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太】死前一瞬

太宰治是个病人。 在横滨,这是个常识。他眼睛缠着绷带,脖颈一片淤青,身上时不时渗出血迹,轻轻一阵风吹过都会咳嗽。也许是一出生,也许是童年时,总之很早的时候,就有医生宣布他身患绝症,药石无医。他本人也许抗拒过,现在已经接受良好,他的亲友——如果有的话,无论心里如何想,也无法阻止注定的结局了。 绝症的人不少见,没人因此带着猎奇惊诧之类的态度窥探他,他被宣布绝症的时间又太久,人们也习以为常,不再用隐隐惋惜的眼神注视他。太宰治对此很满意,他拄着拐杖,慢悠悠去上班,因为身体原因,侦探社的社长并不要求他按时出勤。

不过今天还是有些不同,与谢野医生按例每天为他检查身体,一看到他就皱起眉头:“太宰治,你的腿怎么了?” 一直缩在角落的中岛敦闻言猛地抬头,太宰治坐下,方便与谢野查看,冲他轻轻摆手:“没关系哦~只是遇到中也,被他打了一顿而已。” “中原先生,怎么会……” 敦看见太宰小腿上明显的血肿,货真价实的骨折,他脸色苍白,想不到中原中会真的下狠手。 “嘛,原话是‘早知道你会做那种蠢事,还不如把你的腿打折。’话说现在这么做也晚了吧?” “只打折一条腿也没有用。”原杀手泉镜花冷静评价道。 “是啊,中也总是拿我没办法。”太宰治没意识到,自己也露出了对某人无所适从的苦笑。“可惜没法补偿他了,作为荒神的载体,中也没办法在这个世界停留呢。”

“国木田君,今天的份我已经完成了哦。” 男人嘴巴微张,显而易见的惊讶,太宰治微微歪头,“我桌面上的纸条是国木田君的字迹吧?不是写着这些工作请今日完成吗。” “咳,没错……”国木田避开青年艳丽的鸢色眼眸,显得有些不自在。“但我准备的是一天的工作量,没想到你一个小时就完成了……作为同、同事,你很值得信任。” “……!”青年睁大了眼,随即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愉快笑容。“国木田君,谢谢你。” “真是……!谢谢什么的,明明对你来说根本没难度吧!” 想起对方身份的国木田在心里唾弃自己说话不过脑子,这下被狠狠嘲笑了。太宰好像洞察了他的想法,轻轻摇头,“我并不是在嘲笑你,事实上,在我的记忆里,很少有因为工作被夸奖的经历。” 或者说,他很少有被人夸奖的经历。 国木田的表情从羞愤,变为惊愕,隐隐的痛意从他眼中闪过,最后沉淀为前所未有的平静,未来的侦探社长放松挺直的脊背,微微低头。 “……哪里,我也很感谢你所做的。”

一上午他过得很平静,国木田最终还是不肯给他增加工作量,他坚持他规划出的工作量是最适合太宰治身体状况的,谷崎兄妹有点不敢接近他,于是他只好陪着三花猫一起晒太阳。中午被抱下去吃午餐,期间提到织田作下午会回来,顶着与谢野的死亡凝视申请去接人,在乱步先生的帮助下成功,作为交换被投喂了最新出品的粗点心。

他应该去往车站的方向,不知为何一路走到海边,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太宰治找了张长椅坐下,看着海面发呆。 没一会,有人坐在他身侧,带着熟悉烟草味的风衣被裹在自己身上。 “呀,你回来啦~” “嗯。”织田作之助点点头,“想看看海再回去,没想到会遇到太宰。” “我就是来接你的哦,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你会来海边,就没有绕远路去车站呢~” “不愧是太宰。”织田作之助很轻易接受了太宰的说法,很轻易注意到显眼的拐杖。“腿是怎么了?” “我正读着你写的小说时,不小心掉进水沟里。” “真随意啊。”织田作之助点评道,接着后知后觉哪里不对。“我的小说还没有出版吧。” “是的,所以我看的是这样的。”太宰治掏出一本包装精美的硬皮书给他看,说实在的,织田作之助认为自己的小说肯定配不上这样华丽的外壳……里面是空白的。 “我也不知道内容,只好想象了。” “还能这样啊。”织田作之助有点惊讶。 太宰治点点头,随后又皱起眉毛叹气。 “但,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呢,对了对了,织田作可以现在写出来吗?” “虽然很想满足你,但很遗憾,这么短的时间内我也办不到。”织田作之助摇头。 “这样啊……没办法了。” “没办法了啊。” 那就这样回去吧,太宰治想。意外的,织田作之助叫住了他。 “太宰。”他说。“……叫一声我的名字吧。” “!” 太宰治浑身猛地颤了一下。 “咳、咳——呃!” 这句话激起了某种疼痛,太宰治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织田作之助替他轻轻顺气,没有再催促他。他咳了好一会,然后又是沉默,太宰治嘴唇微动。 “……织田作。” “嗯。” 很小很小的声音,但织田作之助立刻捕捉到了,他毫不犹豫回应了这个独特的称呼。 “……织田作。” “啊。” “织田作。” “我在。” “织田作、织田作、织田作……织田作……”青年笑着,不断念着他的名字,有血从他被绷带遮住的眼睛处渗出。“织田作,我真的,好幸运啊,我死掉了,而你真的活了下来,去写自己喜欢的小说……被夺走重要的东西,就能换回什么,这样公平又有逻辑的好事,竟然出现在我混沌不堪的人生中……我真的,真的,太高兴了。”

由于身体太差,他就那样哭着昏睡过去了。再睁开眼,是讨厌的消毒水气味和狐狸眼。 “森先生。”太宰治难得露出嫌弃的神色。 “真伤心啊太宰君,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森鸥外无辜道,“只是在路上偶遇织田先生,和他讲了一下你的身体状况,他就同意带你来住院了呢。” 可恶,织田作太单纯了,轻易就被森先生骗过去……太宰治气哼哼翻过身去,用被子盖住脸。 “好破的医院。” 有点过分,也不失中肯的评价,这是一座只有门诊楼和二层住院楼的小医院,和港黑的附属医院的确没得比。 森鸥外苦笑:“别这么说,我年轻的时候,梦想就是将来拥有这样一家医院呢,当时再异想天开也想不到……” 会成为黑手党的首领什么的。 但太宰君不一样,他一定,很早就对自己的命运有所了解吧。 森鸥外想起那位不知名医生宣称的,太宰治的绝症:这孩子已经一眼看透自己的人生,失望透顶又忍不住对他人产生期望,注定在折磨中英年早逝。 也许是难得被人了解,那孩子的眼睛亮了一瞬,听他说完后又恢复死寂。 我知道了。只有这样简短的回应,医生看了他半响,下定决心,拿出了一枚药丸。 但我有办法稍微减轻你的痛苦,他说。吃下这枚药丸,你内心的痛苦就会具现化为现世存在的各种疾病,即使没人能理解你,在他们眼中,你的离去也是有迹可循的,你不会在绝对的误解中死亡。 森鸥外回过神来,太宰治已经又睡了过去。肺炎,胃出血,关节炎,心脏,大脑,骨头,没有一处不曾患过疾病,到底怎样的痛苦能凌驾于如此庞大的肉体折磨之上?他半跪在床前,手掌缓缓抚上青年隔着被子也会硌到人的嶙峋脊背,罕见地露出悲哀之色。

住院实在多此一举,他的身体已经不会再恶化,或者说,早就没有恶化的余地了。刻骨的疼痛伴随他太久太久,太宰治已经麻木,他只是感到疲惫,对于疼痛,对于已经掌握起伏规律的病情。大多数时候他并非暗自忍耐,他其实缺乏耐性,不讲出来,只是重复太多次,次数多到向他人描述和倾诉都成为一种无聊,痛苦成为比人类需要呼吸还要懒于提起的,已经彻底融入他自身的日常。 他是废墟,无法彻底被摧毁,也无法被重建。

跳楼不是一种好办法啊,他在病床上玩着手指想。短暂的死亡划出一道弧线,于是死前的时间被硬生生拉至漫长的十几米。众人默契地每天换着人来陪他一会,只有中岛敦坚持每天来访,为他换上新的鲜花,以及各种奇怪的礼物,例如枕头音响,透明电视机,泡面小人。难道敦君希望我羞愧至死吗,太宰治恶意揣测到,找机会从礼物堆中勾出一只兔子挂坠,露出亲和的笑容:“很可爱的小兔子,送给镜花酱的话,她会很开心的。” 被养得过于敏感的小老虎迅速理解了他的言外之意:你不必在我身上耗费时间,你本可以和他人一起欢笑。 中岛敦安分搭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摆出一副抗拒的姿态:“……我不喜欢。” “敦君。” 太宰治的脸色也慢慢转冷,空气近乎凝固,中岛敦在他不含感情色彩的眼神俯视下绷紧身体,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常年的服从习惯逼迫他立刻投降,就在他几乎承受不住时,横滨的太阳又下沉一寸,夕阳透过玻璃窗折射进他的瞳孔,与那天如出一辙的火焰烧红了他的眼角,当初咫尺之间的错过留下的悔恨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呼出一口气,放任自己跌进名叫太宰治的深渊。 “我明白……您希望我重新开始。”少年望着太宰治,语气还发着颤,猫科动物的眼眸却专注而虔诚。“但,忘记您,忘记改写我一生的人,忘记最重要的人……我认为我是不会幸福的。” 从那之后中岛敦的坚持又多了一项,决不在太宰面前表露出愉快,像是和自己较劲,又像是用这种消极的办法证明太宰对自己的重要性,太宰治很累,他只想等死而已,也并不舍得对小老虎太残酷,只好由着他。

他就这样,吃饭,睡觉,摆弄敦君送来的礼物,和每天的到访者聊天,他们总是时不时陷入沉默,游戏的卡顿,或是两个世界碎片交融带来的尴尬无言,他只装作无知无觉,倦怠而丝毫不感兴趣,偏偏又像是爱着的。

直到最后一天,入夜后敦君也没有出现,太宰治心觉不妙,果然不久后听到走廊传来和往日截然不同的脚步声。 芥川龙之介。 说实在的,真希望他能坚持别扭到最后一刻啊。 太宰治叹了口气,慢慢从床上坐起来。 “嘭!”地一声,黑着脸的芥川踹开门,他把手里的花束随手一扔,开始一言不发狠狠瞪着他。太宰治余光一瞥,差点笑出声,竟然是敬爱意味的康乃馨,他简直能看见芥川看到中岛敦给他的花束是怎样狂怒喊着人虎你开什么玩笑,敦君冷冷回他一句这是你该做的,然后两个人打成一团。 直到他脑海里的龙虎斗小剧场结束,芥川依然没有开口,太宰治被他盯着太久有点受不住——其实他不擅长被人注视,毕竟没几个人敢直视横滨的大魔王——率先懒懒开口: “有话直说,我不会陪你耗着。” 嗯,因为不擅长所以摆出冰冷拒绝的姿态很正常吧? 芥川身上的杀气重了三分,依然没有说话,太宰治啧了一声,干脆垂下头不去看他。 “坐下,一直仰着头我很累。武装侦探社的人连这点教养都没有吗?比起敦君差远了啊。” 芥川的脸扭曲了一瞬:“跟那个人虎有什么关系!” 发泄出来后的芥川反而冷静下来,一旦开口,话题就很容易继续下去,芥川没有坐下,依然瞪着他,吐出的每个字节都带着可怖的执念。 “我曾经认为你既是神,又是恶魔。” “那不是你。” “但我错了,你也许是超越了祂们的存在。” “那不是我。”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 “我会永远记住你。” “……” 短短几句话就让那个太宰治哑口无言,在坑害恩师这方面也是势均力敌啊,新双黑。

芥川离开时十分礼貌地替他关上房门,太宰治呻吟一声,捂住额头倒回床上。 “难道异能力的强弱和本人的固执程度有关吗……” “那倒可以解释你异能力的特殊之处,出世又入世的太宰治先生。” “……陀思妥耶夫斯基。”太宰治第一次在幻梦中戒备起来。“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不欢迎你的到访。” “哈。”陀思嗤笑。 “因为我不是访客,我和你一样是病人。初次见面,我的同类,我原本的对手。” “你认为我逃避了?”太宰治挑眉。 “难道不是吗?除了你,谁有资格坐在我对面做棋手?” “你太高看我了,也反省下你的自大如何?” “确实,你是个病人,这是事实,我承认。”陀思点点头,毫不在意太宰治对双方的贬低,“但我说过了,我也是病人,所有异能力者,都困在这个巨大的病院,在其中,比起病人,你担任更多的其实是医生的角色。”他勾起嘴角,恶意满满,“你逃避了,你抛弃了你的病人们啊,横滨的太宰治。” “……”自称病情已经不会再恶化的太宰治在床上沉默了近两分钟,才有力气继续说话。 “我明白你的来意了。” “你想要我死不瞑目。”他很虚弱了,却看起来胜券在握。“可惜,你来早了。” “难道陀思君不知道,死前还有最后一步,自我告别吗~” 拥有与青年相同容颜的青年出现在他们之间。 “那不是逃避,那是我的愿望。” 另一个太宰治轻巧开口,陀思立刻明白自己已经输了。 “说到底,港黑也好,武装侦探社也好,我都没那么关心,亏欠还是馈赠,憎恨还是喜爱,全部无关紧要。”说着说着,他又笑起来,好心情到不像太宰治。 “就连死法,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我渴望死亡,然后去做了……仅此而已。”

“真是的……没想到临死前的一瞬会这么累……” 躺在病床上的太宰治迷迷糊糊抱怨着,坐在床边的太宰治本来想说人活着的时光都是死前一瞬,但他又觉得,他这辈子从懂事开始就过于清醒,最后的最后,没必要再带着羞耻和痛苦纠正自己,剖白自己。 有了这样的想法后,身心都突然很轻松,他给病床上的自己盖好被子,轻声承诺。 “没关系,再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