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尾河
Warning:2中心向,含21;非唯物主义世界观。
做鬼的每一天,我都生不如死。 说做鬼会当然是不准确的,因为死掉才有可能变成鬼,而我还没有死。我倒是宁愿死掉。假如母亲知道我想死的心有多强烈,她一定会哭吧。 事故发生前,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和母亲联络过。接受不了儿子是同性恋的是她,我没义务做任何争辩和挽留。我是如何被送进医院、又如何被判定为深度昏迷、是谁帮我签的手术单、又是谁替我付的住院费,这些记忆全部是空白。从我“醒来”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存在于我的身体里,而是漂浮在它——抱歉,我只愿意用“它”去称呼那个曾经的寄居所——的上方。 没有物质,没有重量,没有呼吸。我被迫以另一种无人知晓的形式存续着生命。
我应该能在全世界最不自由的鬼排行榜上占据一个不错的位置。活动范围只有这间病房的天花板,视线范围只有俯视下去的这块矩形。 我看得到屋子西面开着一扇窗,却看不到窗外的四季和天光,只能在天气好的时候,目睹室内浸泡在夕阳的光线里,如同一只碗,里面盛满金灿灿的汤汤水水,然后全部倾洒在床榻上,照亮那具泡发的身体,又沿着插在那上面的五根导管继续流淌,淌到一旁的母亲身上,照亮她皱如草纸的皮肤,和静如死水的面容。 只需要它和母亲,便足以构成一出沉默而盛大的恐怖戏剧。日日上演,我是唯一且不被允许缺席的观众。
变成鬼之后,我想念我的身体,但我更恨它。我一直恨它。以前恨,现在加倍地恨。活着的时候,我拥有支配它的权力,因为恨它,所以随意地使用它、作贱它。现在,我与它切割,它里面仍然装着曾经属于过我的一切:五官、血管、肺腑、心脏,唯独不再有我。 它就这么可笑地躺在房间中心,会吞咽,能睁眼,甚至偶尔会从喉咙里挤出“呃,呃”的恶心声响,老天,可我却不能闭上眼睛。我没有眼睛。我只能注视它。注视它丑陋地浮肿、肮脏地排泄,注视它苟延残喘、持续膨胀。膨胀着,膨胀着,像快要撑破的气球,像鼓囊蠕动的肉瘤,像科幻片里变异的巨虫,片刻不停地挤压着房间里的空气,让我无法喘息——这当然是一种修辞。我没有呼吸。
最开始,母亲站在这里,我以为她是来见证我自尝恶果,然后送我去死。可她只是沉默。医生说了很多话,她只用点头或摇头回应。人群散去,她继续沉默,屹立如生根的树,目光兀自一寸一寸刺进那躯壳,从头到尾,缓慢而平静,如同一场开膛破肚的手术。 终结沉默的是一场失禁。一年多后的现在,我和她对此都足够习以为常,而时间倒转,它就那样平静而突然地第一次发生。我没有难堪、呕吐、尖叫、崩溃的权力,母亲有,可她没有使用。她惊愕了一瞬,而后经过相当漫长的木然,她转身走进洗手间。水声响起,又停止,她带着毛巾走出来,替病床上卧着的身体翻面、擦拭、清洗,熟练得如同曾经做过无数遍。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做这些。她日复一日地照料它,沉默无言,静如死水,大多时候盯着它发愣,偶尔站到窗边,看一看外面。这份令人生厌的工作她坚持做了大半年,直至累到病倒,才由护工接手。护工比母亲粗糙太多,眼神和动作里充满不加掩饰的嫌恶和不耐。这才是理所应当、人之常情,不是吗?我将自己最大的恶意化作重量,添加到那眼神和动作里,虚拟的拳头砸下去,终于感到痛快。虽然只是想象。
半个月后,母亲病愈,依旧每天过来。她一回来就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母亲拿来了我的笔记本和手机。她不再代劳护工的工作,而是转行做起了电子设备历史记录的浏览者和分析者。笔记本一直待在我的出租屋里,连开机密码都懒得设置;手机应该同我一起被车撞飞了,我没想到母亲会拿去维修和复原。在意外事故中死掉,根本不存在预知未来、将网络分身全部毁尸灭迹的方法,不过我不太在意。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一定要像用目光剖开那具肉身那般,再剖开一遍我过往随口吐露的垃圾一样的话语,后者并没有比前者更糟糕。 对我而言,伤害别人是很简单的事,我做起来毫无负罪感。但是母亲记下了每一个社交软件里被我伤害的人。她用着卷边的旧笔记本和深蓝色的圆珠笔,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些名字。有网络昵称,也有真实姓名,就那么一半轻佻一半认真地排列成同一条笔直的竖线,旁边是她补全的信息:联络方式,居住地址,职业,年龄。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其实我能猜到,只不过不愿意再往下想。
这就不得不提到第二件事。我觉醒了一项超能力。听起来像疯了,是吧?但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他X的像是疯了。 像往常一样,为了避免看到它,我注视着母亲做事。母亲整理到一半,眼睛因干涩而疲倦,趴在桌板上休息。我继续注视她,什么都没有想,某一刻,忽然天旋地转,我掉进一条凭空撕开的巨大黑色裂缝。 一片漆黑,四下寂静。我依旧是不自由的鬼,没有长出可供移动的实体。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黑色空间里出现熟悉的人,影影绰绰的,不那么真切,还好她开口说话了,于是我确认那是母亲。她正直视着空无一人的对面练习。 你好,我是净汉母亲。你好,请问你认识净汉吗?我是他的母亲。净汉他……出了点事故。净汉被车撞了。没有死,还活着。现在暂时是植物人状态。深度昏迷。我想替他向你道歉。我没有任何别的目的,请放心。净汉之前做过的事,实在抱歉。非常非常对不起。如果可以,能不能原谅他?请你原谅他,好吗?净汉他不是坏人。他只是……只是没长大的孩子。是我的错。我不求别的,你能原谅他就好了。只要能原谅他……母亲的声音低下来,从对话练习变成喃喃自语。如果你们能原谅他,那上帝也会原谅他的。 紧接着又是漫长的静止。我庆幸视野是模糊的,我不必看清她的表情。从黑色裂缝掉回病房的天花板的同时,母亲醒了。因此我猜测这项超能力是能进入正在做梦的人的梦。说不定从我变成鬼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拥有了这项能力,只不过它缺乏发挥的必备条件——从未有人在这间病房里睡着过。
目睹了这场梦之后,我第一次意识到母亲是真的爱我。但她又不爱我。爱,到底什么是爱?得知我的性取向后便与我分道扬镳,反而是在我死掉之后才开始接受我的一切——不,不是接受,只是认命。如果要我活着,必须认的命。我让她这么痛苦,她为什么还想要我死而复生?为什么还要爱我?以我根本不理解的爱的方式?我不明白。我永远不会明白。如果她是真的爱我,她就应该让我去死。 第二次进入母亲的梦是几个月后的事。平安夜,她在附近的教堂参加完集会,匆忙赶回来。她从不在病房过夜,这是第一次。难道天主教在这方面有什么说法?我不清楚,大概又和那些对上帝的祈愿相关。 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是这一次的梦全然与我无关。这甚至是一个没有我的世界。母亲年轻的时候跳芭蕾,外婆、姨妈都不止一次讲过。那个年代没有影像资料,我只见过一张模糊的相片,和现如今的所有芭蕾舞演员一样,光洁的盘发,艳丽的口红,纯白的舞裙。实在太模糊也太陌生了,我从未把那个人与母亲关联起来。这一次我见到了她。 在一方不高不大的舞台上,灯光并不明亮,地板也并不平滑。她跳舞,双臂抱成一个完满的圆,她旋转,如同八音盒里不曾止歇的公主,她微笑,合着音乐,轻盈地,愉快地,永恒地。就那么一直跳着,光线越来越亮,和煦,温暖,如同那一次次刺痛我的夕阳,照耀着她,保佑着她——请一直这么跳下去吧,你的子宫里不会有一个小孩。 原来这是她今夜的祈愿吗? 尽情跳舞的女人,替儿子造下的业一个一个道歉的女人。我第一次因为母亲感到心痛,想要流泪。可我做不到。心脏和眼睛都留给了它,可它不会痛,更没有泪。
对于伤害和被伤害,我有一套自己的理论。我伤害了你们什么呢?我付出了同等的爱,你们没有任何物质上的损失不是吗?那个为什么不是爱呢?难道让人心碎的爱就不是爱吗?它不是爱,什么又是爱呢?连母亲都爱我又不爱我,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你们想象中的爱,不是吗?爱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能证伪,那就是有,不是吗?只有尝过什么是让人心碎的爱,才不会再次犯这样的错,这是必备的经验,不是吗? 我不知道母亲风尘仆仆地带着她的笔记本去见过多少人,更不知道她最后采用的是怎样一套低声下气的话术,我愤怒于她竟然希望那些人来探望它。荒唐。荒唐。荒唐。看什么?那个不人不鬼的怪物?是觉得他们看过之后会可怜我,所以不再恨我?还是冲我吐一口唾沫,就能把一切都忘了?我宁愿他们恨我到死。在捅穿那些心脏的时刻,我早有这样的觉悟。爱是完美又危险的平衡。可母亲把这一切毁了。 当然,几乎没有人过来。想想也是。谁会大老远从首尔跑到日山见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负心人?只有两个傻子。还都很默契,来都来了,却连门都不愿意进,根本不想看见它,只是站在门口问候。我听见了声音。
哥不会想在这种状况下和我见面,被看见不漂亮的样子。哥是自尊心很强的人,虽然看起来不是那样。等哥醒了,收拾妥当,我再来探望吧。放心,我从来没恨过他,更谈不上要原谅他。阿姨,他会醒的。我会和你一起祈祷。 阿姨,抱歉,我只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才会过来的。我不想……我其实不想看见现在的净汉哥。抱歉。离开哥之后我一度以为我不会原谅他,但时间一长,那些痛苦都慢慢愈合了,神奇吧?人是会自我保护的,我强迫大脑只记住那些好的部分。所以现在提到净汉哥,我的脑海里只会出现他躺在沙发里看电影的画面。那条灰绿色的毯子把他整个人裹起来,电视反射的光线照进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流泪了一样。一个心碎的艺术家。虽然我知道他不会流泪,也不会心碎,更不是艺术家,但我想保留那个画面,只记得那个。所以我就不进去了。阿姨,祝你的愿望能实现。再见。
我不想打破那个,但事实上我不喜欢看电影。好像没人知道这件事——哦,除了一个人。喜欢看电影是我的设定,不是为了装文艺青年,只是用来顺理成章地引出我懒得向人解释的趣味:我喜欢打开电影做爱。 随便什么电影,电影里的人说着随便什么语言,枪战片,爱情片,喜剧,悲剧,都行,都可以,电视就那么播放着,画面和声音像河一样从屏幕里流出来,沙发成为船,在那船上,我的身体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我们一同摇晃着,从狭窄的出租屋里逃出去。船荡开河,劈开另一片时空,声音涌动,情节震荡,淹没对方也淹没我,有那么几个瞬间会产生灵魂出窍的幻觉,我的欲望也只会在那样的幻觉里得以发泄。 现在的我终于知道,就算灵魂真的出窍,也不会得到真的自由。这就是我的一生。活着的时候不信意义,透支并虚掷爱、时间、我仅有的一切,渴望死了之后能解放,如今挣脱肉身,所谓的自由和解放却还是奢望。以前在床上和人调情,对方被操狠了也会说你去死吧,我笑着照单全收,说好啊,为了你去死我愿意啊,可是宝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哦。现在的我也终于知道,就算真的做鬼了,我不会放过的只能是我自己。
上面提到,有一个人知道我不喜欢看电影。他是我的网友。 其实也是为了约炮认识的。只不过聊了几天,他说最近约不了,他不在首尔,能不能先做网友。我问他在哪儿,他没直接回答,发了张照片,挺荒凉,看起来是大同小异的韩国村野,我没再接着问。和我同龄,却在乡下工作,来一趟首尔都费劲,想必生活得不容易,我对待情人向来体贴,从不戳人痛处。 我原本不应该再继续聊下去的,网友?我不需要那个。但他的头像实在顺眼,根本不像韩国人的一张脸,以至于我说不出拒绝的话,就那么顺水推舟,像朋友一样聊下去了。聊得越多,暴露的真心越多,人就越容易进退两难,正待在那样一个不安的位置上,他却忽然真的到首尔来找我了。
我装出若无其事的姿态,同以往接待那些一夜情对象一样,大方让他进了家门。他穿一身黑色运动服,真人比头像更英俊,眼睛极其漂亮,让我想起一部战争片的男主角,那个男主角的眼睛碧蓝如水,他的瞳孔是黑的,却拥有相似的纯净质地,一对视,我的身体就开始融化,如同一块被平整熨烫过的热冰。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的。和他上床,调情,耳鬓厮磨,再送他离开,或许还能说一句,宝贝,欢迎下次再来。电视打开了,我随便挑了一部电影,好像是上世纪的黑白片,我没在意。他在我的浴室里洗澡,我坐在沙发上吃他给我带的便当,在楼下便利店买的,他笑着递给我,我猜你没吃饭,对吧?净汉是不照顾自己的人。刨了两口牛肉饭,毫无滋味。我更是没有道德感的人,听着浴室里的水声,我拿起手机,打开监控app,摄像头藏在浴室顶板的一角,完整拍到他赤裸的背面。 那是健康的成年男性的身体。鼓胀的肌肉,清晰的背沟,饱满的屁股,紧实的大腿。太健康了,气血旺盛,力量蓬勃,而我看着这美丽的一切却只想呕吐。我按灭屏幕,干呕了几声,没真的吐出来。尝试着摸了几下阴茎,一点欲望也没有。硬不起来。怎么会有欲望呢,我的恐慌已经将我淹没了。河流不再是河流,而是洪水,沙发成了覆舟。 我做出了这辈子最丢脸的决定——我从自己的出租屋里逃走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到了我根本不认识的地段,又随便上了一辆公交,坐在最后一排,看窗外路灯闪烁。就在这时,我接到了他的电话。我按掉了。过了几分钟,社交app上传来他的简讯。 「我已经走了。」 「你早点回家。」 「晚安,记得把牛肉饭热一热吃掉。」 「电影放完了。你知道是什么片子吗?」 「告诉你吧。是《琴声如诉》。」
锁屏上信息闪烁,像是另一条路上的路灯。而我不需要那个。我解锁手机,直接删除掉了联系人。 删掉之后我第一时间想起他的眼睛,然后他的声音随之响起来。低且厚实,如同缓慢下沉的晚风。今天他说净汉,终于见面了。以前说净汉啊,你其实不快乐,是吗?当时我无语地笑了,心里想多管闲事,嘴上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这都能看出来?他居然认真回答,和心理咨询有点像的。这话我听一听就过去了,后来也猜测过是不是精神科医生,毕竟精神病院的选址都很偏远,而他对我讲话的口吻也很像宽容疯子。那他的话就更不能信了,不然我成什么了?此刻,我想象他用那样的声音把最后五条简讯念出来,平静地,温和地,晚风带走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不愧疚,只不过心脏痛了一下。 深呼吸,深呼吸。我在下一站下车,一面走一面点开打车app,打算结束这场逃亡,然而命运没有给我画上句号的机会。有人开车撞了过来。
所以,我为什么会再见到他?他为什么会来?删掉的联系人还能再复原吗?或者被那么难堪地对待过之后他竟然还愿意主动联络我? 神父님,母亲说,这是我的孩子。 穿着黑色廓形大衣和白色高领羊绒衫的男人,他站在母亲身后,比她宽阔、高大,如同一座能够完全将她包裹和容纳的山。他和我差不多高,我回忆,可是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坚实、可靠和安全?神父,我几乎想大笑,居然是神父。日山的神父。和心理咨询有点像?是说那些礼拜和告解吗?净汉是不照顾自己的人,你其实不快乐,他是不是经常把类似的判词递给那些哭泣的、绝望的、像母亲一样的信徒? 我成了那个藏在浴室顶板一角的摄像头。他的眼神投掷在那具躯壳上,平淡地,顺滑地,似乎只是一阵风掠过它最表面的那层皮肉,将那上面的一切纹路都抚平。 是好孩子,他说。 又一句判词。斩钉截铁,稀松平常。他能认出我,他知道那是我,对吗?好孩子。不快乐的好孩子。不照顾自己的、不快乐的、没长大的好孩子。和我没有任何关联的一句话。只有他和母亲会定义我的话。
外面下雪了吗?黑色大衣的领口有一点濡湿。外面已经是冬天。他来找我是在夏天,最热的夏天。出租屋的空调开着,响声摧枯拉朽,冷意却只有一缕一缕,暑气绵延不绝地蒸腾,在我跑出去之后变本加厉地缠绕我,直到他的声音像冬天的风那样降临。 变成鬼一年多,间接让这一切发生的人又找到了我。我不恨他,我希望他恨我,可他没有。我想他。我想他。我想他。他想我吗?他来找我是意外吗?还是蓄谋?神父。不。胜澈。……胜澈。胜澈。胜澈。请念我的名字。拜托。请念我的名字吧。如果可以,我想去他的梦里看看。那里有什么?他是谁?我为什么……我为什么对他一半恐惧一半渴望?这是爱吗?不能证伪、那就是有的爱? 净汉,胜澈说。不可能听见我的声音,却对着它念出了我的名字。那一瞬间我奇迹般地原谅了它——神父原来是这样的职业,赋予信众不再恨的能力。 神父님,母亲问,他还会回来吗? 胜澈没有再说话。他不再看它,而是垂下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母亲。活着的河流慈悲地冲刷一条死去的溪。蓦地,他眼睛一闪,泪水落下来。下一秒,胜澈抱住了母亲,紧紧地。
世界松开了我。我抱紧了母亲。母亲在胜澈怀里哭了起来,变成小孩,变成一枚漂流的果核,变成一束被触摸的光线。 我终于能够大口呼吸。我看着胜澈,只余灰烬的墓地上长出一双燃烧的眼睛和一颗流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