净汉和他的工具人崔胜澈在校门口回男寝的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崔胜澈蹲在梧桐树下揪叶子,嘴里不住絮叨:“尹净汉……尹净汉……啊啊尹净汉!”尹净汉用膝盖撞崔胜澈的肩膀,他来了。短短三个字,触发了崔胜澈的雷达,他从没听过尹净汉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声带发紧,明明非常局促,又装作克制。一阵突如其来的嫉妒涌上心头,崔胜澈抬起眼睛,闯入他视线的——竟然是那个像溏心蛋和柿子松饼一样的人。

洪知秀与尹净汉显然不是同一类人,但相处起来,又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比如隐隐的掌控欲,以及在所能掌控的范围内,给予相当广阔的包容。崔胜澈习惯了被这样对待,与洪知秀在一起的日子,根本不需要从零开始磨合,在起点处,他们已经能严丝合缝地嵌成一个完成时的圆。洪知秀喜欢这种不费力的圆融,哪怕崔胜澈里里外外都浸透着被尹净汉捏合塑造的痕迹,他也丝毫不在意,只要他们的步调是相合的,在这支舞的时间里,洪知秀就能得到他需要的快乐。再说,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强烈的吸引力,可以称为喜欢,更确切一点,是迷恋。 迷恋是一种很奇妙的爱的形态。它是盛大的,狂乱的,瞬时的,像心脏上刮过一场台风,来时山呼海啸,去时又如羚羊挂角。崔胜澈想,也许公交车上那摇晃而短暂的一眼,就是这场迷恋的预告片,他说给洪知秀听,然后问:“那天,你看见我了吗?”刚问出口,崔胜澈就后悔了,慌忙找补道:“没有也要说有!”洪知秀好整以暇地看崔胜澈脸上渐次浮现出期待、懊恼、逞强,最后落在小狗一样透明的神情上,心里像被这只小狗的掌心抓了几下。太可爱了啊,他想。怎么会这么可爱呢,胜澈。洪知秀靠过去,主动亲他,一边亲一边低声笑,断断续续地用气音说,当然看见了啊。白色卫衣,黑色鸭舌帽,头戴式耳机。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了。

发情期前一天,洪知秀让崔胜澈做好准备,我可能会变得有一点难缠,他强调。崔胜澈很惊讶:“发情期,你只要我就够了吗?”洪知秀意外地盯着崔胜澈看,够了啊,有你我就足够了。他若有所思地顿了几秒,问,怎么,胜澈之前遇到过觉得不够的Omega吗?崔胜澈点点头。“我不是有气味嘛。”他解释,“很多Omega以为我的气味就像Alpha的信息素,有安抚作用,但其实没有。那就只是一种气味而已。”嗯……洪知秀轻快地说,我不需要那个。 崔胜澈小时候同父母去过中药房,那面巨大的赭色木柜,整齐地切割成一节节小抽屉,分门别类地存放他叫不上名的药材;店里还点着沉香,于是整个空间里罩着一股陈旧而安静的香气,叫人舌尖发苦,又不至于生烦,只是恍恍惚惚的,好像时间被拉成了影影绰绰的一长条,缓慢地烧着,怎么烧都烧不尽。这就是洪知秀信息素的气味。 掉进欲望的洪知秀确实非常缠人,他不怎么说话,只是一秒钟都离不得人,时刻要贴着崔胜澈,恨不得长在他身上。崔胜澈仿佛跌入了巨大木柜中的一格,被沉香味道泡得骨头发软,发酥,但他仍然保持着令Beta区分于Alpha的特质,即清醒的控制力,让洪知秀快乐的同时,不至于伤害他。或许是性格使然,或许是没被过度开发过,就算被做到意识不清的程度,洪知秀也没有彻底堕入迷雾。胜澈,胜澈。他始终喃喃地念着情人的名字,像一个模糊时空的咒语。“我在。”崔胜澈也温柔地回应他,“知秀,我在。”他们似乎仍然在那辆摇晃的公交车上,穿过重重黑影,醒着做梦。

更熟一点之后,洪知秀偶尔会问起关于尹净汉的事,比起在意,更多的是好奇。你在易感期陪过他吗?洪知秀问。“偶尔吧。”崔胜澈说,“净汉不喜欢让我看到失控的样子。”洪知秀了然地笑起来。胜澈,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洪知秀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因为你好乖。崔胜澈没有生气,只是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嘴角。“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们吗?”他把问题抛回去,“因为你们觉得我乖。” 洪知秀也会问起崔胜澈交往过的其他人,得知崔胜澈从未做过被进入方时,他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要试试吗,胜澈?崔胜澈其实并不抗拒,只是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和尹净汉当然不可能——你也不喜欢让他看到你失控的样子,是吧?“呀。”崔胜澈无奈地笑,“这种事,你心里知道就可以了。” 过了一段时间,崔胜澈突然意识到不对劲。“那你为什么不和Alpha上床呢?”崔胜澈问,“你可以上他们啊?”洪知秀有点无语,你以为所有的Alpha都愿意被上吗?他意有所指,有的Alpha愿意被特定的人上,不见得就愿意被其他人上,这个道理,你懂吗?崔胜澈讪讪的,没有说话。况且,洪知秀叹了口气,说了一句真心话。就算他们愿意,我也做不到。他们只是存在着,就让我觉得危险,因为他们有那样的能力。 崔胜澈隐约觉得洪知秀可能曾经受过创伤,他体贴地没有多问,作为Beta,他没办法设身处地理解Omega生活在这世界上所需要面对的恐惧,能做的只有尊重他,爱他,不伤害他;再说,他与洪知秀在这方面明明是一样的人,都把不固定在唯一关系中作为办法,来躲避未知的风险。不过,洪知秀还是比他冷静太多,崔胜澈似真似假地抱怨过:“我之前交往过的,无论好人坏人,至少都会把我放在Beta这个身份前面,但知秀你不是。知秀,你是再好不过的人了,但你的爱是有条件的。”洪知秀没有否认,只是低声说,胜澈呀,有些东西,它明明就是存在的,你不能装作它不存在。我只需要安全的爱。 看,洪知秀就是这么坚固的人,崔胜澈喜欢他,就要接受他的坚固,和他坦然的有限。崔胜澈有点伤心,他没有告诉洪知秀,但他觉得洪知秀知道。他们的关系好像一直都开着一道小口子,每当有风吹进来,就会无声无息地受一阵冷。 洪知秀包里常年放着一本圣经,同润唇膏、润滑剂之类的物品混在一起,看起来竟然有一种很生活化的虔诚。有一回,崔胜澈闹着要洪知秀讲圣经给他听。“就讲约书亚记吧,你的名字。”洪知秀像哄小朋友睡觉一样,好,好,讲给你听。床头只留了一盏橘色小灯,洪知秀慢慢地读,我不是吩咐过你,要坚强勇敢吗?所以,你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慌;因为你无论到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洪知秀神色平静,领口的扣子敞开着,皮肤泛出柔滑如锻的色泽,像是另一种奶与蜜之地。崔胜澈静静地看,静静地听,又静静地握住洪知秀的手。“你无论到哪里去,我也会与你同在的。”他说。洪知秀的声音停下了。他心不在焉地玩起崔胜澈的手指,身上持续而稳定地散发着沉沉的香气,于是崔胜澈无比安心地闭上眼睛,滑向沉睡,半明半昧间,他听到洪知秀说,我也是。

秉烛游

工作了几年后,崔胜澈变得有一点寂寞。尹净汉成为一个一年有十个月呆在剧组的电影编剧,而洪知秀大学毕业就回美国去了,崔胜澈每周与尹净汉打视频电话,每月与洪知秀互通电子邮件,但完全不够——现如今,这些关系都太接近于单纯而坚实的朋友,而崔胜澈想要那种更亲密的连结,想喝酒的时候随时能叫出来喝酒,想做爱的时候立刻就能去彼此家里做爱。 约会软件下载了好几个,崔胜澈嘴上叫得凶,真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profile,又都一概面无表情地往左滑。一点兴趣都没有呢,他意兴阑珊地关掉,把手机揣回口袋,在通勤的地铁上发呆,然后第二天又打开,对着新一轮的陌生人,重复做相同的事。直到某一天,在快速掠过的大量无趣信息中,他的眼睛捕捉到一个关键词,于是惯性左滑的手指停住了。这个关键词是崔胜澈在玩的一个冷门rpg游戏,他在youtube上都没搜到几个相关视频,却被这个人写在了最近喜欢做的事情里。崔胜澈转而打量对方的头像,一张木头似的脸,但既然是Beta,多一个游戏玩伴也不错,崔胜澈抱着这样的心情,第一次向右滑动,页面上立刻蹦出满屏的红色爱心,提醒崔胜澈,他们配对成功了。 线下见面之前,他们先一起玩了几天游戏。全圆佑的照片是木了点,但游戏意识一点不木,崔胜澈被带飞得很爽,那几天整颗心都挂在虚拟世界里,茶饭不思,只想升级,对全圆佑的好感自然也猛烈升级中。周末,他们在约在某个商圈的地铁口见面,崔胜澈迟到了五分钟,一出站就看到一个身材出挑的年轻男人,戴着黑框眼睛,手拿两杯咖啡,明显是在等人。崔胜澈内心飘过六个点,脚步犹疑并虚浮。“你是……全圆佑?”男人矜持地点头,崔胜澈吗?你好。崔胜澈接过冰美式,二人若无其事地并肩走了一段,崔胜澈到底还是没忍住,出言冒犯了一下眼前这位初次见面的约会对象:“你的头像怎么会拍成那样啊?”全圆佑一愣,似乎完全没觉得不对。头像怎么了?那是我填资料的时候当场拍的。崔胜澈继续提醒:“用着那样的头像,你真的有约到过人吗?”当然有了,全圆佑坦然地回答,甚至还笑了一下。你啊。 好吧,虽然过程曲折,但只看结果,无疑是崔胜澈赚到了。全圆佑同崔胜澈一样,做着朝九晚五的工作,他们慢慢开始去对方家里打游戏,然后喝酒,然后上床。都是Beta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做什么都无所顾忌,除了做爱,那还是要戴避孕套的。

全圆佑看起来是个简单的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很明确;话也少,讲出来的每一句都投掷向某个既定的目的地。崔胜澈很容易受身边人影响,和这样的全圆佑待在一起,他的想法也变得干净,像理顺的耳机线,或者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但时常还是会有一些很基本的忧虑,圆佑真的喜欢我吗,为什么喜欢我,又是如何喜欢我呢?为了动摇全圆佑的冷静,崔胜澈故意提起尹净汉,又提起洪知秀,但全圆佑仍然是那副样子,哦,是吗,这样啊。这样的反应让崔胜澈真的生气起来。“呀,全圆佑!”崔胜澈拿起沙发上的抱枕,扔到全圆佑的膝盖上,“你就没有一点想法吗?”全圆佑淡淡地看着他,你想要我怎么样呢?全圆佑平铺直叙地说,哥,我其实是占有欲很强的人,也是很容易伤心的人,对那些属于我的东西,我会非常执着,就像打游戏会想赢一样,我的执着是会让你觉得可怕的程度。但崔胜澈,你现在并不属于我,不是吗?你没有把我当成那样的人,我们也根本不是那样的关系。所以你想要我怎么样呢?你如果要得太多,是不是不太公平? 很久没有人对崔胜澈说出这么直白的话,崔胜澈愣在原地,情绪十分复杂。在此之前,他也并没有把这件事想得很清楚,全圆佑又成了那个帮他整理线头的人。崔胜澈想了想,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圆佑,爱和被爱是会痛的,我现在不想感受那些。我只想要快乐,不要痛苦。”全圆佑宽容地笑了,我可以给你快乐,但你一旦开始嫉妒,或者想要我嫉妒,紧接着一定会痛苦——发现了吗?你又掉进相同的圈套了。全圆佑展开手臂,把面前的崔胜澈拉近,给了他一个拥抱。崔胜澈,如果你已经掉进去了,那不要拒绝爱。让它发生吧。

成年人想交付真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崔胜澈花了很长的时间,在全圆佑面前卸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盔甲,其中有伪装,有错觉,更多的是自欺欺人。他以为自己一直以来都在爱着尹净汉和洪知秀,事实的确也是如此,但在爱的背面,他也恨他们。恨尹净汉太知道崔胜澈离不开他,所以放任他自由;恨洪知秀知道崔胜澈会放他走,所以真的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恨他们说着爱他,但事到如今,他仍然是一个人。崔胜澈知道这些恨是没有依据的,尹净汉和洪知秀从未欺骗过他,也没有责任对他这些堪称自我意识膨胀的要求负责,但他受了很重的伤,甚至直到今天才发现这些伤口的存在。 崔胜澈勇敢地把这些讲给全圆佑听,全圆佑鼓励他,说发现伤口是第一步,他会慢慢变好的。“那你呢?”崔胜澈问,“圆佑也有伤口吗?”全圆佑沉默片刻,轻描淡写地笑起来,只说,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认识久了,崔胜澈发现全圆佑经常会突然陷入这样的沉默,会有一点落寞地盯着虚空出神,会在睡着之后发出短促的气音,嘴唇哆嗦着颤抖。因此他没有再问,而是双手捧住全圆佑的脸,郑重地说:“圆佑能幸福就好了。每年生日我都会许愿,希望认识的人都要一直幸福,但是现在,我希望圆佑你,能比其他人都再幸福一点。”全圆佑的眼睛有些湿润,好啊,他说,好。

和全圆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崔胜澈尝试着重新打开自己,扔掉那些弯弯绕绕的念头,用最简单的方法去爱。他不敢说自己完全地爱上了全圆佑,这不现实,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爱另一个人的能力是在不断衰减的,他们都认同这一点。 崔胜澈打过一个比方,如果人能交付给另一个人的心脏在最开始是完整的,那么爱过一次,心脏就会被切成一半,每爱一次,就切一次,成为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人永远有爱的能力,就像心脏永远不会被切完,但切片大小会无限趋向于零,这时候爱会变得可怜,只够施舍一点关心和抚摸;人也会变得可怜,只要一点关心和抚摸,就会把这些当作是全部的爱。 “我不想变得可怜。”崔胜澈说,“但怎么办,人好像没办法不变成这样。到了最后,我们都会变成这样可怜的人。”不要想那么远的事,全圆佑提醒他。至少现在,在还能爱的时候,不要做只施舍一点关心和抚摸的人。“啊。”崔胜澈眼睛一转,开始装模做样,“不要关心和抚摸,那看来圆佑是想做了。”是啊。全圆佑堂而皇之地点头,是挺想做的。崔胜澈被将了一军,瞪大眼睛,露出哑口无言的可爱表情。 全圆佑很满意,拦腰亲上去,崔胜澈唔唔叫了两声,被带起情欲后反客为主,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往房间走,刚好起了一阵风,跟在他们身后,把门轰得一声合上了。崔胜澈跟着剧烈地抖了一下,全圆佑觉得好笑,一边安抚地拍他的后背,一边含糊地笑着说,崔胜澈,不要装作是猫。崔胜澈白了他一眼:“谁是猫啊!你才是猫。”喵,全圆佑从善如流地喵了一声,胜澈喜欢和猫玩吗?崔胜澈有点兴奋,又有点起鸡皮疙瘩:“不要突然玩角色扮演啊!”好,全圆佑好脾气地收下崔胜澈的所有要求,那我们玩点别的。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爱无比漫长,一分钟就是一世纪,一秒钟就是全宇宙。等到爱过一些人,受过一些伤,爱就变成限时开放的游乐场,必须争分夺秒,抓紧还有力气的每分每秒,去玩,去感受,去记得,去争取尽可能多的幸福和快乐。只有这样,就算最终还是会变得可怜,至少手中始终握着那些闪亮的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