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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26水子   在无穷无尽的海洋中下沉。 被抛入水中的一刹那,耳朵作为日常获取信息的重要部件就失灵了。沉闷的声响在头顶更上方不断浮动,只是人类在聒噪,陆续驶来的船只底部像巨大的铁熨斗,带着淤泥、海草以及各式各样的寄生物,哗地一下,熨平了这方海域残留的波纹。 这个视角是很难得的。 不要说是普通的旅客,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尼莫船长和他的鹦鹉螺号能面对这般奇异的景象而无动于衷吧。 起初落水时的寒意业已消失,是水体正在变暖吗? 越向下沉,来自人间的声音便越微弱,水子像一匹湖绸裁过成衣后余下的边角料,身体上裁衣剪留下的创口还未愈合,甚至还残留着白粉画的线,一条线,一道海与天的交界,按照铁律划清了水子以及幸福的界限。做什么都好,要是拼命哀求的话,说不定…… 恍惚间,水子听到了风声。她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天空有风声,是鸟的翅膀扇动了气流,水底不是有鱼吗,数量众多的鱼群若是同时振起鳍来,那海底的风也就说得通了。 但是在风声里,还夹杂着隐约的乐曲。 乐曲,风琴,神仙鱼长而曼妙的翅,姑娘的金色长发在月光下泛着银白,水孩子在嬉笑。 有一本书里讲到过的,未能成佛的孩子们,也许就会长久地留在世间,他们一生都未曾逃离过这水的囚牢。 无数与水有关的故事涌上心头。 水子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了,不是什么可怕的体验,她觉得好玩,闭起眼睛,假装自己在扮演捆在桅杆上的奥德修斯。在这个故事里需要一群塞壬女妖,她想,她们应当唱着歌,诱惑所有路过的水手去死,而奥德修斯是顶狡猾的人精,他告诉船员们都堵上耳朵,只有他自己,冒着发疯的危险也要听一听女妖的歌声。 唔唔,女妖,船员一定都讨厌她们,她们是海上的噩梦,张开罗网等着猎物一头扎进来,他们会冲女妖们吐口水吗? 水子想,不是的,不该这样,要有礼貌,哪怕她们唱的调子连阿波罗的金马车都拉不回来,听众起码要礼节性地赞美一下啊?老师是这样教的,她惯常也是这样做的。老师还说,要帮助弱者,水子思忖了一会,嘴里不小心吐出了个泡泡。被欺负的水妖们多可怜哪,她们也不愿意总被当成瘟神呀,我,我要保护她们,我拼命给她们鼓掌,教她们唱音乐课上教的歌,如果有坏人吐口水,我也老实不客气地吐回去。 对,就这样做。 再向下沉,光亮就逐渐远去,她看太阳,就像大雾天里隔着老远的路看一盏路灯,再往下,连晕开的光轮都要消失了。 水子有点喘不过气,她平常也没有刻苦锻炼过,只觉得很重的分量加在身上,好像被子捂着自己,但这分量看上去又很温柔,就像妈妈的眼睛,妈妈说,忍一忍啊,就要过去了,不会很疼的。 肺里的气体噗噜噗噜地化作小泡泡,水子嘴里咸得发涩,也不知道是血还是海水,透着铁腥气。如果是血就好了,起码这是每天都能见到的老朋友呀。 她不太舒服,书里说,人要是陷入流沙,千万不能挣扎,任何动作都会使人越陷越深,如果流沙淹过胸腔,这人便必死无疑,有流沙铁桶一样地箍着他,进的气少,出的气多,慢慢地就会窒息。 流沙和流水仿佛一样的危险,她却总惦记着那床被子。 天底下会有母亲不爱孩子的吗? 说着“妈妈爱你”而死死把孩子闷在棉被里的母亲,还有对孩子动辄打骂,当仆人使唤的母亲,只是负责生,而不愿意育的母亲,这些母亲都是爱孩子的。是我太溺爱了,她们异口同声,我不该那样溺爱她! 她们只说对了一个字,这确实是“溺”的感觉。 等压力大到不能忍受时,水子使劲撑开眼皮,看到的是浓稠的黑暗,她反复撑开眼皮,意图确定不是自己花了眼,或是忘记了“看”的动作,这水下世界的原本面目就是如此啊。她失望极了,小人鱼和人鱼老祖母呢?相貌可憎的鮟鱇和他的手提灯呢?更不要提咋咋呼呼的比目鱼,古人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说得比目鱼好像是天底下第一等痴情人了。 起先还很模糊的音乐声现在倒清明起来,有人在弹琴,不,有琴发出了声音,不,有什么东西,完美地模拟了琴的音色。弹的是竖琴还是箜篌,这问题不是水子可以回答的,但毫无疑问,这声音多美妙,哪怕是头一回听见声音的听障者也会惊奇地瞪大眼睛。 音乐声里又混入了低低的和声,歌手不止一个,小心地把握住旋律,忽而旋转,忽而上下翻飞,水子看姐姐们跳舞就是这样,高超的舞者无论是与何样的舞伴搭档,都能够巧妙地控制节奏,行云流水,裙下生风,身姿漂亮得令人眼花缭乱。 再潜向深处,眼前忽而明亮了,身上枷锁似的不适感也大大减轻,海水似乎是直接透过了肺腑,清凉的水流替她解开了束缚。她有把握现在就唰地冲上水面去,但更深处有东西在诱惑着她。 她上下左右横冲直撞了一气,只吓唬到几只没有脑子的水母,勉强再算上一条,呃,哎,那什么鱼,它也不像被吓着了,倒像是被风推了一把的过马路的老奶奶,嘴里不知道还在嘟囔什么。 水子若有所思地伸出手。 一闪。 一闪。 她看着只剩下骨骼的手,好像明白了什么。 然后她开始变形,先是骨头全部被压缩,拉长,旋转,抻平,打磨光滑,然后她再也没有了四肢,眼睛为了适应深海而消失了,取代那位置的是一张阔嘴,里边满是白森森的细牙,里一层外一层,中间还夹着一排,看上去就食欲不错,人的形状没有了,她沮丧地想,现在变成盘子啦,还是花瓶什么的,这样子要怎么见人呢? 倘若我的妈妈追我到深海底下来,见到我这副怪样,岂不是更要惊声叫喊,要痛斥我这不孝女大丢特丢了她老人家的脸面呢? 水子没有眼泪,整片海洋的每一滴水里都涌动着她的哀恸。 她呜咽着,已经再也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水子逃向了深海更深的地方,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