かなたに
木下真弓是幸运的,就连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与结核病人如此近地接触了好一段时间,却没有任何症状。要是让他知道,要与真弓曾经接过吻,甚至在病床上做了什么样的亲密举止,他可能会想把特意要被传染的真弓打入十八层地狱。
和他一起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还有其他人。至于其他的人,真弓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集中于他们身上,从要消失的那一天起,他似乎回到了青年时代一般。
最开始是光伸。真弓伏在光伸身上被他贯穿。就连光伸在这种时候也没有任何余裕来思考和真弓交媾的理由。宪实拒绝加入,从那天起,他只身在附近找了很久。是觉得连棉拖鞋都没穿的人能光脚走到哪儿去吗?真弓依稀记得自己这么问宪实,对方只是开了门,又替他们带上了门,把尖叫声关在了身后。
随后是梓。他抱着真弓的手臂颤抖着。真弓不知为何没有了做的兴致,只是就这样任他抱着。梓很混乱,一句他会回来拆得七零八落,混着呜咽声,击打着真弓的胸腔。
咚、咚、咚。起初他以为这是地震,但煤油灯亮着,梓已经睡着了。但这种震动强劲到真弓忍不住颤抖起来。越是慌张,那种震动就越快,真弓简直像是变成了座钟,有钟摆在他体内来回摇动。他把手心贴在梓的胸口上。咚、咚、咚。还活着。
这种震动简直无处可逃。他能逃到哪里去呢?说不定他也该走上要的那条路。是脖子好,还是胸口好?真弓从没觉得活着这件事情这样令人难以忍受——比记忆中遥远的,被亚弓凌虐的时候,都未曾有这样鲜明的恨意。那他该怎么办?从今往后要怎么办?
——是脖子好,还是胸口好?
“他已经安静下来了。”拉上门之后,抱月说。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宪实向抱月点了点头。对方露出一脸微妙的笑容,眉头还是紧紧蹙着。西洋人的面孔也不免失去几分平日里的艳丽。
“只是,要君他……”
“……还没找到。”宪实说。既然他这么说,抱月也点了点头。
他们现在位于乡下的某个村庄,抱月买下的避暑小屋里。虽说是“小屋”,住上三四个人也绰绰有余。更妙的是周围的住民不多,彼此也少往来。也许等他状态好一些,抱月会把他转去别的地方。
——他。
抱月从英国回来,辗转数地终于回到故土之一的那天晚上,正好撞破了真弓打算杀人的情形。抱月也不确定当时他是清醒的还是恍惚的,总之他确实拿着一把匕首,将手搭在梓身上。而泪眼朦胧的梓早就睡着了。接下来的事情很混乱,真弓喊着“既然那个人不在了,那我们不如死了吧”、“和他的联系已经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等等令人胆战心惊的话,抱月仗着自己身形高大,抢走了真弓手中的匕首——这事情才算告一段落。而真弓作为精神官能症患者,被抱月带来这里休养,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虽然总觉得总有一天会到来,但抱月还是忍不住自己低下头叹一口气。真想问问那两个人,但现在自己是问不着了。 抱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重复之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带着真弓去检查身体,好在医生说他一切健康,就连之前滥交时也没什么性病的征兆。就本人的态度来看,这副身体应该是健康到令人厌恶的吧。毕竟在听到医生和蔼的关切时,真弓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宪实陪他把真弓送过来已经是很关心了,毕竟抱月也知道他现在必须要去寻找要。这是能够支撑着宪实的东西。他的心定然时时刻刻都被放在火上烤一样,只有寻找要的过程是充满意义的。至于光伸,他正在陪着梓,但梓也没表现出来他对真弓的恨,总觉得要离开之后,他身体中的孩子气的活泼部分,也随之一起去了一样,变得呆滞起来。
把宪实送到村口,抱月转身回去。他把所有可能锁住的门都关上了,钥匙只有他拿着。真弓是绝不可能出来的。况且现在他的状态也不是能出来的那种。
“真弓君?我回来了—”
一如既往地打了个招呼。抱月抱着离这里有点距离的大姐做的饭,向着真弓打招呼。进了院子,真弓不在,看来是在房间里。抱月拉开拉门,把食盒放在地上。
眼前的木下真弓说是看得出青年时期的样子,也只有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参差不齐地垂下来,隐藏在略长但又不够那时长的刘海下的脸苍白得像是青白的月亮。他抱着膝盖,坐在墙角,手已经瘦得血管根根分明。
“来,吃饭了。”
“……”
真弓像市松人偶一样呆滞。抱月蹲下来与他视线齐平,真弓似乎没有任何看过来的意思。
“不自己吃的话,就让我来喂你吧?不然注射也可以。”
注射营养液是在幹彦还在的时候抱月学会的。在他去世之前,抱月曾替他打过好几次不明药物,效果似乎不错,但最终还是没能延缓他的死。如果真弓不吃的话,抱月也真的会按着他替他注射。真弓要是继续挣扎的话,抱月就不得不考虑用皮带把他的双手双脚缚在床板上,以免他伤己。
——这种场景,与出现在抱月小说中的情节会很相似吧。但抱月却提不起任何欲望,甚至比起那一次的丧失感要沉重很多。他几乎失去了执笔的能力,在幹彦过世之后,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写到一半的连载也不得不停刊,只说是作者身体有恙,无力执笔。
“……”
真弓继续沉默。抱月把他的脑袋勾起来,舀起一勺汤,贴在真弓的唇边,稍微倾斜了一下勺子,液体都随着边缘流进去的时候,真弓开始剧烈地咳嗽。不是带痰的咳嗽,应该只是单纯的拒绝和呛到了。
“够……了。”
真弓仿佛重新认识自己的声音一样。已经不知道几天没有出过声了,喉咙火辣辣地干,胃里没有东西也翻江倒海。从那天起过了多久了?
“哦——是要自己吃吗?”
“……”真弓摇头。
抱月倒也不想用美食诱惑之类的,对于现在的真弓而言,他的决心确实强烈到可以去死了,这反而是给他显示贞节的途径。既然不配合,抱月也就只好捏住真弓的鼻子,用什么方法都好,就算是自己喂的,也要他吞下去。
一餐饭都喂得这么鸡飞狗跳,抱月对将来的生活没什么信心了。
抱月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他只是尽量待在室内。书是托人运过来的,为了给真弓塑造一种不让他紧张的环境,抱月在这几天就只是坐在屋子里读书。
读得入迷的时候,背后突然有声音传过来。真弓不知何时抬起头来,望着抱月的背影,轻声问。
“梓死了吗?”
“啊,对不起,我刚才没听见,怎么了吗?”
抱月合上书,隔着半个房间,在两头与真弓对话。
“梓…他还活着吗?”
“梓君没什么,只是有点混乱而已。”
“他现在在哪里?”
“嗯…在别的地方疗养吧。土田君也没告诉我那么多。”
“那——”
“他没受伤,我拦下来了。你不记得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天晚上?追溯到那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说不定自己被注射过什么药剂,又或者是自己真的疯了,才会对那时候的事情记忆不清。 “嗯……看来是不记得啊。我进去的时候,你看起来很像要对梓君下手一样,吓了我一跳。为什么会拿匕首对着他呢?”
“……”
真弓在这时候又神情恍惚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联系。”
“联系?”
“我们和要さん之间的联系……已经断了。无论怎么做都取不回来了。”
“这是——嗯,确实。”
“所以说,我们和死也没什么分别了。”
他现在确实摆着一张死去的脸。与抱月那时候不同,真弓仿佛完全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一样。呼吸、心跳……有着这些生命的表征,但真弓的脸色是灰败的。抱月忍不住问。
“你当时是真的想要杀了梓君的吗?”
“嗯。”
“为什么?”
为什么?理由实在是太多,彼此互相掺杂在一起。觉得自己和梓都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希望向也许看着的要证明自己杀得了人了?又或者真的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打算杀了梓之后再自杀?也不一定偏偏是梓不可,但——谁叫他当时在那里呢。
真弓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彼此有交流也是好的,抱月打心底里松了口气。
“……你是,想和要君殉情吗?”
抱月一直觉得真弓与要的关系包含着一种毁灭性的东西。但本人以他们的感情为荣,抱月也不需要去干涉。不如说,他曾经有一段时间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这两人。
要很“宠爱”真弓。想来真弓应该是第一个与他成为这种关系的,也陷得最深。抱月有时会看见真弓躺在要的膝头给他读书。要低下头来。于是书没有、没能翻到下一页了。他们又沉入了深深的肉体的欢愉世界。
在这段关系当中,抱月与真弓应该是交媾最少,而做其他的事情最多的,除了第一次真弓在要的授意下与抱月的那一次之外。他们之间,读书、聊天之类的事情做得更多些,说不定真弓很适合做编辑呢,抱月时常这么想,毕竟他看起来真的很喜欢读别人的小说,又有些独特的感性气质。况且——他还有些常人所察觉不到的敏锐的地方。
在那少数的与性有关的话题当中,抱月记得很清楚的是有一次提出要抱真弓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对话。
“水川老师难道是在我身上寻找别人的影子吗?我虽然不在意,但要さん可是会不高兴的。”——毕竟我是属于他的,他拥有我的一切处置权。真弓仿佛在骄傲地说着这件事一样。
“想抱要さん的话,请去问他。想抱月村老师的话…啊,还是放弃比较好呢。”真弓向着抱月露出有些戏谑的笑容。面前的少年不知道自己与幹彦的关系,却极为敏锐地猜到了。
“太敏锐了啊,这种孩子不讨人喜欢呢。”
真弓只是笑。
“但是,我是真心喜欢真弓君的,就像真弓君喜欢要君那样。”
“真讨厌啊。水川老师是在否定我对要さん的感情吗?我的‘喜欢’可不是这么轻飘飘的东西。”
“哈哈,我就这么没信用吗?”
真弓虽然否定了,但心里确实是明白的。抱月对自己、对幹彦,以及对要,都有着相似的感情。不知道是不是把对幹彦的感情映射在别人身上——真弓也不是特别在意了。
抱月开口问了。
“……你是,想和要君殉情吗?”
“殉、情?”
这个字眼触动了真弓。他的嘴唇微微开合,念了几次这个字。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两个音节代表着什么。按照书面的意义,是男女相约去自杀。抱月也写过许多。
“你想要——和要君一起去死吗?”
仿佛在这时候才寻到了殉情的真正意义,真弓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很长,因此即使长大了不知道为何也有种女态。
“没有这回事。”
抱月看到他突然坐起来,很直地靠在墙上,双眼盯着自己。为什么真弓会有这么充满侵略性的眼神?但想了想似乎也不令人意外。为了要他一直是这样的。在数年前,抱月已经明白了这是一段扭曲的关系,但仍然参与了进来,在那时他就看透了这个像市松人偶般的孩子,是有些地方不对劲的。
“没有这回事,水川老师。要さん并不是死了,所以我不可能与他殉情。——他和月村老师,也不是……”
自己若是死了,与消失的要算不上殉情。但同时,要与幹彦的殉情也不成立——在这时候,木下真弓果然还是木下真弓,在逻辑上确实说得通。即使里面包含着空想的部分。
“那,为什么你觉得要君没有死呢?”
回答他的,却是一整夜的沉寂。
木下真弓死了。死了比较好,就连本人也是这样想的。他逐渐无法明白留恋生的人是什么样的,因为他只能见到水川抱月一个人类。对方到底是活着还是死的,还是在阴阳之间呢,真弓并不能够断定。
——他不在还是清净了。抱月离开的时候,真弓打心底里松了口气。被谁爱着保护着这种事情已经不想在自己身上发生了。被要爱着的时候没有这种事情,因为他是第一次被保护,而且对方确实——当时是——打算永远庇护他的。即便在被要丢弃的现在,真弓也不会否认这一点。这是他死去的爱的根基。但因这爱,他死了。
他死了,但他为什么还活着?
抱月去拿饭的时候会经过院子的小路。他穿着草履,声音极为特殊。踩在小草上面嘎吱嘎吱的响声,抱月有时带着无奈的“不好意思”的声音,也许是因为失去了真弓这个对话对象,只能把对话的冲动都发泄在无机物身上了。
院子里有一棵树,是两个人正好可以拥抱的大小。真弓却失去了去碰的欲望。春天并不温暖,夏天并不炎热,秋天的丰收进不去他眼里,当然,冬天的凌寒也不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书呢?
就像是书里的故事一样消失又出现的人也是有的,人们以为他死了,他却是去地狱游荡一圈回来了。如果要是那位史诗中主人公的话,此刻敲开草庐的门来迎接真弓的人是要的话,想必真弓就能像过了一冬的枯草种子,再次活过来了。
——死人是不会读书的。真弓这样想。
“怎么样?要自己吃吗?”
今天抱月也端着食盒。不该对他生气,所以真弓也没有动手掀翻。他吃得很少,但消耗也少,抱月只是担心他够不够吃。
“……………请把碗给我。”
抱月露出轻松了的笑容:“好。”
真弓只用了半碗就觉得腹中作痛。他留下铁叉子,抱月在生活方面不拘小节,果真没察觉到他往袖子里藏了什么。
这样就行了吧。看着叉子留在手腕上的血痕,真弓居然觉得痛快。叉子本不是为此而生,真弓再用力也只能在手腕上留下三道短短的痕迹。
继续。血的味道仿佛在逗引他。他把鼻尖凑在手腕上。但门被敲响了。
是抱月。“真弓君,你洗完了吗?”说着他就念着“对不起”推门进来。真弓把手伸进热水里,总觉得一点点血从身体里出来染红的感觉很迷人。抱月一开始因为雾大没发现,直到看见真弓坐在浴缸里的水有些红——
“真弓君,站起来!”
他少见地露出严肃的表情。把手从真弓的腋下穿过,强行把他抱起来。真弓只觉得晕眩。失血和最近没有好好吃东西的难受一齐涌上来。
“你——”
啊啊,惹他生气了。嗯,确实会生气吧。要さん要是之前看到我这样也会生气的。就这样,真弓的意识中断在了这里。
“……你说他……自杀?”
木下会自杀?光伸想到那个经常和自己硬碰硬的人。真弓与自杀看起来也不是毫无关联,但他在光伸的面前时,就没有过任何一刻是弱势的。
“不,是自残来着。他用铁叉子划破了手腕打算放进热水里。”电话对面的抱月无奈地笑了笑。
“真是笨蛋!”
这样死得了吗?!光伸总觉得自己理解他的心情,但换了另一种形式在他这里出现。对于光伸来说,要的离开以及因此产生的真弓的崩溃,都是离自己有一段距离的事物。
“哈哈……是啊,他真的是个笨蛋。”
是啊。不思考失去自己的别人会怎么样,只是一味注视着已经离开的人——他们,都是笨蛋。
醒来的时候,真弓被洗了个干干净净,放在了床上。很少见地感觉到了全身又有了力量,他立刻看自己的手,手背上果然有针孔。
看来抱月说的会注射并不是假话,以及,自己的身体还活着。这两件事搭在一起,几乎可以是最坏的状况。
也许是察觉到响动,伏在桌边的抱月动了一下。
——为什么要救我?问这种问题就太煞风景了。“因为不想你死”是谁都会说的。内含的道德谴责在于能不能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当然是能不则不了。但如果多做几回,肯定就连抱月也会失望,到那时候就不会想管真弓的死活了。
真弓站起来,虽然已经扶着墙,但双腿还是一阵虚软。他终于扶不住墙而再一次跪倒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抱月不知为何肩膀跳了一下,睡眼朦胧地看过来。
“真弓……君!?”
被抓到了。无论是要逃走还是自杀都被抓了个现行,这下,真弓确实是无处可逃了。
“……你是想要自杀的吧?”
“对不起,我不会再犯的。”
“但你摆出一张绝对会再犯的脸。”
“这也是……对不起。但我真的不会再犯了。”
真弓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他现在看起来苍白得引起人的保护欲,也许真会有人信他不会再犯,但这瞒不过抱月。
“你是故意的吧,真弓君。为了让我对你失去信心,打算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残,直到我也放下你?”
“没有这回事,老师。”
真弓低下头,作出低眉顺眼的姿态。可惜在他面前的是侦探作家而不是抓风纪的教导主任,并不那么容易欺瞒过去。 “哈…………”
抱月叹了很长的气。
“一时之间都因为太过生气而不知道采取什么样的反应好。真弓君,你是在期待这个吗?不,我想你应该没有期待任何东西了吧。”
“没有这回事,老师。”
“又在糊弄我了……”抱月站起来,“算了,我睡了。真弓君也睡吧。如果要从门走就不要想了,我让人把门反锁了,明天早上才会有人来开。现在家里应该没有任何能辅助你自残的东西了。”
说着,抱月转过身,背对着真弓,钻进里面的被窝。真的一副生气了的样子。 真弓站在房间里。熄掉煤油灯之后,房间陷入了黑暗。抱月的金色头发从被窝里露出来。那是不同的金,要的颜色要更加浅一些——
“……老师,为什么你不因为要さん而生气?”
“生气什么?”
从被窝里传出抱月的问话。
“他——抛弃了我们……选择了月村老师。你不会因为这件事而生气吗?”
“谁知道呢。我说不定有在怪要君。但是在这之前,是要君在怪我。”
“因为月村老师的病情?”
“对。所以我得道歉——他不接受也得道歉。”
抱月隐瞒了幹彦的病情,因此要惩罚他。且不是听到要的死讯才回来的那种惩罚,居然是因为要突然消失的事情。
“……月村老师赢了呢。看来我们没有一个人能赢过他。”
“但是,幹彦并不是把对要君做的事情,当做荣誉一般来炫耀呢。你也觉得在要君身边,最重要的是竞争吗?”
“并不是。”
——但是,说不定是这样。无论是小猫小狗都好,只要在要身边,为他派上用场,自己就会无比喜悦。即使无法超过幹彦,也能够成为他心中虚假的“第一”——这是真弓的一个愿望。他付出的代价是,要真的成了他心里货真价实的“第一位”。
“真弓君,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句话了。拜托你,即使死了,也不要真正死去。我们都还在担心你。这是作为过来人的一点忠告。”
即使死了,也不要真正死去。——即使心已经死了,身体也还要活下去?这真是再残酷不过的拜托了。
真弓睡了很久。久到了抱月把他叫起来时,居然已经是第二天的晚饭时间。实际上,他是越困越饿,又形成了恶性循环,宁愿自己睡下去也不想进食,抱月觉得他不得不吃的时候,他居然能够进食了。稍微机械式的动作也令人满意,至少不是那么抗拒了。
抱月晚上和衣躺在铺盖里时,才听他问了问题。这样说起来,真弓真的有点像妖精,只在夜里出现。
“老师昨天说,你曾经‘死过’,是吗?”
“嗯——嘛,你当是这样吧。”
“那这次是第几次的死?”真弓说,“要さん不见了,是第几次的死?”
抱月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嗯……不记得了呢。第一次离开幹彦之后,有好几次都像是死了一样。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又睁开眼睛,过着散漫的生活啦。”
真弓不由得嗤笑一声,嘴里吐出诅咒一般的话语。
“那你是没有真正地死过呢。真令人羡慕。”
“不是这样的,真弓君。”
“我已经死了,现在也还是死的。接下来也没有打算再复生了。”
真弓说得斩钉截铁。
“因为要君离开了?”——虽然这意味着“死”。
“我……没办法离开那个人的身体。那个人说会一直守护我,但我还是被抛弃了。结果就算我成为了他心里的第一,也比不上月村老师。真的,我有时候想着,月村老师要是是死在我手上就好了。那个人会记得我,恨我超过世间一切,为了复仇也不会消失。”
“那我也会追杀你的。”
“那也没关系。”
真弓居然很正经地回答了抱月。
“……哈哈,这也是惩罚吧。这些事情会让你这么想。”
“是吗。”
“让我喜欢的人都变成这样。特别是要君的消失,让你也死了。幹彦的计划也不可行了,真的是……”
“这说不定也是一种惩罚呢。惩罚水川老师的多情。”
“所以就要我失去一切?哈哈,那还真是讽刺啊。”
抱月笑道。他的笑声仿佛可以溶解所有真弓的诅咒一般。幹彦死后,不知为何,他不在大家面前避讳这件事了。
“——但是,第一次离开幹彦的时候,我也像你一样……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当时做了很多事情,说了的话,之前的梓君会大喊‘太下流了!’的那种事情呢……”
“具体来说,是做了什么事?”
“嗯……和很多不同的男男女女上床啊,抽阿片啊,拜访神仙窟之类的地方。Bar之类的饮酒场所也常去,虽然我不怎么喝酒。”
“是吗。我不介意,但是现在也不想这么做。”
“但是,有一天,朋友带我去了一个女富豪的家中,我做了她的金丝雀。虽然过程很模糊,不太记得了。但是最后,我戒了阿片,还写出了《在树下》。”
“嘿……是这样写出来的啊。”
——我不可能重复的。说到底我也不写东西。而且,如果失去要さん的苦痛透过写点什么东西就能够治愈的话,不就说明他对我而言,也不过如此吗?
“真的。把一个人从心里拔出来的那种痛,就像是把骨髓从骨头里面取出来一样。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完全忘记幹彦,而且之后又与要君相遇了。”
“老师,这种说法,简直就像你是见一个爱一个一样。”
“真的像是事故一样的。还有你,真弓君。我没法放下你,简直就像看到那时候的自己一样。总想要伸出手来,为你做点什么。”
“……不必了。”
真弓冷漠地转过身去。但不知为何,身体的重荷轻了一些。真的像是事故一样的。我想保护你。我放不下你。事情就像是重新来过一样,要抱着自己,抚摸着自己的头发的触感还存在着,他把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里,听到头发摩擦的沙沙声。——然后,他看着月光映照着的自己的影子,手举起来,像是在头骨上面插着的一把刀。
抱月带了镜子回来。这可以当做没有东西时的第二选择,真弓还在想着如何能拿到镜子碎片,肯定比叉子更加锋利。但打碎镜子绝对会吵醒抱月,这时候又很麻烦。
他思索着,持续思索着。被要抱的感觉残留在身体上,无论怎么和别人交媾都不会变得更加鲜明。于是和他人的交缠已经失去了意义。同时,即使停止了与别人交媾,要在真弓心里,也不会比现在更重要了。所以,死是最应该的选择。
如果活着不能保持这份能颠覆天地的爱,那么不如死了好。
抱月买镜子回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真弓看着抱月一整天。他不再写字是幹彦死后发生的事情。但是生活中怎么会有那么多事情值得他去做?抱月读书、侍弄花草(真弓亲眼见他把一盆花养死了)、偷吃糖(从罐子里一天能偷四五块,这还是节制了)、有时候在院子里走走。他睡得比真弓晚,其实真弓只是猜测他睡过了,有时候看见他趴在桌上睡一会,又很快起来了。
还有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抱月买镜子来,原来是为了梳头发。
夜幕降临的时候,抱月偶尔会对着镜子梳头发。真弓做的频率不高,不知为何,他的头发天生柔顺而不打结,如果不是被梓恶作剧的话,很少要用到梳子。
看抱月梳头发说不定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他在这方面不拘小节,头发总是用带子随便束起来,但总给人一种摸起来会很舒服的印象。真弓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仔细看过抱月了,就像是自己看着的一直是一个名为“水川繁”的印象,触不到真正的他本人。
抱月举起梳子的时候,镜子里居然出现了另一个人,于是他对着镜子里的真弓微笑。
“怎么了,真弓君?”
“——你有白头发了。”
真的。那一头金发当中不知何时带进了一根银白色、反射着亮光的头发。抱月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继续梳着头发。 “这是当然的了,毕竟我已经过了三十五啦。”
确切的数字出现在真弓面前的时候他屏住了呼吸。三十五岁、水村繁。倒着推导可以想得起自己的年纪,已经有多少年没想过自己多少岁了?只要是在要さん身边的话时间就像停滞了一样,即使过了生日,时间也没有向前走的迹象。
“我帮你拔了吧。”
“不,不用了。很多年前就开始有了,至今为止拔掉了而已。要君意外地挺喜欢我的头发呢。”抱月的嘴角勾出了一个有些怀念的弧度。
“那现在为什么不拔掉?”——真弓在明知故问。这个人笑的时候,有时候眉头会成八字形。看起来总觉得有哪里是悲伤的,但是弧度也是真实存在的。
“类似于因果应报的东西吧。拔了一根还会长出十根之类的。”
“那是什么啊?”真弓有些惊讶,他看着自己在镜子当中突然瞪大的眼睛。
“嘛,毕竟我年轻的时候做了很多浪荡的事情呢。对吧?就像小说出场人物一样,如果做了坏事却得不到惩罚的话,读者可是会撕书的呢。”
——但是水川老师的书,除了那些老学究之外应该不会有人撕吧。真弓知道抱月是在说他活该得到处罚。
“还是拔了吧。”真弓伸出手指来,卡住了那一条银线。不想看到这个人变老的样子,希望他一直像是最开始的时候一样。很有包容力的,总在呵呵笑的……观察力却很敏锐的。
“你和要君一样呢。但是……这也是一种幸福吧。虽然与你我无缘。”
“什么意思?”
“……这件事情,还是不说为好。”抱月将手指贴在唇边,“……说起来,最近我在读一些医学书。”
——医学书。真弓被诊断精神官能症的事实,如此突然地涌了上来。那并不是真弓这个人,而是一种活在真弓身上的标签。抱月让开,真弓跪在有一人高的镜子前,看着自己。
木下真弓居然是这样的人吗?
嘴唇的颜色是苍白的,只有一抹淡淡的,干裂的唇在脸上。他的眼睛依旧像是市松人偶一样黑得能够把人吸进去,现在是他自己被吸进去了。
之前剪短的头发也长长了,除了脸型有些改变——总觉得,又像是记忆中的自己,又不像是记忆中的自己。
“有一个医生说,婴儿在看到镜子的时候,第一次看到镜子的瞬间,是婴儿把自己和世界分开的第一刻。也就是说,那是人的自我诞生的瞬间。”
真弓看着自己。抱月几乎完全进入不到他的世界中,只能够成为画外音一样的存在。就像是重新透过镜子观察世界,然后,重新认识木下真弓为何人一般,注视着镜子。
“那又怎么了?”
“要君离开之后,你就像是小婴儿一样,害怕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吧?害怕外界的所有事物,什么也做不了吧?” “……我又不是小孩了。”
“但是,你现在正因为失去要君而颤抖恐惧着吧。”
即使外面看不见,心里面也在颤抖着吧。
——因为你无论何时,都还是生活在要的羽翼下,被庇护的小孩。
“才没有这种——”真弓打算站起来,但是镜子当中突然有一个人制住他的行动。真弓被从肋下抱住了。
抱月的身体的温度从背后传过来。总觉得——已经很久没有——被温暖过了。要说想保护真弓的时候,大抵是贴着他的脸颊。真弓也毫不抗拒与他的身体接触,因为,无论是怎样的身体,真弓都能够欣然接受。
他不明白,并不是特别明白。从心里面萌生出的这种被保护的感觉,居然是来自于不是要的人。但是,真弓现在,想要拥抱这个金发男人。
原来,还是感觉得到的。
——第一次在下宿过暑假的时候,躺在要大腿上,看着他的脸庞的安稳感。真弓当时相信他只要活着,便会与要同在。然后要温柔地把煤油灯熄灭了。没有别人,房东婆婆已经睡熟了。要的手抚摸上真弓的后颈,真弓因为痒意而笑得停不下来。
不知道是哪一家店夜里放烟火。他们凑在一起,汗津津的,但不令人讨厌。那是在更久远的、真弓已经忘怀的,在母体里一般的感受。
“没关系的。我会一直保护真弓さん的。”
记忆中的要说了这样的话,真弓把脸颊埋在他的肩膀上,幸福几乎要溢出来一般,感受着那个人的温度。无论何时,真弓都是从那个人汲取温暖的,因此,怎么回报都不过分。
抱月很有技巧。据本人来说是“时间赐予的礼物”。真弓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总觉得自己至今以来积攒下来的技巧,在这个人面前都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了。 那说不定是一种像游泳一样的感觉。抱月躺在地上,真弓跪坐在他面前。他笑着,就像在问“你想做什么?”但可能这与实际意义偏差了,抱月想说的可能是“你想怎么做?”
真弓低下头亲吻他,然后——
“还有一根。”真弓伸手去撩抱月的头发。刚才似乎漏过了在里面的那一根白发,不知在倒在地上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露出了发尾来。
“现在…该说这种话吗?”
抱月感觉他在身体里越发膨胀起来。真弓深深嵌在抱月体内。真弓很久都没有觉得自己如此清明了,总觉得从什么当中挣脱出来了。
明明是以前最为害怕的东西。
“……我们都被丢掉了呢。”
“嗯,是啊。”
抱月没有说。这件事情迟早会来。当他因为幹彦而被牵扯进这件事的时候,就预想到了这一天。就连自己还活着都预想到了。真弓趴在他的肩膀上,很深地、几乎要刺进他的心里。
“但是……现在我却觉得……活着很好——”
真弓的手紧紧地抓着抱月。他说话的时候发出带着呜咽的喘息。
这是真弓身体当中生的机能在作用吗?还是真弓在抱月身上寻找到了要的延续呢?无论是哪个,抱月都并不讨厌。这说不定是一种赎罪。水村繁必须活着,他不会让自己死,他要活受失去挚爱却还会孤身到老的痛苦。
抱月总觉得有些困惑和无奈,对于真弓在他颈窝里流下的眼泪。但他也只能这样。即使现在自己是戴罪之身,对于被牵扯进来的无辜的或是不无辜的人,自己心里也有些愧疚吧。
虽然对要君很不好,但是——暂时,还不能让他来找你。抱月在心里这样想着。
真弓睡着了。总觉得这场性事充满着荒谬和温情,哪边比较多,抱月也不知道。真弓睡在他的大腿上,抱月即使双眼已经布满了血丝,仍然睁着眼睛。
能做这件事,也是因为失眠症吧。在那里看了多少医生都治不好,在这里反倒是偶尔会睡一会。虽然也是近乎于昏迷一样。
——现在虽然觉得自己能够安眠一夜,但实在不巧,与真弓肌肤相亲之后,抱月久违地又想提笔了。
晨光熹微。当真弓从被窝里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了抱月坐在桌前的背影。那个人坐在那里多久了呢,难道是从昨晚就开始了吗?真弓有些慌忙地来看他。
“早上好,水川老师。”
“……”
原稿纸已经叠了薄薄的一层,好看的字一个接着一个,有些超出格子了却仍然飘逸。比起小说原稿更像是书法作品。抱月不作声,只是一直在写。
真弓坐在他的旁边,翻看起完成的部分来。
与水村抱月从前的故事相同又不同。因为挚友的失踪搬到小城的主人公K君,暂住在T教授的诊所中,他结识了一些小镇上住着的人,打算就此找到杀害挚友的凶手。在走夜路的时候,K君被侵犯并拍下照片。好像是在阻止他行动一般,他的照片被传到一个个与他认识的小镇居民手上,因此小镇居民也不再信任他,调查与他的心理状态都陷入最差的状态。这时候,T教授对他伸出了援手。T教授替他绑来了一些居民,希望能一劳永逸,但K君却不打算这么做。
这是我们的事情。真弓想。唯一的不同是要拒绝了T教授——那是月村老师吧。如果要拒绝的话,自己和梓都不会有那样的经历。抱月、宪实、光伸都是这样待在要的身边的。光是看着这种描写,真弓心中就有一种将其撕掉、毁灭的冲动。但他没能这么做。
就好像背叛了要さん一样。简直就像否定了与要相遇之后的真弓的所有一样。但是真弓没能这么做。他心底里有一丝想法,是觉得抱月想表达些什么的。 他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虽然抱月常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真弓第一次溜出去而不被发现。门的锁不知为何开着。真弓钻到院子里,看到抱月伏案写作的样子。他站在那棵树前,深深地呼吸——
真弓闻到不知算不算是香气的,一股潮湿的,活生生的气息。这让他全身颤抖起来。
乡间的小路很泥泞。但他走起来很轻快。敲门之后出来的大姐睁大了眼睛:“哎呀,您是水川先生家住着的人呀?第一次见您。”
“之前都在里面养病,现在病终于好了,想向您道个谢。”真弓向她鞠躬,她连忙摆手说哪有哪有,又殷勤地问要不要借电话。
“今天还是不必了。说起来,水川老师正在执笔,里面也没什么食材,能拜托您……”
“当然!水川先生虽然是个大作家,自己的生活却完全打理不好呢!”她捂着肚子大笑起来,“您也别介意,只是多煮一点就是了,大病初愈就不要再到处乱走啦!”
真弓收了食盒往回走。至今为止的事情就像在昨天发生一样。他仍然怀有困惑。这么长时间去爱一个人,果然是无法轻易将他从骨头里拔出去。抱月似乎试过,但失败了。真弓现在怀着两种矛盾的心情——对背叛要的愧疚,以及与此相反的,在心中闪闪发光的,生的喜悦。他握紧了拳头,过长的指甲刮破了手心,流出一点血来。
痛——活着。
抱月对他的事情丝毫没有察觉,迅速吃完饭之后又投入到文章当中。他这一次似乎完全没有停笔的时候,只是一口气把所有的思绪都写在纸上。真弓没有资格阻止他。也阻止不了他,只是伴在他身边,一张张地,作为最初的读者,细心阅读。
以真弓为蓝本的M君也出现了。真弓在那一夜里,不断地读着那些故事。就像自己真的在那小镇里。M君和A君生长在同一个家里……这些真弓早就烂熟于心的事情在抱月的笔下居然有些诙谐。在那个腐烂的家中,曾经生过一些淫乱的根苗,就连这家的女儿也有样学样,对领养来的继子施暴了。这两人与K君之间也发生了别的事情。
这时候出现了一位S小姐,她来自于外国。她算是引导者,一开始K君以为她是杀害挚友的凶手,但她最后还是摆脱了嫌疑。她对T教授原本有过私情,因此帮了K君很多。也是她给出了关键性的证据。
原来梓身上发生过这种事情——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真弓感觉到他看透了在这个小小集体当中的每一个人,但既然是期望着这样的故事的人,却为什么会帮助月村老师和要さん对别人做出那些事呢?还是说他最开始想做的,确实是像侦探一样,把要さん引导向好的那一方呢?
——果然是因为……
到底自己为什么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会为了别人而难过呢?察觉到的时候,真弓的手指间已经漏下几滴泪水。
即使不说,真弓也知道。如果没有被牵扯进去,自己说不定也会被治愈。他想要摇头,想否定这件事,要的脸在他的面前不断闪过,如果认可了这点,要的存在就将不会是唯一了。只要想到这件事情,残存在身体里的厌恶就涌了上来。
可是,为什么会因此流泪呢?
抱月写着。不断地。真弓无论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一般。真弓的泪水打湿了原稿纸也没见他有意见。到了夜晚,抱月也在不断地写着。真弓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也在一刻不停地写着。
真弓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亮。好奇怪——即使知道自己不应该阻止对方,但真弓还是伸出了手。说着“请休息一下吧,老师”,抱月也没有任何反应。
天空还缀着星星。又是月圆。上一次凝视着月亮时,是什么时候?在真弓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抱月常用的钢笔落在了桌上。
——老师?!
抱月与真弓一样,望向了那颗月亮。真弓总觉得抱月的表情与之前都不一样。像带着释然。他看着抱月的侧脸,还来不及为了抱月终于停止动作而喜悦。
月光下,抱月的金发颜色越发浅淡。不知何时,在真弓眼里从斑驳的金与银开始慢慢褪色。虽然不太明白,那是一日千年的道理吗?又不是从龙宫城当中出来——真弓伸手去触碰他,留着人的温度的顺滑长发,已经完全变为了银色的。
抱月转过头来看着真弓。他现在的神情,更像是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那样,有些意气风发的那样。不像之后经常会露出有些悲伤的表情。他开口说了些什么。真弓的心居然一点也不慌张。他从背后拥住了抱月。直到天完全亮了,阳光重新撒在院子里。真弓已经感受不到抱月身上的温度了。但他仍然把脸埋在散开的银白色发丝中,安然地微笑起来。
真弓打电话叫人来。接到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惊讶,但在听到抱月身上发生的事情的时候,都沉默了。来的时候,光伸身边还带着一个人。
那个人比起谁都要早去碰触在地上的抱月,在光伸的要求下,宪实也没有去碰抱月,梓站在一边。之前他和抱月的关系也不差,大约是被光伸说了些什么,或者知道之后,开始觉得真弓是凶手。真弓也并不在意,只是很久没见到梓了,竟然有些恍如隔世的怀念。梓对他似乎有点害怕,站得离真弓远了些。
那是真弓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他对着剩下的所有人说。
“是疲劳过度的猝死。”
“可是他——”光伸站直了。他看着真弓的眼神很不友好,“没有被杀的可能性吗?外伤呢?”
“都没有。他很早之前应该就有失眠症了吧。木下君说他最近又重新开始执笔了,可能是因为有灵感的原因……”
“他比起身体,更想完成这部作品吗?”宪实说。究竟是什么作品,能让抱月这样执着——在场的人一定都在想着这件事。梓已经红了眼眶。
真弓将那份装订好的原稿纸拿了出来。
放在桌上的这个故事没有结尾。
故事停留在K君找到了很多证据,准备去找T教授坦白一切——我的挚友是死在您手上的吗?至今为止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您策划的吗?他很迷茫。但心中某种情感让他站了起来去面对。真弓刚看到这个结束方式的时候全身颤抖起来。
不,不会是这样的——因为水川老师那么满意地笑了,他一定是完成了这部作品的。以他最想要的方式。
“帮我找出来吧,真弓君。”
——在那时候,抱月是这么说的。那么就开始找吧。柜子里面压着,碗柜里面夹着?结局到底在哪里?
真弓不知道自己怎么在抱月的行李堆里翻出那个牛皮纸档案的。里面放着一叠泛黄的,陈旧的原稿纸。依照上面写的年份来看,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东西了。
——从那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一切,并提前写下了这个结局吗?
真弓继续读了下去。他别无选择。也忍受不了自己不是第一个读完这个故事的人。
K君搜集的证据证明,原来那一日侵犯自己的人便是T教授,T教授是协助挚友用药物自杀的人。而且T教授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最后两人抛开责任一同私奔,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完。她们逃出了这个小镇,去往外面广大的世界了。K君和T教授有没有回来赎罪,真弓不知道——如果这两人是这样的话,说不定真的能够……
树上簌簌地落下树叶来。真弓用手挖开了树下的泥土,在光伸的“你干什么?”的疑问中,他只是拿来工具,慢慢地挖出了一个人的形状。整个下午,他们都这样看着真弓的工作。读完故事的,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以不同的形式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抱月被安放在里面。光伸看到他的一头白发的时候露出了哀恸的表情。说不定也有流泪。抱月对他而言也有别的意义。宪实目送着抱月,他突然走过来,真弓还以为他要阻止自己,但是宪实只是把抱月的浴衣的带子重新整理了一遍。梓把什么放了进去——原来是一块巧克力。
最后,真弓将土填上。阳光透过树叶印在他身上,总觉得暖乎乎的,是让人想打喷嚏的那种久违的温暖。
——谢谢。以及,对不起。
这应该是合了你的意了吧。在那边与月村老师和要さん在一起,真是让人羡慕啊。
我——因为你,决定暂时不去了。我会好好把这个故事传达出去。因此,即使要さん可能会觉得我们是累赘,但之后总会再一次相逢。
在那之前,让我想想继续活下去的意义吧。
水川老师,您好:
我拜读了您的最新作《蔷薇树》,实在深受感动,于是忍不住写下了这封信。
您这次的背景换到了闭锁的小镇上,我总觉得很亲切呢!毕竟我也是从这种小镇上到大城市的。我一开始为K君的经历而心惊胆战,但读着的时候,不断地流出泪来,就这样哭了半夜。说起来似乎使人发笑,但故事当中每一个角色都像是活着一样真实。
当中,最触动我的果然是T教授与K君的感情。两个人站在诊所院子的树下,说着关于樱花树和蔷薇树的故事的那一段,我反复读了许多次。T教授从年轻时就如此聪敏,但却感受不到生存的意义,直到遇见了K君。以我的语言无法好好说出,但这两人的相遇、相爱,一定是命运吧。
但是,我挂心的还有另一位S小姐。她与T教授在学生时代的感情,与K小姐之间萌生出的感情都让我很触动。虽然在您的笔下,她并不是像T教授、K君、M君、A君这样容色出挑的美人,但西洋面孔的和服神秘美人侦探的印象还是留存在我心里。至于学生时代就在一起的那对恶友,他们之间的事情总是惹我发笑,总觉得在他们身上看到很多友人的影子。
读到最后,T教授的恶行暴露之后,我却无法对她生起任何一丝恨意。甚至能够理解,最后两人的私奔,肯定会是幸福的。至于其他的角色,能够互相找到自己的幸福真的是太好了。
对您的崇敬之情太过汹涌,我差点停不下笔了。在这当中,只有S小姐一人没有找到自己的未来,是因为您打算在下一作写她的故事吗?如果您没有这种打算,请恕我逾越了。我非常期待您的下一部作品,如果能够尽快读到就好了。
祝您身体安康。
无名氏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