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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盲



佐野萬次郎跳樓自殺,二把手三途春千夜目睹跳樓全程,震驚恍惚,失魂落魄,回神後,卻在集會上聲稱是有奸人陷害首領。因此,東京颳起腥風血雨,梵天內部也風雨飄搖,人人自危,恐怕與這一樁逆天大罪牽扯上關係。灰谷兄弟作為梵天干部,只是按兵不動,敬小慎微。 某一日,三途來找龍膽喝酒,灰谷蘭恰巧也在。三人一起聚會。席間,蘭話並不多,只是不斷敬酒,龍膽看出他的打算。不一會兒,兩人就把三途灌醉,一起扶到客房,在裡頭留了燈。

關上門,兩人靠在沙發邊密切商議。龍膽與哥哥交頭接耳,低聲問要不要乾脆⋯⋯

我懷疑他是裝的,蘭說:他酒量沒那麽差。龍膽說,就算這樣,今晚過後不是我們死就是他死。

蘭只說他絕對不能死在我們手上。龍膽不耐煩了,說這我知道,但我們總不能任他宰割。灰谷蘭嘆一口氣,說我進去跟他講講,你在外面準備好,聽見我敲門就直接帶槍進去。龍膽說好。

蘭敲門,說三途若頭,不好意思打擾您休息,我能進去嗎?裡頭沒有回話,灰谷蘭推開門。燈仍然是亮的,三途坐在床上,臉色憔悴,眼睛卻發亮,拿槍對著他。灰谷蘭舉起手,搖搖頭,示意自己什麽也沒有帶。 三途嘿嘿一笑,把槍收進懷裡,說,不好意思了灰谷幹部,最近⋯⋯比較敏感,你也明白吧

兩人四目相對。僵持半晌。直到灰谷蘭開口:我自己去調了那棟大樓的錄像。

喔?三途說。你發現什麽了嗎?

什麽也沒有看見,徒勞無功。灰谷蘭扶著把手,靠在門邊:所以我把帶子處理了

哎呀,這次倒是很自動自發,三途諷刺他。怎麼就不見你們在正事多出力?

事關前首領的名譽,灰谷蘭說,總想多幫點忙

你以為我會感謝你?

我認為那是您做不到的事,灰谷蘭說:畢竟現場只有您還活著,那個佐野萬次郎怎麼會……做那樣不體面的事情呢?我們和您一樣困惑

省著搶功吧。三途哼聲,最終這樣說。少多管閒事……也許下一個掉下去的就是你呢,灰谷幹部。

您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灰谷蘭看著他說:梵天上下,沒有人比您對首領更用心良苦。但您也許太用心了⋯⋯這是我的忠告。

三途臉色微變。灰谷蘭無聲地向後倒退,手藏在背後,肌肉緊繃,隨時預備敲門,三途卻忽然笑了。

灰谷蘭不明所以,也跟著笑。兩人誇張地大笑起來。

你⋯⋯算了。一會兒,三途終於收起笑意。盯著他,輕蔑地說。你會有你的結果。

感謝您的祝福。灰谷蘭回應他的逼視,和氣又冷漠。不過我勸您還是多休息吧。

弔念死人傷身體。灰谷蘭當時這樣說,何況那與您並沒有關係。

那之後,群龍無首的梵天迅速崩解。被通緝的各幹部只得各自隱遁,自求多福,彼此再無聯繫。三途受胞妹千壽庇護,在國外躲藏了一段時間。再回日本,躲到北海道去,已經是三年之後。冬季一晚,他獨自上居酒屋,竟在那裡巧遇老同事灰谷龍膽。灰谷龍膽一個人在座位上,穿著尋常的襯衫,頭髮剪短了,也漂回了原本的發色,戴著眼鏡。三途差 點認不出他。

三途當時已經喝了不少酒,走到龍膽面前,拿下了口罩:你怎麽也自己在這裡?龍膽認出他,皺起眉頭,像是不想與他相認。三途拉開他旁邊的椅子,忽然從他的嚴肅中察覺一種隱晦的悲戚。

他們不說話,也不認為有什麽適合說,只是喝酒。喝的時候,不曉得誰起了頭,開了話匣,然而話不投機,並且他們都太醉,掀翻的往日的傷疤汩汩流血,使他們沒有多餘的勇氣和力量打死對方。最後龍膽付了兩個人的帳,他們甚至滑稽地互相扶持著出店門。

三途這些年嗑藥太多,青年的本錢已經見底,兩腳虛浮打顫,發寒作嘔,不斷從對方肩上滑落。最後龍膽不耐煩,把他放到一根電線桿旁邊。

三途扶著電線桿彎腰對水溝狂吐,毫不體面。龍膽本來佇立一旁,環著胸冷眼旁觀,後來似乎替他的丟臉羞恥,忍無可忍,最終靠過來,喃喃地咒罵著什麽,一邊把他垂到前邊的頭髮撩開,用手束在脖子後面。他撥頭髮的動作奇異地溫和細心,徬彿那其實不真是對自己做的。三途想。他自己也沒有發現。

三途跪在地上,忽然注意到他的褲腳。 你跛了?他向龍膽問。

不只跛,這是義肢。灰谷龍膽一隻手挽著他的頭髮,一隻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天氣很冷,街上飄雪,龍膽居高臨下看他。三途眼中,他的眼珠遙遠而漆黑,徬彿目盲之人:你被我扶了這麽久還沒發現我是個殘廢? 這是當晚三途第一次聽到他用以前的語氣說話。

三途清了胃,感覺好了許多。他們一路搖搖晃晃,粗魯地互相攙扶,好像一艘破船上的難民。他們在一棟公寓的大門前停下。三途抬頭:你住這?龍膽嗯了一聲,掏出鑰匙。公寓沒有電梯,龍膽把他拖上三樓,他雖然殘廢,手臂仍然很有力氣。

到了玄關,三途主動替他脫掉義肢上那隻皮鞋。家裡很小,顯然沒有客房,龍膽把他摔在一張床上,然後也在他旁邊倒下。三途叫他名字,他也不理,像是昏迷一樣睡著了,連外套都沒有脫。三途想如果誰要殺他,這就是最好的時機,他大概也不在乎,可惜他現在連碾死一隻蟲子的力氣都沒有。

三途睡得並不安穩,他聽見槍響和重物從高樓落地的聲音,被龍膽搖醒,發現自己已經凍得渾身僵硬,牙齒格格作響。龍膽說你剛看起來要死了,不要死在我床上,他向龍膽說你就他媽不能開個暖氣嗎,龍膽說已經開了,只是暖得很慢。他的聲音也在顫抖,他們在床上打起架來,三途想自己拿根棍子也許就能揍倒他,但在絞技上從來沒有人贏得過灰谷龍膽。龍膽勒他的脖子,勒得他連咳嗽都沒有力氣,勒得他以為自己就會死在這張異鄉的連木板都沒有的破床上,龍膽又忽然洩氣一樣鬆了手,徹底饒過了他。

他脫下外套,扔在床角,然後躺回床上,背對自己,不再說任何話。晚上,他背後有些動靜,他起先並不相信那是龍膽發出來的,因為那不像人的夢境,而是獸籠里傳來的聲音。

那與你沒有關係。三途莫名想起幾年前灰谷蘭的話,想起他說話的時候,像盲人一樣的殘忍的眼睛。據說他死於汽車追撞引發的爆炸,沒有全屍,至今沒人知道是誰殺他,他為什麽死,也沒有人敢認他的屍體。三途討厭他,但是想起他那一張臉,還是有些可惜。

你說什麽?

我什麽也沒說。

你說了。龍膽說。同時他轉了過來,蹙著眉頭,瞳孔在黑暗中放大,茫然而虛空。你說沒有關係⋯⋯什麽沒有關係。

那不是我說的。三途冷笑。也許他也對你說過。

龍膽平靜地盯著他,讓他渾身發毛。最後他又背過去,睡著了。

他們困在自己的無辜裡,好像兩隻琥珀裡的蟲子。

end.