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 Writee

A bloody Storm in a Teacup

*粉紅親子+老闆莓 *委託勿用 特里休的初潮在十五歲某堂體育課後的單人淋浴間裡驟然降臨。她正在哼瑪丹娜的新歌,雙腿間忽然有熱流淌下,她低頭看見點滴猩紅,攪和進水孔蓋上的小漩渦裡,她記得自己洗髮精的泡沫是白色。 特里休不是美國男作家驚悚小說的無知女主角,接受充分的衛生教育,並且一般情況不信上帝,知道女人無罪卻有流血的命運。她洗完頭髮後關水龍頭,決定先穿上上衣,她環抱著自己的上半身在淋浴間裡躊躇了三分鐘,冷得大腿起雞皮疙瘩,最後打電話給男同學喬魯諾。 半年前特里休母親過世,監護權移轉給未曾謀面的生父,她轉來羅馬的中學,她有一整皮箱的時裝和指甲油,第一天轉學就有男同學往她的置物箱外貼告白信,想要嚐她的迷你裙底有沒有櫻桃的味道,特里休隔天走進幾何學教室,按圖索驥找到該同學,說你好啊,然後把紙團塞進他的嘴巴裡。那張紙被磁鐵吸在佈告欄上,大庭廣眾之下她作為轉學生獲得了敬畏,同時失去了一些本該輕而易得的友誼。同性在轉角過後竊竊私語,異性對她敬而遠之,幸好一個月後新轉學生喬魯諾喬巴拿走進教室,他父親是大牌律師,替市政府打過官司。從英國來的青少年金髮碧眼,衣著整齊,穩重而不多話,特里休感覺他與自己有些相似之處,抓著時機與他親近,之後喬魯諾成為她唯一的朋友。 電話通了。我想請你幫我買個東西,你有空嗎?特里休說,一邊無聲地打了個顫。喬魯諾問她需要什麼,特里休說自己在學校體育館的浴室裡,現在需要女性生理期的東西。她確定喬魯諾一瞬間和她一樣尷尬。但喬魯諾隨即答應,輕快地說:你等一下,我想辦法送給你。特里休想以這個年紀的男孩來說他懂事得非常過分,有時候她為此害怕喬魯諾,但總地來說他是個令人安心的朋友。或許不久之後,特里休會問他要不要跟自己交往。 特里休和父親同住。她初經那天錯過了回家的校車,需要等兩小時一班的公車,天色漸暗,車上只有兩個臉色陰沈的中年男人和一個睡著的俄國老婦,喬魯諾見狀陪她坐上了車,打彎的時候他們的膝蓋碰在一起。她忍住衝動,不要去握喬魯諾的手。她叫喬魯諾下一站再下車,也不要讓別人知道他陪她回家。她父親十分古怪,不准她讓別人知道她的住址,當然也不允許他帶同學回家。父親不是上帝,不可能曉得所有日光下發生的事,但她仍心存忌憚,懷疑父親監視自己的一切,她的好事壞事,她的語言和她的肢體,即便這一切並沒有證明。她在哪裡似乎都能發現他的眼睛。 覺察她不幸的人只有喬魯諾喬巴拿,還有她的法文老師,他出於某一種富於英雄主義的敏感,銜出她求救的蛛絲馬跡,對她的生活內容多管閒事,因為特里休在所有格變化的練習題上寫:“il y a un diable dans ma maison. ”她向他消極地洩露一些訊號,主因是相信迪亞波羅總不會費心檢查自己的外語練習簿。 她忍住腹痛爬上樓梯,提著書包用鑰匙開門,屋內悄無動靜。餐桌上空盤和拿鐵的杯子還沒有洗,她躡手躡腳地躲進房,鎖門,洗澡的時候換了一片衛生棉,她把舊的一片緊緊捲好,用包裝和衛生紙包起來,藏進垃圾桶最底層。 平時住這裡的只有她和父親,偶爾一個年輕人會在客房留宿。特里休對他印象不錯,他像個大學生,總穿漿過的襯衫和訂做的西裝褲,謹慎又纖細。他不向特里休打招呼,屋裡遇見,總緊張地迴避她的視線。特里休只知道他是父親的秘書,替他算一些複雜的帳。特里休好幾次看見他趴在散亂的文件裡睡著,檯燈亮著。特里休感覺他害怕父親,卻對他有奇怪的強烈的仰慕,起初她不明白他這樣普通的人怎麼會替父親做事,直到有一次她清晨起來,經過廚房,撞見對方靠著櫥櫃坐在地上,臉色憔悴,雙腿半耷,襯衫領口皺巴巴的。特里休以為他睡著了,要叫醒他,卻發現他茫然地盯著地板磁磚的某個污垢,垃圾桶裡有碎掉的玻璃,特里休扔茶包的時候發現那是針筒。父親不在家,特里休嚇了一大跳,趕緊出門上學。

傍晚回家,特里休在門外可疑地住腳,聽見屋裡乒乒乓乓的震動,還有人的爭執聲,主要來自一個人,她訝異那個斯文又體面的人會說出那樣的字眼。她從鑰匙孔窺探進去,正巧撞見對方抬起手,然後被父親輕而易舉地抓住,兩人靠得很近。她的父親臂膀寬闊,鐵匠般的手掌布滿突起的青筋和骨頭,包住年輕人的手腕。他還沒有真正打過特里休,特里休仍畏懼他,包括那雙手的形象。剩下的時間,特里休有時候會閉上眼睛,或著摀住鑰匙孔。最後父親抓著他的頭顱把他往浴室的方向拖,他的髖骨磨地,小腿撞到鐵架的桿子,就像櫥窗的塑膠假人換季或損壞時被拖進貨倉。特里休不確定他是否活著。她聽見父親叫他好好冷靜。父親再次出門,特里休跑到浴室外,耳朵附在門板上竊聽,裡頭水聲嘩啦嘩啦,特里休聽了一會兒,發現花灑掩藏著不可思議的嗚咽的聲音,像哭又像笑,好像豺又好像鳥,像非常喜悅又像非常悲傷。特里休那時候就肯定他肯定也生了什麼不幸的病,沒有病的人是不能待這裡的。特里休背脊緊貼著浴室塑膠門,輕輕地在門檻坐下,她縮起小腿,把頭埋在膝蓋之間。她不道德地啜飲不相干的悲傷,第一次在這個房屋裡感到安心。

那是特里休剛搬來一個多月的事。她看過自己的戶口名簿,看過學校的戶籍資料,上面寫他的父親名叫索里特・納索,照片上是一個面貌和善,雙頰圓潤的紅髮愛爾蘭人。她不認識這個人,她意識到關於他父親的一切真實都是隱密的,須保守的,她為此受著威脅,甚至她也是秘密的一部分。

她的初潮在五月來臨,她對一切謹慎小心,不引起父親特殊的關注,平安無事。這段期間父親出現在屋裡的頻率大大降低,她開始偷偷與喬魯諾約會,母親留給她一筆錢,她藏在房頂,每逢節慶就抽出幾張紙幣,去唱片行買新的CD。在她與母親的公寓,多娜特拉還沒生病的時候,經常在晾衣的時候唱歌,經過陽台的年輕男人會向母親搭訕(我已經有過男人了。母親向他們調情。你們應該來早一點。)。

特里休烏納的夢想是成為歌星,就像瑪丹娜,她要在萬眾矚目下戴著皮草與鑽石如星辰發光,她明白自己有不錯的嗓子與姣好的面容,她從八歲開始注意食品標示上的營養成分,控制卡路里和糖分,夏日要撐傘抹防曬油,維持纖細的儀態和光滑的皮膚。她正處花樣年華,她的父親不該把她關在他恐怖統治的高塔裡。特里休努力在十分受限的條件下展露自己的才華,她偷偷報名校慶的歌唱比賽,午餐時間在空教室裡練習,暗自期盼有星探在臺下,慧眼識出她的才華與野心,用一紙合約綁架她去更遙遠的地方,她脫離父親的魔掌。特里休在預賽表現亮眼,安排在校慶決賽上演出,她借此燙捲粉紅秀髮,母親替她留下一件洋裝,保養得幾乎看不出歲月,她向特里休神秘地透露,那與她的愛情有千絲萬縷的連結,她替特里休試穿,替她綁上背後的帶子。

當時特里休胸脯尚幼小,像桃子的核,她們一起面向穿衣鏡,她看著母親,母親盯著她。當時多娜泰拉還沒有生病,尚未受咽喉腫瘤的折磨,鏡中她的眼睛滿是著迷,神彩奕奕,還有一絲不合時宜的迷惘。母親愛憐地替她把鬢角的髮絲勾向耳後,一邊吻她的額角,施咒一樣悄悄向她說:你會很迷人的,我親愛的特里休。 校際決賽,特里休穿著當時那件洋裝,在舞台的聚光燈下放聲歌唱,唱艾美懷恩豪斯的Back to Black,就像枝椏上的夜鶯。最靠近台子的長桌坐著評審,她在觀眾席中迫切地尋找與幻想近似的人,她主動與他們一一對視,試圖憑藉魅力擄獲他們的心,他們卻呆滯疲倦,毫無反應,卻在最左邊的角落遇上一雙眼睛,炯炯發亮.她掠過它們,或著更恰當地說:它們掠過她,彷彿兀鷹爪子掠過動物的毛髮。那裡非常偏僻,幾乎受不了舞台燈的眷顧,她甚至不確定剛才的事是現實,或著只是腎上腺素過度分泌導致的幻覺,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腦海中浮現一道背影,一抹不祥的顏色,輪廓愈漸清晰,好像溺亡死屍浮出湖面⋯⋯她強自鎮定,卻在下一句歌詞顫抖:I died a hundred times... 她結束歌曲,向評審鞠躬,提起裙擺匆匆奔上樓,卻只在空蕩蕩的座位上發現一頂不認識的棒球帽。椅墊沒有殘餘任何溫度。特里休問其他觀眾,他們一逕說:沒有那裡坐人的印象,沒有注意。

那恰巧是特里休初潮後一星期的事情。此事除了她因為細高跟萎傷的腳踝,並無後續波瀾,她懷疑過父親,因為她一向以為迪亞波羅不在乎自己,他不在乎她的生活細節,甚至容貌美醜,健全殘廢,只擔心他的女兒有沒有說不該說的話,認識不該認識的人,暴露不該暴露的細節。並且她沒有向他提起自己參與學校的任何活動。那雙眼睛出現在她的夢魘和牆壁背面,鎖起的衣櫥深處,她只好迫使遺忘此事,催眠自己那只是另外一個綠眼的男人,也許他也有紅髮。

就這樣過去三個月,某日她回家。發現父親坐在單人沙發上。粉紅長髮梳整平順,束在腦後。他身邊有明顯的尼古丁和古龍水氣味。他沒有菸癮,特里休很早就意識到那是為了遮掩別的更可怖的惡臭。 等一下。她的父親喊她的名字。特里休,過來。 什麼事?特里休杵在門口的鞋墊上,擺出青少女的孤僻作態。這時候回來又太晚了嗎? 你過來。迪亞波羅在沙發上平靜地說。我叫你過來。 特里休看著自己的腳趾,然後她像牽線木偶一樣朝父親靠近。 坐下。 ⋯⋯ 很好。迪亞波羅問。你幾個月沒流血了? 什麼?特里休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她感覺噁心。你⋯⋯ 妳懷孕了嗎?迪亞波羅打斷她的陳述。跟你的小男朋友? 懷孕?特里休不可置信,她藉著憤怒首次直視父親的眼睛,義無反顧地衝向那道視線,卻一瞬間在那裡因冷酷粉碎,頭暈目眩。不⋯⋯你怎麼會⋯⋯你怎麼會知道⋯⋯我沒有跟他做那種事情!你把我看成什麼! 你是我珍貴的女兒。迪亞波羅說。然後他做了個手勢示意特里休坐下,無視她的情緒,只說明天你不用上學,我要你去醫生那裡一趟。 特里休說,我明天跟同學有約,有考試報告和作業,迪亞波羅說那些都沒有關係,因為我並不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特里休問他,氣得渾身冰冷。迪亞波羅忽地向她伸手,特里休急忙後退,讓他揮空,自己卻踩到了茶几,險些失去重心。迪亞波羅放任她踉蹌,重複了一次:明天早上十點鐘下樓,有人會接你去看醫生。 我只相信這裡。迪亞波羅最後說,音調很和氣,就像那天他掐住那個年輕人手腕的時候。他蹲下來把手按在特里休平坦的小腹上。我相信你裡面的東西。 十點零一分,特里休已經坐在某台黑色轎車的後座上。司機和乘客座有隔板,她向前座問:我們要去哪裡?無人應答,特里休戴上耳機從隨身聽裡聽皇后樂團的歌,閉著眼睛,一路到診所。父親替她預約去的診所位於低階住宅區,B棟300號5樓,沒有電梯。診所狹小然而還算整潔,醫生叫喬可拉特,穿著白袍,鼻梁高挺而銳利,染著誇張的綠色頭髮,特里休坐上看診檯前問他是不是婦產科醫生,喬可拉特表示訝異,說我是外科,這對你有差別嗎?特里休感覺萬念俱灰。喬可拉特問:你什麼時候來第一次?特里休說,五月的時候。 初潮來一兩年內不穩定很正常。喬可拉特醫生從紙盒抽出一次性橡膠手套,說。不過來吧,我們檢查一下⋯⋯ 她被要求坐高,放鬆,躺下。男人戴著橡膠套的手指和器材對她的下體搗搗鼓鼓。他公事公辦,把她禮貌地當作一具屍體或一頭牲口,沒有任何情色的意味。特里休仍感覺受辱,咬下唇忍耐淚水。 喬可拉特讓她穿好衣服從看診台上下來,向她說:你沒有問題,非常健康,我會告訴你父親

⋯⋯差點忘了,等一下樓下會有一台車等你。喬可拉特說。上去就好。 他送特里休到門口,特里休脫口問他有沒有執照,喬可拉特說:我有過。特里休繼續追問,喬可拉特說或許你下一次來我會告訴你。特里休為他話裡面和氣但極端的缺乏同情震驚,愣了一下,甩上診所的門。 特里休上了車,試圖在車上打電話給喬魯諾。駕駛座的人察覺她的行逕,忽然說了一句話:你不要那麼做,大家都不會好過的。這嗓音十分熟悉,特里休發現他就是家裡那個年輕會計,原來回程換他載自己回去。特里休遇到熟識的人,再也忍不住,她崩潰了,用穿著靴子的腳踹前座椅背,說連你都不幫我嗎,你明明什麼都看到了,他明明⋯⋯那個怪物,他也那樣對你 不要那樣說。司機輕聲制止她,聲音像一根懸在空氣裡的針。你是他的女兒,他不會殺你。 但是千萬不要打電話,不要求救。司機說。因為別人並不是你。 那我該怎麼辦? 接受,然後聽話。前座的人說。你是好女孩,特里休。 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能說。 如果我打了電話,你會告訴他嗎?特里休問。 我不會的,但是請你不要相信我。前座的年輕人停頓半晌,鄭重說。不要相信妳父親以外的人⋯⋯你是好女孩,特里休。我不希望妳不幸。

迪亞波羅的控管變本加厲,有時候他刻意不讓她上學,將家門從外反鎖,她只能打給喬魯諾,請他替自己這個月再請一次生理假。一次家中遭強盜,她發現有陌生男人待在她的房間,穿著鞋子站在她的床上,挖她藏在天花板裡的母親的遺產,特里休驚慌失措,逃竄入父親臥房,藏進那張書桌下。那瞬間父親在她心中儼然成了上帝,一個充滿禁忌的猩紅惡魔,像災厄一樣籠罩一切揭發之人,那張桌子是父親權柄的象徵,他秘密漩渦的核心,她使自己的貞操與他的機密與共,以此威脅他拯救自己。十分鐘後迪亞波羅果真奇蹟返家,悄無聲息地出現。特里休向陌生男人奮力反抗又踢又咬,最後被用襪子塞住嘴巴,一隻眼眶已經瘀青,仰躺在桌上的她的世界徹底倒反過來,天花板在腳下,浴室掛畫中的貓變成昆蟲,然後父親忽然走進。特里休聽見一聲槍響,她身上的男人發出好像氣球漏氣的噗咻聲,接著她感覺濕漉漉的東西沾在自己身上,她到那時候才歇斯底里地大笑,她覺得自己就要發瘋,像有人往她腦子裡澆灌冰水,她推開男人的屍體,滑下檜木桌手腳並用爬進迪亞波羅的懷裡,不在乎自己身上逐漸冷卻的溽濕是尿還是精液還是血。 她顫顫巍巍揪開迪亞波羅的大衣額頭抵著他的胸口問這也是你安排的嗎?這又是你對我的處罰嗎?迪亞波羅說,你可以決定要不要那樣想。他的胸膛異常溫暖,好似有火。特里休暈了過去,屆時才發現自己一直在尖叫。睜眼的時候她躺在自己的房間的床上,衣服是換過的,她翻身一看,床單上的腳印還在。她恐慌起來,不敢出房,也不敢待在床上,忽然想起隔壁就是秘書住的客房,便徒手槌起牆壁,希望隔壁的人能夠回應。 你在嗎?特里休問。你在的話就敲一下⋯⋯我只想知道你在不在。 過了一分鐘,傳來輕微的聲響。特里休貼著牆壁睡著。早晨盥洗之前,她發現書房裡的屍體不見了,昨晚有如一場虛假的夢魘,特里休仍整整一個月沒去開儲藏室的冰櫃。

十六歲生日前夕,特里休再也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她家居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是每天早上煮咖啡的時候,她如果向年輕的秘書說早安,對方也會向她問好,那是他唯一會笑的時候,特里休懷疑父親向他下咒,他應該是這樣的年輕人,而不是那天在浴缸裡號哭的那個悲傷的怪物。法文老師波魯那雷夫托喬魯諾寄簡訊給她,問她是否遇到什麼麻煩。特里休心中擬定了逃跑計劃,但安全起見她並沒有向任何人全盤托出。她問波魯那雷夫,老師,您認識權力非常大的人嗎?波魯那雷夫問她什麼意思,她說有沒有不可能被人殺的人?波魯那雷夫說,我不認識不會被殺的人,但我認識不害怕的人,我有一個好朋友,是警察,名字叫布加拉提,他在那不勒斯工作,離這裡很遠,但你如果需要他幫忙,他會赴湯蹈火地救助你⋯⋯

特里休開始逃家:她一天把一件衣服塞進書包底部,藏進學校置物櫃。某日清晨,她搭平常的那一班校車上學,刻意不吃早餐,心臟好像要跳出喉嚨,她空盪的書包就像心一樣輕盈又沈重。喬魯諾騎腳踏車從學校門口載她到火車站,昨晚父親不在家,他這一整個月都相當忙碌,早出晚歸,甚至夜不歸宿,波魯那雷夫和她在電話裡約好,要在月台等他。

她戴上母親的古董墨鏡,和波魯那雷夫並肩在月台上站著,肩頭緊繃:請問這層樓的洗手間哪裡嗎?有人用車站地圖向她問路,一個長著雀斑的紅髮青年,面貌平凡,特里休皺皺眉頭,伸手在對方的地圖上比劃,雀斑青年說:非常謝謝你小姐!抱歉耽誤你的時間,但是⋯⋯ 但是您不該逃跑。青年說。我的名字是托比歐。老闆讓我帶您回去。 那瞬間特里休才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被牢牢扣住。她可以放手一博,但顧慮波魯那雷夫:她的法文老師滿腔正義善良,只想幫她。青年伏在她耳邊向她說:你跟他說你去廁所。特里休照做了。波魯那雷夫翻手腕看錶,沒有發現她的異狀,又瞇著眼睛看月台告示,說車快來了,要快一點喔。不能上車再上嗎?波魯那雷夫向她揮了揮手,示意她快去,特里休背向他離開,好不容易眼淚才沒有墮眶而出。

特里休提著行李箱,在車門外站得像一根鹽柱。我不會進去的。她向托比歐說。由於內裡虛空,她聲音很小,卻十分堅定。托比歐露出急切的困擾神情,說您必須進去,老闆說的。特里休厭惡他走狗的模樣,向他昂起下顎說:我絕不。

出乎她意料,看似溫和的托比歐直接打了她。他甩了她兩個巴掌,然後把她的行李箱跟她像垃圾一樣塞進轎車,隨後發動引擎。她在後座抱著膝蓋發抖,含著流血的嘴唇不發一語,迪亞波羅主動來替她擦臉。她知道拒絕毫無益處,而她已經沒有精力再去做徒勞無功的事情。你以為你能夠去哪裡嗎?迪亞波羅問她,他的帕巾輕柔地拭過她發腫的唇角。那是你的法文老師?他抱著一種純粹的好奇地詢問。特里休只是不斷慶幸喬魯諾早就離開,至少她不至於一次害死兩個人。是誰告訴你的?她猛地回神,眼光因仇恨死灰復燃,生出不思議的勇氣,扭頭惡狠狠盯著自己的父親:你根本不在⋯⋯肯定是誰告訴你的。是誰? 你知道了又怎樣? 我要殺了他。特里休向他破裂的翠綠瞳孔說。然後我也要殺了你。 你不必知道。迪亞波羅略感訝異,審視她片刻後這樣說。就算知道你也什麼都做不到。 副駕座的乘客始終沒有說話。特里休下車的時候才想起,有人一直坐在那裡。 或許是認為那兩巴掌夠份量,回家後父親並沒有施加更多的懲罰,對此異常寬容,只是讓特里休休息。彷彿這只是慣常的一日,特里休沒去學校,她明白自己此生大概不會再見波魯那雷夫,思及此事,雙眼和心卻已經乾涸。隔天特里休醒得晚了一些,陽光落進鐵欄杆的第二道縫隙,打亮空氣中漫揚的塵埃。特里休穿著睡裙走進廚房,那個年輕秘書捲著襯衫袖子,在那裡煮咖啡。她向他說早安,他也向她道早安。特里休跳上流理台,在那裡坐著。她接過對方遞給她的馬克杯,裡頭盛滿剛煮好的咖啡,香醇燙口。是你嗎?她開口問。告密的是你嗎? 青年人沒有說話,沈默就像他昨天坐在副駕的時候。他雙頰削瘦,蒼白的金髮散亂糾結,眼眶周圍有化不去的陰騭。特里休沒有問他如何怎麼知道,也許是牆壁太薄,這棟房子不保守任何他以外的秘密。他最終也沒有開口。特里休說,我沒有怪你⋯⋯你跟我說過不要相信你,你放心,我現在已經放棄了。我不會再反抗他。 青年人彷彿沒有聽見。是嗎。良久,他這樣回應。

我現在能知道你的名字了嗎? ⋯⋯我叫福葛。青年人說道,聲音微弱而沙啞。潘納科塔・福葛。 特里休的赤腳在流理台旁搖擺晃蕩,碰到對方的腰,福葛瑟縮了一下,卻沒有走開。他握著他自己的咖啡杯,抿著乾薄的嘴唇。特里休用腳去勾他的腰,緩慢而輕易地將他籠向自己。青年人明白他的意圖,只是嘆氣,說:你果然是他的女兒⋯⋯他眨眨眼睛,這句話會冒犯你嗎?

不會。特里休說。怎麼可能呢。

但她已經因這句話失去了興致。她縮起腳。他們在煤氣爐旁漫無目的地握住彼此的手。特里休期待一場爆炸,此時應該要來臨一場戲劇性的爆炸、一次天時地利的災厄,或著敞開的門口接近的腳步聲。但是氣閥並沒有如預想中損壞,讓煤氣漏遍整個閣樓。爆炸並沒有發生,走廊什麼也沒有,就像他們在小灶房裡徒勞無功的背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